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阿加莎·克里斯蒂
“再见,我亲爱的。”
“再见,亲爱的。”
爱丽克丝·马丁靠在小小的园门上,望着她丈夫一路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身影逐渐变小。
不一会儿他拐过弯去,不见影儿了,但爱丽克丝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神情恍惚地望着。
爱丽克丝·马丁长得并不美丽,打扮得也不算特别漂亮,但是她脸上有一副快活、柔和的表情。这副表情要是她过去的朋友见了,会认不出她来。爱丽克丝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这十五年中,她得自己照应自己(这中间又有七个年头她得伺候有病的母亲)。她做过打字员,工作起来干净利索,效率很高。但是,为生活而奋斗的过程中,她年轻的面容蒙上了风霜。
确实,她恋爱过一次,那是跟她共事的职员狄克·温迪福德。虽然他们表面上只是好朋友,爱丽克丝心里却知道他爱她。狄克辛辛苦苦干活,从微薄的收入里攒点钱,好送他弟弟上一所好一点儿的学校,还轮不到他考虑结婚问题。
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姑娘突然从单调的日常生活中解放了出来。她一位表亲死了,把钱都留给她,有几千镑。这一下爱丽克丝自由了,日子好过了,能独立了。现在她和狄克不必久等就能结婚了。
但是狄克的行事与众不同。他过去从来没有直接向她吐露过爱情,现在好像更不愿意表露他的感情。
他躲着她,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爱丽克丝很快就悟出其中的道理。她有钱了,狄克自尊心强,不愿意求她做他的妻子。
她并没有因为这一层而不喜欢他,而且确实在考虑要不要由她先提出来。正在这个时候,第二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在一位朋友家里结识了杰拉尔德·马丁。他热烈地爱上了她,一个星期之内就向她求婚。一向自以为稳重、明白事理的爱丽克丝完全被他迷住了。
没想到这一下激怒了狄克·温迪福德。他找她谈话,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对你来说,这个男子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你对他什么都不了解!”
“我知道我爱他。”
“你怎么知道——才认识了一个星期?”
“并不是每个人都要等十一年才发现自己爱上一位姑娘。”爱丽克丝生气地喊道。
他脸变得刷白。“我从认识你起,就一直爱着你。我以为你对我同样有感情。”
爱丽克丝说了实话。“我也这么想的,”她承认,“但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爱情。”
于是,狄克又大声叫喊起来,先是祈求,再是威胁——威胁那个替代他的男人。爱丽克丝大为震惊,没想到这个人火气这么大,而她一直以为她是很了解他的。
在这个阳光和煦的早晨,她一边靠在别墅的门上,一边回想那一次会面的情景。她结婚已经一个月,感到幸福极了。然而她常常感到忧虑,在她美满的幸福之上投下了阴影。她结婚以来,做了三场同样的梦。每场梦的梦境不同,但梦里发生的主要情节是一样的。她梦见她丈夫躺在地上,死了,狄克·温迪福德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他,她很清楚地知道,是狄克把他打死的。
如果说这件事可怕,那么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呢,虽然在梦里好像是自然而然,意料之中。她,爱丽克丝·马丁,为她丈夫的死而高兴;她感激地向杀人犯伸出双手,有时候还感谢他。梦都是这么结束:她投在狄克·温迪福德怀抱里。
她从来没有跟她丈夫提过梦里的事,但私下里非常苦恼。这是不是一个警告——警告她要防备狄克·温迪福德?
房间里电话铃尖声响起,爱丽克丝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走进屋去,拿起听筒。突然,她头晕了,伸出一只手去扶墙。
“你说你是谁?”
“怎么,爱丽克丝,你声音怎么了?我几乎听不出来是你。我是狄克。”
“噢!”爱丽克丝说,“噢!你——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旅客之家’——是这个名字吧,是不是?你不知道你村子里有这么一个旅馆?我正在度假,在这儿钓鱼。今天晚上吃完晚饭,我来看你们两位,你不反对吧?”
“不,”爱丽克丝尖声说道,“你不能来。”
停了一会儿,接着传来狄克的声音,不过有点异样。
“对不起,”他客气地说,“当然,我不愿意打扰您——”
爱丽克丝急忙打断他。他准以为她的反应很离奇。确实离奇,她准是心情不好。
“我只是说我们——今天晚上我们要出去,”她解释道,尽力使自己声音自然一些。“请你——请您明天晚上来吃饭怎么样?”
