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理查德·康奈尔
“从那里出去往右的某个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岛屿,”惠特尼说,“那是个相当神奇的……”
“是哪个岛?”雷恩斯福德问道。
“老的航海图上管它叫船舶陷阱,”惠特尼回答,“这是个富有暗示性的名字,难道不是吗?海员们对那个地方害怕得让人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迷信……”
“看不见,”热带湿热的夜把游艇笼罩在温暖浓厚的黑暗之中,雷恩斯福德试图透过黑夜看见那个岛屿。
“你眼力不错,”惠特尼笑着说,“我看到过你开枪打死四百码之外枯黄的灌木丛中的驼鹿,可是在没有月光的加勒比海之夜,你甚至看不到四英尺远。”
“是看不到四英尺,”雷恩斯福德承认道,“啊!就像是潮湿的黑天鹅绒。”
“到里约热内卢会亮得多,”惠特尼说,“我们几天之内就会到那里。我希望这批猎美洲虎的枪已经从帕迪那里运出来了。我们应该在亚马孙河好好打几天猎。打猎,多好的运动啊。”
“世界上最好的运动,”雷恩斯福德赞同地说。
“对于猎手,”惠特尼修正道,“而不是对于美洲虎。”
“别说废话,惠特尼。你是一个能打猎的大玩家,而不是哲学家。谁会在意美洲虎的感觉呢?”
“也许美洲虎在意。”
“呸!它们没有理解力。”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相信它们懂得一件事——恐惧,对于痛苦的恐惧和对于死亡的恐惧。”
“胡说八道,”雷恩斯福德笑道,“这么炎热的天气把你融化了,惠特尼。这个世界是由两个阶层组成的——猎手和猎物。幸运的是,你我都是猎手。你觉得我们过了那个岛吗?”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我希望是这样。”
“为什么?”
“那个地方很有名气——坏名气。”
“食人吗?”
“差不多。甚至食人族都不能在这样一个上帝遗弃的地方生存。可是不知为什么,海员们很在意这个地方。你注意到了吗,今天船员的神经都稍稍有点紧张。”
“他们那会儿是有点奇怪,现在你说到了这一点。连内尔森船长都是这样。”
“是啊,连那个意志坚强的老瑞典人都是这样,他是敢跟魔鬼打交道的。那双蓝色的鱼眼睛露出的目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从他那里能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地方在海员那里名声不好,先生。’然后,他会庄严地说:‘难道你没感到什么吗?’哦,你不要笑,我觉得有点凉,可是没有风啊。我觉得是——这不是肉体的寒冷,而是一种恐惧。”
“纯粹的想——,”雷恩斯福德说,“一位迷信的船员能让他的恐惧感染整船的同事。”
“可能是这样吧。有时我觉得船员有一种特异功能,这能使他们辨别是不是处在危险之中……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我能把这说出来了。哦,雷恩斯福德,我要上床睡觉了。”
“我还不困,我到后面的甲板上去抽管烟。”
雷恩斯福德坐在那里,夜寂静无声,只有游艇的发动机低沉的震动声,还有螺旋推进器的嗖嗖声。
雷恩斯福德靠在一把椅子上,抽着他钟爱的石南烟斗,一阵困意上来了。“天太黑了,”他想道:“我不闭上眼就能睡着,夜晚将会是我的眼皮……”
突然有一个声音惊醒了他。他听到声音就在他的右边,他的耳朵在这方面有特长,不可能搞错。他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然后又是一次。在黑暗之中的某个地方,有人开了三枪。
雷恩斯福德跳起来,迷惑地跑到围栏前。他尽力往发出声音的方向张望,可是就像是隔着一张毯子在往外看。他靠在围栏上,保持着平衡,尽力抬起身。他的烟管从嘴上掉下来,打在了一根绳子上。他俯身想要抓住它,马上意识到自己动作幅度太大,失去了平衡,他的唇间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喊叫。就在他的头被海水淹没时,他的叫喊声也被加勒比海的波涛淹没了。
他努力浮出水面,大声喊叫着,可是全速前行的游艇击起的浪涛冲刷着他的脸庞,咸咸的海水冲进他张开的嘴里,把他呛住了。在游艇的尾灯光里,他绝望地拼命击打着水面,然而,他只游了五十英尺就停下了。他的头脑冷静下来,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处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之下。船上的人能听见他的叫喊声的机会越来越渺茫,随着游艇继续向前,这种机会更加渺茫了。船上的灯光微弱下来,像萤火虫一样消失,最后完全被夜色吞没了。
