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故事发生在加拿大湖区的一个幽僻的小岛上。那里湖水清凉,在炎热的夏天常吸引蒙特利尔和多伦多的市民去那里休闲度假。就这么一点特色,似乎还不足以打动我们这些心理学系的学生。然而,我们还是去了那里。
失望之余,同行的二十多人当天就回蒙特利尔去了。只有我一人独自留下,准备在那里待上一两个星期,为的是把几本该读而没读的法律书读完。
那时正值九月下旬,肥硕的鲑鱼和狗鱼在湖底悠闲地游动。它们要等北风和早霜降临,气温骤降后才会慢悠悠地游到湖面上来。枫树林已透出绛红和金黄的色泽,潜鸟的叫声像人的疯笑,在隐蔽幽静的海湾上空回响。这么古怪诡异的叫声,在夏季是从来听不到的。
只身一人留在孤岛上读书,和我相伴的仅有一座两层的度假小屋和一条独木舟。其间,唯一可称作打扰的是一些小花栗鼠,以及附近的农民每周上岛一次来送新鲜鸡蛋和面包。一切都很好!
不过,我的同伴们在离开小岛时曾得到过多次警告,要他们提防印第安人,晚上也不要独自在外面待得太久以免冻伤,因为这儿气温会降到零下四十度。他们走后,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小岛远离人烟,与世隔绝,方圆六七十里内没有别的岛屿。大片的森林就在我身后不到两三米处,没有任何人居住和活动的痕迹。不过,小岛看起来虽笼罩在荒凉和沉寂中,那些岩石和树林间似乎还回荡着两个月前人们留下的欢声笑语,时时唤起我的回忆。当我走在岩石间时,我会恍惚觉得有人在叫喊,而且不止一次,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住的小屋共有六个小卧室,每个卧室都用松木板隔开,里面放着木制床架、床垫和一把椅子。我在这些房间里只找到两面镜子,其中一面还是破的。
当我在屋子里走动时,木地板会吱吱作响。房间里分明还残留着先前住客的痕迹。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真是独自一人留在这儿,不由得希望能找到某个落下的伙伴。或许,他正费力地要挤进一个根本容不下他的箱子里,躲藏起来。有一间卧室的房门比较沉,打开它颇费时间。我便自然而然地想到,或许有人正藏在卧室里,紧拉着把手。我若打开门,迎面就会撞到那人的双眼。
整幢房子上上下下走了一遍,我决定把自己的卧室设在一间有着小巧阳台的房间里。小阳台就在走廊的上方。房间很小,床却很大。那床垫是所有房间中最好的,还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可以看日出日落。我的卧室下面是客厅,那是我起居和阅读的地方。
岛上到处生长着枫树、铁杉和雪松。前门和走廊前唯有一条小径穿过森林直通湖边码头。林木紧紧围着小屋,最细微的一阵轻风,也会让枝条擦到屋顶,轻扣到小屋的木质墙壁。日落后不一会儿,夜色便浓得化不开,在门外十码远的地方,仅靠客厅四扇窗户透出的灯光,一英尺外的东西就休想看见,稍走几步便有可能撞上树干。
我利用那天剩余的时间忙着把自己的东西从帐篷搬进客厅,补充食品储备,还砍了许多木头,以备一星期的生炉取暖之用。将近日落时分,我又划着独木舟绕小岛巡视一圈。在此以前,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做这些事情的,现在一个人离群索居,就不得不自力更生了。
上岸时,我这才感到小岛是那么孤寂。日落西山,北方透出一点暮色微光。黑夜转眼就要降临。好在独木舟已安全靠岸,我把它翻转过来,摸索着沿那条林间小路回到走廊前。六盏灯立刻在前屋亮起,但到我去厨房用餐时,屋子还是影影绰绰的。灯光不够亮,我甚至能从屋顶的空隙间窥见星星。
那天我睡得很早,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丝微风都没有,除了吱吱作响的床架和窗外潺潺的溪流声外,我却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响。半夜醒来,那寂静沉沉地压在我身上。我不由得毛骨悚然。忽然,我听到外面走廊里和旁边的空房间里好像有脚步声,还有衣服的沙沙声和压低嗓门的说话声。然而,睡意最终压倒了一切,我的呼吸声和这些神秘的吵闹声渐渐混合在一起,成了梦中的一片模糊声响。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我的“阅读”计划进展顺利。然而,在我独自生活的第十天,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天我从梦中醒来,突然对自己的房间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厌恶感。房间里诡异的气氛几乎使我窒息,而我越是想解释清楚这种厌恶感从何而来,越想让自己冷静,越想弄个明白,这种感觉就越厉害。房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莫名地恐惧。说来似乎有点荒唐,但当我穿好衣服后,这种感觉依然挥之不去。我禁不住浑身发抖,且有一种想尽快逃离这房间的冲动;而且,我越是想压制这种冲动,它就变得越强烈。终于,我箭步冲出房间,穿过走廊,飞步下楼进了厨房。这时,我才稍稍感觉好一点,好像刚从极其危险的瘟疫区里逃了出来。