但狄克听出她的口气不大热情。
“非常感谢,”他的口气还是客客气气,“不过我不定什么时候走。我正在等一位朋友。再见,爱丽克丝。”他停了一停,又急忙用老朋友的口气说道:“祝你幸福,亲爱的。”
爱丽克丝挂上电话,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到这儿来,”她对自己说,“他不能到这儿来。啊哟!我真笨,落到这么一个境地!不过,即便如此,他不来我就放心了。”
她从桌上拿起一顶乡间戴的旧帽,又来到园子里,停了下来,抬头看看刻在前门石头上的名字:夜莺别墅。
“这名字想得非常好,是不是?”他们结婚前,她有一次对杰拉尔德说。他笑了。
“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他温情脉脉地说道,“我相信你从来没有听见过夜莺叫。我很高兴你没有听见过。夜莺只该为情人们歌唱。夏天晚上,我们一起在自己房子外面会听到它们歌唱。”
爱丽克丝站在家门口,想起他们后来果真听到了夜莺的歌唱,她笑了起来。
夜莺别墅是杰拉尔德发现的。当时他非常激动地跑来告诉她,他说他已经找到一所非常理想的房子——一个十全十美的去处。爱丽克丝见了以后也喜欢。地点固然偏僻——离最近的村子两英里路,但别墅本身是可爱的。它外形美观,里面有一间舒适的洗澡间,能供应热水,还有电灯、电话,爱丽克丝一眼就看中了。可是他们当时失望过一阵。杰拉尔德发现原主人虽然有钱,却不肯出租。他只肯卖。
杰拉尔德有很多钱,但多数拿去投资了,不能取出来用。他至多能凑出一千镑,卖主要三千。爱丽克丝看中了这所别墅,帮了把手。她拿出一半钱来买这所房子。所以,夜莺别墅归他们所有了,事后爱丽克丝一点儿也不后悔。当然了,佣人不喜欢待在这么偏僻的乡间——眼下他们没有雇人,可是从来没有料理过家务的爱丽克丝非常喜欢做做饭管管家。园子里种着许多非常好看的花,由村里的一个老头儿负责栽培,他一个星期来两次。
她走到房子拐角的地方,没想到看见管花园的老头儿正忙着拾掇花床。她没有想到,因为他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来干活,而今天是星期三。
“怎么,乔治,你在这儿干什么?”她边向他走去边问道。
“我知道您会觉得奇怪,小姐。是这么一回事:这星期五,区里有一个乡村花草展览。我琢磨马丁先生和他的好太太不会在意我这一次星期三来,星期五就不来了。”
“那没有问题,”爱丽克丝说,“希望你高高兴兴去看展览。”
“我想看看去,”乔治简单地说,“不过我也想在你们走之前问问您,您看这些花坛该怎么收拾。我想,您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吧?”
“可我没打算走啊。”
乔治吃惊地看着她。
“你们不是要到伦敦去吗?”
“没有啊。你怎么知道的?”
乔治把头往后面一扭。
“昨天我看见先生到村里去。他说你们两位明天上伦敦去,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瞎说,”爱丽克丝笑着说,“你一定听错了。”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嘀咕杰拉尔德究竟说了些什么,怎么老头儿会产生这么奇怪的误会。上伦敦去?她才不想再到伦敦去呢。
“我讨厌伦敦,”她突然怨恨地说。
“是啊!”乔治镇定地说,“我准是弄错了,不过我好像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我很高兴你们在这儿待着。我不赞成东走西走,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伦敦。我也没有必要去伦敦。眼下的麻烦是汽车太多。人们有了一辆汽车,好像到哪儿都安不下心来。从前住这套房子的阿米斯先生本来是一位安安稳稳的绅士,后来他买了一辆汽车。不到一个月,他就要把别墅卖了。他可花了不少钱,装电灯啊什么的。我跟他说‘这钱就回不来啦。’他说‘可是我要卖两千镑。’他果然到手了两千镑。”
“他拿到三千。”爱丽克斯笑着说。
“两千,”乔治重复道,“那时候大家都在说他要的数目是两千。”
“真的是三千。”爱丽克丝说。
“女士们弄不清钱数,”乔治固执地说,“您是说阿米斯先生居然开口要您三千镑吗?”
