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阿瑟·柯南·道尔
福尔摩斯与我交往甚密的这些年里,所有提交给我这位朋友解决的案件中,只有两件是经由我介绍的——一件是韩舍利的拇指案,一件是魏布顿上校的发疯案。虽然后者能给敏锐而独到的旁观者一个较佳的思维范畴,但另一件案子,它开始得如此奇特,细节又如此的戏剧化,因此似乎更值得记载,虽然它并没让我的朋友尽情施展他那无往不利的侦探推理方法。这故事,我相信,已经不止一次在报上登载过,但是,就像所有此类的报道一样,当整个故事变成了半栏文字刊登,它的效果就远不如事情在你眼前慢慢展开那样,每一个新发现都能提供一个新线索,其中的暧昧不明之处逐步澄清,最终才让整个事实呈现出来。这事情发生时,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以致相隔两年时间我仍记得一清二楚。
我现在要叙述的这件事情发生在一八八九年夏天,我婚后不久。那时我又回到民间的医务工作,终于把福尔摩斯一个人丢在他贝克街的寓所里,但是我常去看他,偶尔甚至说服他放弃狂放不羁的脾气而来我们家做客。我的医务日增,而且正好住处离帕丁顿车站不远,因此我有一些病人是站里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个,我医好了他缠身已久的痛苦痼疾,他毫不厌烦地宣传我的医术,并且努力把每个他能影响的病人都介绍到我这儿来。
一天早上,快七点时,我被女佣的敲门声叫醒,她说有两个由帕丁顿车站来的人在诊疗室等候。我匆忙起身穿衣下楼,因为根据经验,我知道铁路方面的急诊极少是小事。我下去时,我的老朋友,那位被我医好的车站人员,由诊疗室走出来,并将门在他身后紧紧关上。
“我把他弄来了,”他悄声说道,伸出拇指朝肩后指了指,“他还好。”
“他怎么啦?”我问道,他那样子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古怪东西被他关进诊疗室一样。
“是个新病人,”他悄声说,“我想我最好亲自带他来,那他就溜不掉了。他就在里面,安然送达。我得走了,医生,我还得值班,就跟你一样。”这个总是替我带来委托人的忠实家伙说完就这么走了,连让我谢他的时间都没有。
我走进我的诊疗室,发现一名男子坐在桌子旁边。他穿着一套很平常的杂色呢西装,一顶软料帽放在我的书上。他的一只手用手帕包扎着,上面血迹斑斑。他相当年轻,我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有一张强健而结实的脸,但脸色十分苍白,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遭受到极大打击的痛苦之人,他必须以他全身的力气来抑制。
“很抱歉这么早把你吵醒,医生,”他说,“但我夜里出了个很严重的意外。我是今早坐火车来的,在帕丁顿车站下车,我问他们哪里可以找到医生,一位热心的先生很好心地把我带到这里。我给了女仆一张我的名片,我看到她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我拿起名片看了一眼。“维克·韩舍利先生,水力工程师,维多利亚街十六号a四楼。”这就是今早这位访客的名字、职业与地址。“抱歉让你久候,”我说着,一边坐到我的办公椅中,“据我了解,你才坐了一整夜的车,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单调乏味的事。”
“噢,我这一晚不能算作单调无聊,”他说着笑了,以一种十分尖昂的音调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靠着椅背的身体左右摆动着。我凭医生的直觉警觉到他这样的笑声不妙。
“停下来!”我叫道,“集中自己的精神!”我从热水瓶中倒了一杯水。
但我的叫声毫无效用,他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这是一个性格强烈的人在遭受某种重大危机之后的自然反应。不久,他又回复了平静,但看起来十分疲乏、苍白。
“我让自己出丑了。”他喘息着说。
“一点也没有。喝下这个。”我加了点白兰地在水里,他惨白的双颊渐渐回复了血色。
“这样好多了!”他说,“现在,医生,或许你能费心看看我的拇指,或者应该说我拇指本来所在的地方。”
他解开手帕,伸出他的手。看着它,连我这样神经坚强的人都不由得战栗起来。那只手中仅有四只前伸的手指,一个可怕的血红海绵样的断面在原来大拇指的地方,原来的大拇指已连根断了。
“上帝!”我叫道,“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伤,一定出了不少血。”
“是啊,是出了不少血。当时我昏了过去,我猜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失去知觉。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流血,我用我手帕的一端紧绕住手腕,并以一根小树枝固定撑紧。”
“做得好极了!你应该当个外科医生。”
“你知道,这是一个水力学的问题,这就是我的专业范围了。”
“这是被沉重利器所伤的。”我一面检查伤口,一面说。
“像把大刀之类的。”他说。
“是意外吧?我想。”
“绝不是。”
“什么!那是蓄意的?”
