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菲茨·詹姆斯·奥布赖恩
我得承认,要讲述自己遇到的这桩怪事,我很没有自信。我打算详细讲述的这件事非常特别,对于别人的怀疑和嘲笑,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预先就准备好接受所有这些怀疑和嘲笑。我相信我有面对怀疑而写作的勇气。深思熟虑以后,我决定尽我所能,用简单而直接的方式来讲述去年七月我看到的一些事实情况,在自然科学关于神秘现象的记录中,还没有什么与它完全相同。
我住在纽约第二十六街某号。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宅子是很奇怪的。过去两年里,它有闹鬼的名声。它是一座宽大而庄严的宅子,一度被一个花园所围绕,但花园现在只是一个围有篱笆的绿地,被人们用来晒衣服。一个干涸的池子,以前曾经是喷泉,有几株果树,参差不齐,未加修剪,表明这个地方过去曾是一个宜人的、绿树成荫的憩息之所,满是果树和花朵,还有轻柔悦耳的水声。
宅子很宽敞。一间相当轩敞的门厅通往一个宽大的螺旋式楼梯,这楼梯从它的中央盘旋向上,各个房间的面积也都很大。它是大约十五或二十年前由a先生建造的,a先生是纽约的一个著名商人,五年前,他以一桩惊人的银行欺诈事件震动了商界。人人皆知,a先生逃到了欧洲,不久绝望而死。就在他死亡的消息传到这个国家并且被证实以后,几乎立即在第二十六街上就有传闻说:某号闹鬼。
前房主的寡妻被依法逐出了,只有看守房子的人和他妻子住在里面。房子落到了房屋经纪人手里,经纪人把他们安置在那儿,想把房子出租或是卖出去。这些人宣称他们被奇怪的噪音所困扰。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打开了,剩余的家具散放在各个房间里,夜里却被看不见的手一件一件堆起来。看不见的脚大白天在楼梯上走上走下,伴着看不见的丝绸衣服的窸窣声,看不见的双手沿着结实的栏杆滑动。
看守房子的人和他妻子宣称,他们不愿再在那儿住下去了。房屋经纪人笑着把他们解雇了,让其他人代替他们。噪音和超自然现象还在持续着。邻居抓住这个说法,于是宅子三年都没有人住。几个人来谈买房子的事,但是,不知怎么他们总是在成交以前就听到那些不愉快的流言,于是就拒绝将交易往下进行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女房东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她要租下第二十六街某号的这幢宅子。她那时在布里克街经营寄宿公寓,想移到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去。恰好她的公寓里有一帮相当勇敢而达观的房客。于是,她把自己的计划摆在我们面前,把她所听到的有关这幢宅子闹鬼的情况老老实实地全给我们讲了,说想让我们搬到那儿去。除了两个胆怯的人——一个海船船长和一个回国的加利福尼亚人,他们立即通知房东说自己要走,莫法特太太的所有房客都宣布,他们会陪她一起搬进这幢闹鬼的宅子,她的这次搬迁颇有武士风范。
五月份,我们搬了家,我们被自己的新居迷住了。我们的宅子位于第二十六街,在第七和第八大道之间,是纽约最宜人的地段之一。宅子后面的花园,向下几乎延伸到哈德逊河,夏天成了一条草木葱茏的大道,完美无缺。这里空气纯净,令人精神振奋,风从威霍肯高地直掠过哈德逊河,拂面而来。甚至就是围绕着宅子的那个花园,虽然树木参差不齐,在洗衣的日子里拉了太多的晒衣绳,也还能给我们一块绿色的草坪,供我们欣赏,并且在夏日的夜晚提供一个凉爽的憩息之地。我们在暮色中吸着雪茄,看着萤火虫在长草上闪着它们光线微弱的灯笼。
自然,我们一在某号的这幢宅子里安顿下来,就开始期待鬼怪来临。我们绝对是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它们到来。我们晚餐的谈话是关于超自然现象的。有一个房客买了一本克洛太太的《大自然之夜》,供自己私下消遣,他被全体房客视为公敌,因为他只买了一本而不是二十本。他读这本书的时候,日子过得极其悲惨。一个间谍系统建立了,而他就是受害者。如果他不小心把书放下一会儿,离开房间,那本书立即就被人抓走,在某个秘密的地方向少数几个特选出来的人大声朗读。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因为有人透露我对超自然现象相当精通,还曾写过一个故事,而那个故事的主要角色就是一个幽灵。如果我们聚在大起居室的时候,一张桌子或是一块墙面镶板碰巧弯了,大家就会立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准备马上听到链条的叮当声,看到一个幽灵的形象。