“他没有向我要,”爱丽克丝说,“他是向我丈夫要的。”
乔治低下身去,又忙他的花床。
“价钱是两千。”他肯定地说。
爱丽克丝不想同他争辩。她走到较远的一处花床,开始摘一束鲜花。
她走近房子的时候,看见有一个花床的叶子中间有一件深绿色的东西。她停下来去捡了起来,一看是她丈夫的日记本。
她打开日记本,饶有兴味地很快地翻阅着。几乎从她与杰拉尔德结婚那一天起,她发现他虽然活泼愉快,却兼有有条不紊的优点。他要求准时开饭,每天干什么总是安排得很仔细。
她翻阅日记本,看到四月十四日那一天记着“二时半,同爱丽克丝结婚,圣彼得教堂”,觉得很有意思。爱丽克丝笑了,又往下翻。突然,她停住了。
“‘星期三,六月十八日’——那是今天。”
这一天下面,杰拉尔德用整洁、精确的字体写着“下午九时”,别的没有了。杰拉尔德计划下午九时做什么?爱丽克丝不明白。她想到,要是在她经常读的那些小说里碰到这类事,那么她就会在日记本里发现某件令人不快的意外事,她想到这里暗自发笑。里面准有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漫不经心地倒翻过去。上面记的是日期、约会、简短的生意记事,但只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她把本子塞进衣兜里,拿着花回到房子里去,不过心里稍有点不安。她记得狄克·温迪福德的话,简直好像他就在她身旁重复着:“对你来说,这个男子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你对他什么都不了解。”
这是真话。她了解他什么呢?杰拉尔德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四十年中间,他生活里一定有女人……爱丽克丝不耐烦地摇摇头。她不该想这些,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哩。她应不应该把狄克·温迪福德来过电话这件事告诉她丈夫?
很可能杰拉尔德已经在村子里遇到过他了。可是,如果他遇见过,他一回来准会告诉她的。那么,把来电话的事告诉他就万无一失。没有遇见呢?爱丽克丝下决心一字不提。
她要是告诉他,他一定会提出来,请狄克·温迪福德来夜莺别墅。那时候,她得说明,狄克已经问过能不能来而她已经找了借口没叫他来。他要是问她为什么不叫他来,她说什么好呢?把梦里的事告诉他吗?他只会大笑一阵——或者,弄得不好,他会说她把这事情看得这么重,而他才不在乎。
末了,她虽然有点心虚,但下决心一字不提。这是她没有向丈夫透露的第一个秘密,她心里感到不安。
吃晚饭的时候,她听见杰拉尔德从村子里回来,她急忙到厨房去,装着忙于做饭,来掩饰她内心的紊乱。
爱丽克丝马上发现杰拉尔德没有遇见过狄克·温迪福德。她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有点着急,因为她得想法不让杰拉尔德知道狄克来过电话。
他们简单地吃过晚饭,坐在起居室里,开着窗户,好让夜间的新鲜空气和花的香味飘进屋里来,这个时候爱丽克丝才想起日记本来。
“这是你用来浇花的东西。”她边说边扔给他。
“我掉在花坛里了,是不是?”
“是的,你的秘密我现在全都知道了。”
“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杰拉尔德摇摇头说。
“今天晚上九点你打算干什么秘密活动?”
“噢!那个——”他好像惊愕了一会儿,接着笑了起来,好像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
“就是同一位特别漂亮的姑娘会面,爱丽克丝。她的头发是棕黄色的,蓝眼睛,非常像你。”
“我不明白,”爱丽克丝作出严厉的样子。“你回避要害。”
“不,我不回避。实际上,这是提醒自己今天晚上要洗相片,还要你帮忙。”
杰拉尔德·马丁对照相很感兴趣,有一只非常好、却相当旧的照相机。他在屋子下面地下室里洗相片,这地下室是他专为洗相片布置的。
“这事不前不后非得在九点钟做。”爱丽克丝笑着说。
杰拉尔德神色有点不高兴。
“亲爱的姑娘,”他说道,态度稍带愠怒。“一个人做事应当定时间,这样做事又快又好。”
爱丽克丝沉默了一两分钟,看着她丈夫。他躺在椅子里吸烟,黑黝黝的头往后仰着,漆黑的背景映出他脸上鲜明的轮廓。爱丽克丝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喊出声来:“啊,杰拉尔德,我真希望多了解你一些!”
