〔英国〕爱德华·布尔瓦·莱顿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一名作家兼哲学家,有一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说:“真有意思啊!上次分手之后,我在伦敦市中心发现了一幢闹鬼的房子。”
“真的是闹鬼吗?闹什么——是幽灵吗?”
“哦,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六个星期之前,我和妻子到处寻找备有家具的公寓。当我们穿过一条僻静的街道时,看见有家房子的窗户上面贴着一张告示:‘出租公寓,家具齐全’。这个条件对我们正合适。我们走进房子,一下子就看上了它,于是就租了一个星期,可是第三天我们就离开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妻子再在那里住下去了,我的感觉也是这样。”
“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对不起,我一点都不想让你笑话我疑神疑鬼,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让你凭空接受我的看法,如果你不亲身去体验,会觉得我是轻信。我只想告诉你一点:让我们退避三舍的原因,并不仅仅是由于我们在那儿的所见所闻(你完全有理由认为,我们当时是由于头脑发热产生了幻觉,或者是受了别人的蒙骗),而是因为,每次当我们两个人从一间没有布置家具的房子门前经过时,都会由衷地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惧,尽管在那间屋里我们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
“其中最奇妙的一件事,就是我生平第一次和我妻子的想法不谋而合。虽然我妻子是个笨女人,我却在第三天夜里同意,无论如何不会住到第四个晚上。
“就这样,第四天上午,我找来负责管家并照应我们的那个女仆,告诉她,我们不太习惯住这个房子,我们不会住到这个星期结束。她冷漠地说: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你们已经住得比其他客人都要长一些,在这之前,很少有人待到第二个晚上,除了你们,再没有人住到第三个晚上。可是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对你们相当客气。’”
“‘他们——谁呀?’我做出微笑的样子,问道。
“‘怎么了,就是那些在屋里神出鬼没的人呀:不管他们是谁,我不在意他们。许多年以前,我住在这间屋里的时候,就认识他们。当时我还不是仆人。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要了我的命。我不在乎,我老了,无论怎样,我不久就要死了,然后,我就可以和他们待在一起了,还是待在这所房子里。’
“那个女人的语气平缓而沉闷,让我感到敬畏,这也打消了我与她进一步交谈的念头。我付了一个星期的房租,我和妻子都非常高兴,因为这么便宜地就让我们逃脱了。”
“你把我的好奇心激起来了,”我说,“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睡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把那个地址给我吧——你们灰溜溜逃离的那家房子的地址。”
我的朋友把地址留给了我。我们分手之后,我径直去了那家公寓。
它坐落于牛津街北面,在一条萧条却又体面的大道上。公寓的大门紧闭,窗户上没有贴告示,我敲了敲门,也没人来应。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在附近捡锡罐的小男孩对我说:“您是要找这屋子里的人吗,先生?”
“是的,我听说这房子要出租。”
“租!哦,女管家死了,她死了三个星期了。尽管吉先生出价很高,也没有人愿意待在这幢房子里。我妈妈是他家的杂工,他答应付给她每周一英镑,只要她打开窗子透透气,我妈妈都不愿意。”
“不愿意!这是为什么呢?”
“这幢房子里闹鬼。有人发现女管家死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他们说是魔鬼扼死了她。”
“嗨!你说起吉先生,他是房东吗?”
“是的。”
“他住在哪儿?”
“在g大街的什么地方。”
“他是干什么的?做什么买卖吗?”
“没有,先生,他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上等人。”
因为那个小男孩慷慨地提供了信息,我给他付了一点儿小费,然后去g大街吉先生的住处。那个地方离这条因为闹鬼的房子而声誉鹊起的街道不远。我运气很好,碰上吉先生在家。他上了年纪,外表精明,举止大方。
我直截了当通报了姓名和职业,又说我听到了那所房子闹鬼的传闻,非常希望亲自考察一下这幢人们众说纷纭的房子。如果他能把房子租给我住,哪怕只是一个晚上,我也将感激不尽;无论他需要多少租金,我都愿意支付。
“先生,”吉先生彬彬有礼地说:“房子您尽管使用,时间长短悉听尊便。房租不成问题,最近出的那些怪事闹得这幢房子一文不值,您要是能查出其中的原因,我感谢还来不及呢。这房子租不出去,因为我甚至找不到佣人去收拾它,或是应个门。
“不幸得很,这间房子里闹鬼(如果我可以用这个字眼),白天夜晚都闹,只不过在夜里更扰得人不得安宁,有时候会让人毛骨悚然。那个可怜的老太太三个星期前在那间屋子里去世了,她是我从感化院领养过来的,因为她幼年时与我家有些牵扯,家境不错的时候,曾经租用过我叔叔家的那幢房子。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意志坚强,是唯一一个能听从于我,留守那幢房子的人。事实上,在她突然过世之后,验尸官到处盘问,惹得那幢房子在左邻右舍臭名昭著,我也就死了心,不打算再另找管家了,更别说是有人会租用它。如果有人承担地方税和国家税,我情愿免费租给他住一年。”
“这座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个情况的?”
“这个我说不准,可是有好多年了。我前面提到的那个老女仆说,三四十年前她租住的时候,房子就在闹鬼。实际上,我一辈子都在东印度公司工作。
“我是去年返回英格兰的,回来继承我叔叔的一笔遗产,那幢房子就是其中一部分。我发现房门紧闭,没有人居住。有人告诉我那房子闹鬼,没有人愿意去住。这听起来实在是无稽之谈,我置之一笑。
“我花了一些钱,重新粉刷了墙壁,修葺了房顶,又给那些老式家具添加了很多新的花样,然后做了广告,招来了一位要住一年的房客。他是个上校军官,退休后拿半份工资。他拖家带口地住进了这幢房子,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四五个仆人。第二天,他们全都搬走了。尽管这些人对所见到的东西众说纷纭,总之都是些同样可怕的东西。上校违背了租约,但是我实在是不能谴责他,甚至不能责备他。
“接着,我让刚才提到的那位老太太去看房子,并授权叫她出租。可是,没有一位客人在那里住下超过三天。他们的故事我就有说了,只是同样的现象绝对没有在两位房客身上重复过。你最好自己先考虑清楚,免得带着成见住进去,只是你必须准备好,你一定会听到或是看到什么东西,而且一定要预先采取防范措施。”
“您自己从来就没有一点好奇,想到要在那房子里住上一夜吗?”
“哦,我住过,不是一夜,而是三个小时,还是在大白天,我独自一人待在那幢房子里。我的好奇心不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消失殆尽了。我再也没有兴致去做这种事了。你明白,先生,你可不能抱怨我说得不够坦率;除非你有特别浓厚的兴趣,你的意志又能不同寻常的坚强。我真诚地奉劝你,还是不要在那儿过夜的好。”
“我的确非常有兴致,”我说,“虽然只有懦夫才会在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时盲目吹嘘自己的意志,然而,我的意志早已在无数次危险之中得到锻炼,我完全可以依赖它,即使是在一座闹鬼的房子里。”
吉先生不再说话,他从衣柜里拿出房间的钥匙,递给我。对他的坦率以及温文尔雅的让步,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如获至宝地捧着钥匙离开了。
我急于早点尝试,刚一回家,我就召来我的贴身仆人,他是一个天性活泼、无所畏惧,而又不迷信鬼神的年轻人。
“弗,”我说,“那一年,我们在那个传说中有鬼魂出没的德国古堡里,因为没碰到无头幽灵而垂头丧气的情景,你还记得吧。哦,我听说伦敦有一座房子在闹鬼,我有理由相信确有其事。我想今天晚上去那里住。按我听说的,今晚一定能看到或是听到些什么东西,说不定会相当恐怖。如果我把你带上,要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能靠得住吗?”
“噢,先生,请您相信我。”弗说着,快乐地咧嘴一笑。
“很好。这是那座房子的钥匙,这是地址。你现在就过去,给我挑一间你看着中意的卧室。还有,那屋子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住人了,你把壁炉生好,给床铺通通风,准备好蜡烛和燃料。把我的左轮手枪和短剑带上,我就要这两样武器,你自己要全副武装;要是我们敌不过那么多鬼怪,就只好自认是两个倒霉的英国佬。”
剩下的一天中,我忙于处理一些紧急事务,也就无暇细想这件我以名誉担保的夜间探险。我很晚才一个人用餐,一边吃饭一边看书,这是我的老习惯了。我选了一篇麦考利的杂文来读。我决定把这本书也随身带着,它的文风健康,题材质朴,可以抵挡迷信和狂想的侵袭。
随后,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我把书揣在口袋里,悠闲自在地走向那幢闹鬼的房子。我带了我最心爱的那条狗。它的动作异常敏捷,胆子很大,性情凶猛,夜晚喜欢在陌生的角落或过道里捕捉老鼠。对付鬼怪时,没有比它更好的狗了。
这是一个清凉的夏夜,天上笼着阴云,显得有些暗淡,然而,月亮依然在天上挂着,月光晦暗不明。如果到半夜云消雾散,它会更加明亮一些。
我到了那所房子门口,敲敲门,仆人笑容满面地把门打开。
“一切妥当,先生,而且非常舒适。”
“噢!”我非常失望地问他:“你看见或是听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
“是的,先生,我得承认,我听到过某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是什么?”