“事实上是凶残无比的蓄意杀害。”
“你吓坏我了。”
我吸干了伤口的血迹,加以清理,涂上药,最后以消过毒的棉花和绷带盖住包扎好。处理的过程中,他不时咬住嘴唇,但毫无畏缩地靠在椅上。
“如何?”我弄完之后问他。
“厉害厉害!你的白兰地和你的绷带两项一加,我感觉像活过来一样。我本来很疲弱,但是我的确碰到了许多事。”
“或许你最好不要去想。显然那会使你紧张。”
“噢,不,不是现在。我以后一定会告诉警方我的遭遇;但是,老实告诉你,如果不是我这伤势是个有力的证据的话,他们会相信我的叙述,还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呢,因为这实在是太不寻常的一个故事,而我也没有其他的证据来支持我的说法。而且就算他们相信我,我所能提供给他们的线索也十分不明确,我怀疑事情是否能得到公平的处理。”
“哈!”我叫道,“如果你想要使问题的真相得到解答,我极力推荐你在找正式警察之前,先去看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
“噢,我听说过这个人,”我的访客回答,“如果他能接手这件事,我会十分高兴,但是我同时也必须用到正式警察。你能把我介绍给他吗?”
“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亲自带你到他那儿去。”
“那真感激不尽。”
“我们可以叫一辆马车一起去,我们可能刚好赶上跟他共进早餐。你有力气吗?”
“有,在我将故事说出来之前,我是轻松不下来的。”
“那我的仆人会负责叫街车,我马上就来。”我很快回到楼上,简短地对我妻子解释了一下,五分钟之内,我已在马车里面,带着我新认识的朋友去贝克街。
就像我预期的一样,福尔摩斯正在起居室,穿着晨袍懒散地靠在椅子里,一边读着《泰晤士报》的人事广告栏,一边抽着他的餐前烟,那烟斗装的烟草是他前一天所抽剩的、先经过小心的焙干再置放于壁炉架的烟渣。他平静温和地接待我们,并且叫了新煎的蛋,与我们一起大吃起来。吃完以后,他将我们的新朋友安置在沙发上,在他头下垫了一个枕头,并在他手边放了一杯加水的白兰地。
“显而易见,你的经历并不平常,韩舍利先生。”他说,“请躺在那儿,别客气拘礼。尽你所能地告诉我们,如果觉得累了,就停下来喝点酒保持体力。”
“谢谢你。”我的病人说,“从医生替我包扎后,我就已经像另外一个人了,再加上你的早餐,我想这使整个治疗更完美。我尽量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我这就立刻开始叙述我这一趟怪经历。”
福尔摩斯坐在他的扶手椅中,脸色疲惫,眼皮沉重,掩盖了他敏锐急切的天性。我坐在他对面,我们沉默地听着我们的访客细诉他的故事。
“你们知道,”他说,“我无亲无故,还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在伦敦。我的职业是水力发动机械工程师,我在格林尼治一家叫范能及马舍森的有名公司见习的七年中,就专业来说得到了相当多的经验。两年前,我见习期满,正好我可怜的父亲当时去世,我得到了一笔钱,决定自己开业,于是在维多利亚街弄了一间办公室。
“我相信每一个第一次独立开业的人都会发现这是一个惨痛的经验,对我而言更是如此。两年中,我只有三个咨询案件和一个小工作,这就是我的所有业务。我的收入总共加起来是二十七英镑十先令。每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我就坐在我的小办公室里,直到最后我开始绝望为止,我渐渐相信我根本不该开业的。
“但昨天,就在我正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的办事员进来说有一位先生等着跟我谈生意。他带了一张名片进来,上面印着‘雷三德·史达克上校’的名字,接着上校自己也跟着进来了。他比一般中等身材略高一点,但十分瘦。我想,我还没看到过那么瘦的人。他的整个脸尖长得只剩下鼻子及下巴,他双颊的皮肤紧绷着他突起的颧骨,但这瘦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并不是有病,因为他的目光炯炯,脚步敏捷,举止有力。他穿得很普通但很干净,他的年纪,我判断,在三十到四十之间。
“‘韩舍利先生?’他说,带着德国腔,‘有人将你推荐给我,韩舍利先生,说你不仅对专业熟谙,而且是个谨慎的人,可以保守秘密。’
“我向他鞠了躬,就像任何年轻人一样,对他奉承的话受宠若惊。‘我能知道是哪位对我如此过奖?’