她丈夫吃惊地望着她。
“可是,我亲爱的爱丽克丝,我的一切你统统了解。我都告诉过你,我小时候在诺森伯兰(原文northumberland,英格兰北部一郡名。),在南非的生活情况,还有最近十年在加拿大发财的事。”
“哼!做生意!”爱丽克丝轻蔑地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爱情。你们女人都一个样儿,只对私生活有兴趣。”
爱丽克丝说话不那么有把握了,她感到喉咙干了:“好吧,但一定——恋爱过——我要是知道——”
又沉默了一两分钟。杰拉尔德·马丁神色忧虑,犹豫不决。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很严肃,没有从前那么轻松活泼。
“爱丽克丝,你觉得了解太多了好吗?是的,我过去生活中遇到过别的女人。我不否认,我说没有,你也不会相信我。但我可以向你起誓,说句实话,在这些女人中间,对于我来说,没有一个像你这么重要。”
他的语气这么真诚,爱丽克丝放心了。
“你满意了吧,爱丽克丝?”他笑着问道,接着他好奇地看着她。
“你怎么特别在今天晚上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爱丽克丝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啊,我不知道,”她说。“不晓得什么缘故,我一整天心里不自在。”
“那就怪了,”杰拉尔德轻声说,好像自言自语。“真怪。”
“为什么怪呢?”
“啊呀,我亲爱的姑娘,别这么跟我说话。我说怪,是因为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
爱丽克丝不得不笑了。
“今天每件事都惹我恼火,”她说了实话。“连老乔治也稀奇古怪地说什么我们要到伦敦去,他说是你告诉他的。”
“你在哪儿见到他的?”杰拉尔德尖声问道。
“他星期五不来,改在今天。”
“那个老笨蛋。”杰拉尔德气愤地说。
爱丽克丝吃惊地看着他。她丈夫气得脸都变形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杰拉尔德见她震惊,就尽量克制自己。
“我说他是个老笨蛋。”他抱怨说。
“你跟他说了什么,他会这么想?”
“我?我什么也没有说。至少——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半开玩笑似的说过‘早晨去伦敦’,大概他信以为真。也说不定他没有听清楚。你想必已经纠正他了?”
他急切地等待她回答。
“当然,不过他这种老年人心里的想法不大好纠正。”
接着她告诉他:这所别墅多少钱买的,乔治说得很肯定。
杰拉尔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阿米斯马上要两千镑现钱,还有一千可以分几次,几个月内付清。我估计这是弄错的根源。”
“很可能。”爱丽克丝附和道。
她抬头看了看钟,笑着指了指。
“我们该动手了,杰拉尔德。九点过五分了。”
杰拉尔德·马丁脸上现出一副非常奇怪的笑容。
“我改主意了,”他平静地说,“今天晚上不洗了。”
女人的脑子是一件古怪的东西。那个星期三晚上爱丽克丝上床睡觉的时候,她的头脑很镇静,心满意足。虽然她的幸福感受过一时的冲击,但是她依旧感到像以往一样的幸福。
但是到了第二天傍晚,她又感到受了冲击。狄克·温迪福德虽然没有再来电话,可是她感到她想的东西是他说的话在发生影响。她好像一再听到他的话:“对你来说,这个男人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你对他什么都不了解。”接着又想起她丈夫的脸色,他说“爱丽克丝,你觉得了解太多了好吗?”这句话的时候的样子。他为什么说这句话?这句话含有警告。这好像是说“你最好别打听我过去的生活,爱丽克丝。你要是知道了会吓坏的。”
到了星期五早晨,爱丽克丝确信杰拉尔德生活中另有女人,而且他精心细密地瞒着她。她慢慢地形成的妒忌心现在变得更强烈了。
那天晚上九点他是不是要去见一个女人呢?他说要洗相片是不是说谎呢?
三天之前,她可以发誓说她是彻底了解她的丈夫的,而现在他好像成了她毫不了解的陌生人了。她想起他对老乔治那种无法解释的怒气,这跟他平时心平气和的态度很不相同。这可能是一件小事,但是这说明她实际上并不了解她丈夫的为人。
星期五下午,爱丽克丝需要到村子里办点小事。她说她去买东西,杰拉尔德留在园子里,但是没想到他竭力反对她去,说他自己去,她留在家里。爱丽克丝被迫服从,但他这种坚决的态度使她又吃惊又操心。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地阻止她到村里去呢?