“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跟在我身后,还有一两声像耳语般的轻声在我耳边,没有别的。”
“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我?一点都不怕,先生。”
这个人大胆的神情至少让我对其中一点放了心,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离我而去。
我们待在大厅里,临街的门紧闭着。我的注意力转到了狗的身上,一开始跑进来的时候,它兴冲冲地,然后却蜷缩在门背后,爪子乱挠,低低地哀鸣着,想要出门。我拍拍它的头,轻声地鼓励它,它看上去才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跟着我和弗穿过屋子,只是紧紧地跟在我的脚边——从前每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它总是急匆匆地在前面开路。
我们首先查看了地下室、厨房和其他房间,重点看了地窖。在地窖里,我们发现两三瓶酒放在箱子里,上面结满了蛛网,看上去,显然是好多年没人动过。看得出来,这些鬼怪并不嗜酒。
在这之后,我们没有再发现任何有意思的东西。房子后面有一个阴暗的小庭院,围着高高的墙,院子里的石头有点潮湿,过道上布满灰尘和烟垢。我们走过时,留下一行淡淡的脚印。
就在这儿,我发现了第一件怪事。
我看到,就在我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脚印。我停住脚步,拉住我的仆人,并且指给他看。那个脚印前面突然又出现了另一个。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它。我快步走上前去,脚印依然在我的前面——这是一只小孩子的脚。脚印很模糊,几乎分辨不出形状,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只赤脚。
我们走到对面那道墙时,脚印消失了,当我们返回的时候,它也没有再出现。我们上到二楼,楼上有一间餐厅、一间客房,还有一间更小的房子,大概是供仆人住的,所有这一切都死一般沉寂。
我们又看了看客厅,它看上去焕然一新。我坐到前厅的一把扶手椅上,弗在桌子上放了一根点燃的蜡烛。我吩咐他关上门。他转身过去的时候,我对面的一把椅子无声无息地快速从墙边滑过来,停在距我一码远的地方,正对着我。
“嗬!这比旋转桌还棒。”我笑着说,我的笑声一出,那条狗昂起头,汪汪直叫。
弗走了回来,他刚才没看到椅子移动,忙着让小狗安静下来。我继续盯着那把椅子,似乎看见一个蓝灰色的人影,轮廓相当模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这个时候,狗安静下来了。
“把我对面的椅子放回去,”我对弗说:“把它放回墙边。”
弗照办了。
“是您吗,主人?”他一边说,一边急忙转身。
“我,怎么了?”
“哦,什么东西敲了我一下,狠狠地敲在我的肩上,就在这儿。”
“不是我,”我说,“但是来了一些变戏法的,尽管我们可能没法揭穿他们的把戏,趁他们没吓着我们之前,得赶快把他们抓住。”
我们在客厅没待多久,事实上,这个地方潮湿而又阴冷,我更乐意到楼上壁炉边坐着。我们把客厅门锁上了,这也是我们检查楼下的每一个房间时同样采取的防范措施之一。
仆人给我挑了楼上最好的卧室,房子很宽敞,有两扇临街的窗。四条脚柱的床没占去多大地方,它正对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床和窗子之间的左边墙上有一道门,直接通到仆人的卧室。那间房子很小,只有一张沙发床。除了那扇和我的房间相通的门之外,再没有其他办法通往楼道。
壁炉的两旁各有一个橱柜,都没上锁,它们嵌进墙里边,盖着暗褐色的纸。我们检查过两个橱柜,里面只剩下一些女人挂衣服的钩子——再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我们敲过墙壁,结结实实的,这是房子的外墙。
检查完这些房间,我在炉子旁暖了暖身子,点燃一支雪茄,在弗的陪伴下,继续我的侦察。楼道口还有一扇门,紧紧地关闭着。
“主人,”仆人惊奇地说:“这个门我打开了,我刚来的时候,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这扇门不可能从里边锁上,因为它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这扇门无声无息地顾自打开了,我们谁都没有碰它。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同一个念头攫住了我们的脑子:里面一定有人。我率先冲了进去,仆人紧跟在我的身后。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小房子,没有任何家当,角落里堆着一些空盒子和大篮子。一扇小窗户严严实实地关着——屋子里甚至没有壁炉,没有其他门,地上也没有铺地毯。地板看上去非常破旧,凹凸不平,虫蛀的印记斑斑驳驳,到处都有修补过的痕迹,如同树木上显露出的白色斑痕。可是,屋子里没有人,也看不出任何能够藏匿人迹的地方。
就在我们站在那里环顾四周的时候,房门又悄悄地关上了,如同开始时它悄悄打开一样:我们身陷囹圄。
我第一次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惧。我的仆人却迥然不同。
“怎么,他们别想把我们关住,主人。我一脚就能踢破那扇做做样子的房门。”
“先还是用手推推看吧。”我摆脱瞬间的胆怯,说:“我来打开百叶窗,看看外面的情况。”
我打开窗子,窗子外面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小后院。外面没有壁架;除了一堵光溜溜的高墙,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人从窗口出去,只有落到院子里的石板上才可能留下脚印。
与此同时,弗还在徒劳地用力开门。他转向我,请求使用强力。在这里我得声明一下,说句公道话,我的仆人在如此不同寻常的环境里表现出了沉着、冷静和活泼的天性,我得承认,这让我异常钦佩,我也庆幸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同伴。我完全同意他的请求。然而,尽管他非常强壮,仍然是白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他用尽全力拳打脚踢,房门却纹丝不动。
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我也上去推推门试了试,同样是无济于事。我放弃了努力,那种恐怖感再次袭上心头,只是这一次,更加寒气逼人,难以抗拒。我感到些许古怪而可怕的气味从破旧的地板缝隙中散发出来,这种味道包含着毒性,对人带着恶意,弥漫在空气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缓慢地、安静地打开了,就像是自动地打开。我们疾步走上楼梯。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一团巨大的黯淡的光影——有人体那么大,却无形无状,它在我们面前移动,登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
我追随着这个光影,仆人跟随着我。它进了楼梯右侧的小阁楼,阁楼的门开着。就在同一时刻,我也进了阁楼的门。光影缩小成一个小球,色彩鲜明,闪闪发亮。它在墙角的床上休息了一会儿,颤抖着,消失了。
我们走到床边,仔细察看,发觉它只有半边床盖——这是在阁楼里最常见的供仆人用的床。立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有一个褪色的旧丝手帕,缝补破处的针仍然插在上面。手帕上布满灰尘,它的主人可能是不久前在这里去世的那位老太太,这里也许就是她的卧室。
我非常好奇地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些女人衣衫上的饰物,还有两封信,用暗黄的细线系着。我冒昧地把信收了起来。在这间屋子里,我们没有再发现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那个光影也没有再度出现;但是,就在我们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们清晰地听见,就在我们前面,有踢踏的脚步声。
我们穿过阁楼(总共四间屋),脚步声一直在我们前头。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脚步声,什么也没有。我手里拿着信,就在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接着传来一阵微弱而柔和的力量,试图把信从我手中夺走。我更加用力地把它们握紧,那个力量才放弃了努力。
我们好不容易回到卧室,这才注意到,我们走的时候,那条狗没有跟着我们离去。它拱在壁炉里,浑身颤抖。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些信件,就在我读信的时候,仆人把我们装着武器的小箱子打开,把我让他带来的武器取出来,放到我床头的一张桌子上,然后走过去抚慰那条狗,狗却不大在意他。
那些信都很短,标着日期——明明确确是三十五年前的日期。信明显是一位情人写给他的情妇或丈夫写给年轻妻子的。信中的字眼以及明确提及的航行无不表明,它的作者曾经是一位海员。字的拼写和手迹出自一位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可是言语之中透出逼人的气势。在对爱欲的表达中,有一种粗野而狂热的情感。然而,通篇又充满晦涩难解的隐语,指示着某种秘密——不是关于爱,而似乎是关于罪行的秘密。
“我们必须彼此相爱,因为,如果这一切公之于众,我们会遭到所有人的唾骂。”我记得其中有这样一句话。
还有一句:“夜晚不可与任何人待在同一间屋里——你说梦话。”
另外,还有一句是这样:“覆水难收。我对你说,没有什么力量阻碍我们,除非死者将会复生。”
这一行下面,有一行娟秀的笔迹(是女人的):“他们的确如此!”