“‘噢,或许现在我最好还是别告诉你。由同样的来源,我知道你没有亲人,还是个单身汉,独自住在伦敦。’
“‘一点也不错,’我回答道,‘但请原谅我如此说,我看不出所有这些与我专业的资历有什么关系。据我了解,你是有专业上的事情要找我谈。’
“‘毫无疑问是如此,但是你会发现所有我说的都是针对这点。我有一件专业上的工作委托你,但绝对保密是十分重要的——绝对的守密。你知道,当然,我们对一个独居的人比一个与家人住一起的人要更加信任。’
“‘如果我答应守密,’我说,‘那你可以百分之百相信我。’
“我说话时,他严厉地注视着我,当时我的感觉是,似乎从没见过这么怀疑、这么不信任的一双眼睛。
“‘那你是答应了?’最后他说。
“‘是的,我答应。’
“‘事前、事情正在进行时和事后完完全全保持沉默?不论是口头或文字,绝对不提这件事。’
“‘我已经答应你了。’
“‘很好。’他突然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跨过房间,将门突然打开。外面走道是空的。
“‘那就没问题了。’他说着走了回来,‘我知道有时候员工对他们老板的事很好奇。现在我们可以很安全地进一步来谈了。’他把他的椅子拉到很靠近我的位置,还是以同样的怀疑和深思的眼光注视着我。
“对这个脸上无肉的家伙的古怪举动,我由心底升起一种厌恶及类似恐惧的感觉,甚至唯恐失去一个好不容易上门的委托人的心理都不能阻止我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请你讲讲你的事情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很宝贵。’原谅我后头这句话,这些字纯粹是不由自主冲口而出的。
“‘五十金币作为一晚的工作代价,你觉得如何?’他问。
“‘十分满意。’
“‘我说是一晚的工作,其实应该是一个小时的工作。我只是要请教你对一部失灵的水力压印机的意见,如果你能告诉我们毛病在哪里,我们自己很快就能修复它。你觉得这样一件工作怎样?’
“‘工作似乎颇轻松而且报酬颇优厚。’
“‘一点也不错。我们要你今晚坐最后一班火车来。’
“‘到哪里?’
“‘到爱佛镇,在波克郡。那是一个接近牛津郡边界的小地方,距瑞丁不到七英里。有一班帕丁顿发的火车可以让你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抵达那儿。’
“‘很好。’
“‘我会坐马车来接你。’
“‘还要再坐马车?’
“‘是的,我们那小地方十分偏僻,从爱佛车站还得走整整七英里。’
“‘那我们可能没办法在午夜前赶到了。我想不会有车回来了吧?我不得不停留一晚。’
“‘是的,我们替你准备一张临时便床,这再方便不过了。’
“‘这样实在是大家都麻烦。我不能在较方便的时间去吗?’
“‘我们认为你最好晚上来。我们以你们这行顶尖人物的同样费用,付给你这样不知名的年轻人,就是补偿了你所有的不方便。当然,如果你想要退出,你仍有足够的时间这么做。’
“我想到那五十个金币,它们对我是多么有用。‘不,’我说,‘我很乐于满足你们的要求。但是,我希望能对你们要我做的事了解得更清楚一点。’
“‘不错,这很自然,我们对你绝对保密的要求一定会引起你的好奇心。在你没有把事情弄清楚前,我是不会交付你任何事的。我想,我们不会被窃听吧?’