突然之间她想到一个解释,把整个儿疑团都解开了。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有没有可能他的确已经见到过狄克·温迪福德了呢?她的妒忌心是在结婚之后产生的,杰拉尔德也可能发生同样的情况。他可能急于阻止她再同狄克·温迪福德见面。这个解释很合乎实际情况,爱丽克丝的不安心情平复过来,欣然认定了这个解释。
到吃茶点的时候,她又感到不安。自从杰拉尔德走了以后,她心里一直在斗争。她反复想到,她该去收拾杰拉尔德的屋子了,最后她走上楼去。她拿了一块揩布,作出一副好管家的样子。
“我有把握就好了,”她对自己说,“我能有把握就好了。”
她相信杰拉尔德已经把过去生活中与女人有关的东西都销毁了。但是她要亲自发现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终于无法控制她自己。她虽然深感问心有愧,但还是急切地搜索信件、文件,翻抽屉,甚至她丈夫的衣服口袋。只有两个抽屉打不开,一只是梳妆台下面那一格,一只是写字台右手那一格小抽屉,它们都锁着,但是爱丽克丝现在顾不得有愧无愧了。她相信她会在其中的一只发现萦绕她心头的过去那个想象中的女人的东西。
她记得杰拉尔德的钥匙随随便便地放在楼下的桌子上,她拿来一把一把地试。第三把钥匙打开了写字台的抽屉。她满心欢喜地拉开抽屉,其中有一本支票簿,一些钱,顶里头有一束信件,上面扎着一根丝带。
爱丽克丝忐忑不安地解开丝带,跟着脸涨得绯红,她把信放回抽屉里,关上抽屉,重新锁上。原来是她自己的信,是她结婚之前写给杰拉尔德·马丁的。
于是,她去开梳妆台那一格。她并不期望搜索到她要找的东西,但是她既然找了,就不想有所遗漏。
杰拉尔德那一串钥匙一把也打不开这一格抽屉,她心里恼火。可是现在爱丽克丝决不罢休。她跑到别的房间,把钥匙统统拿来,终于发现空屋子里开柜子的那把钥匙也能开梳妆台的抽屉。她打开下面那格抽屉,拉出来一看,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卷又旧又脏的剪报。
爱丽克丝呼吸又顺畅起来。但她还是很快地看了一看剪报,她好奇,看看是什么东西使杰拉尔德这么有兴趣,一直保存着。它们几乎都是七年前的美国报纸,报道查尔斯·莱曼特里案件的审讯情况。查尔斯·莱曼特里被怀疑因为谋财害命而结婚。他租的一所房子地板下面发现了人的骨头,而且同他“结过婚”的多数妇女不知去向。
当时莱曼特里在法庭上用最卓越的技巧为自己辩护,还得到美国一些最优秀律师的帮助。法庭不能证实他主要的罪状——谋杀罪,但发现他一些较小的罪行,便把他监禁起来。
爱丽克丝记得这个案件所引起的轰动,也记得三年之后莱曼特里越狱逃跑所引起的轰动。英国报纸详细介绍这个人的特点和他对女人那种异常的魅力,报纸报道他在法庭上激昂的言行时,提到他因心脏不好,偶尔犯病。
有一份剪报登了他的一张照片,爱丽克丝仔细端详。是一个善于思考的、有胡子的绅士。
这张脸使她想起谁呢?她突然大吃一惊,原来就是杰拉尔德本人。眼睛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也许这正是他保存这卷剪报的原因。她开始阅读照片旁边的说明。看来莱曼特里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些日期,报上暗示这些日期正是女人遭谋害的日子。审讯时有一个妇女指出莱曼特里左手的里手腕上有一块旧疤。
爱丽克丝扔下报纸,伸出手来支撑自己。在她丈夫左手的里手腕上有一块旧疤。
屋子好像在她眼前旋转。杰拉尔德·马丁就是查尔斯·莱曼特里!她一下子恍然大悟。不无关联的种种事情突然像谜语里的细节一样,都拼凑在一起了。
买房子用的是她的钱——只用了她的钱。甚至她的梦也有了含义。尽管她没有意识到,但在她思想深处,她是一直害怕杰拉尔德·马丁的。她渴望躲开他,下意识地寻求狄克·温迪福德的帮助。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没有丝毫怀疑或犹豫,一下子明白了真相。莱曼特里也打算谋害她。也许快了……她想起一件事,几乎喊出声来。星期三晚上九时。那地下室是用石板铺的地,把石板挖起来还不容易?过去他谋杀过一个妇女,事后就是这么把她埋掉的。他计划好在星期三晚上动手。但他把日期、时间都记在本子上,这岂不是疯了吗?不,杰拉尔德总是把生意来往记在本子上的;对于他来说,杀人是做生意的一种形式。