在一个月的心理激动之后,我们被迫极其失望地承认,没有一件哪怕有一丁点儿接近超自然的东西露过面。一次,那个黑人男管家声称,他正准备脱衣服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的蜡烛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吹灭了。但是,因为我不只一次发现这个黑绅士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中,那就是一支蜡烛在他看来显得像是两支蜡烛,所以,我认为,可能他喝得更过了一点儿,于是事情可能就倒过来了,当他应当看到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却一支也没看到。
当时事情就是这样,可是,忽然发生了一件事,它发生得那么可怕,那么费解,一记起这件事,我的理智就陷入混乱。
那是7月10日。晚餐以后,我照例和我的朋友哈蒙德大夫去花园,我抽着烟斗。我和大夫之间并不存在某种精神上的共鸣,我们是被一种恶习连接在了一起。我们都抽鸦片。我们知道彼此的秘密,并且尊重它。我们一起享受着那美妙的浮想联翩的时刻,那种不可思议的感知力的增强。我们似乎与整个宇宙息息相通,那时我们体验到存在的那种无限的感觉——简而言之,那是不可思议的精神上的至乐,即使为了王位,我也不愿意舍弃它,而那种感觉,我希望你,读者,决不——决不要去体味。
我和大夫一起秘密地享受吸鸦片的快乐的时刻是被一种科学的精确性所规定着的。我们并不是盲目地吸着这种天堂之药,我们并不让我们的梦想纯任偶然。吸的时候,我们小心地掌握着我们的谈话,使它沿着光明而平静的思想渠道前进。我们谈到东方,努力回忆它那明丽而神奇的景色。我们批评那些最能激发美感的诗人——那些诗人把生活描绘得健康、鲜艳,洋溢着激情,因为他们拥有青春、力量和美,生活在他们笔下充满欢乐。如果我们谈到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我们对阿丽尔恋恋不舍,却避开凯列班。就像袄教徒,我们把脸朝向东方,只看见世界光明的一面。
我们对于思想轨道这种有技巧的粉饰在接下去的想象中涂上了一种相应的色调。阿拉伯仙境的华丽光芒渲染着我们的梦想。我们在那条狭窄的草地上以帝王般的步履和姿态慢步。当他紧靠着那株粗糙的李树的树皮时,鸟儿的歌声听起来就像天才音乐家唱出的旋律。房屋、墙壁和街道就像雨云一样消失了,不可思议的辉煌灿烂的景色在我们眼前伸展开来。这是一种热烈的友谊。我们更为圆满地享受着那种巨大的喜悦,因为,即使在我们最欣喜若狂的时刻,我们也意识到彼此的存在。我们的愉悦,在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双份的,以一种音乐的节拍振动着、应和着。
就在出事的那个夜晚,7月10日,我和大夫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超自然的情绪状态。我们点燃了各自的巨大的海泡石烟斗,装满上好的土耳其烟草,在它的中心点燃一小块黑色的鸦片,那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小坚果,在它那小小的果壳里,盛着帝王都体验不到的奇迹。我们来回踱着,交谈着。一种奇怪的反常情况主宰着我们的思想之流。
我们的思想之流不愿意沿着阳光照耀的渠道流淌,虽然我们努力想使之转向,流进这个渠道。因为某些无法解释的原因,思想之流经常岔入黑暗而孤独的河床,那儿持续不断地孕育着忧郁和消沉。按我们的老方式,我们全身心投入到东方的海岸上,谈到它快乐的集市,哈朗时代的辉煌,后宫和金色的宫殿,但这些都是徒劳。黑色的恶魔不断从我们的谈话深处浮起,膨胀扩张着,就像渔夫从铜瓶里放出来的那个,直到它们把一切光明的东西都从我们的视野中破坏殆尽。我们不知不觉地屈服于这种影响着自己的神秘力量,沉溺于忧郁的思索之中。我们已经谈了一会儿人类头脑易于倾向于神秘主义,还有对于恐怖的几乎是普遍的爱好,突然,哈蒙德对我说:“你认为恐怖最重要的要素是什么?”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很多事情是恐怖的,我知道。在黑暗中绊在一具尸体上;或者,就像我有一次经历过的,看见一个女人沿着一条深而湍急的河漂下来,手臂狂乱地挥舞着,一张面朝上的脸极其骇人,她往下漂着,发出让人撕心裂肺的尖叫,而我们,这些旁观者,站在窗前,僵住了,我们的窗子高踞在河上,离河有六十英尺,不能做出一丁点儿努力去救她,只能默默地看着她临终前的极度痛苦,看着她消失;突然遇到一条碎裂的失事海船,上面看不到一个活物,在海上无精打采地漂着,这也是一件恐怖的物体,因为它暗示着一种巨大的恐怖,它恐怖的部分被掩盖住了。但是现在我第一次忽然想到,必定有一种巨大而支配一切的恐惧的体现——恐怖之王,其他一切恐怖都必须臣服于它。它会是什么呢?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它会存在?