在最后的那封信末尾,同样的女人的笔迹写着这样的话:
“七月四日在海上失踪,就在同一天——”
我放下信件,开始琢磨其中的内容。
然而,我担心思绪会钻到动摇自己意志的角落,于是决定保持一种适度的状态,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可能降临的奇迹。我把信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拨动一下正熊熊燃烧的炉火,然后翻开麦考利的文集。
直到大约十一点半,我还在静静地阅读。然后,我和衣上床,又告诉仆人,他可以回屋休息了,但是不能睡着。我让他把两个卧室之间的门开着。就这样,我没有熄灭床头桌上的两根蜡烛。我把手表放在武器旁边,又平静地读麦考利。就在我的正对面,炉火明亮地燃烧着。小狗静静地躺在炉前的地毯上,像是睡着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脸颊,像一阵穿堂风突然吹过。我以为右边通往楼道口的房门打开了;可是没有,那扇门关着。
我的目光转向左边,看到蜡烛的火焰像被风吹着一样猛烈地摇摆。就在同时,手枪旁边的手表轻轻地从桌上滑走了——轻轻地,轻轻地,消失在一只无形的手中。我跳下床,一只手抓住手枪,另一只手抓住了短剑:我不希望这些武器也遭受手表同样的命运。
我全副武装,环顾着地板——却没有手表的踪迹。三声缓慢、响亮而清脆的叩击声从床头传来,仆人叫道:
“是您吗,主人?”
“不是。提高警惕!”
小狗抬起身坐着,耳朵迅速地前后摆动。它的两眼紧盯着我,目光非常怪异,这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它慢慢地立起来,毛发倒竖,僵硬地站在那里,双眼狂怒地瞪着。
然而,我无暇去审视它。就在这个时候,仆人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我从未见过什么人脸上有如此惊恐的神情。如果我们这样在大街上相遇,我一定认不出他来:他的那张脸扭曲得变了形。他迅速冲过我的身边,低沉的声音像是直接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快跑!快跑!它在我后面!”
他跑到通向楼道的房门边,拉开门,猛冲出去。我不自觉地跟着他上了楼梯,叫他站住。可是,他没有理睬我,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梯,紧贴着栏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掉了。我在我站着的地方听到,临街的大门打开了,接着,又听到它砰的一声关上。
我一个人被扔在这幢闹鬼的房子里。
我在去留之际只犹豫了一瞬间,自尊心与好奇心同样强烈,阻止我逃离这个地方。我重新又回到房里,关上身后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里间。我没有找到让仆人如此恐惧的原因。
我再一次小心地检查了四周的墙壁,看看有没有暗藏的门。我没有找到一丝痕迹,房间墙上糊着的深褐色墙纸连一条缝都没有。既然如此,那使他惊恐万状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只能是从我的房间进来的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通往里间的房门关上并且锁好,站在火炉边,拭目以待。
此刻我才注意到小狗躲在墙角里,紧紧贴着墙根,像是要努力地钻进去,夺路而出。我走到它面前,跟它说话;可怜的畜生显然早已经魂飞魄散。它张着嘴,露出满口的牙齿,唾液从下巴上流下来。要是我摸它,它肯定会咬我一口。看上去,它没有认出我来。要是谁在动物园看见过一只兔子被毒蛇吓得失魂落魄,蜷缩在角落里的情形,他可能就能够想象得到这只狗的痛苦。
我用尽办法想让它安静下来,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又怕它像患了狂犬症似的咬我一口,就离开它,把武器放到炉火边的桌子上,坐下,继续翻阅麦考利。
为了不至于像是在为自己的勇敢,甚至镇静寻找可信的依据——读者可能觉得我在夸大其词,我也许得插一两句自我吹捧的议论。
我认为情绪或勇气,与对环境的熟悉程度息息相关,因此,我应该说,对于各种奇迹,我早已经习以为常。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我目睹过许多十分奇异的现象——如果我讲述出来,人们要么全然不会相信,要么就会归因于超自然力的作用。
然而,我的理论是:超自然力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些被称为超自然力的东西实际上存在于被我们忽略的自然法则之中。因此,假如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幽灵,我也没有权力说:“哦,那么,超自然力是可能存在的。”相反,我会这样认为:“嗯,那么,鬼怪和人们已经接受的观念并不一样,它存在于自然法则之中,也就是说,它不是超自然的东西。”
在我目睹过的一切之中——事实上,在世人作为事实记录下来的奇迹之中,总要求有一个活生生的物质的中介。在欧洲大陆,你还会遇到一些巫师,他们自称能够为人招魂。暂且假设他们说的是事实,巫师本人的活生生的肉体是存在的,他就是物质的中介,通过他的某些物质特性,你才能感觉到某些怪异的现象。
再看看美国关于幽灵现身的传闻,让我们相信真有其事——无论是音乐还是其他声音,还是无形之手留下的字迹;无论是自动挪移的家具,还是一只脱离身体的手臂的显形或触摸——其中必定都有一个媒介,或者生物,它们具备创造这种现象的独特能力。
总之,在这一切奇迹之中,假使不包含一点欺诈行为,其中必定有一个像我们自身一样的人,奇迹只有借助于人或是通过人才能产生作用。时下广为人知的催眠术以及生物电学现象就是这个道理。人脑只有通过物质中介的影响才能运转。
假使被催眠者真的能够感受到千里之外的意志或行为,这种感应也一点不少地依赖于物质而产生。它可能是通过物质的流动,它可以叫电,叫颂歌,或者随便你管它叫什么。这种东西的力量能越过空间,穿越障碍,传递物质效应。
因此,我迄今为止在这幢古怪的屋子里目睹的一切,或准备目睹的一切,我相信都应该是通过和我一样必将腐朽的中介或媒质而产生的。这种观念必要地减少了人们的恐惧感,那些认为超自然的东西脱离了自然法则的带着恐惧感的人,可能对那个难忘的夜晚中发生的冒险留下深刻的印象。
按我的猜测,一切出现的、或将要出现的东西一定源于人类的某种力量,或者某种动机。我对自己的理论很有兴趣,我的这一理论是哲学意义上的,而非迷信。而且我可以诚挚地说,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如同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实验员在等待某种奇特而又可能带有毁灭性的化学反应时一样。当然,我越努力地脱离幻想,就越容易获得适用于观察的情绪。因此,我把双眼和精力全部贯注于麦考利充满理性之光的文章之中。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什么东西挡在书页和灯光之间,什么东西挡住了书上的光线。我抬起头,看见了一种非常难于用语言描述的,或者说,不可能描述得了的东西。
那是一个由空气形成的暗影,外形并不清晰。我不敢说那是个人形,但比起任何其他东西来,它更近似于人体,或者是人的影子。它站在那里,同四周的空气完全分离,亮光笼罩着它,它的外形看上去非常庞大,顶端几乎触到了天花板上。
我盯着它,一股强烈的寒气攫住了我。即使面前矗立着一座冰山,也不可能使我觉得如此寒冷——就是冰山的严寒也不会如此真实。我相信如此的寒冷不会是源于恐惧。
我继续凝视着它,我觉得(可我说不准)——我意识到有两只眼睛从高处俯瞰着我。有时候我仿佛能清晰地辨别它们,转眼之间,它们似乎又无影无踪了。可是,总会有两道黯淡的蓝色光束从黑暗中映射过来,好像来自于我看到了那双眼睛的那个高度——虽然对于是否真的看到过它们,我半信半疑。
我努力地要张口说话,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只能自忖道:“这是恐惧吗?肯定不是恐惧。”我试图站起身,却是徒劳;我觉得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摁着我。的确如此,我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压倒一切的力量制约着我的意志,那是一种极度无力的感觉,如同人们遇到海上风暴、火灾、猛兽或海里的鲨鱼时,在体力上感觉到的一样。我却是在精神上的感觉。与我的意志作对的却是另外一种意志,一种在力量上同人类对抗的自然界的风暴、大火和鲨鱼可以抗衡的意志。
如今,随着这种印象在我的身上增长,如今,最后到来的,是恐怖——恐怖到了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程度。但是我仍然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如果说已经失去了勇气的话。我心里说:“这是恐怖,而不是畏惧;只要我不畏惧,是一定不会受到伤害的。我的理智否认它的存在,它是一种幻觉,我不感到畏惧。”
我猛地一用力,终于把手伸向桌子上的武器。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胳膊和肩膀上却遭到一记奇怪的重击,我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接着,蜡烛的灯光慢慢暗淡下来——这更加重了我的恐怖感,它没有熄灭,只是火焰渐渐缩小;炉子里的火苗也是这样,光焰慢慢从柴炭上消失了。几分钟之后,整间屋子处于极度的黑暗之中。
和这个力大无穷的黑乎乎的家伙待在黑暗之中所带来的畏惧使我产生了神经质的反应。事实上,恐惧已经达到极限,以至于我必定是丧失了感觉,或者,我已经冲破了那道符咒。
我确实挣脱了。
我发出了声音,尽管那只不过是一声尖叫。我记得自己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我不畏惧,我的心无所畏惧!”与此同时,我用力站起了身。