“‘你放心好了。’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你可能知道漂土是一种很值钱的产品,全英国只有一两个地方有。’
“‘我听说如此。’
“‘不久前,我买了一个小地方——非常小的一个地方——距瑞丁十英里之内。我很幸运地发现我的某块土地里有漂土储藏,但经过探测,我发现储量相当小,它是连接着左右两块储量大得多的土地——但这两块土地却属于我的邻居。这些善良的人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地里有金矿一样值钱的东西。当然,为着我的利益,我要在他们发现这些土地的真实价值前,买下他们的土地;但是不幸的是,我没有足够的资金这么做。于是,我将秘密告诉了几个朋友,他们建议,我们应该先秘密采掘我们自己的小矿,这样我们就能赚到钱来买邻居的土地。我们已这样做了一段时日,为了便于操作,我们安装了一台水压机。这台机器,就像我解释过的,它失灵了,我们希望这件事能得到你的指点。但是,我们这项秘密必须严守,如果有人发现水力工程师来过我们的小屋,马上就会引发追问。然后,如果真相被揭露出来,那我们就只有对收买那些土地的机会以及我们的计划说再见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你答应不对任何人说出你今晚要去爱佛镇的原因。我希望我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了。’
“‘我明白你所说的,’我说,‘唯一我不太了解的一点是,水压机对挖掘漂土有什么用?据我知道,挖掘漂土就跟从碎石坑里挖石子一样。’
“‘哦!’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我们将漂土压成砖块,这样我们搬动时,就不会暴露它们是什么了。但这只是细节。现在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了,韩舍利先生,这表示我多信任你。’他说着站起来,‘那么十一点十五分我在爱佛镇等你。’
“‘我一定到。’
“‘记住,别对任何人说任何一个字。’他最后又带着疑问对我注视了好半晌,然后以他冷而湿的手握了我一下,匆匆走出门去。
“我冷静地从头想了一想,就像你们所认为的,我对这宛如从天而降的任务十分惊愕。当然,一方面,我很高兴,因为支付的费用至少是我自己所定价格的十倍,而且这次的业务可能还会带来以后的生意;但另一方面,我这位委托人的神色及态度给了我一个颇不舒服的印象,而且他对漂土之事的解释并不足以构成我得午夜前去的理由,也不足以解释他怕我对别人提到我这份差事所引起的极端焦虑。但我将一切恐惧都置之脑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坐车去帕丁顿,并且遵守着守口如瓶的命令出发前去。
“在瑞丁,我不但要换车,而且还要换车站,但我总算赶上了去爱佛的最后一班车,十一点过后准时到达了那个灯光幽暗的小车站。我是在那里下车的唯一乘客,除了一个打着瞌睡的车站人员带着一盏油灯外,月台上空无一人。我走出栅门,发现早上那位先生站在暗处等着我。没说一个字,他抓着我的胳臂,匆匆带我进了一辆车门敞着的马车。他关上了两边车窗,轻敲一下木框,我们就以马匹能跑的最快速度出发了。”
“只有一匹马?”福尔摩斯插嘴道。
“是的,一匹。”
“你看到马的颜色吗?”
“是的,在我踏入车厢时借着车旁的灯看到了,是一匹栗色马。”
“看起来颇疲惫还是很有精神?”
“噢!有精神而且毛色闪亮。”
“谢谢。抱歉打断了你,请继续你有趣的故事。”
“然后我们出发了,坐了至少一个钟点的车。雷三德·史达克上校说过只有七英里距离,但我猜想,以我们前进的速度和所花的时间来算,将近十二英里。整段时间他沉默地坐在我旁边,而且我注意到,不止一次我朝他看时,他都紧紧地注视着我。那里的乡间小路似乎路况不怎么好,我们摇摆颠簸得很厉害。我试着朝窗外看看我们在哪里,但窗子是毛玻璃,除了偶尔外头有灯光时可以看到一团模糊的亮光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有时我找机会说一两句话好打破旅程的单调,但上校永远以简单的字回答我,因此谈话很快就终止了。最后,颠簸的路终于变成了干硬平顺的石子路,然后马车停下。雷三德·史达克上校下了车,我跟在他后面,他很快把我拉进我们面前的一扇门里。由于我们一下马车就进了门,我无法看一眼房子的模样。我前脚才跨进门槛,门立刻在我们身后重重关上,我隐约听到马车驶离时车轮滚滚而去的声音。
“屋子里面一片漆黑,上校摸索着找火柴且嘴中喃喃自语着。突然通道另一边的门开了,一道长条的金色灯光朝我们的方向射过来。灯光渐渐变宽,一个女人手拿着油灯,高举过头,出现在门口,她伸头窥视着我们。我可以看出她很漂亮,而且由灯光照着她深色衣服所发出的光亮,我可以看出那料子很好。她说了几句外国话,由她的语调可以听出她好像是问了一个问题,我的同伴以粗哑的单音节回答时,她似乎大吃一惊,手里的油灯差点掉下来。史达克上校上前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将她推回她出来的房间,他则接过油灯朝我走来。