“我承认,哈蒙德,”我回答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必定有某种东西比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更恐怖。但是,我对它做不出哪怕是最模糊的界定。”
“我有点儿像你,哈里,”他答道:“我觉得自己有能力体验一种比人类头脑所能构想出来的更为恐怖的东西——某种迄今为止被认为是矛盾的元素的结合,一种令人恐惧和不自然的结合。布罗克登·布朗的小说《恐怖国》是可怕的;布尔沃的《扎诺依》里的《门槛上的居民》也是;但是,”他忧郁地摇着头,补充说,“有某种东西比这些还要恐怖。”
“我说,哈蒙德,”我又答道:“让我们丢下这种话题,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会为此受苦的,你瞧着吧。”
“我不知道自己今儿晚上是怎么了,”他回答说:“我的脑子老是转着所有古怪而可怕的念头。我觉得自己今晚似乎能写一个像霍夫曼那样的故事,如果我掌握了一种文学体裁的写作技巧的话。”
“噢,如果我们想让谈话有霍夫曼风格,我就回去睡觉了。鸦片和噩梦永远都不应当弄到一起。天气多闷热啊!晚安,哈蒙德。”
“晚安,哈里。祝你做个好梦。”
“祝你这个忧郁的家伙梦到恶魔、食尸鬼和巫士。”
我们分别了,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很快脱了衣服,上了床。按我通常的习惯,拿了一本书,一般我会让自己读到入睡。我的脑袋一放到枕头上就打开了书,然后马上又把它扔到房间那头去了。那是高登的《妖魔史》,一本奇怪的法国书,是我最近从巴黎买来的,但是在我当时那种状态下,这本书绝不是一个令人惬意的伙伴。我决定立即睡觉,于是,我把煤气灯拧小到只有一个蓝色光点在管道顶端闪烁,我自己安定下来休息。
房间里一片黑暗。亮着的煤气原子照亮的距离不超过灯头周围三英寸的地方。我极力把一只胳臂压在眼睛上,好似要把黑暗挡在外面,试图什么也不想。但这是徒劳。哈蒙德谈及的那些讨厌的话题不断闯进我脑海中。我和它们搏斗着。我想要用智力活动的空白作为壁垒,筑起这个壁垒来把那些讨厌的念头拒之门外。然而它们依然纷至沓来。我像一具死尸一样静静地躺着,希望通过身体的完全静止来使精神上尽快得到安宁和休息。就在这时,一件可怕的事件发生了。一个什么东西掉下来,它似乎是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笔直地落在我胸口上,紧接着,我感到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卡住了我的喉咙,极力想勒死我。
我不是一个懦夫,而且相当有力气。这个突然袭击不仅没有让我惊呆,反而使我的每根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在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恐怖境地之前,我的身体本能地行动起来。我立即用两条强健的胳膊箍住了这个东西,急迫中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把它按在我胸口上。几秒钟以后,那两只卡在我喉咙上的瘦骨嶙峋的手就松开了,我又能自由地呼吸了。然后一场极其紧张的搏斗开始了。我身处在最浓重的黑暗当中,完全不知道突然袭击我的这个东西的性质,我发现我抓住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在滑动,根据推理,那个攻击者似乎完全是赤身裸体的,它用尖利的牙齿在我的肩膀、脖颈和胸口咬着,我每一秒钟都要保护自己的喉咙不受一双强壮而敏捷的手的攻击,而那双手是我用尽最大努力也限制不住的——情况复杂,需要用我所有的力量、技巧和勇气来对抗。