在准备早饭时,我细想着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希望从中发现恐惧感的来源。我唯一能够想起的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我突然惊醒,听见走廊地板的声响。我敢肯定那里有人在走动。我于是取枪下楼,查看所有的门窗,但却并无异样,只有几只老鼠蹿过,外加几只甲虫在地板上爬行。这显然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整个上午,我照例看书。中午稍事休息后我准备去游泳,然后再做午饭。突然,那种感觉又不期而至,而且更加强烈。就在我要上楼去拿一本书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进屋后,更不舒服,惶惶不可自制。于是,我决定不再看书,整个下午划着独木舟钓鱼。直到黄昏,我带着五六条黑鲈鱼回来,准备做晚饭。
此时,睡觉对我来说成了大问题。我打定主意,如果回卧室后还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我就搬到客厅去睡。我还尽量说服自己,这并不是向荒唐的恐惧感屈服,而只是为了能安然入睡,因为只有睡好了,第二天才能继续看书。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把床搬到楼下的客厅里,而且面对着大门。之后我似乎安心了不少。楼上卧室的门已被我锁上,那里再有什么鬼魅出没,我也不用担心了。
厨房里的钟喑哑地敲了八下。我洗完盘子后关了厨房的门,走进客厅。所有的灯都开着。白天我还擦了灯罩,此时客厅里特别明亮。
屋外,夜依然是那么寂静;空气凝滞不动,岛上寂静无声,连树枝也不再摇晃。天上的云块就像厚厚的窗帘一样覆盖着湖面,黑暗正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吞没着一切。此时,日落处还有一丝微光尚未消失殆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和死一般的沉寂。这往往意味着暴风雨要来了。
我坐在那里看书,头脑很清醒。一想到厨房里还有五条黑鲈鱼,明天早上又会有附近的农民送新鲜面包和鸡蛋来,我心里甚至有点乐滋滋的,很快就沉浸在我的法律书里了。
夜已深,周围更加寂静,就连花栗鼠也没了动静。我入神地看着书,直到厨房里传来喑哑的钟声——是九下。钟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洪亮,就像一把大铁锤在重重地敲击着。
我合上一本书,又打开另一本,准备继续看下去。然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发现,一段文字往往要读上几遍才能懂,而这样简单的段落本不需如此。随后我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更麻烦的是,我发现自己翻书时会两页一翻,却又浑然不知,直到读完了一页才知道前面有两页没读。情况变得越来越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因为太疲劳;恰恰相反,我一点也不觉得疲劳,头脑还很清醒。我再次努力凝神阅读。才过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只能呆坐在椅子上,两眼直愣愣地注视着前面的空气。
显然,我的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有什么事情被我忽略了。是厨房的门窗没有关好?我赶紧过去,发现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或许是火炉?跑去一查,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检查了屋子里的灯,还上楼查看每一个房间,然后又在屋子里上下转了一圈,甚至还去了地窖。一切正常!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安然无恙。但我总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最后,当我重新坐下来准备看书时,我第一次感到客厅里的空气似乎在迅速变冷。那天相当闷热,到了傍晚也不见凉爽。加上客厅里的六盏灯也不至于这么冷。我想,或许是湖面上的寒风吹进了屋子,于是就起身把对着走廊的那扇玻璃门也关了。
过了一会儿,我向窗外张望。由于客厅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出去,不远处的湖面也隐约可见。这时,我突然看到有一条独木舟出现在湖面上,但一晃而过,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它大约离岸只有一百英尺,速度奇快。
在这种时候,怎么会有独木舟经过小岛?我颇为诧异。因为所有来湖区度假的游客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全走了,而这座小岛附近也没有任何秋季航线。