“‘或许你不介意在这房间等几分钟。’他说着,推开另一扇门。那是一间安静、狭小、布置简单的房间,在中央有一张圆桌,桌上散置着几本德文书。史达克上校将油灯放在门边的小风琴上。‘我不会让你久等。’他说,然后隐没于黑暗中。
“我浏览了桌上的书,虽然我不懂德文,但我可看出其中两本和科学有关,其他几册是诗集。我走到窗边,希望能瞥一眼乡村的景象,但是橡木窗板牢牢地闩住,遮挡了整扇窗子。这是一个十分寂静的房子,走廊某处有个老钟滴答响着,除此之外周遭是完全死寂的。一种模糊的不安感觉开始袭上我。这些德国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在这荒僻奇怪的地方干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是在距爱佛镇十英里左右之地,但是在该镇的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我却一点概念也没有。就这点来想,瑞丁以及一些其他的城镇也可能在这十英里的范围内,那么这地方就不是如此的隔绝了;但是由于周遭极度安静,我可以很确定我们是在乡间没错。我在房间来回踱着,嘴中哼着歌以安抚自己的情绪,让我觉得我的的确确是来赚那五十块金币的。
“突然,在完全的沉寂中,没有事先任何的声响,我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刚才那个女人站在门边,她身后的走廊完全是漆黑的,房内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焦急但美丽的脸上。只瞧了一眼我就能看出她惊恐万分,这景象让我打心底起了一个寒战。她举起一根发抖的手指警告我别出声,她低声用断续蹩脚的英文对我说了几个字,眼睛一边向着幽暗的背后瞥视,像是惊吓的鸟儿。
“‘要是我一定会离去,’她说道,在我看来,她是努力镇静着说话,‘要是我一定会离去,我不会留在这里,这里没有好事要你做。’
“‘但是,女士,’我说,‘我有事要做。我不可能在看过那台机器之前离开。’
“‘那不值得你等,’她继续说,‘你可以从那扇门走,没有人会拦阻你的。’然后,看到我笑着摇摇头,她突然抛却了她的拘谨,向前迈了一步,双手用力交握着。‘看在上帝分上!’她悄声地说,‘赶快离开这儿,要不就太迟了!’
“但我生来就有些倔脾气,事情遇到障碍时,我就更要去做。我想到我那五十个金币的酬劳,想到整个令人疲乏的旅程,以及看来似乎是个不太愉快的夜晚。所有这些都白费了吗?为什么我要在执行我的任务并取得我的报酬前就偷偷溜走呢?我只知道这个女人可能是有偏见或是不太正常,因此,虽然她的态度使我震惊的程度超过我肯承认的,我仍以坚决的勇气摇了摇头,表示我要留在这里。她还打算继续恳求我,这时楼上传来了一声关门的声音,接着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听了一下,双手失望地做出一个放弃的姿势,就像她无声无息突然出现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来的人是雷三德·史达克上校和另一个矮胖的人,这人有着栗鼠般的胡子,从他皱折的双下巴长出来。上校介绍他是费格森先生。
“‘这是我的秘书兼管理人。’上校说道,‘对了,我记得我刚才把门关得好好的。我想你一定感觉风吹进来了。’
“‘正好相反,’我说,‘是我把门打开的,因为我觉得房间有点闷。’
“他又用他那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我。‘那么,也许我们应该办正事了。’他说,‘费格森先生跟我会带你上去看机器。’
“‘我想我最好把帽子戴起来。’
“‘哦,不必,在屋子里。’
“‘什么,你们在屋子里掘漂土?’
“‘不,不。我们在屋里把漂土压制成土砖。别管这些了,我们只是要你检查机器,再请你告诉我们问题出在哪里?’
“我们一起上楼,上校拿着灯走在前头,胖管理员和我跟在他后面。那是一个错综如迷宫的老房子,有走廊、通道、狭窄曲折的楼梯,以及小而低的门,那些门槛已被一代一代走过它的人们踩得凹陷下去了。上面一层既没地毯,也没看见任何家具,同时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湿气透进来形成了一块块青绿肮脏的湿苔。我试着表现出毫不在乎的神态,但我没有忘记那位女士的警告,虽然我并没有理会那些警告,我还是极其留意着我的两名同伴。费格森似乎是个阴沉的人,但由他所说不多的话中,我可听出他应该是我的同胞。
“雷三德·史达克上校在一扇低矮的门前停下脚来,他开了门锁。里面是一个方形小房间,挤不进我们三个人,所以费格森留在外面,上校带着我进去。
“‘我们现在,’他说,‘实际上是在水压机里面,如果有人现在将它开动,那将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这小房间的天花板事实上就是下降活塞的底盘,它下降时有几吨重的压力压到这金属地板上。外面有一个小水柱在旁边承受力量,然后将力量加倍并传送,那过程是你所熟悉的。这机器运转得还算顺利,但是在操作时会有些费力,而且好像有减弱的迹象。或许你可以检查一下,告诉我们怎样才能使它恢复正常。’