最后,经过一场沉默的、精疲力竭的殊死搏斗,我靠一系列难以置信的努力将我的攻击者压到了自己身下。一旦用我的膝盖在我辨出是它胸口的地方将它抵牢,我就知道我是胜利者了。我休息了一会儿,喘口气。我听见自己身下的这个东西在黑暗中喘着气,感到一颗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它显然像我一样精疲力竭。这是一个安慰。这时我记起自己睡前经常在枕头底下放一块大的黄色绸手帕。我立即伸手去摸它在不在,它在那儿。几秒钟以后,我就把它用做了一条绳子,绑住了那东西的胳膊。
我现在觉得相当安全。除了打开煤气灯,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了。第一眼见到这个午夜攻击我的东西,我把全宅都惊起来了。我得承认由于某种骄傲心理的驱使,我此前没有发出报警的惊叫;我希望自己一个人抓住这个东西,不要别人协助。
我一秒钟都没有放松我抓住的东西,我从床上溜到地板上,把抓住的东西一起拖着。到煤气灯那儿只消走上几步。这几步我走得极其小心,我的手像老虎钳一样紧紧抓住它。最后,我走到一伸胳臂就能够着那个蓝色光点的地方,那个光点告诉我煤气灯的位置。我快如闪电地松开了一只手,把灯拧到最亮。然后,我转过头看我的捕获物。
对于自己拧亮灯以后那一瞬间的感觉,我简直不能描述,连尝试描述一下都不可能。我推想自己必定恐怖地尖叫了起来,因为,一分钟以内,我的房间里就挤满了住在这幢宅子里的人。想起那个可怕的瞬间,我至今还发抖。我看见的是空无一物!是的,我一只胳臂紧紧地扣着一个有呼吸的、喘着气的、实实在在的形体,我的另一只手拼全力紧卡着一个喉咙,这喉咙像我自己的一样温暖,而且显然是肉体的。然而,在煤气灯明亮的灯光下,我却绝对是什么也没看见,虽然这个活物被我紧紧抓着,它的身体紧贴着我自己的身体。它甚至没有轮廓——它无形无质,像一种气体。
甚至就是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当时的处境。我回想不起那件骇人听闻的事件全部的情况。我的想象试图了解那个可怕的矛盾体,但那是徒劳。
它在呼吸。我的面颊上能感到它呼出的温暖的气息。它猛烈地挣扎着。它有手。它的手抓住我。它的皮肤是光滑的,就像我自己的皮肤。它就在那儿,紧紧压着我,像石头一样坚硬——但是,却完全看不见!
我在那一瞬间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发疯,对此我觉得很奇怪。必定是某种本能支撑着我。因为,我绝对没有松开那个恐怖而不可思议的东西,在我感到恐怖的那一瞬间,我反倒似乎获得了更大的力量,我用惊人的力量把它抓得更紧,我感到这个怪物痛得发抖。
就在这时,哈蒙德在全宅人前头冲进了我的房间。他一看到我的脸——我的脸,我猜想看起来必定很可怕,就急忙走上前,叫道:“天哪,哈里!出了什么事?”
“哈蒙德!哈蒙德!”我叫道:“到这儿来!噢,真可怕!我在床上受到了某个东西的袭击,我抓住它了,可是我看不见它——我看不见它!”
毫无疑问,哈蒙德被我脸上那种真实而非伪装的恐怖表情打动了,他向前走了一两步,表情急切而又迷惑不解。来到我房间里的其他人吃吃地笑起来,笑声清晰可闻。这种抑制住的笑声让我怒不可遏。嘲笑一个处在我这样境地里的人!这是一种最恶毒的残忍行为。现在,我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激烈地与一个似乎是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并且要求别人帮助他与这个幻象搏斗时,会显得滑稽可笑了。但是,那时,我对嘲笑自己的人群是如此愤怒,如果我有力量的话,我会把他们就地打死。
“哈蒙德!哈蒙德!”我又绝望地喊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到我跟前来,眼下我能抓住这个——这个东西,可是再过一会儿就撑不住了。它正在制服我。帮帮我!帮帮我!”
“哈里,”哈蒙德走近我,小声说,“你吸了太多鸦片。”
“我向你起誓,哈蒙德,这不是幻象,”我同样低声回答道,“你没看见它的挣扎是怎样使我全身都在抖动吗?如果你不相信我,你自己来证实一下。感觉它——摸摸它。”
哈蒙德走近前来,把他的手放在我指示的位置。他发出了一声疯狂而恐怖的喊叫。他感觉到它了!