雷恩斯福德记得那几声枪响。他顽强地朝着枪声响起的那个方向游去,他慢慢地游着,保存着自己的体力。他和大海搏斗着,像是没有尽头。他开始数自己的动作,他可能还可以游一百下,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声高声的尖叫从黑暗中传来,那是一个处于极度痛苦和恐惧之中的动物的叫喊。他不知道发出声音的是哪种动物。他的体内又重新注入了活力,继续向它游去。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然后被另一声脆响切断了。
“有人在开枪。”雷恩斯福德嘟哝着继续往前游。
经过十分钟坚强的努力,他听到了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热烈的欢迎声,他游过大海到了布满岩石的海岸。他看到海岸时,几乎已经到了上面。要是没有海水冲击海岸的声音,他会被撞得粉碎。他竭尽全力地从水流中脱身出来。参差不齐的峭壁出现在夜色中。他一步一步地努力往上爬。他手上的皮磨掉了,最后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峭壁顶上的一块平地上。浓密的丛林一直蔓延到峭壁的边缘,雷恩斯福德只知道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其余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扑倒在地上,沉沉地睡着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熟的一次。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从太阳的方位知道已经是下午了。睡眠给他补充了体力,这时他觉得自己饿极了。
“哪里有枪声,哪里就有人;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食物。”他想道,可是透过草丛和树林结成的密密的网络,他看不到一点点痕迹,到海边要更容易一些。在离他上岸不远的地方,他站住了。
有什么东西受伤了,落在了树林下的草丛中,显然是一个巨大的动物。雷恩斯福德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闪光的东西,他把它拾起来。那是一个空的弹药筒。
“一个二十二,”他想,“真是古怪。一定也是个相当大的动物。这个猎手能带着一支轻便枪来对付这样的动物,真是斗胆。很明显,这个畜生一定是发起了反击。我想,我先前听到的三声枪响,一定是猎手惊动了他的猎物并把它打伤了。最后的一声是他追到这儿,把它结果了。”
他搜查着近处的地面,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东西:猎手的靴子印。它们沿着峭壁去了他去过的那个方向。他急忙跟了上去,因为夜色就要降临到这个岛上了。
在雷恩斯福德看到灯光之前,黑暗就笼罩了海面和丛林。他向灯光走去,在海岸线上绕了个圈,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来到了一个有许多灯光的村庄。可是当他再往前走,才看见所有的灯光都是在一个建筑物上——那是一个立在高高的绝壁上的城堡。
“海市蜃楼,”雷恩斯福德想。可是石阶是真实的,他举起门环,它发出涩涩的吱吱声,就像是从来没有人用过。
门开了,透出一线耀眼的光亮。一个高个子男人握着一支连发左轮手枪立在雷恩斯福德面前,他身材魁梧,黑髯及腰。
“别慌,”雷恩斯福德微笑着说,他希望能消除对方的戒备心理,“我不是强盗,我从一艘游船上落水了。我是纽约人,我的名字叫桑格·雷恩斯福德。”
那个人没有任何表示,不知他是不是听懂了对方的话。那把险恶的左轮手枪固执地瞄准着,似乎那个巨人是一尊雕像。
另一个人正沿着宽阔的大理石石阶走下来,那是一个身着晚装的身材纤细笔直的男人。他走上前来,伸出手。
他彬彬有礼的语调带着轻微的口音,这使他显得更加细致和深思熟虑,他说:“非常高兴也非常荣幸地欢迎著名猎手桑格·雷恩斯福德先生到我家里来。”
雷恩斯福德机械地握着那个男人的手。
“我读过你关于在西藏猎取雪豹的书,”那个男人解释道,“我是扎罗夫将军。”
雷恩斯福德的第一个印象是,这个男人非常英俊,第二个印象是他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品质。将军是一个过了中年的高个子,他的头发白了,不过眉毛和胡子都是黑的。他的眼睛也是又黑又亮。他的脸一看就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他转向那个身穿制服的人,打了个手势。那个人把手枪拿开,敬礼,撤退了。
“伊凡强壮得令人难以置信,”将军评论道,“可是他很不幸,又聋又哑。他是个简单的人,只是有一点儿野蛮。”
“他是俄国人吗?”