但是,是什么救了她的命呢?什么东西居然能救了她一命?他在最后一分钟把她放过了?不会。她恍然大悟,答案是——老乔治。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丈夫怒不可遏。毫无疑问,他逢人便散布说他们第二天到伦敦去,原来是在做准备。他没有想到乔治会来干活。乔治向她提起去伦敦的事,她否认了。万一老乔治把他们说的话说出来,当天晚上动手岂不冒险!可是,这多险啊!如果她当时没有提起这件小事——爱丽克丝不寒而栗。
她没有工夫耽搁了。她得马上逃走——趁他还没有回来。她很快地放回那卷剪报,关上抽屉,把它锁上。
接着她像变成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她听见路边开大门的声音,她丈夫回来了。
有一会儿,爱丽克丝像冻僵似的站在原地,接着她悄悄走到窗边,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
是的,她丈夫回来了。他笑眯眯的,唱着一支小调。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姑娘见了吓得几乎心脏停止了跳动。是一把铁锹。
爱丽克丝马上明白了。他打算今天晚上……
但是,还有一个机会。杰拉尔德边哼小调,边绕到房子后面去了。
她一刻也不犹豫,跑下楼梯,出了别墅。可是她刚出大门,她丈夫就从房子那一头走来。
“喂,”他说,“你急急忙忙上哪儿去?”
爱丽克丝竭力克制使自己镇定下来。一时跑不了,但还有机会,只要她小心,别叫他起疑。就是现在,也许……“我本来想走到路那一头,再走回来,”她说,她的声音自己听来也觉得有气无力,游移不定。
“好吧,”杰拉尔德说,“我跟你一起走。”
“不,你不要去,杰拉尔德。我觉得不大舒服——还是我一个人走走好。”
他关心地看着她,她好像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你怎么啦,爱丽克丝?你脸色苍白,全身哆嗦。”
“没有什么,”她勉强笑一笑,鼓起信心,“就是头疼。走一走会好的。”
“那你不能说不要我陪啊,”杰拉尔德笑着说,“不管你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走。”
她不敢反对,如果他怀疑她知道……
她竭力恢复常态,但是她心神不安,觉得他不时用冷眼看她,好像他的疑心还没有完全消除。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伺候她躺下,像一个体贴的丈夫似的关怀她。爱丽克丝好像觉得手脚被捆住似的落入陷阱,处于绝望的境地。
他一刻也不离开她。他跟她到厨房里去,帮她端那些她已经做好了的简便的冷菜。她知道她现在是在为活命而挣扎。她只有孤单单的一个人,同这个男子在一起,救兵在几英里路之外,全得听他的摆布。她唯一的希望是不使他起疑,他会剩她一个人有足够的时间跑到过道里打电话求救。这是她眼前唯一的希望。
她想起他上一次是怎样放弃他的计划的,脑子里闪过一丝希望。她正想告诉他,说狄克·温迪福德当天晚上要来看他们,又觉得这样说没有用。这个人不会第二次放弃计划。他稳重的举止含有决心,使她忧心忡忡。他会马上杀害她,然后沉着地打电话通知狄克·温迪福德,说他们临时有事,被人叫走。啊呀!要是狄克·温迪福德今天晚上来有多好啊!要是狄克……她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侧眼瞟了他一眼,好像生怕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现在心里有谱,也就有了信心。她完全恢复了常态。
她煮好咖啡,端到外面去,他们每逢好天气,傍晚总是在外面喝咖啡。
“噢,对了,”杰拉尔德突然说道,“我们等一会儿洗相片吧。”
爱丽克丝好像血液都变冷了,但她只是回答:“你一个人干行吗?我今天晚上怪累的。”
“用不了多长时间,”他笑着说。“我保证你洗完相片就不累了。”
他说这句话时好像很得意。爱丽克丝闭上眼睛,她现在就得着手她的计划了。
她站起身来。
“我正想打电话给卖肉的,”她神态自若地说道。“你不用起来。”
“给卖肉的?这么晚了还打?”