他马上在我房间里某个地方找到了一条长绳,紧接着就在我胳臂紧紧扣着的那个看不见的形体上绑起来,并且打了结。
“哈里,”他说道,嗓音嘶哑而激动,因为他虽然还保持住了理智,但却被深深地震动了,“哈里,现在安全了。你可以松手了,老伙计,如果你累了的话。这个东西不能动了。”
我精疲力竭,很高兴地松开了手。
哈蒙德站着,抓住绳子的末端,绳子绑着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绳子在他手边扭动着,在他面前,就像自己支撑着自己似的,他抓着一根系紧并且交叉绑着的绳子,这绳子紧紧绑着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我从未见到一个人像这样因恐惧而完全惊呆了。然而,他的脸表现出了全部的勇气和决心,我知道他拥有这些品质。他的嘴唇虽然白了,但是坚定地闭着,人们只要一瞥就能发现,他虽然因恐惧而深感震惊,但并没有被吓倒。
接下来在房客中发生的混乱是无法描述的。这些人目睹了哈蒙德和我之间那特殊的一幕,他们目睹了捆绑这个挣扎着的东西的过程,他们也目睹了我在“看管囚犯”的任务结束时,因为体力衰竭而几乎瘫倒在地。这些旁观者看见所有这一切的时候,就被混乱和恐惧攫住了,这种混乱和恐惧是难以形容的。软弱一点的人从房间里逃了出去。剩下的寥寥几个人缩到门边,什么也不能使他们走近哈蒙德和他捆着的那个东西了。他们的恐惧当中依然透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没有勇气让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不过他们还是怀疑着。
我请求一些人走近来,摸一摸,自己证实一下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个看不见的生物存在着,但这是徒劳的。他们怀疑,但是不敢让自己明白实情。一个固体的、活着的、呼吸着的生物怎么可能看不见呢,他们这么问。我的回答是这样的,我向哈蒙德做了一个手势,我们两人控制着接触到这个生物时的恐惧和厌恶,把它从地上举起来,就这么让它被捆着,把它弄到我床上去。它的重量大概相当于一个14岁的男孩。
“现在,朋友们,”当哈蒙德和我将这个生物举到床上方时,我说:“我能给你们不言自明的证据,证明这儿有一个固体的、有重量的身体,虽然你们看不见它。注意看床的表面就行了。”
我对自己如此镇定地处理这件奇事的勇气感到吃惊。但是我已经从最初的恐惧中恢复过来,对这件事有一种科学的骄傲感,这种骄傲感控制了其他一切感觉。
旁观者的目光立即集中到了我的床上,随着一个约定的信号,哈蒙德和我让那个生物落下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那是一个重物落到柔软的床上发出的声响。床上的木头吱吱嘎嘎响了起来。枕头上和床上明显地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印迹,标志着它的存在。目睹这一幕的人群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喊叫,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只留下哈蒙德和我与我们那个神秘的生物待在一起。
我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听着床上的那个生物低沉而不规则的呼吸声,和它无力地挣扎着想从束缚中脱身时床单的沙沙声。然后,哈蒙德说话了。
“哈里,这真可怕。”
“啊,可怕。”
“但并不是无法解释的。”
“不是无法解释的!你是什么意思?这么一个东西有史以来就从来没出现过。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哈蒙德。上帝知道我没有疯,这并不是一个疯狂的幻想。”
“让我们理智点儿,哈里。这儿我们摸到的是一个固体的身体,但是我们看不见。这个事实实在非同寻常,因此我们因为恐惧而深感震惊。不过,就没有与它类似的现象吗?拿块纯净的玻璃来。它是有形的,并且是透明的。某种化学粗粒才使它不彻底透明,以至于完全让人看不见。注意,制造这样的一块不会反射一线光的玻璃,理论上并不是不可能的。这块玻璃的原子非常纯净,性质单一,太阳的光线一旦穿过它,就像穿过空气一样,折射但是并不反射。我们看不见空气,但是我们能感觉到空气。”
“那都很对。哈蒙德,但是那些是没有生命的物质。玻璃不呼吸,空气也不呼吸。可是这个东西有一个跳动的心脏——一种意志在使心脏跳动,有发出声音、呼吸着的肺。”
“你忘了最近我们常常听说的一种现象,”大夫严肃地回答道,“在‘精灵圈’聚会上,看不见的手被塞进坐在桌边的人的手里——温暖的、肉质的手,似乎有正常生命的搏动。”
“什么?那么,你认为,这个东西是——”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这是他严肃的回答,“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在你的协助下对它做彻底调查。”