我没法再安心看书了。不知怎么,那只幽灵般的独木舟在朦胧的湖面上滑行的景象似乎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而且时不时地在我眼前的书页上晃动。
我越发纳闷。这是我在整个夏天看到的最大的独木舟,船首船尾都翘得很高,船身很宽,那不是古代印第安人的战船吗?我一页书也看不进去了。最后,我放下书,想到外面去走一走,活动活动。
夜寂静无声,天黑得超乎想象。我磕磕碰碰地沿着门前的小径来到湖边的小码头上。湖水正轻拍着湖岸,发出轻轻的咕哝声。远处,树林里传来一棵大树倒下的声音,而且在凝重的空气中回响着,仿佛远处传来的一声枪响。此外就再没有其他声音打破这里的沉寂了。
这时,借着从客厅窗户里透出的亮光,我又看到一条独木舟,而且同样飞快地在我眼前驶过,消失在黑沉沉的湖面上了。
这一回我看得更真切,是一艘桦皮独木舟,和第一只样子很像,有高而弯曲的船首和船尾,上面还画着饰纹。有两个印第安人在划船,一个在船尾,一个在船头。他们身材高大魁梧,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尽管这第二只桦皮独木舟离小岛要近得多,我还是认为他们是路过这里回保护区的印第安人。他们的保护区大约离这里有十五英里。
正当我寻思着印第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在这黑夜里出来时,第三条独木舟出现了,而且上面同样坐着两个印第安人。这条独木舟悄无声息地驶过码头,这一次离得更近了。我不由得想到,这三条独木舟会不会是同一条?只是在绕着这个岛行驶?
这绝对不是好事。如果猜得不错,那么此时出现的独木舟就应该是冲着我来的。我虽未听说过印第安人和这片荒野之地的其他居民有过暴力冲突,但那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不过,我尽量抛除这样可怕的想法,而是竭力想象其他可能来放松自己。这种方法通常都很有效,可惜这一次却一点也不起作用。
我一边想着,一边本能地后退几步,躲到了一块大岩石后面。我想看看这独木舟是否还会出现。刚才我一直傻乎乎地站在光亮处,现在好了,我可以看清湖面上发生的事情,湖面上的人却看不到我。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到五分钟,独木舟第四次出现了。这一次离码头还不到二十码。我觉得那两个印第安人好像要上岸,同时认出他们就是刚才那两个印第安人,掌舵的还是那个彪形大汉——我没看错,就是他!我想,他们一定有什么目的,所以绕着小岛转了几圈后才打算上岸。我在暗处死死盯着他们。但就在这时,他们却消失在黑夜里,连划桨声也听不见了。接着,独木舟又悄然出现。这一次,他们大概真要上岸了。我最好有所准备。但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再说,在这样的孤岛上,在这样的深夜里,要我一对二(还是两个高大魁梧的印第安人!)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的来复枪就搁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弹膛里有十发子弹,但现在回屋去取枪已来不及了。我想回去守在那里,或许更为有利。于是我转身就跑,还小心翼翼地从树林中的另一条小路折回,免得被他们看见。
一进客厅,我就随手关上大门,还迅速关掉了客厅里的六盏灯。几乎与此同时,我站到客屋的一个角落里,拿起那支来复枪,背靠着墙壁,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上。在门和我之间是我的书桌,上面放着一堆书,现在成了我的掩体。眼前一片漆黑,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但过了几分钟,我的眼睛似乎习惯了黑暗,客厅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最后连窗框也隐约可见了。又过了几分钟,大门和走廊里的两扇窗也渐渐清晰起来。我很高兴,我想那两个印第安人要是真进屋的话,我就在暗中监视他们,看他们想干什么。
我没猜错,码头那边传来了独木舟被拖上岸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到他们把桨放进独木舟时发出的“咯咯”声。接着,便是一片沉寂。我不由地想到,那两个印第安人大概正蹑手蹑脚朝我的屋子走来。
这时,客厅里的空气好像凝结了,我喘不过气来。确实,我觉得万分恐惧,但我保证,我并没有因为恐惧而丧失理智。我只是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奇异的精神状态:肉体上的恐惧似乎已不再影响到我的内在情绪。我固然觉得恐惧,双手却牢牢握着那支来复枪,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要靠这支枪来对付那两个印第安人,实在是不可能的。说真的,我觉得我好像不是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既和我有关,又和我无关。我只是个旁观者,但又不得不参与其中。总之,那天夜里,我的感觉太混乱,太怪诞,至今都说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我至死都不会忘记那种可怕的恐惧感;如果那段时间再拖得长一点,我肯定会精神崩溃。