“是啊,店是关门了,亲爱的。可是他现在到家了。明天是星期六,我忘了请他给我带点肉,准备周末吃。这老头儿真好,什么事都愿意替我做。”
她很快地跑进屋里,随手带上门。她听见杰拉尔德说“别关门”,她愉快地回答道:“你担心我跟卖肉的谈恋爱吗?我亲爱的?”
她一走进里面就拿起电话听筒,问“旅客之家”的电话号码。马上接通了。
“温迪福德先生吗?他还在这儿吗?我可以请他说话吗?”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丈夫推开门,走进过道。
“你走开,杰拉尔德,”她生气地说,“我讨厌别人听我打电话。”
他只是笑一笑,坐了下来。
爱丽克丝绝望了,她的计划失败了。狄克·温迪福德马上会来接电话。她应不应该冒一下险,向他求救呢?
她在焦急之中按按手里听筒上的小键子,马上又想出一个主意来。按键子的时候对方听不见说话声,放开的时候听得见。
“这很难掌握,”她心里想。“我一定要镇静,把话想好了,一刻也不能犹豫,我相信我能做到,我非做到不可。”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狄克·温迪福德在那头接电话的声音。
爱丽克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她放开键子说话。
“我是马丁太太——夜莺别墅的。请你来(她按下键),明天早上来,带一块牛肉,两个人吃的(她再放开键)。非常要紧(按下键)。谢谢你,海克索塞先生;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可是这肉实在(再放开)事关生死(她按键)。好——明天早晨(放开),越快越好。”
她放回听筒,转过脸来看她丈夫。
“你是这样跟卖肉的说话的吗?”杰拉尔德说。
“这是女人的腔调。”爱丽克丝说。
她激动得发抖。他没有怀疑到什么。狄克就是听不明白也会来的。
她走进起居室,打开电灯。杰拉尔德跟着她。
“你现在好像情绪很高。”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看着她。
“是啊,”爱丽克丝说道,“头不疼了。”
她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她丈夫往自己的座位上坐的时候,她向他微微一笑。她有救了,现在才八点二十五分,狄克不到九点就会来到。
“我不喜欢你给我煮的咖啡,”杰拉尔德抱怨说,“太苦。”
“这是我想试一试的新品种。你不喜欢,下次我们不用就是了,亲爱的。”
爱丽克丝拿起针线活儿。杰拉尔德读了几页书。于是他看了看钟,把书放下。
“八点半。到时候了,下去干活吧。”
针线活儿从爱丽克丝手指间滑了下来。
“啊,还没到。等到九点吧。”
“不,我的姑娘,八点半。我订在八点半。你可以早点上床。”
“我可是愿意等到九点。”
“你知道我安排好在什么时间,我总是遵守的。来吧,爱丽克丝。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
爱丽克丝抬起头来看他。他的手在哆嗦,眼睛闪闪发亮,老在用舌头润湿他干燥的嘴唇。他已经急不可待了。
爱丽克丝想:“真的——他等不及了——像一个疯子。”
他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肩头,把她拉起来。
“来吧,姑娘——否则我抱你下去。”
他话虽说得高兴,但语气里有一股子狠劲儿叫人害怕。她用力把他推开,自己背靠着墙。她没有办法了——她脱不了身——她无能为力——他正朝着她过来。
“来,爱丽克丝——”
“不,不。”
她大声喊道,拼着命用手把他挡开。
“杰拉尔德——住手——我跟你说一件事,向你坦白——”
他果真住了手。
“坦白?”他好奇地问。
“是的,坦白。”她用这个词儿,没有经过很多的考虑,但她在绝望之中还是这么说,只希望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他脸上现出厌恶的神情:“想必是从前的情人吧?”
“不,”爱丽克丝说,“别的事。我估计你会叫它——是的,你会管它叫犯罪。”
她马上发现自己说得对。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她一意识到这一点,就恢复了勇气。她感到自己又能左右局面了。
“你最好坐下。”她平静地说。
她自己也走过去,坐在老位置上。她还弯下身去,捡起针线活儿。但是在她平静的表情背后,脑子里像发昏似的在编造故事,为的是引起他的兴趣,等救兵来到。
“我告诉过你,”她慢吞吞地说,“我做了十五年的打字员。这不完全是实话。我中断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我二十二岁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上了年纪,有点钱财。他爱上了我,向我求婚。我接受了,我们结了婚。”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劝他说,为我着想,去办理人寿保险。”
她看到她丈夫脸上突然显出兴趣,就更有信心地往下说。
“我战争期间在医院里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在那里处理过各种各样稀有的毒品。”
毫无疑问,杰拉尔德听得很有兴趣。杀人犯必然对于杀人有兴趣。她碰一碰运气,结果成功了。她很快看了一眼钟:差二十五分九点。
“有一种毒药——细小的白粉——只要一丁点儿就能致人死命。你也许懂得毒药吧?”