“他是哥萨克,”将军说,微笑从他红红的嘴唇和锋利的牙齿中间露出来,“我也是。”
“来吧,”他说,“我们不应该在这儿聊天。你需要衣服、食物,还需要休息。你得有这些东西。这是一个极其宁静的地方。”
伊凡又出现了,将军跟他说了几句话,他的嘴唇翕动着,可是没有发出声音。
“雷恩斯福德先生,要是你愿意,就跟着伊凡吧。我正打算吃晚饭,不过我会等一会儿。我想我的衣服你穿正合适。”
雷恩斯福德跟着那个人进了一间巨大的卧室,里面有一张上面遮着罩盖的大床,足够睡下六个人。伊凡拿出一件睡衣,雷恩斯福德在穿上这件衣服的时候,注意到它是伦敦的裁缝做的。
“可能你会奇怪我知道你的名字,”他们坐在一个像是封建时代的大厅里吃饭时,将军这样说:“不过,我读过所有关于狩猎的书,英文版的,法文版的,俄文版的。我在生活中没有别的兴趣,只有狩猎。”
“你这些头颅真不错,”雷恩斯福德盯着墙上说,“这个南非黑水牛头颅是我见过最大的。”
“哦,那个玩意儿啊?他逮住了我,把我往一棵树上扔过去,我的骨头都折断了。不过我把这畜生收拾了。”
“我一直在想,”雷恩斯福德说,“南非黑水牛是所有大型狩猎中最危险的。”
将军停了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他慢吞吞地说,“不,南非黑水牛不是最危险的。”他呷了一口酒,“在这个岛上我的领地中,我进行着更危险的狩猎。”
“这个岛上也有大型的狩猎吗?”
将军点点头,“最大的。”
“真的吗?”
“哦,不是这个岛上土生土长的,我得自己进货。”
“你进什么猎物,将军?是老虎吗?”
将军咧嘴笑笑:“不,自从我把它们折腾得差不多,猎老虎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了。老虎不会让我发抖,这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我是为了危险而生的,雷恩斯福德。”
将军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金烟盒,给他的客人递了一支长长的黑色雪茄。有一圈银线商标的雪茄发出像熏香一样的香气。
“我们将会进行一次绝妙的狩猎,我和你。”将军说。
“可是,猎什么?……”雷恩斯福德这样说。
“听我说。你会开心的,我知道。我想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做了一件罕见的事。我发明了一种新的耸人听闻的东西。还要再来一杯吗?”
“谢谢,将军。”
将军把两个杯子都倒满了,然后说道:“上帝让有的人成为诗人,有的人成为国王,有的人成为乞丐。而他让我成了一位猎手。但是在经过了快乐的日子之后,我发现打猎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了。你也许能猜到是为什么吧?”
“不,为什么呢?”
“没有别的,打猎不再是你说的那种‘运动’。我总是能猎取我的猎物,总是,没有比尽善尽美更难的了。”
将军重新又点燃一支烟。
“动物除了腿和本能,一无所有。而本能不是智力的竞赛。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悲惨。”
雷恩斯福德靠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听着主人的话。
“我突然获得了灵感,知道了什么是我必须做的。”
“什么呢?”
“我得发明一种新的动物,然后猎取它。”
“一种新的动物,你在开玩笑吧。”
“我从来不拿打猎开玩笑。我需要一种新的动物。我找到了一种。于是我买下了这个岛屿,建起了这座房子,我在这儿狩猎。这个岛正合我意——这里的丛林中有魔宫一样的曲径,还有群山和沼泽……”
“扎罗夫将军,可是那个动物……”
“哦,”将军说,“这是世上最有趣的狩猎。我每天打猎,而且再也没有感到厌倦,因为我有了一个可以进行智力竞赛的对手。”
雷恩斯福德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需要完美的猎物,于是我说:‘什么才算得上是完美的对手呢?’答案当然是这样的:‘它必须有勇气,必须狡猾,还有,首当其冲的一点是,它必须能够思考。’”
“可是没有动物能够思考,”雷恩斯福德抗议道。
“亲爱的朋友,”将军说,“有一种可以。”
“可是,你不会是说——”
“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想你不是认真的,扎罗夫将军。这个笑话让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我不会是认真的呢?我在谈论狩猎。”
“狩猎?天啊,扎罗夫将军,你说的是谋杀。”
将军嘲弄地看着雷恩斯福德,“当然,你在战争中的经历……”
“不要让我宽恕冷血的谋杀者,”雷恩斯福德坚定地说完了这句话。
将军笑得抖了起来,“我跟你打赌,一旦你和我一起狩猎,你就会忘了自己的观点。你会体验到一种新的真正的战栗,雷恩斯福德先生。”
“谢谢你,我是一位猎手,而不是杀人犯。”
“天啊,”将军平静地说,“又是这个让人不愉快的字眼。可是我猎取的是这个世界上的渣滓——不定期的航班上的水手,东印度水手,黑人,东方人,白人,蒙古人。”
“你怎么弄到那些猎物的?”