我仍然身处深远的幽暗之中,但是我冲向一扇窗户,扯开窗帘,拽掉百叶窗;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光明。
当我看到宁静而清朗的明月高悬在天上,心中涌起一阵欢乐,几乎可以抵挡先前的恐怖。明月依旧,荒凉的沉睡的街道上,煤气灯光依旧。我转过身,打量着背后的房间。惨淡的月光渗进来,但是,仍然有着光亮。那个黑东西——无论它是什么——无影无踪了,我只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浅浅的影子,与它的形状有些相似。
我的眼光停留在桌子上,从桌子下面(这是一张没铺桌布或是其他覆盖物的红木圆桌)伸出一只手,只能看到手腕的部位。看上去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与我的手一模一样,可是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手,又瘦又小,布满皱纹,这是一位老妇人的手。
那只手非常轻柔地盖在桌上的两封信上,手和信件一起消失了。接着传来三声响亮而有规律的叩击声,与整个事件刚开始时我在床头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
当这声音慢慢地消失,我觉得房子在明显地抖动。在房子的另外一头,似乎从地板上升起了一些光球,五颜六色,绿的、黄的、火红的、天蓝的,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来来回回,或缓或急地移动,每一次都不可捉摸。就在这时,一把椅子(像在后面的起居室里一样)从墙边滑过来,停在桌子的那一边。
突然,就像是从椅子上升起了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身影。它与活人的形状一样清晰,同死人的尸体同样可怕。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美丽中带着别样的忧伤。她的脖子和双肩裸露着,身体的其他部位罩在一件宽松的白袍子里。
它又开始梳理散落在双肩上的黄色长发,眼睛没有转向我,而是盯着门口。它似乎在倾听,在注视,在等待。背后的影子更暗了,我觉得自己又一次看到暗影上方那双闪闪发亮的双眼,紧盯着眼前的人影。
似乎是从门口——虽然门没有打开,又出了一个身影,同样清晰又同样可怕的人的身影,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它穿着上个世纪的服饰,或者说酷似上个世纪的装束。这对男女的影子虽然清晰可见,却无质无形,触摸不到,如同幻影。然而,那精致的服饰,以及缀满老式服装的精巧的饰边和佩带却同穿着者僵尸般的面容、幽灵般的沉寂相对照,形成了一种极不和谐的古怪而令人恐惧的景象。就在男子的身影靠近那个女人的时候,墙上的黑影飞奔出来。一瞬间,三个影子重叠在黑暗之中。
当黯淡的光线重现之时,那两个幻象似乎已处于屹立在它们之间的影子的掌握之中。女人的胸口有一丝血迹,男人的幻象靠在一把剑的幻影上,鲜血似乎正从衣服的褶皱和饰带中迅速地流淌出来。居中的黑影把它们吞没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火球再一次闪现出来,四处游荡,起伏不定,越来越密集,移动得更加狂乱。
壁炉右边的柜门打开了,从缝隙处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身形。她手里攥着信件——就是我看见那只手取走的两封信。我听到她的身后响起一个脚步声。她回转身,像是在倾听,然后,她打开信,像是在阅读。在她肩膀的上方,我看到了一张青灰色的脸,一张像是已经淹死许久的男人的脸,惨白而肿胀,披散的头发海草般杂乱。在她的腿边,伏着一具尸体,尸体的旁边蜷缩着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脏兮兮的孩子,由于饥饿,它的颧骨高耸着,眼中充满恐惧。我的目光转向妇人的脸庞,只见满面的皱纹全都无影无踪,变成了一张年轻人的面容——眼神冷漠,毫无表情,可是,它是个年轻人。黑夜猛冲过来,把这些幻象全都吞没了,就像它吞没前面的那些东西一样。
除了那个黑影,什么也没有了。我紧紧地盯着它,直到黑影上再次出现了那双眼睛——那双邪恶而阴险的眼睛。光球再一次上下走动,苍白的月光照着它们混乱的景象。这时,从这些光球里蹦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就像是从蛋壳里面出来的一样,弥漫在空气之中,这是些惨白而丑恶的幼虫,我无法精确地描述它们,只是想让读者想想,当我们把一滴水放到太阳显微镜下面时看到的成群的生物——那些透明,柔软,灵敏,互相追逐,互相吞噬的生物;肉眼看去,却是一无所有。
这些东西形状各异,行动也杂乱无章。它们的游走并不是消遣。它们围着我转圈,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迅速而敏捷,在我的头顶上云集,在我的右臂上蠕动——我伸出右手,只是在不自觉地抵御这些怪物。
有时候,我感觉到有什么在触摸我,却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一些无形的手。我还感到冰冷而柔软的手指掐住我的喉管。我还能意识到,如果我屈服于恐惧,便将遭受灭顶之灾。我集中所有的力量,一心一意地顽强抵挡。我把目光从黑影身上移开,最首要的是避免同那双怪异而阴险的眼睛接触——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清晰起来。因为在那里,我知道,在我身边,只有在那双眼睛中,有一种意志,一种猛烈而活跃的邪恶意志,它可能会击垮我。
房间里灰暗的空气开始变红,似乎附近正在发生火灾;那些小怪物也变得血红,像是在火中生长的东西。房子再一次震颤起来,三声有节奏的叩击声又一次传来。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个黑影吞没了,好像它们曾来自于黑暗,如今重又归于黑暗。
昏暗渐渐退去,黑影全然消失了。就在它慢慢退去之时,桌上的蜡烛重新又冒出火苗,壁炉中的柴炭也燃起了火焰。整个房子再一次变得宁静而祥和。
两道门都还关着,那扇与仆人的房间相通的房门仍然上着锁。小狗曾痉挛着龟缩在墙角,这时仍然躺在那里。我召唤它,它一动不动;我走上前去,发现它已经死了。它双眼凸出,舌头伸得老长,下颚上沾满唾沫。我把它抱在怀里,放在炉火边,对失去可怜的宠物感到深深的悲痛和自责。我为它的死而愧疚。我想它是被吓死的。可是真正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它的脖子断了,从颈椎骨上拧断的。这是在黑暗之中发生的吗?难道是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干的吗?难道房间里一直都有某种人的力量存在吗?怀疑的理由很充分,可是我却说不清楚。我只能平铺直叙事实真相,读者可以做出自己的结论。
另一件怪事是,我先前神秘失踪的手表又回到了桌子上。可是,指针正好停在消失它的那个时刻。虽然修表匠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法再用了——它会很奇怪地断断续续走上几个小时,然后突然一动不动:这只表是没有用了。
当天晚上再没有发生其他事情;事实上,我没等多久,天就亮了。我一直待到天大亮才离开鬼宅。离开之前,我再一次光临我和仆人曾经困于其中的那间怪异的小屋。
我有一种强烈的印象,觉得我卧室里发生的怪现象(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都是在那间房子里产生的,可是我说不出理由。而且,虽然我现在是在大白天进到这个阳光照射的房间,当我一踏进这里的地面,我仍能感到头天夜里经历过的恐怖,在我的卧室里发生的事更加重了这种感觉。
真的,我无法忍受再在里面多待上半分钟。我走下楼梯,又听见脚步声在我前头响起。我打开大门的时候,隐约听到一声浅笑。我回到自己家中,指望找到溜走的仆人。可他没露面,一连三天都没有任何消息。三天后,我收到他从利物浦寄来的信,大意如下:
尊敬的主人:
我恳请您的原谅,虽然我并不指望您觉得我配得您的谅解,除非——上帝保佑,除非您亲眼见到我的所作所为。我觉得要花好些年才能恢复过来,至于做仆人的工作,恐怕也要到那个时候才能合适。所以我准备去墨尔本找我姐夫,明天启程。也许长途旅行能使我恢复健康。我现在还在不停地恐惧和颤抖,总想着它还在我的身后。尊敬的主人,我恳请您把我的衣物以及应得的薪水寄到华尔华斯我母亲的住处。
信结尾处还是一些致歉的话,有点语无伦次;还有他名下财物的清单。
这次逃跑也许证实了他早想去澳大利亚的嫌疑,而他又不知怎的狡猾地同那天晚上的事扯到了一起。我没有揭穿他的预谋;相反,我倒觉得对许多人来说,这倒不失为处理不可能的事的最可行的方法。
我自己的信念丝毫没有动摇。傍晚,我又去了那座房子,用一辆租用马车,把我留在那儿的东西,连同可怜的小狗的尸体,一起拖回家去。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受到干扰,也没发生任何异常情况,只是在我上下楼梯时,仍然听到前头的脚步声。离开那幢房子,我就去拜访吉先生。他在家里。我把钥匙还给他,告诉他我的好奇心已经完全满足。我想要提提发生的那些事的时候,他非常礼貌地打断我的话,表示他已经对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失去了兴趣。
我下决心要把我读过的两封信告诉他,还要说说后来它们神秘消失的事;然后我问他,那两封信是不是那幢屋里去世的女管家收到的,她早年的生活经历中是不是有些什么情况,有助于解开两封信所导致的疑团。
吉先生看上去非常吃惊,他深思了几秒钟之后告诉我:
“她早期的生活状况,我几乎没有什么了解,我只知道我们两家之间有些来往,这个以前我告诉过你。但是你让我隐隐约约地记起了一些对她不利的事。我得做一些调查,再告知你详情。然而,即使我们承认流行的迷信,认为在隐秘的犯罪中的罪犯或受害人会变成鬼魂,重返犯罪现场,我还是必须声明一点,那就是,在老妇人去世之前,这房子里就出现了大批怪异的景象和声音。您在笑,您有何高见?”