我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等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屋子里死寂得像座坟墓,我好像听到血在我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它流得太快了,简直是在奔涌。
我想,那两个印第安人如果想从屋子后面进来,马上就会发现厨房的门窗早已被关死,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他们如果通过大门进来,那我就面对着大门,两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我的眼睛这时已完全适应了黑暗。我能看清楚我的书桌几乎占了大半个客厅,而且只有书桌两旁留有一点空隙可供行走;我还能看清楚紧靠书桌的那几张木椅子的笔直的椅背,甚至能看清楚我放在白色桌布上的书和墨水瓶。在我左边不到三英尺的地方是通往厨房的过道,通往楼上卧室的楼梯也在那里,我都能看清楚。我还看到窗外没有一根树枝在摇,甚至没有一片树叶在动。
令人窒息的静谧维持了片刻,我突然听到走廊里的地板在“吱吱”响,还有“笃笃”的脚步声。那声音仿佛是不经耳朵直入我的大脑的。就在万分震惊之际,我突然看到一张人脸贴在客厅和走廊之间的玻璃门上。我惊惧得浑身打战。
接着,一个印第安人的身影出现了。如此高大的身材,我只在马戏团里见过。他的头好像散发着幽光,在这幽光中我看到一张黑红色的脸,鹰钩鼻、高颧骨。他把脸贴在玻璃门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知为何,这个黑影在那里足足停留了五分钟。他好像弯着腰在朝客厅里张望,看上去仍和玻璃门一样高。在他身后,还有一个稍稍矮小一点的印第安人的身影。两个人影左右晃动着,像两棵在风里摇摆的大树。而我,除了屏息瞪眼,在这五分钟里已被惊吓得手足无措。我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我只觉得脊背一阵寒战,手脚冰凉。心脏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接着又发疯似的怦怦乱跳。他们一定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甚至听到了血在我大脑里涌动的声音!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一串串冷汗从脸颊上落下,我甚至想疯狂喊叫。我要喊叫,我要像孩子一样用头猛撞墙壁!我要把这里弄得震天响!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我的紧张和恐惧。
或许正因为此,我竟然有了一点勇气。我握紧手里的枪,准备对着玻璃门射击。然而,我却发现自己无法扣动扳机。我的全身肌肉都已麻痹,因为过度恐惧而几近瘫痪。这真是太可怕了!
客厅玻璃门上的铜把手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咯”声,门被稍稍推开了几英寸。几秒钟后,又被推开几英寸。我没有听到脚步声,只见两个黑影进了客厅,后面的那个还轻轻碰了一下那扇玻璃门。
现在,就在这四堵墙壁之间,我和那两个黑影面对面。他们看到我了吗?看到我这个呆滞而僵硬地站在角落里的人了吗?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头脑嗡嗡作响。尽管我气也不敢透,但我担心我会控制不住而喘出声来。
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我。我盯着他们看。他们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做手势。但我仍然觉得可怕至极,因为客厅很小,而且无论他们从哪里走,都要从书桌旁边走过。要是这样的话,如果他们从我边走的话,那和我只有六英寸距离!这样擦肩而过,结果会怎样呢?
正在我想象着那万分恐怖的一幕之际,我看到那身材稍矮的印第安人用手指了指天花板,另一个则抬头看了看。我看懂了,他们要上楼!而他们所指的那个房间,不就是我的卧室吗!怪不得从今天早上起,我总觉得卧室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惶惶不安;要不然的话,我此刻理应在那里,而且正熟睡着。
那两个印第安人的身影开始移动,奇怪的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要上楼梯,并且正朝我这边过来。他们移动得很快,又悄无声息,若不是我神经紧张而注意力高度集中,很可能意识不到他们从我身边经过。而就在他们从我眼前过去时,我发现那个矮小一点的印第安人身后还像尾巴一样拖着什么东西。那东西轻轻滑过地板,我模模糊糊看到,好像是一大包雪松树的树枝。不管是什么,我只能看清它的轮廓。因为我太紧张、太害怕了,连身体也不敢动一动,哪里还敢伸出头去看个究竟!