“我从他手里拿过油灯,彻底地检查了那部机器。那的确是一部十分大的机器,能够产生巨大的压力。我在外面压下操纵杆时,由它所发出的呼呼之声,我立刻知道它哪里漏了,这使得水会从旁边的一个汽缸流回。检查之后,我发现是一根推进杆前端周围的一根橡皮圈缩小了,因此无法填满它运转的孔洞,这很明显就是力量减弱的原因,我将它指出来给我的同伴看。他很仔细地听我说,然后问了几个他们要怎么样才能矫正的实际问题。向他们解释清楚之后,我又回到主机器房把机器好好看了看,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只瞥一眼,我就看明白了所谓漂土的故事纯属虚构,因为这么一部强力的引擎被用来做这么不重要的一件事,实在是一个很荒谬的说法。四周的墙是木板的,但地面有一个很大的铁槽,我察看它时,可以看到它里面到处是坚硬的金属沉淀物。我弯下身想刮刮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时,只听到一声德文的惊叫声,上校那张幽灵一样的脸正俯看着我。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问。
“我对他用这么一个精心编造的故事来骗我感到十分愤怒。‘我正在欣赏你的漂土,’我说,‘我想,如果我能知道这部机器的确实用途,我应该能给你较好的建议。’
“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自己的轻率了。他的脸僵硬起来,一丝恶毒的光芒闪进了他的灰眼之中。
“‘很好,’他说,‘你会知道有关这机器的所有事情。’他向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小门,然后转动着钥匙。我冲过去拉门把,但这扇门十分坚固,对我的踢撞一点也不受影响。‘喂!’我叫喊道,‘喂!上校!让我出去!’
“然后无声无息之中,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我的心脏差点跳了出来,那是操纵杆的咔嗒声及漏水汽缸的瑟瑟运作响声。这家伙把引擎打开了。油灯仍放在我刚才检查沟槽时所放的地方,借着这点光亮,我可以看到黑色天花板正对着我压下来,缓慢地,摇摇晃晃地,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压下来的力量在一分钟之内就可把我压成肉酱。我冲向房门,一边狂叫,一边用我的指甲困难地转动锁。我哀求上校让我出去,但操纵杆无情的‘咔嚓’声掩盖了我的喊叫。天花板离我的头只有一两英尺了,我举起手来就可触及那坚硬粗糙的表面。然后,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心里,那就是,我死亡时所受的痛苦程度将取决于我死时的姿势。如果我脸朝下,那么重量会加到我的脊椎上,当我想到那恐怖的折断声,我浑身不由得战栗起来。或许另一个姿势会死得舒服一点,但我有勇气躺着,眼看那死亡的黑影缓缓而下降临到我身上吗?我已经无法直立了,就在这间不容发之时,我眼睛看到一样东西,它带给我一个突发的希望。
“我曾说过,虽然天花板和地板是金属的,但墙壁是木头的。我飞快地向四周巡视,看到两块木板间有一条极细的黄色灯光,随着一小块木板往后推去而越来越宽。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真有一扇将我带离死亡的门。接下来那一瞬间,我将自己摔了出去,半昏迷地躺在门外。那扇门旋即又在我背后关上,油灯碾碎的声音和随后而来的两块金属的碰撞声告诉我,我是如何惊险地逃出鬼门关。
“有人用力拉着我的手腕唤醒了我,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狭窄的走廊石地上,一个女人弯着腰,右手拿着一支蜡烛,左手拉着我。就是同一个好心的人,她的警告被我愚蠢拒绝的那个好心的女人。
“‘快!快!’她急急叫着,‘他们马上就会来这里,他们会看到你没死在里边。喔,别再浪费这么宝贵的时间了,快!’
“至少这次我没有轻视她的劝告。我蹒跚地站起来,跟她一起沿着走廊跑,跑下一道曲折的楼梯。楼梯连着另一条宽敞的通道,就在我们跑到那里时,我们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及两个叫喊的声音,在我们刚刚所在的一层及下面一层相互应答着。引领我的人停住了脚步,不知所措地向她四周扫视。然后她推开了一扇门,进到一间卧室,皎洁的月光透过房间的窗户照了进来。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她说,‘很高,但有可能你可以跳下。’
“她说话时,走廊远处那端有一点亮光跳入我眼里,我看见雷三德·史达克上校瘦长的身影冲了过来,一手拿着一盏油灯,一手拿着像屠刀一样的武器。我急忙穿过卧室,推开窗户往外看。在月光下,花园看起来多么幽静,多么甜美舒适,高度不会超过三十英尺。我爬上了窗台,但在我听到我的救命恩人与那追逐我的凶徒间说些什么之前,我有些犹疑而没往下跳。如果她遭到虐待,那冒着任何危险我都应该回去帮她。这念头才在我心头闪过,上校就出现了,他推开她,但她将双臂抱着他,想将他拖住。
“‘费兹!费兹!’她用英文叫道,‘记得不,你上次就答应过我的,你说这不会再发生了。他不会讲出去的!噢,他不会讲出去的!’