“我要说的就是,我深信一点:在这件事上,如果我们能追根溯源,我们一定能找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作为中介。”
“什么!您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骗局吗?那又为了什么呢?”
“并非通常意义上所说的骗局。要是我突然沉沉睡去,您根本没有办法唤醒我,可是我在沉睡中却能准确地回答某些问题,而这是我醒着的时候装不出来的,比如说出您口袋里装着多少钱,或者是道出您的心思——它就不一定是骗局,也不一定必然就是超自然现象。我应该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接受了一个人在异地施行的催眠术——在此之前,他通过与我的‘亲善’关系对我产生了影响。
“姑且承认催眠术确有其事,那么您是正确的。而且您能就此推断出,施眠者可以产生您和其他人在非生命体中目睹的奇特效果,也就是说,在空气中充满影像和声音吗?
“或者是激发我们的感官,使我们信服那些怪现象吗?——不可能;当我们同那个人并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善’关系的时候,这是不可能。通常所说的催眠术做不了这么多。但是存在一种近似于它,或者比它更强大的力量——古时候,人们把这种力量称为巫术。至于这样一种力量能否影响一切非生命体,我不能肯定;可是,如果它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并不违背自然法则,它只不过是自然界中的一种力量,附着于具有一定特性的形体,在实践中被磨炼到一种极端的程度。
“还有一种非常古老而陈腐的理论认为,这样一种力量可以蔓延到死者身上,也就是说,操纵死者可能仍然存留的思维和记忆,而且迫使一种对人类来说遥不可及的、称为灵魂的东西呈现于人类感官。对此我不想妄发议论。可是我的确觉得这种力量是超出自然的。
“让我引用一项实验来说明我的意思。帕拉塞尔萨斯把这项实验描述得易如反掌,《文学奇葩》的作者也觉得它确实可信:一朵花凋谢了,你把它烧掉,它存活时的一切元素都消散了,分解了,你不知它去到了哪里;你再也无法找到它,让它恢复原状。但是你可以通过化学手段,从那朵花的灰烬中,见到它栩栩如生的谱象。
“人类可能也和这一样。灵魂离你而去,就如同花朵的元素离它而去一样。你也许仍然能够组成它的谱象。而这种幻象,在通常迷信的观念中,被称为亡灵,却不能同真正的灵魂混为一谈,它只不过是死尸的幻象。
“因此,就像那些历久不衰的幽灵故事所讲述的一样,最让我们震惊的就是我们所说的灵魂的缺席,也就是说,故事缺少高级的不受约束的智慧。它们几乎不抱什么目的;要是它们真的来到了,也很少开口;它们从不发表超出于常人的宏论。美国的这些神灵预言家发表了汗牛充栋的散文和韵文集,并且自称受到那些伟大的逝者——如莎士比亚、培根,或是天知道的什么人的神启。
“那些文集中的上乘之作,也并不比那些有一定天赋、受过良好教育的大活人写出来的东西水准高出多少;比起培根、莎士比亚和柏拉图等人生前的言论,那就差得太远了。更显然的一点是,他们并没有表达任何超出于前人的思想。
“因此,尽管诸如此类的现象可能非常奇妙(姑且承认它们是真实的),我却发现了很多哲学上的疑问。哲学并无意否定什么东西,也就是说,无意否定一切超自然的东西。它们只不过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从一个大脑传递到另外一个大脑(我们还没有发现这种传递的方式)的意念。不管在这样的传递中,桌子是否自行走动,鬼影是否转着圈显形,或者无形的手臂是否伸出来并移动物体,或者,在我们面前显形的黑影是否冰冻了我们的血液——我还是相信,这些只是由媒介从另一个人脑传输到我的头脑中来的,就像是通过电线那样。
“在某些组织中,存在着一种自然化学,它们能够创造化学奇迹;在另外一些组织中,存在某种自然流体,人们称之为电流,它们能够创造出电气奇观。可是它们有别于普通科学:它们几乎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幼稚而琐碎,产生不了什么伟大的结果,因此,世界对它们不予注意,圣贤先哲也不予以栽培。可是我确信,在我的所见所闻之中,有一个人,一个和我自己同样的人,在远远地操纵着这一切,我确信他真切的效果。理由就是:您曾经说过,没有两个人跟你说过,他们有过完全同样的经历;那么,请注意,也没有两个人做过完全相同的梦。
“假如这只是一般的欺诈,使用这些手段完全是为了达到某种几乎不会有所改变的效果,假如只是上帝派来的超自然神力,它一定是为了某个明确的使命。这些现象无法归类。我的信念就是,它们源于远方某个人的大脑,而那个人脑对于所发生的事并没有明显的意图;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反映了它迂回曲折、混乱不堪、游移不定的思绪。简而言之,就是把这样一个大脑里的梦境付诸实施,并且依附于一种似是而非的实体上面。
“我相信,这个大脑具备无穷的力量,可以驱动物体,它是邪恶的,还带有毁灭性。一定是某种物质力量杀害了我的狗;也许它足以把我杀死——要是我当时像那条狗一样被恐惧所征服,要是我的理智和我的灵魂没有赋予我针锋相对的反抗意志,我完全可能被它杀死。”
“它害死了您的狗?太可怕了!的确,奇怪的是,没有人能让动物待在那所房子里,连猫都不去。在那儿也没见着老鼠。”
“动物的本能可以辨别危及他们生存的东西。人类的理智要迟钝得多,就因为他们具有更强大的防御力量。我说得够多了,您现在明白我的理论了吗?”
“是的,只是还不太彻底。我接受各种奇谈怪论——请原谅我使用这个字眼,无论它有多怪,也比不上附和关于鬼怪妖精的说法(这是我们还在摇篮中,人们就向我们灌输的)。然而,在那倒霉的房子里,灾祸就是这样的,我究竟能怎么办呢?”
“要是我,就会这么做。根据内心的感觉,我能肯定,问题就出在那间卧室门右角,也就是那间没有家具的小房子。因此,我奉劝您把那间房的墙推倒,把地板掀开,还有,把整个那间房子拆掉。我注意到它同其他屋是分开的,单独修建在小小的后院里,即使拆除,也不会破坏其他建筑。”
“那么您觉得要是我这样做的话……”
“您得掐断电报线路。试一下吧。我坚信自己没错,要是您准允我指挥这项工作,我愿意支付其中的一半开销。”
“哦,不,我能支付这笔费用。还有,我可以写信给你吧?”