她担心地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他懂行,她就得多加小心。
“不,”杰拉尔德说,“我懂得很少。”
她大大放心了。
“你当然听说过天仙子碱啰?我说的那种毒药,作用跟天仙子碱差不多,但是事后不会在人体里找到痕迹。医生会以为是心脏病。我偷了一点这种毒药,把它藏了起来。”她停了一下。
“说下去,”杰拉尔德说。
“不。我害怕。我不能告诉你。改时间再谈吧。”
“现在说,”他性急地说,“我要听。”
“我们结婚了一个月。我对年老的丈夫非常好。他在所有的邻居面前都夸我好。谁都知道我是一个贤妻。我每天晚上都给他煮咖啡。有一天晚上,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我放了一点点毒药在他杯子里——”
爱丽克丝停住了,小心地理一理她的线。她一辈子没有演过戏,但是在这个时刻,她比得上世界最有名的女演员。她实际上已经进入残酷的放毒犯的角色。
“这种毒药很平和。我坐着瞧着他。他咳嗽了一下,说他要呼吸新鲜空气。我打开窗子。接着他说他站不起来了,结果他死了。”
她停下来笑了笑。九点差一刻,他们肯定马上就要来了。
“你从人寿保险里拿到多少钱?”杰拉尔德问道。
“大约两千镑。这钱我花得很不得当,都花光了。我回去当我的打字员,但是我不想干长。后来我遇到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知道我以前结过婚。这个人年纪轻一些,长得挺好,他有一点钱。我们悄悄地在索塞克斯结了婚。他不想办人寿保险,但是如果他死了,他的钱当然归我所有。他跟我第一个丈夫一样,喜欢我亲自给他煮咖啡。”
爱丽克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只加了这么一句:“我咖啡煮得非常好。”
接着她往下说:
“在我们住的那个村子里,我有几个朋友。我丈夫有一天吃完晚饭,突发心脏病死了,他们都替我非常难过。说真的,我不喜欢那个医生。现在看来他没有怀疑我,但是他对于我丈夫的突然死亡确实感到非常惊奇。这一回,我到手了四千镑,我把钱存起来了。接着你——”
但是她的话被打断了。杰拉尔德·马丁用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她,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喉咙。
“咖啡——就是这咖啡!”
她惊慌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咖啡为什么这样苦。你这个魔鬼!你下了毒药。”
他用两只手抓住椅子的扶手,正准备向她扑来。爱丽克丝向后退去,退到火炉旁边。她又吓坏了。她张开嘴,正想把真相告诉他——又停住了。他马上会扑过来的。她准备使出全部力气。她稳住自己,镇定地看着他,“是的,”她说,“我已经给你下了毒药。毒药开始起作用了。现在你站不起来了——你站不起来——”
她要是能使他坐在那里不动——哪怕几分钟也好。
啊呀!那是什么?她听到路上有脚步声,听到开园门的声音,又传来外面小路上的脚步声,外屋的门开了。
“你起不来了。”她又说了一遍。
她从他身旁溜过去,冲出房间,晕倒在狄克·温迪福德的怀里。
“老天爷!爱丽克丝。”狄克喊道。
他扭过头去,跟同他一起来的人说话,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
“你进去看看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小心地把爱丽克丝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低下身来看着她。
“我的小姑娘,”他轻轻地说。“我可怜的小姑娘。他把你怎么了?”
她的眼皮动了动,嘴里轻声地吐出他的名字。
警察回来,碰了碰狄克的胳膊。
“屋子里头没有什么,先生,就是有一个男人坐在椅子里。看来他好像受了某种极度的惊吓,而且——”
“怎么呢?”
“嗯,先生,他——死了。”
突然,他们听到爱丽克丝的声音。
“结果,”她像做梦似的说,“他死了。”
王林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