“‘你疯了,爱丽丝!’他叫着,一边想挣脱开来,‘你会毁了我们。他看到的太多了。让我过去,我命令你!’他将她摔到一边,快步冲到窗边,用他的凶器砍我。他砍下时,我双手还抓着窗框,身子悬空挂着。我一阵剧痛,抓紧的手松开,就掉到下面的花园里了。
“我吓坏了,但摔下来并没有受伤;因此我马上站起来,拼尽力气冲入树丛里,因为我知道我离安全还远得很。奔跑之中,突然间,一阵极度眩晕之感袭击了我,我低头看一眼我剧烈疼痛的手,才看到我的拇指被砍掉了,血不断由伤口涌出。我努力用手帕包紧它,但突然耳朵一阵嗡嗡作响,接着我就在玫瑰花丛间昏死过去了。
“我不知道我失去知觉有多久,但必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我清醒过来时,月已西沉,天刚破晓。我的衣服整个被露水浸湿,外衣的袖子也被我受伤的拇指所渗出的血水浸透。伤口的剧痛使我立刻记起我这一夜的奇异历险,我跳起身来,觉得我很可能还没完全逃离追赶我的人。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朝周围一看,既不见房子,也不见花园,我是躺在靠近公路的树篱边上,不远处有一幢长形的建筑物,我走过去,证实就是我前一晚下车的那个车站。如果不是我手上那可怕的伤口,这恐怖的几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可能我只会觉得是一场噩梦。
“恍惚中,我走进了车站,询问早班火车的时间。在一小时之内有一班到瑞丁。我发现正是我到达时的那个车站人员值班,我问他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雷三德·史达克上校的人,这名字对他完全是陌生的。问他有没有看到前一晚有一辆马车等我?他说不,他没看见。问他附近有警察局吗?他说大约三英里外有一个。
“我当时太虚弱,走到那里对我来说是太远了,我决定等我回到城里再向警方报案。我到达时才六点出头,因此我先去包扎了伤口,然后医生很好心地带我到这里来。我将这案子交托给你了,我会完全照着你的指示做。”
听完这极不平常的叙述后,我们两人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福尔摩斯由书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书,里头夹了一些他的剪报资料。
“这里有一则广告,你们会有兴趣的。”他说,“大约一年前,这则广告出现在所有的报纸上。你们听着:
“失踪,本月九号,杰米·海林先生,二十六岁,水力发动工程师。晚上十时由他的居处离开,就此毫无消息。身穿——等等,哈!我想这就是上一次上校需要修理他的机器的时候。”
“上帝!”我的病人叫道,“这就解释了那女士所说的了。”
“是的。很明显,上校是一个冷酷而且极邪恶的人,他绝对不让任何人阻碍他的计划,就像那些海盗对抢劫的船只不会留下一个活口一样。好了,现在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如果你吃得消的话,在去爱佛镇之前我们先去苏格兰场一趟。”
在大约只小时后,我们一起坐上了火车,由瑞丁到那波克郡的小村落去。我们这一伙有福尔摩斯、那位水力发动工程师、苏格兰场的布雷兹特里特探长、一个便衣刑警和我。布雷兹特里特在座位上摊开一张该郡的地图,以爱佛为中心用圆规画了一个圆。
“好啦,”他说,“这个圆是以这个村落为中心、半径为十英里画成的。我们要找的地方一定是在圆周线附近。我记得你说是十英里,先生。”
“我们整整走了一个钟头。”
“你认为你昏迷时他们把你由那儿一直送回到车站?”
“他们一定是这么做的,因为我迷迷糊糊中记得自己被抬起送到某个地方。”
“我不了解的是,”我说,“为什么他们发现你昏迷在花园里时会饶过你。也许是那女人的哀求软化了那个恶徒的心。”
“很难想象会这样。我这一生中从没见过比那更残酷的一张脸。”
“哦,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所有这些事了。”布雷兹特里特说,“好了,我已经画了我的圆了,我只希望能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圆周的哪一个点上。”
“我想,我能直接指出这个地方。”福尔摩斯平静地说。
“真的?好极了!”探长叫道,“你已有结论了!听着,让我们看看谁的看法跟你较接近。我说是南方,因为那里较荒僻。”
“我说是东方。”我的病人说。
“我选西方,”那个便衣人员说,“那边有好几个僻静的小村落。”
“我说是北方,”我说,“因为那里没有坡地,我们的朋友并没有注意到马车爬过坡。”
“好了,”探长笑着叫道,“意见完全分歧,我们四个人四个方向。你投谁的票,福尔摩斯?”