大约十天之后,我收到吉先生的一封信,说在我见过他之后,他又去看了房子,还找到了仍放在原处的那两封信。他读过了那封信,可是对它的内容也同我一样摸不着头脑。他还小心地打探过那个收信的女人的情况。
好像是在三十六年前,也就是收信日期的前一年,她出嫁了。她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嫁给了一个十分可疑的美国人。事实上,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海盗。而她自己出身于很有名望的商户人家,出嫁前给人做保育员。她有一个相当富有的鳏居的兄弟,这个兄弟有个六岁左右的孩子。她婚后一个月,有人在伦敦桥附近的泰晤士河里发现了她兄弟的尸体,脖子上有暴力的痕迹,可是不足以证明死者不是落水而死的。
兄弟在遗嘱中指名让她作为孩子的监护人,要是孩子死了,遗产就由她继承,所以这对夫妇抚养着兄弟的独子。六个月之后,小男孩死了,据说是死于无人照管和虐待。邻居们证实,听到孩子在夜晚尖叫。
医生检查了孩子的尸体后得出结论:孩子营养不良而憔悴不堪,身上伤痕累累。看上去,在冬天的某个夜晚,小孩设法逃走,就爬进了后院,他想攀上院墙,却筋疲力尽地摔了下来,第二天早上发现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石头上。
尽管孩子身上留下一些挨打的迹印,却看不出是谋害。他姑姑两口子为了掩人耳目,就宣扬说小孩过于倔强,性情反常,智力低下。不管怎么说,孩子一死,他姑姑就继承了兄弟的遗产。
结婚不到一年,那个美国人突然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买了一艘游船,两年后在大西洋失踪了。那个寡妇拥有万贯家财,可是厄运接踵而至:破产;投资有去无回;做一些小买卖,却又赔了本;接着从事服务性行业——她就这样一步步沦落下去,从管家沦落到勤杂女工,虽然她的个性无可挑剔,却总找不到一个长期的活干。
她给人的印象是沉静、诚实而且相当稳重,可就是一事无成,最后沦落到了感化院,吉先生就是从那里把她弄出来的,让她照看的那间房子正好是她新婚头一年曾租用过的。
吉先生又说,他去过那间我力劝他拆掉的那间空房子,并且在里边单独待了一个钟头,他觉得那个地方非常恐怖,尽管他根本没有听见也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他急于照我的意见把那房子的墙扒掉,把地板挪开。他已经雇了一些工人,等我把日子定好就动工。
日子很快定了下来,我回到闹鬼的房子。
我们走进那间幽暗而沉闷的房子,先把壁脚板揭开,然后又来掀地板。在布满灰尘的椽子下面,我们找到了一扇暗门,门大得足够经过一个人,夹子和铆钉把它封得严严实实。撬开门,我们进入下面一间房子,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这间房子里,有一扇窗户和一个暖气管,都用砖封死了,显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借着蜡烛光亮打量着这个地方:屋里还有一些废旧的家具,一共三把椅子,一把橡木靠背长椅,一张桌子,都是八十多年前的老式样了。
墙边靠着一个五斗柜,里面装着一些腐烂而陈旧的男人衣物,看上去是八十或一百年以前某位有点身份的绅士穿过的,衣服上缀着昂贵的钢制纽扣,像是眼下宫廷服装仍然使用的样式;一把精致的宫廷佩剑;在一件曾经镶满金色饰边而现在变得黑乎乎、散发着霉味的马夹口袋里,我们发现了五枚金币,几枚银币和一张乳白色的门票,可能是进出某个早已不存在的娱乐场所的。
但是,我们最大的发现却是一个嵌在墙上的铁制保险箱,我们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打开上面的锁。
这个保险箱里面有三层格子和两个小抽屉。格子上,放着几个密封的小水晶瓶,里面装着无色的挥发性液体(我只知道它们没有毒),还混合着磷和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很奇异的玻璃管,一根尖尖的小铁条,一块较大的无色水晶,一块琥珀,一块磁性很强的天然磁石。
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我们发现了一枚金质的微型像章,色彩仍然非常鲜亮,它在这里的历史应该相当长了。那是一位中老年男士的像章,大约是四十七八岁的年纪。
那是一张奇特而生动的脸。如果你能设想一条蜕变为人形的大毒蛇,它还保留着蛇的身形,你就可以想象这张脸的样子:前额扁平宽阔,轮廓精细,下颚呈锥形,大而长的眼睛,闪耀着翡翠般的绿光。此外,这张脸残忍而平静,似乎包含着巨大的威力。
奇怪的却是,我看到塑像的一刹那,就认出它同另一幅画像有着惊人的相似,那是世界上最罕见的画像之一,一位仅次于皇室人物的画像,他生前曾经名噪一时。史书上几乎没有他的记载,然而从他同时代人的信函中可以看出,他胆子极大,荒淫无度,从不安分守己,嗜好玄学。
然而,他正在极盛之年便命归黄泉,年历记载说他被葬在异乡。他死的恰是时候,正好躲过了法律的制裁,据说他被控犯有断头死罪。
他生前大力扶持艺术,所以有无数像章,死后,有人收买了这些画像,把它们全都毁掉了,听说这是他的后辈们干的,也许他们那样做就可以把他的恶名从这个显赫的家族中清除掉,因此他们可能很高兴。
他曾经拥有万贯家财,其中相当一部分估计是被他的一位心腹占星家盗走了。不管事情是不是这样,总之,在他去世的时候,那些钱财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据说有一张画像幸免于难,几个月前我在一位收藏家那儿还看见过。这张像留给我一种奇妙的印象,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一张永远不能忘却的脸。我手中的塑像上也是这样一张脸。不过,塑像上的人要比我见到过的画像中的人早一些,或许比他去世时的真人也早一些。可是只有几年!——怎么回事呢?他不可一世的辉煌年代距离这幅塑像的制作日期,中间相隔不止两个世纪。
我默默注视着画像,心中充满疑惑。吉先生说道:
“可是,这可能吗?我认识这个人。”
“怎么认识的?在哪儿?”我叫了起来。
“在印度。他深得某王侯的信任,差点使他卷入了一次足以使他失去领地的反叛。这是个法国人,名叫德·冯某某,聪明,胆大,无法无天。我们坚决要求剥夺他的公职并将他放逐。肯定是同一个人,没有如此酷似的两张脸。可是这个像章看上去已经将近一百年了。”
我机械地翻过像章,发现它的背面刻着一枚五角星。五角星的中心又有一架梯子,第三级踏板由“1765”的日期组成。经过更细致的检查,我发现了一根弹簧,按动它,像章的后壳像盖子一样启开了。
盖子里面篆刻着一行字:“玛丽安娜,献给你。生死不渝,与……”
后边的名字我不提了,可是它对于我并不陌生。孩提时代我就听见老人们说起过这个名字,它的所有者是个臭名昭著的骗子,他在伦敦闹腾了一年多,然后逃到国外。他被控在自己的屋子里犯下了两桩命案,谋杀了他的情人和情敌。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吉先生,而是恋恋不舍地递回像章。
我们没费什么劲儿就打开了保险盒的第一层抽屉,第二层却很费事。它没有上锁,可是我们用尽全力也没有打开,最后,我们用凿子尖端插进缝里才把它撬开。我们把它拉出来,发现里面井井有条地摆着一些古怪的仪器。
在一本薄薄的小书上,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薄刻写板上,放着一只水晶荷碟,里面盛满透明的液体,上面飘浮着一种罗盘,指针迅速地转动着。四周有七个古怪的字符,与占星术士们通常用来指示天体的圆点不大一样。
一股非常怪异的味道从抽屉里散发出来,这味道并不浓也不太难闻,后来我们发现这个抽屉是榛木做成的。那种味道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却让每个人的神经都受到了感应,连同屋里的两名工匠在内,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它,一种麻麻的刺痛感从指尖蔓延到发根。
因为急于查看刻写板,我挪动了碟子。就在这个时候,罗盘指针飞速地旋转起来,我全身如受电击,把碟子扔在地上。杯子碎了,里面的液体溅了一地,罗盘滚到了房子另一头。霎时间,四壁前后颤动起来,像是一个巨人猛烈地摇晃着房子。
两名工匠吓得爬上我们下来时用的那把梯子,可是看到没再出什么意外,也就顺从地下来了。
在这之间,我已经翻开了刻写板。它被一根银别针别着,包在红色的皮革里,里面只有一张厚牛皮纸。在两个五角星之间,刻着一段古时僧侣们使用的拉丁文字,字面意义转泽如下:
“凡入此屋者,无论人兽,无论死活,一旦触动指针,吾人意志立时生效!房子倒霉,居者不得幸免。”
我们再没有其他发现。吉先生把刻书板连同上面的符咒一同烧掉了。又把这个密室,连同上面的房子,全部夷为了平地。然后,他壮起胆子搬到那儿住了一个月。这一下房子可成了又安静又舒适的好房子。随后他高价把房子租给了别人,住户再没有任何异议。
可是我的故事还没有完。就在吉先生搬回去后几天,我登门拜访。我们站在敞开的窗户口边交谈。一辆从他的旧房子里拉家具来的马车停在门口。
我又重申了我的理论,也就是说,所有超现实的现象都起源于人脑;我还将我们遭遇到并继而摧毁了的符咒,或者说咒语,引证来支持我的论点。
吉先生思忖道:“即使催眠术,或者任何哪种类似的力量,真的能够抛开操纵者而起作用,引发如此非凡的后果,并且在这位操纵者死后继续生效吗?如果这个符咒早已写好,事实上,那间屋是早在七十多年前就建成的,那位操纵者应该早已经去世了。”吉先生正要回答,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着下面的街道。
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穿过了对面的街道,正在同货车的车夫搭腔。他站在那儿,脸正好对着我们的窗户。那正是我们在微型像章上看见的那张脸,正是三百年以前那位贵族画像上的脸!