当他们朝我这边移动时,那身材魁梧的印第安人还用他一只巨大的手抹了一下我的书桌。我紧咬嘴唇,呼吸像烈焰一样炙热,简直会把我的鼻孔烧焦。我试着闭上眼睛,不想看到眼前的一切,但我的眼皮也僵硬了,根本不听我使唤。
难道他们非要从我身边经过吗?我想躲开,但我的腿好像也失去了知觉。我像站在一小截树枝上,或者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块上,摇摇欲坠,就是贴着墙也站不稳了。好像有一种恐怖的力,正把我往前推,往前扯。我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在那两个印第安人经过我身边时颓然倒下!
然而,那漫长的瞬间终于熬了过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两个黑影已和我擦肩而过,而且已经到了楼梯口。他们和我擦肩而过时相距不到六英寸,我只觉得就像一阵冷风刮过。他们显然没有碰到我,而且我相信他们也没有看到我,就连他们拖着的那包东西也没有碰到我的脚。在如此惊险的一刻,这么一点小运气虽微不足道,但仍使我感到庆幸。
那两个印第安人上了楼。我没有一丝放松,仍龟缩在那个角落里瑟瑟发抖。除了呼吸稍稍顺畅一点,我仍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刚才他们在我眼前时,似乎有一道诡异的光,引导着我的视线,使我看清了他们的动作;现在,他们上了楼,那道诡异的光也就随之消失了。客厅里又变得一片昏暗,我只能勉强看出窗户和那扇玻璃门。
就如前面所说,我当时处于一种极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就像身处梦境似的,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既感到恐惧,又觉得虚幻。我的知觉变得异常敏锐,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铭记在心,但我的思维却变得极其愚钝,除了最简单的算术题,也许什么都不能思考。
我只知道那两个印第安人此刻已上了楼。他们好像迟疑了片刻。他们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好像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又好像在东张西望。接着,我从他们发出的极轻微的声响中感觉到,其中的一个,也就是那个身材高大的,穿过走廊,走进了我头顶上方的那个房间——那正是我的卧室!要不是今天早上我在卧室里感觉异常,此刻我正躺在那里,而那个身材高大的印第安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床前!
一阵长而又长的寂静,大约有一百秒,静得好像宇宙尚未形成,天地尚未诞生。接着是一声长长的、颤抖的、骇人的尖叫,划破死一般的寂静,又戛然而止。这时,另一个印第安人好像也进了卧室,因为我听到他拖着那包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好像什么重物落了下来。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这时,忽然间,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巨响,原本死气沉沉的天空顿时在电闪雷鸣中变得疯狂起来。足足有五秒钟,我震惊地看着客厅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照得雪亮。窗外,一排排树木俨然而立;我看到远处岛屿上空闪电阵阵,听到湖面上雷声隆隆。接着,就像天池的闸门崩裂,大雨像洪水般倾泻而下。
雨珠刷刷地撒向湖面,原本平静的湖面顿时变得星星点点;雨珠打在枫树叶上,落在屋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道闪电,比前一次更亮,时间也更长,几乎把整个夜空都照得透亮。炫目的白光照射着整座小屋,我甚至看到窗外树枝上的雨点在闪闪发光。接着,大风呼呼吹起。不到一分钟,暴风雨就把一整天积蓄的能量全都释放了出来。
尽管屋外雷声、雨声、风声不绝于耳,我仍能听到屋内哪怕最细微的动静。那阵寂静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我就听出他们好像又在走动。我不停地打战,恐惧而痛苦。他们离开了我的卧室,走到了楼梯口。随后,他们就下楼了。他们拖着那包东西好像磕磕绊绊的,在楼梯上不得不一级级往下拖。我听得出,那包东西变得更重了。