将军的眼帘垂了一下:“这个岛叫船舶陷阱。跟我到窗子这儿来。”
雷恩斯福德走到窗前,朝海上望着。
“看!看那儿!”将军一边喊一边摁了一个按钮,雷恩斯福德看到外面很远的地方,灯光一闪即逝,“它们指示着那个地方有一条路线,实际上这条路并不存在。蜷缩在那里的岩石像剃刀一样锋利,它们就像海怪一样。它们能把一条船碾得粉碎,就像碾碎一只坚果。哦,是的,那是电。我们努力做得文明一些。”
“文明?你是要把那些人击毙吗?”
“我对我的客人会照顾得周到入微,”将军用最快乐的语调说,“他们会得到最好的食物,还能得到锻炼。他们的身体条件会处于最好的状态。你明天就能从你自己身上看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就去参观我的训练学校,”将军微笑着说,“在地下室里面。那儿大约有一打了。他们是从一条西班牙三桅帆船桑路卡号上来的,他们运气不好,登上了那儿的岩石。非常遗憾地说,那是级别比较差的一群,他们更习惯于甲板而不是丛林。”
他抬起一只手,伊凡送来了浓浓的土耳其咖啡。“这是一次狩猎,你明白,”将军温和地继续说道,“我跟其中的一个人说,我们去打猎。我给了他三个小时让他先动手。我随后出发,只带一支最小口径和射程的手枪。要是我的猎物躲过了三整天,他就赢得了这场行猎。要是我找到了他,”将军微笑着,“他就输了。”
“假如他拒绝做猎物呢?”
“他有选择的权力。要是他不想打猎,我就把他交给伊凡。伊凡曾在白俄沙皇的政府里做过行刑官,他对于运动有自己的见解。他们总是选择狩猎。”
“要是他们赢了呢?”
将军脸上的笑容扩散开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失过手。”
然后,他匆匆地加上一句:“我不想让你认为我在自吹自擂,雷恩斯福德先生,有一个人差点赢了。最后,我不得不用上了我的那些狗。”
“狗?”
“这边,来吧。我让你看看。”
将军领头到了另一个窗口。灯光忽隐忽现,下面的院子里显出奇形怪状的图案来,雷恩斯福德能看见一打左右硕大的黑影正在走来走去。它们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它们的眼睛闪着绿色的光。
“我每天晚上七点钟把它们放出来。要是有人想进我的房子,或是想从里面出去,就会有些遗憾的事发生了。现在我想让你看看我新的头颅收藏品。你要来我的收藏室吗?”
“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原谅我,”雷恩斯福德说,“我实在是感觉不太舒服。”
“啊,真的吗?你需要好好睡一夜。明天你就会觉得像个全新的人了。然后我们去狩猎,嗯?我还有一个有希望的前景……”
雷恩斯福德匆匆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非常遗憾你今晚不能跟我一起去,”将军喊道,“我更希望要公平的运动。他是个强壮的大个子黑人,他看上去足智多谋……”
床很不错,雷恩斯福德非常疲倦,可是他只是打了个盹,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他听到远处的丛林里,传来一声枪响。
扎罗夫将军直到午餐的时候才出现,他牵挂着雷恩斯福德的健康状况。“至于我,”他说,“我觉得不太好。昨天晚上的狩猎不太精彩。他径直往前走,一点难度也没有。”
“将军,”雷恩斯福德坚定地说,“我想马上离开这个岛。”
他看到将军呆板的黑眼珠在研究他,那双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他说:“今天晚上,我们得去打猎——你,和我。”
雷恩斯福德摇摇头,他说:“不,将军,我不打猎。”
将军耸耸肩,“随你便。选择由你来做,可是我得跟你说清,我的运动观念比伊凡的要有趣得多。”
“你的意思不是说……”雷恩斯福德大叫道。
“亲爱的朋友,”将军说,“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说的打猎意味着什么吗?这是一个真正的灵感。为值得我付出力量的敌人干杯。”
将军举起他的杯子,可是雷恩斯福德坐在那里瞪着他。“你会发现这场狩猎是物有所值,”将军热情地说,“你的大脑和我的竞赛,你的森林知识和我的竞赛,你的力量和毅力和我的竞赛。露天国际象棋比赛!这场比赛不是没有价值的吧,嗯?”