“天哪!”吉先生喊了起来,“那是德·冯某某的脸——只不过比我年轻时在印度王公的大殿上的稍稍显得老了一些。”
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猛冲下楼。我抢先到了街上,可是那个人已经走了。我看到他就在前面不远处,立刻追了上去。
我早想同他说话,可一看到他那张脸,就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双眼睛,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紧盯着我,使我灵魂出窍。此外,这个人全身透出一种威严、骄傲和优越感,足以使任何惯于世俗的人不敢冒昧冲动。
况且,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又要问他什么呢?
愧于一时的心血来潮,我不由自主地落下了几步,不知所措地跟着这位陌生人。这时候,他转过街角,那儿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候着他,身穿便服的侍从站在车门边。他很快钻进马车,驶开了。我回到那间房子。
吉先生还站在大门边。他已问过搬运工那陌生人与他的谈话。
“只是打听这房子现在的主人是谁。”
当晚,我碰巧要与一位朋友去镇上一处叫“环球俱乐部”的地方。这是一个能面向所有国家、所有观点、所有阶层人的地方。各人自饮自酌,自带雪茄。你总可以碰到性情相投的朋友,有时还可以遇到不同凡响的人物。
进屋不到两分钟,我就发现正在一张桌子旁与我的一个熟人季先生闲聊的那个人,他就是那个像章的原形。他没戴帽子,与图像上更加惊人地相似,只是在讲话时,我觉得他的面部表情不像先前那样一本正经,他甚至露出一丝微笑,虽然这笑容冷漠而从容。我在马路上看出的威严感也更加令人震惊,如同东方国家的王子,给人一种超世绝尘、无可置疑又不可冒犯的感觉。
季先生很快就离开了那个陌生人。陌生人拿起一本科学杂志,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我把季拽到一边。
“那个人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哪个?噢,他可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东方学家,我去年在彼特拉即圣经上说的伊德姆(译著:即雅各之兄伊索)的山洞里碰到了他,我们结伴而行,途中遇到劫匪,他表现得沉着冷静,救了我们的命。后来他邀请我去他在大马士革买的一所房子里住了一宿。那是一栋杏花和玫瑰簇拥着的寓所,美丽得无与伦比。他在那儿住了一些年,起居饮食颇似东方人。
“起初我估计他是一位腰缠万贯、性格古怪的叛教者,渐渐地又怀疑他是催眠专家。我亲眼看见他在一些无生命的东西上产生的效果。要是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扔到屋子的另一端,他会发出命令,让信跑到他的脚边;然后,你就可以看见信就在地板上蠕动,直到完全遵从他的命令为止。我以名誉担保,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还见过他用一根玻璃管或玻璃棒呼风唤雨,改变天气。可是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谈这些事。他刚到英国,说是很多年没来过了。我给你引见一下。”
“那太好了!那么,他是英国人吗?叫什么名字?”
“啊!他的名字很普通,叫理查兹。”
“他出身如何?我是指他的家族。”
“我怎么知道?可这有什么重要的?绝对是暴发户,富得可怕!”
季先生把我领到陌生人旁边,给我们做了介绍。理查兹先生的举止和那些冒险的旅行家截然不同。旅行家们通常表现得血气方刚,他们夸夸其谈,野心勃勃,专横无理。理查兹先生语调平和,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一丝不苟的古代宫廷礼节那种高贵和优雅。
我注意到他的英语与我们这个时代有些差异,或者说是带有一些异域的音调。可是理查兹先生解释说,他好多年都没有机会说本国话了。
谈话转到他上次离开伦敦以来这个都市发生的巨大变化。季先生提及那些文艺、社会、政治这些伦理方面的变迁:过去的二十年内有哪些伟人从台上被赶走,又有哪些新人登上舞台。
对这些事,理查兹先生没有表示一点兴趣,他显然没有读过当代的作品,对年青一代执政者也似乎很不熟悉。有一次——只有一次,他笑了,那是季先生问他是否想到过进入国会。他那发自内心的笑声含着嘲讽和邪恶,他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嘲笑的意味。
几分钟之后,季先生离开我们,过去和几位刚刚进屋的老朋友聊天去了,我平静地说:
“理查兹先生,我在您住过的房子里见过您的像章。那栋房子也许是在——要不是全部,至少有一部分是在牛津街上。您今天上午路过了那间房子。”
话没说完,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他那双具有魔力的蛇眼坚定地与我对视着,使我无法回避。同时,我心里的话不自觉地冒出来,我低声补充道:“我曾经是一个研究生命和自然奥秘的学生,认识那些玄学术士。我应该和您谈谈。”我讲出一句暗语。
“好吧,姑且认为你有这个权利,那你要知道什么呢?”
“在一定的意义上,人类的意志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思想能起多大作用?沉思一会儿,在吸下一口气之前,你已经在中国了。”
“是啊。可我的思想在中国毫无作用。”
“说出来,就有用了。你可以把思想记下来,它迟早会改变整个中国的一切。除了思想,还能有什么法则吗?因此,思想是无限的;因此,它也是有力量的,可这同它的价值并不成正比。一条坏的思想可以创造一条有害的法则,同样,一条好的思想可以转化为一条有益的法则。”
“是的,您的话证实了我的理论。正如一个人可以通过有形的途径迅速地把思想传递给另一个人,他也可以借助一些无形的导体达到同样的目的。而且,思想是永恒的——尽管思想家早已离开人世,他的思想却仍然在自然界留下印记——所以生者的思想就有此力量唤起并且还原死者的思想,好像那些思想一直有生命似的,虽然生者无法触及死者现在的思想状况。是这样吗?”