我们整夜一起在床边看守着,吸了很多烟,那个怪物在床上翻来覆去,喘着气,直到它显然是筋疲力尽了。然后,我们从它低沉、有规律的呼吸中知道它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整个宅子都轰动了。房客们都聚到我房间外面的楼梯平台上,哈蒙德和我成了名人。我们得回答许许多多关于我们那个特殊囚徒的状况的问题,因为宅子里除了我们俩之外,还是没有人敢走进我的房间。
那个怪物醒了。这从床单的扭动上可以明显看出来,它是在努力想逃跑。看见间接显示出的它为脱身而做的可怕的翻腾和痛苦挣扎的迹象,而动作本身却看不见,这其中确实有某种恐怖的东西。
哈蒙德和我自己在那个漫长的夜晚里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些方法,通过这些方法,我们可以显示出这个怪物的形状和整体面貌。就我们用手掠过它的形体所能了解到的情况看,它的身体和面部轮廓是人。有一张嘴;一个圆圆的、光滑的头,上面没有头发;一个鼻子,不过它几乎不比面颊高;它的手和脚摸上去像一个男孩的手和脚。起先,我们想把它放到一个光滑的表面上,用粉笔描出它的轮廓,就像鞋匠描出脚的轮廓那样。这个打算由于没有价值而被放弃了。这样的一个轮廓对于了解它的构造毫无用处。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们可以用熟石膏给它做一个模子。这会给我们一个固体的形体,满足我们的所有期望。但是怎么做呢?这个怪物的动作会干扰涂石膏,并且把模子弄变形。得再想一个主意。为什么不用氯仿把它麻醉呢?它有呼吸器官——它能呼吸,这就是有呼吸器官的明证。一旦使它处于一种麻醉状态,我们就能做我们想做的事了。我们派人请来了x大夫,这位值得尊敬的医生一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就开始进行氯仿麻醉。
三分钟以后,我们就可以把绑缚的绳子从它身上解开了,一个模型师忙着用潮湿的粘土涂在它那看不见的形体上。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得到了一个模子,还不到晚上,我们就得到了这个怪物的一个大致的复制品。它的形状像一个人——扭曲、古怪而且可怕,但仍是一个人。它比较小,身高只有四英尺几英寸,它的四肢显示出一种不对称的肌肉发展。它的脸比我见过的任何丑恶的东西都更为可怕。古斯塔夫·多雷,或是卡洛特,或是托尼·约哈诺特都从未构想过如此可怕的东西。后者绘制的一幅插图中的脸,稍稍有点像这个怪物的面貌,但是还不能和它相比。我想象中的食尸鬼应当就是这副相貌。它看上去好像能以人肉为食。
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并且限制宅子里的每个人都保守秘密以后,怎么处置我们这个怪物就成了一个问题。将这么一个恐怖的东西留在宅子里是不可能的;把这么一个可怕的东西释放出去同样也不可能。我承认我很乐意投票决定将这个怪物毁灭掉。但是谁来承担责任呢?谁来处决这个与人相似的可怕的怪物呢?
一天又一天,这个问题被严肃地商讨着。房客们全都离开了宅子。莫法特太太处于绝望之中,用所有法律惩罚来威胁哈蒙德和我,如果我们不把这个恐怖的怪物从宅子里弄出去的话。我们的回答是这样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走,但是我们拒绝把这个怪物和我们一起带走。如果你高兴的话,你自己把它弄走。它是在你的宅子里出现的。责任是落在你身上。”自然,她对这些话无辞以对。莫法特太太甚至找不到一个愿意走近这个神秘怪物的人,不管这个人是出于兴趣还是为了钱。
这件事情最奇怪的方面是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个动物习惯于吃什么为生。我们把自己能想到的每种有营养的东西都放在它面前,但是它从来不碰一下。日复一日,站在旁边看着床单扭动着,听到沉重的呼吸声,知道它正饿得要死,这真可怕。
十天,十二天,两个星期过去了,它还活着。不过,心脏的跳动变得越来越弱,现在几乎快停止了。显然,这个怪物正因缺少食物而濒于死亡。这种恐怖的生命搏斗持续着,我为之感到痛苦。我睡不着觉。虽然这个怪物是可怕的,但是想到它遭受的折磨,它又很可怜。
最后,它死了。哈蒙德和我发现它有一天早晨在床上变得又冷又硬。心脏停止了跳动,肺停止了呼吸。我们赶紧把它埋到花园里。那是一个奇怪的葬礼,我们把一具看不见的尸体放进一个潮湿的坑里。它的形体的模子我送给了x大夫,他把模子保存在第十街他的博物馆里。
我要做一次漫长的旅行,可能不回来了。就在出发前夜,我写下了这件事,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奇怪的事。
詹颂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