“那么,要是我赢了……”雷恩斯福德声音沙哑地说。
“要是我到第三天午夜还没有找到你,我会高高兴兴地认输,”扎罗夫将军说,“我的单桅帆船将会把你送到一个小镇附近的陆地上。”
将军研究着雷恩斯福德在想些什么。
“哦,你可以信任我,”哥萨克人说,“我以一位绅士和运动员的身份向你保证。当然,你也得同意对你在这儿的经历只字不提。”
“我不会同意任何这类问题。”
“哦,要是那样的话——可是为什么现在要讨论这个问题呢?三天以后,我们可以喝着酒讨论这个问题,除非……”
将军呷着他的酒。
然后,一种生意场上的气氛鼓舞了他,他说:“伊凡会为你准备猎装、食物,还有刀子。我建议你穿上鹿皮鞋,它们留下的鞋印会轻一些。我还得建议你躲过岛上东南角的大沼泽。我们管它叫‘死亡之沼’。那里有流沙。有个愚蠢的家伙试着去过一次。可叹的是拉扎勒斯跟着他。你不能想象我的感觉,雷恩斯福德先生,我爱拉扎勒斯,他是我那一群猎犬里面最棒的。哦,现在我得求你原谅,我在午饭之后总得睡一会儿,我想你是连打盹的时间都没有了。毫无疑问,你会想要出发。我到黄昏的时候才会跟上来。晚上狩猎要比白天刺激得多,是吧?再见,雷恩斯福德先生,再见。”
扎罗夫将军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出了房子,伊凡从另一个门走了进来。他的一只胳膊底下夹着猎装、一帆布包食物、一把装在皮鞘中的长刃狩猎刀。他的右手扶着竖在左肩上的深红色肩带中的左轮手枪……雷恩斯福德在丛林中努力前行了两个小时,可是最后他停了一会儿,透过紧闭的牙关自语道:“我得保持自己的勇气。”
自城堡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以来,他的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和扎罗夫将军保持距离,为了这个目的,他被眼前的惊慌刺激着,跃步向前。现在,他清醒了一些,于是,他停下来,估计一下自己的情况,并观察一下环境。
一直往前逃走是无用的,因为这样不可避免地会到海里。大海已经成了一幅以水为框的图画,他的行动必然也在这个框框里。
“我得给他留下一点印迹,让他来追我,”雷恩斯福德这样想着,也就没有从大路上跑到不会留下痕迹的荒草中。他想起了猎狐狸的知识以及狐狸的诡计,于是在自己的脚印上绕来绕去。到了晚上,他的腿很累,树枝不停地抽打在他的手和脸上。他处在一个树木繁茂的山脊上。他非常需要停下来歇一会儿,于是,他想道:“我扮演过了狐狸,现在我得演演寓言故事中的猫。”
一棵树干粗大的大树向四周伸出它的枝叶,考虑到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他跳到树丫间,在一根大树枝上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他重新获得了信心,而且还有一种安全感。
令人恐惧的夜像蛇一样,慢慢地蜿蜒而来。到早晨,当天空中的灰黑色消失的时候,一只鸟儿的惊叫声吸引了雷恩斯福德的注意力。有什么东西从灌木丛中过来,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沿着雷恩斯福德走过的路走来。他平靠在树干上,从挂毯一样密集的树叶中注视着。
是扎罗夫将军。他在往前走,眼睛密切地注视着地下。几乎就在这棵树下,他停了下来,跪下,研究着地面。雷恩斯福德的脉搏像一只黑豹一样跳动,可是他看到将军的右手握着一支小小的半自动手枪。
猎手像是有些迷惑地摇了几次头,然后,他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黑色的雪茄,它辛辣的熏香般的气味直冲雷恩斯福德的鼻孔。
雷恩斯福德屏住呼吸。将军的双眼离开了地面,一点一点地在树上移动。雷恩斯福德吓呆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像弹簧一样。可是,猎人锐利的目光在到达雷恩斯福德待的那根树枝前停止了搜寻。他棕色的脸上荡开一丝微笑。他老谋深算地在空气中吐了个烟圈,然后从大树旁走开,满不在乎地沿着他来时的印记离开了。树林下的草丛擦过他的猎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压抑太久的呼吸热腾腾地从雷恩斯福德的肺腔里冲出来,他的第一个念头使他觉得恶心麻木:将军能在夜里跟踪着脚印穿过树林;他能跟踪相当模糊的足印;他一定有离奇的力量;只是由于最细微的机会,让他错过了他的猎人。
雷恩斯福德的第二个念头更加恐怖,这个念头让他一阵战栗:将军为什么要微笑呢?他为什么回转身呢?