“我拒绝回答——因为,按我的判断,你给思想限定了一个度。可是,继续讲吧,你还想提一个特殊的问题。”
“在特定情况下产生于一种疯狂意志的歹毒情绪,经过科学范围内的自然手段的协助,能够产生古代邪恶巫术那样的效果。它能在某人居住的房子里边装神弄鬼,再现一度在房子里发生过的一切;简言之,被邪恶意志认为相关和相近的东西——包括多年之前在此上演的那些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剧情,都可以再现。
“如同梦魇中的场面,瞬间产生的思想堆叠在一起,形成各种幻声和幻影,产生恐怖效果。这并不是那些声音和幻景来自外面世界的缘故,恰恰是因为一个恶毒的家伙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编成了邪恶剧,像魔鬼一样可怕地再现出来。只有通过人脑所具备的物质力量,这些东西才可能获得人类的威力,可以像电流一样产生冲击力;如果被攻击者的思想无法同进攻者的威力相抗衡,他会被杀死;即使最厉害的动物,如果由于恐惧而失去抵抗的能力,也不会幸免;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要意志坚强,也能毫发无伤。
“因此,我们曾经在古书中读到过巫师招来魔鬼,而被撕成碎片的故事。更有甚者,在东方的传说中,某一个巫师可以运用伎俩摧毁对手。到现在,这也可能确有其事,也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邪恶意图,一种人把某些隐蔽而无害的元素和流体施以丑恶的体形和惊人的力量,如同躲避在云层后面的无辜的雷电,依据自然法则骤然显形,清晰地呈现于人们眼前,并且对吸引到的物体予以毁灭性的破坏。”
“你已经掌握了一种威力无穷的奥秘。”理查兹先生镇静自若地对我说:“照你的说法,要是有人得到了你说的那种力量,他就必定是一个邪恶而危险的人。”
“如果这种力量像我说到的那样施展开,就是极端歹毒而邪恶的——虽然我相信邪不胜正的古训。他的意志只能伤害与他响应的人,或者那些无力抵抗的人。它可能符合自然法则,我却觉得它像一个疯和尚编造的寓言故事。
“您应该还记得阿尔伯特斯·马格纳斯。他详细描述唤起并驱使幽灵的全过程之后,又着重强调,这个过程只对极少数人有用,——这个人必然生来就是一名巫师。也就是说,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气质,如同有人天生就该是诗人一样。
“很少有人身上潜伏着这种最高智慧的玄妙力量,因为这种智慧中,常常包含着扭曲、变形、疾病。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们必须具备全神贯注于某一件单一物体的惊人力量——那种力量被我们称为意志。因此,即使他们的智慧有限,他们的意志也足以达到既定目的。我就假想有这样一个具备这一力量的人,我还要假定他生活在社会上层。
“我要假设他是个极端的享乐主义者;因此,他也热爱着生活。他是一个绝对的自我主义者,他的意念专注于一己之上;他有无法抑制的激情,对于节制和神圣的情感一无所知,却垂涎于欲念满足的一瞬间;他对一切妨碍他达到目的的人恨之入骨;他会犯下滔天罪行,却毫无悔改之心;他宁可诅咒他人,也不愿为自己的错误忏悔。他的智慧指引他进入某些境界,使他获得常人无法了解的自然界的奥秘,并以此来满足他的私欲。他的激情刺激着他,使他成为一名细心的观察家;他是一名精明的算计者,这并不由于他热爱真理,而是他对自我的偏爱磨炼了他的本领——他因此可以从事科学工作。
“我设想这样一个人,他体验到驾驭别人的威力,在自己的身体上尝试了意志的力量,研究自然哲学中一切有助于增强这种威力的东西。他热爱生命,惧怕死亡;他有求生的意志。他不可能恢复青春,也不可能完全阻挡死亡的进程;他不能使自己的血肉之躯不朽。可是,他可以在一段长得令人置信的时间内,使年老的躯干始终非常硬朗。
“他活过一年的变化,只相当于别人的一个小时。他坚强的意志经过系统的科学训练,在他沧桑的躯干上发生了作用。他活了下来。他不像是怪物,也不像什么奇迹,在有些人眼里,他常常死去。在完成一件能满足私欲的交易后,他就从地球的一个角落消失,并且图谋人们会为他举行盛大的葬礼。
“他又从地球的另一端冒出来,没有人察觉他的存在,等到从前认识他相貌的人不在人世之后,再故地重游。假如他有感情,他将感到悲痛,可是他的感情只是针对他自己。没有一个善良的人会接受他这样的长生不老,他不会,也不能把自己的秘诀传授给任何人。
“这样一个人也许存在着。我看到了,我所描述的那个人就坐在我面前——某某宫廷的某某公爵,一生放纵固执,沉迷于炼金术和巫术;上个世纪,在你所注视的房子里犯下命案,此后逃脱法网,无人知道他的去向。旅行者如今满怀野心重返伦敦,可是那边的街道上不再有您的家族横行。你是崇高而神圣的神秘学派的败类。你这个可憎的亦死亦生的形象,我警告你,从这座城市滚开,从所有健康人的家庭滚开!滚回到你那破落帝国的废墟去!滚回未得救的荒漠中去!”
回答我的是一阵悦耳的低语,似乎钻入了我的身躯,我的抵抗在它面前失去了效力,我完全被它征服了。只听它说:
“数百年来,我一直在找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现在我找到了,除非我弄清楚自己的欲求,我们不会分开。那洞穿过去、揭开未来面纱的身影此刻就在你的眼中——从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这不是爱掉眼泪的小姑娘的想象,也不是病榻上的梦游者的幻觉,而是一位头脑灵活、意志坚强男人的影子。飞翔吧,飞出去!”
随着他的话音,我觉得自己身上生出了鹰的翅膀。全身的重量从空气中升了起来,房顶没有了,空间没有了,我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尽管我知道不可能,可我真的在宇宙之上飞翔。
我再次听见悦耳的低语:
“你说得对。我依靠意志的力量,掌握了巨大的奥秘。是的,我可以利用意志和科学阻延时间的流逝。然而死亡不仅仅由于年龄。我能阻挠年轻人夭折的意外吗?”
“不行。每一次意外都是天命;在天意摧毁人类的每一个意志之前。”
“我最终是会随着缓慢又不可逆转的时间之流老死呢,还是由于我说的意外事故身亡呢?”
“死于意外事故。”
“难道这一天不远了吗?”细语声轻轻颤抖着。
“从我衡量时间的角度来看,还很远。”
“在此之前,我能像领悟秘密之前那样周游世界、恢复分享他们的努力和困苦的兴趣、运用智者的力量夺取国王们的权力吗?”
“你还可以在这世界上充当一个角色,使它充满动荡和惊异。由于一些奇妙的设计,你这个奇迹居然存活了好几个世纪。你所有贮存的秘密都能派上用场;现在使你成为陌生人的一切均能助你成为他们的君王。就如同树叶与稻草被卷进漩涡之中,不停地旋转,被吸进深水里,最后又被浪潮冲到水面高处,权势和地位也会把你卷入这样的中心。可怕的摧毁者!可是,在摧毁一切之时,又造就了一位建设者!”
“那一天,也很遥远吗?”
“很遥远。一旦来临,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末日就到了!”
“什么末日?它是什么样子?看东方、南方、西方、北方。”
“在北边,你从未到过的地方,在那里,你的本能曾警告过你,幽灵将抓住你。那是死神!我看见一艘船,它被幽灵包围,被追逐!它仍然在向前航行。一支垂死的船队行驶在这艘船之后。它驶入冰川带,穿过火红的天空。冰脊上方,高高地悬挂着两轮明月。我看见船陷入白色峡谷之中,那是冰的岩石。我看见甲板上尸横遍地,僵硬发青的尸体上覆盖着绿色的霉菌。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你!可是漫长的岁月会摧垮你,你的额头爬上了岁月的印记,你的意志已在脑细胞中懈怠。然而你日渐薄弱的意志仍然具有从前一样强大的力量;凭借它,你可以活下去,但要为饥饿困扰。在那片死亡蔓延的区域,自然再不会听命于你;天空是一张铁幕,空气是一排铁钳,冰石剖开轮船。听!它在爆裂!它在哀嚎!冰包裹了它,如同琥珀中嵌进一根稻草。一个人向前走去,他还活着,他从轮船和死亡中走了出来,他攀上了冰川的尖顶,两个月亮盯着他的身影。那就是你!你充满恐惧——恐惧,恐惧吞噬了你的意志!
“我又看见可怕的灰色东西正蜂拥到陡峭的冰崖上。北极熊已经嗅到了美味,它们晃动着肥硕的身体,蹒跚着,越来越近。那一天的每分每秒都会显得比你从前度过的几个世纪还要漫长。注意这一点,来世的每时每刻也会有快乐或痛苦。”
“别说了!”低语声又响起,“可是那一天,你答应我,那一天还很遥远,遥遥无期!我要回到大马士革的杏花和玫瑰丛中去。睡吧!”
房间在我眼前浮动,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只见季先生拉着我的手,脸上带着微笑,他说:“你总是宣扬自己有对付催眠术的办法,最终还是掉进了我朋友理查兹的圈套。”
“理查兹在哪儿?”
“走了,在你昏睡的时候,他离开了。临走前平静地对我说:‘你的朋友一个钟头之内不会醒过来。’”
我尽量平静地询问理查兹先生的住处。
“在特拉法加旅馆。”
“帮帮我,”我对季说,“我们去拜访他。我有些话要说。”
我们赶到旅馆,得知理查兹先生二十分钟前回到房间,结完账,留下指令,让他的希腊侍从打点行装,乘坐第二天离开南安普顿的蒸汽船前往马耳他岛。理查兹先生只说要去伦敦,拜访几个人,他是否能准时抵达南安普顿,顺利赶上那班船,却很难说;要是不行,他会坐下一班船。
旅馆侍者问我的名字,然后把理查兹先生留给我的一张便条交给我,上面写着我要问的话。
条子上写道:
“我希望你说出心里话,你照办了。因此我对你施加了魔力。从今天开始,以后的三个月内,你不能与我们接触过的人对话,更不能把这张字条给你身边的朋友看。三个月之内,我的行踪将无人知晓。你怀疑我这道命令的威力吗?——试试看。在第三个月月底,咒语会出现,往后你就自由了。我将在你死后一年零一天前去拜访。”
古怪的故事到此结束。我不强求别人相信它。在我收到上面这个便条三个月之后,我记下了这个故事。之前我不能那样做,也不敢把我在煤油灯旁读过的便条交给季先生看,虽然他强烈要求过。
詹颂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