“你们都错了。”
“但我们不可能‘全’错了。”
“噢,是的,你们有可能。这就是我说的那一点。”他手指着圆心,“这就是我们会找到他们的地方。”
“但是那整整十二英里的路怎么说?”韩舍利喘息着问。
“去六英里回来六英里,再没比这更简单的了。你自己说过,你上马车时,那匹马是干净闪亮而有精神的。如果在颠簸的路上走了十二英里,怎么可能还这样?”
“不错,这是个诡计。”布雷兹特里特思索着说,“毫无疑问,这更可说明这批匪徒的险恶本性。”
“一点也不错,”福尔摩斯说,“他们是大规模铸造伪币的人,他们用那机器来合成汞合金以代替银。”
“我们已经知道了相当一段时间了。有一个极聪明的恶徒领头,”探长说,“他们制造数以千计的半元银币。我们甚至追踪到瑞丁,但就再也追不下去了,因为他们掩饰得非常好,完全是惯犯老手。现在,感谢这个天赐良机,我想这回我们可以逮到他们了。”
但探长错了,那些匪徒注定不会落入正义者的手中。我们驶进爱佛车站时,看到一柱浓烟由附近的一小丛树之后冲向天际,看起来像一片巨大的鸵鸟羽毛遮盖了整片天空。
“有房子起火了?”火车再次开动离站时,布雷兹特里特问。
“是的,先生!”站长答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说是夜间开始,先生,而且愈烧愈烈,整个地方成了一片火海。”
“是谁的房子?”
“拜契尔医生的。”
“告诉我,”工程师插嘴道,“拜契尔医生是德国人吗?很瘦,有个长而尖的鼻子?”
站长大笑起来。“不,先生,拜契尔医生是英国人,在这教区之内没有人比他穿着更好更得体了。但是有位先生跟他同住,据我所知是个病人,他是个外国人,那样子好像真应该多吃点波克郡的牛肉。”
没等站长说完,我们全不约而同朝火场方向匆匆赶去。道路直通到一个低坡之上,有一幢占地颇广的粉白色建筑物出现在我们面前。火舌由每一个裂隙和窗口蹿出,花园前面有只辆救火车竭力但徒然地想控制住火势。
“就是这里!”韩舍利极端激动地叫道,“这就是那条石子路,那是我躺过的玫瑰花丛,那里第二扇窗就是我跳下的地方。”
“唉,至少,”福尔摩斯说,“你的断指之仇报了。毫无疑问,是你那盏油灯,它被水压机碾压时造成四周木板墙起火,但他们急着追你而没能及时发现。现在注意那些人群,看看里面是否找得到你昨晚的朋友,但我怀疑他们现在已在百英里之外了。”
福尔摩斯的怀疑成真,因为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听说过那位漂亮的女人、邪恶的德国人或那个阴沉的英国人的踪迹了。当天清晨,有个农民看到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几个人,放着一些很大的箱子朝瑞丁方向疾驰而去。所有这些逃犯的线索都不见了,甚至福尔摩斯的才智都无法找到有关他们去向的任何线索。
救火人员被那房子里奇怪的陈设弄糊涂了,当他们在二楼窗台上发现了一截新切下的拇指时,他们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黄昏降临,他们的努力总算成功了,他们扑灭了火焰,但房顶已塌了下来,整座宅第完完全全被毁了,除了一些扭曲的汽缸及金属管之外,找不到一点带给我们这位朋友如此巨大不幸的那台机器的痕迹。在没多远的一间小房子里发现了大量的镍及锡,但没有任何钱币,这可能解释了前面所提过的那些大箱子。
如果不是由于软泥里的痕迹清楚证实了这一切,否则我们这位水力工程师如何从花园被送到他清醒时躺的地方,可能永远是个谜。很明显,他是被两个人合力抬过去的,其中一人的脚印颇小,另一人的脚印却远比平常人大。整件事看起来,最可能的答案是那个英国人,因为他没有他的同伙那么胆大妄为、那么凶残,他帮着那女人将昏迷的工程师抬出了险境。
“唉,”我们再次坐上火车回伦敦时,工程师悲哀地说,“我可真倒霉!我失去了我的拇指、五十个金币的报酬,而我得到了什么呢?”
“经验,”福尔摩斯笑着说,“你知道,可能有某种间接的价值:这件事传出去,可以让你的公司得到非常好的声誉。”
王知一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