雷恩斯福德不愿意相信理智告诉自己的是事实——将军是在和他游戏,为了第二天的运动而放过了他。那个哥萨克是只猫,他是老鼠。这时,雷恩斯福德知道了恐怖的意义。
“我不会失掉我的勇气,”他对自己说,“我不会。”
他从树上滑下来,钻进了树林中。在离他的藏身之处三百码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一条巨大的死树不太稳地斜靠在一棵小点儿的活树上。他扔掉食物袋,从刀鞘中取出刀子,开始工作。
这项工作完成以后,他倒在一百英尺远的一根伐倒的圆木后面。他不用等太长时间。那只猫回来跟老鼠游戏了。
在一只大猎犬的安全陪同下,扎罗夫将军追寻着足迹走来了。在苔藓中,哪怕是一点碎玻璃片,哪怕是弯曲的细枝,哪怕是一点点印记,无论多么细小,没有什么东西逃得过那双搜寻的黑眼睛。哥萨克的围捕相当专心,他一脚踩上去才看见雷恩斯福德做好的东西。他的一只脚踩在突出的大树干上,那是一个机关。他一踏上去,就意识到了他的危险,立即像猿一样敏捷地跳了回来。但是他还不够快,那棵微妙地靠在那棵砍削过的活树上的枯树倒下了,倒下来的时候擦在将军的肩上,要不是他闪开了,一定会被它击倒。他踉跄了一下,不过没有摔倒,他的左轮手枪也没有掉下来。他站在那里,摩挲着受伤的肩膀。雷恩斯福德再一次恐惧地屏住了呼吸,他听到将军嘲弄的笑声在丛林中回荡。
“雷恩斯福德,”将军喊道,“要是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让我祝贺你。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怎样做马来人的捕捉器。庆幸的是,我也在马六甲打过猎。雷恩斯福德先生,你原来挺有趣。我现在得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只是一点轻伤。不过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将军回去收拾肩上的伤去了,雷恩斯福德又开始逃走,他又赢得了几个小时的时间。薄暮降临了,然后是漆黑一片,他还在努力前行。在他的鹿皮鞋下,土地渐渐变软,植被变得繁茂稠密,虫子成群地向他袭来。他继续往前走,一只脚陷到了泥里。他努力地要把它拔出来,可是泥浆满怀敌意地吸住了他的脚,就像那是一只巨大的水蛭。他猛地用力把脚拔了出来。他知道了现在自己在什么地方——死亡之沼,还有那里的流沙。
松软的土地让他想起了一个主意。他从流沙那里后退了十几步,像某种巨大的史前时代的海狸一样,开始挖掘。
雷恩斯福德曾经在法国挖过工事,当时,要是一秒钟的延迟都意味着死亡。不过和他现在的挖掘相比,那是一段平静的消闲时光。坑越来越深,挖到他的肩膀那么深时,他爬了出来,从一些结实的小树上砍下树桩,把它们削尖。他手指如飞地把它们编织成一张粗糙的毯子,盖在洞口处。然后,他全身汗湿又累又痛地靠在被他削得光秃秃的一根树桩上。
他听到软泥上的脚步声,知道追逐他的人来了。夜风带来了将军雪茄的香气。对这个被追猎的人来说,将军到来的速度快得不同寻常,他好像不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从雷恩斯福德藏身的地方看不到将军,也看不到那个陷阱。他觉得一日长于一年。然后,他听到了树枝折断的脆响,陷阱的掩体垮掉了,就在尖树桩露出地面时,他听到了痛苦的尖叫声。他缩了回来。离陷阱三英尺远的地方,一个手拿电筒的男人站在那里。
“干得好,雷恩斯福德,”将军喊道,“你的缅甸老虎陷阱吃掉了我最好的狗。你又赢了。现在我要看看你怎么对付我的一群猎犬。我得回去休息休息。这个夜晚太有意思了,谢谢你。”
雷恩斯福德躺在沼泽边,黎明的时候,他被远处一个微弱而飘忽不定的声音唤醒了,他知道那是一群猎犬的低吠。
雷恩斯福德知道,在两件事里他可以选择一件去做。他可以待在原地不动,那是自杀;他可以逃走,那是在拖延不可避免的结局。他站在那里想了想。他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于是,他扎紧腰带,走出了沼泽地。