我等着他们的出现。奇怪得很,我这时竟然镇静了一点。也可能是麻木了,可能是暴风雨的缘故,我好像被大自然注入了麻醉剂。不管怎样,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说,我当时的麻木真是大自然的仁慈。他们在靠近我,好像越来越近了。他们拖着的那包东西也表明他们在靠近我,因为它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他们下了一半楼梯,我就感到极度恐惧。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要是他们到了客厅,这时正好有一道闪电,那他们的模样不就全都显现在我眼前了吗?更为可怕的是,我也会暴露在他们面前!对此,我只能屏住呼吸等着,听凭这种不祥的预感的煎熬。那短短几分钟,漫长得没有尽头,简直就像过了几个小时。
两个印第安人终于下了楼梯。先出现的是那个高大的印第安人的巨大身影,接着是一声闷响——他们拖着的那包东西从最后一级楼梯上落到了地上。又是一阵寂静。随后,我看见那高大的印第安人转了转身,好像是去帮了一下他的同伴。他们继续朝我而来,而且还是要从我这边绕过书桌。那个身材高大的印第安人已走到我面前,后面紧跟着他的同伴——他仍拖着那包看上去很重的东西。此时客厅里很暗,一切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我睁大眼睛再一看,他就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他们停了下来,而这时,窗外的暴风雨也突然停了——风声和雨声全都停息了。静谧,黑暗,可怕的静谧和黑暗。
大约在五秒钟内,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然而,紧接着,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接连两道闪电,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整个客厅。只见那个高大的印第安人就站在我右边两三步远的地方,正扭着头从他又宽又厚的肩膀上方注视着他的伙伴和拖着的那包东西。我看清了他的侧影:巨大的鹰钩鼻,高高的颧骨,黑而直的长发,下巴突出;而且瞬间把这张印第安人的面孔深深印入了脑海,终生难忘。
还有一个印第安人离我更近,相距还不到十二英寸。这回我看清楚了,他比他的伙伴要矮小得多,相比之下简直就像个小矮人。他正弯着腰在翻弄他拖着的那包东西,看上去更加古怪而畸形。那包东西呢,啊!我终于看清楚了,果真是一大包雪松树的树枝,但当那小矮人拨开树枝,里面竟是一具白人男子的尸体!他的头皮已被剥开,满脸污血斑斑。
这时,那使我身心瘫痪的恐惧,终于变成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怒火。我大吼一声,伸出双臂扑向那身材高大的印第安巨人,想掐住他的喉咙。但我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我认出了那具尸体,那正是我自己的脸!……
当一个男人把我唤醒时,外面已是阳光明媚。我就躺在我摔倒的那个地方,见有个农夫站在客厅里,手里还拿着几只面包。我对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仍心有余悸,所以当那个淳朴的农夫扶我起来,捡起我身边的枪并关切地问我一连串问题时,可以想象,我的回答只是寥寥数语,不但没有多作解释,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那天,我对小屋作了一番毫无结果的检查之后就离开了那个小岛,和那个农夫一起到他那里去度过了我最后十天的“读书日”。当我最后要离开时,那些该看的书都已看完,我的神志也完全恢复了正常。
在我动身那天,农夫一早就用他的大船把我的行李送到十二里远的地方,那里有每周两次定期接送猎户的小轮船。到了下午,我就自己划着独木舟到那个地方去。但我仍想去看看那个孤岛,那个曾使我如此惊魂的怪异之地。
我顺路到了那里,绕岛巡视一圈之后,我又把那座小屋检查了一遍。当我再次进入楼上的卧室时,我并没有异样的感觉。那地方显然没什么特别。
然而,当我重上独木舟准备出发时,我却发现前面另有一条独木舟正在绕小岛环行。我觉得奇怪,因为那条独木舟不但很不寻常,而且好像是从什么地方突然蹦出来的。我于是紧随其后,看它是否会消失在那块突起的岩石后面。那条独木舟不仅有着高而弯曲的船首和船尾,上面还真的坐着两个印第安人。我不由得一阵紧张,继续划着独木舟在那片水域徘徊,想看看它是否会从小岛的另一端出现。果真,不到五分钟,它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而且和我相距不到两百码。那独木舟上的两个印第安人正在拼命划动船桨,朝我直扑过来!
我也拼命划动船桨;说真的,在我一生中还从未有一次划得这么快。过了几分钟,我回头看,发现印第安人已改变方向,又在绕岛环行。
太阳从湖边的森林后面落了下去,殷红的霞光映照在湖面上,我最后一次回头遥望,仍隐约看到那只巨大的黑色桦皮独木舟和那上面的两个模糊的人影。他们还在绕岛环行。随后,天色越来越暗,湖水也越来越黑。我转了个弯,夜风迎面吹来,而那座小岛和那条独木舟则被一块凸起的岩石挡住,再也看不见了。
梁亮
沈睿译
刘文荣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