猎犬的低吠声越来越近。雷恩斯福德爬上一棵树。他看见在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一个水道下面的丛林在移动。他极力望去,看到了扎罗夫将军清瘦的外形。雷恩斯福德发现,就在将军的前头,有另外一个身影,他的两肩宽阔,从芦苇丛中猛冲而来。那是巨人伊凡,他看上去像是被拖着往前走。雷恩斯福德认识到,他一定是握着拴狗脖子的皮带。
他们随时就要到他这里了。他的思想疯狂地活动着,他想到了在乌干达学到过的当地的一种诡计。他从树上滑下来,抓住一棵有弹性的小树,把自己的狩猎刀绑在上面,刀刃冲着先前留下的痕迹。他把一点点野葡萄酒绑在小树上……然后,他开始逃命。猎犬找到了新鲜的气味,它们的声音大了起来,雷恩斯福德知道海滩上的动物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得不屏住呼吸。猎犬的低吠突然停止了,雷恩斯福德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它们一定是碰到了那把刀。
他兴奋地爬上一棵树,往回看。他的追逐者停了下来。雷恩斯福德看到扎罗夫将军还站在那里,他脑子里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伊凡不见了。小树弹回来的刀子不是完全没有生效。
雷恩斯福德一落到地上,就听到猎犬群中又发出了吠叫。
“勇气,勇气,勇气!”他一边往前冲,一边气喘吁吁地告诉自己。一道蓝色的缺口从树丛中显露出来,前面是死路一条。群犬越来越近。雷恩斯福德不得不继续往前。他到了海边,通过小峡谷,他可以看到城堡灰色的石头。在他下面二十一英尺远的地方,大海在咆哮。雷恩斯福德犹豫了。他听到了群犬的声音。然后,他纵身一跳,跃入水中。
当将军和他的群犬到达缺口的时候,哥萨克人停了下来。他凝视着宽阔的深蓝色水域,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他坐了下来,从一个银制的长颈瓶中拿出白兰地,点燃一支芬芳的雪茄,哼起了《蝴蝶夫人》的唱段。
那天夜里,扎罗夫将军在他巨大的大厅里举行了一顿丰盛的晚宴。他喝了一瓶保尔·罗杰,还有半瓶香贝坦红葡萄酒。有两桩小事使他不能感到彻底的快乐。一件是很难有人能取代伊凡;另一件事是,他的猎物跑掉了。当然,那个美国人没有遵守游戏规则——在晚宴后品尝利口酒时,将军这样想。
为了安慰自己,他到自己的图书馆里读了些马里·奥里利乌斯(罗马皇帝兼斯多噶派哲学家,121—180年。)的著作。十点钟的时候,他回到卧室。转动门上的钥匙时,他自言自语说,真的是太累了。屋里有一点点月光,在开灯之前,他走到窗前,往下看着庭院。他可以看见那些巨大的猎犬,于是他喊道:“下次运气更好。”然后,他开了灯。
有一个人一直躲在床帘里面,这时站在他面前。
“雷恩斯福德,”将军尖叫起来,“天哪,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游过来的。我发现这比从丛林中走过来要快得多。”
另外一个人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祝贺你。你赢了。”
雷恩斯福德没有笑,“我仍然是海滩上的一只野兽,”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做好准备吧,扎罗夫将军。”
将军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我明白了,好极了。在我们当中应该有一个人成为猎犬的晚餐。另一个将睡在这张非常舒适的床上。小心,雷恩斯福德……”
他从来没有睡在一张比这更好的床上,雷恩斯福德这样断定。
詹颂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