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七月十二日,在孙文的指示下,李烈钧于湖口召集旧部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正式宣布江西独立,并发表电告讨袁,南方各省纷纷响应,宣布独立,组织讨袁军,二次革命正式爆发。
仅仅十天之后,七月二十二日,江苏讨袁军便在徐州地区会战失利,不得不退守南京。同一天,上海方面战事打响。
武士英离奇死亡后,应桂馨一直被关押在六十一团兵营的监狱里,直到二次革命起兵时,仍未定谳。上海战事一开打,六十一团便要奔赴前线,被关押在兵营里的应桂馨,自然无人看管。
陈其美是二次革命在上海方面的主要策划人,他的高级副官周陔南向他请示,说“刺宋案”的要犯应桂馨还关押在兵营监狱里,一旦打仗便会无人看管,要不要提前将他明正典刑,立予枪决。
陈其美思虑片刻,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就等于放了应桂馨一命。
二十四日深夜,南北两军混战,上海一片混乱,应桂馨趁机从无人看管的兵营监狱里逃脱。
越狱后的应桂馨,立刻逃往青岛躲避起来。
彼时南北开战,局势尚不明朗,应桂馨之所以选择在青岛躲避,是因为青岛地处南北之间,既可北上也可南下,必要时还可乘船出海,避居海外。
九月一日,南京被张勋率军攻克,孙文、黄兴、陈其美等人逃亡日本,南方各省纷纷宣布取消独立,二次革命就此失败。
十月六日,国会选举袁世凯为第一任正式大总统。不久后,袁世凯以“叛乱”罪名,下令解散国民党,并驱逐国会内国民党籍议员,国会由于人数不足而无法运作,很快即被解散。袁世凯就此集大权于一身。
见国民党失势,应桂馨立刻在青岛显露行迹,公开发表希望能“平反冤狱”的通电。在电文中,他指出国民党此次掀起所谓的“二次革命”,实为叛变,宋教仁乃国民党党魁,“为主谋内乱之人,实为祸首”,“武士英杀贼受祸,功罪难平,请速颁明令平反冤狱”。应桂馨的这番话虽是诡辩,但也算是逻辑清晰。北京政府认定国民党“叛乱”,通缉孙文、黄兴、陈其美等国民党领导人,宋教仁作为国民党魁首,自然也是乱党贼子,应桂馨和武士英刺杀宋教仁,那就是杀贼有功,所以应桂馨公开发表通电,要求北京政府平反冤狱,甚至说道:“伏求迅颁明令,平反斯狱,朝闻夕死,亦所欣慰!”
十月二十日,见北京政府迟迟不予回应,应桂馨胆子大了起来,直接奔赴北京,约见洪述祖等人,不但要求“平反冤狱”,还要求“毁宋酬勋”,也就是索要酬劳和勋位。在应桂馨看来,他杀宋教仁为国家立了大功,甚至坐了几个月的牢,当然应该获得相应的回报。
应桂馨借住在京剧演员谭鑫培家中,每天纵酒寻乐,逍遥自在。到了十二月,他干脆把父亲应文生和妻子一并接到了北京,住进了李铁拐斜街的同和旅馆。应桂馨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赖在北京,直到北京政府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为止。
也就是应桂馨死赖在北京的时候,远在长沙府的醉乡榭,杜心五找到了胡客,提出了刺杀应桂馨的请求。
杜心五说出“应桂馨”三个字时,胡客的脑海里立刻将此人对号入座。
当日放火焚烧天口赌台的人,正是应桂馨,姻婵的左脚踝被子弹击中,也是由应桂馨造成。若非应桂馨放火烧天口赌台,胡启立和烛龙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姻婵如果不受枪伤,便不会在东田寺耽搁两个多月,也就不会让胡启立和烛龙抢先一步赶到井山。细细想来,如果没有应桂馨的横插一足,后来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姻婵也就不会死了。
姻婵的死,当然不能完全怪在应桂馨的头上,但她左脚踝所受的枪伤,确实是应桂馨一手造成的。杜心五如果不提起,胡客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但现在既然想了起来,那过去的这笔账,就该好好地算清楚。
胡客立刻答应了杜心五的请求。
这令杜心五略感吃惊。
杜心五其实与应桂馨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之所以来请胡客出山,也是因为受人所托。他收到了陈其美从日本发来的密电,说刺杀宋教仁的凶手应桂馨在战乱时越狱逃脱,如今不但逍遥法外,而且越发猖狂,在国内耀武扬威,希望身在国内的他,能够代为惩治。
杜心五原本不想再管革命党的事,但诚如陈其美所言,应桂馨乃“刺宋案”的元凶,非但没有抵命,反而活得逍遥自在。杜心五和宋教仁颇有交情,正是因为宋教仁被刺,他才愤而归隐。现在刺杀宋教仁的凶手逍遥法外,甚至公开要求“平反冤狱”,这令杜心五怒不可遏,当即暗下决心,要让应桂馨付出代价,血债血偿。但他在武术界有声名有地位,不愿放下身段行刺杀之事,于是想到了曾是刺客道青者的胡客,这才来醉乡榭请胡客出山。
杜心五不知道胡客和应桂馨之间的过节,他本以为胡客隐居醉乡榭,多半会加以拒绝,没想到胡客竟然一口应允。
“你想要什么,”杜心五说道,“尽管开口便是。”当初他请胡客保护孙文和营救汪精卫,胡客都提出了相应的条件,所以他认为胡客这次也一定有所需求。
“不用了。”胡客摇了摇头。他决定刺杀应桂馨,不是因为应桂馨刺杀了宋教仁,也不是因为杜心五亲自请求,而是因为死去的妻子。
胡客的回答让杜心五又吃了一惊。
但吃惊归吃惊,胡客不提出条件,当然更好。
杜心五早已托北京的朋友打听清楚了应桂馨在北京的住址。他把住址告诉了胡客。“如果能从姓应的口中逼问出刺杀钝初的幕后主使,那就再好不过了。”杜心五说道。
胡客点了点头。
杜心五彻底放心了。
他知道胡客一个简单的点头,意味着什么。
离开长沙府之前,胡客去江神庙祭拜了姻婵。
烛插坟头,火苗偏偏倒倒,冥钱燃烧,轻烟随风四散。胡客无言无语,就那样坐于坟前,目光深沉,内心寂寂。
他选择了在夜里出发,像当年与姻婵齐赴北京一样,走水路至汉口,转乘火车北上。
抵达北京的时候,十二月已经过了,时间来到了民国三年的一月八日。
虽然已是深夜,但胡客不想浪费任何时间。他径直赶到李铁拐斜街,找到了同和旅馆。但是让胡客失望的是,应桂馨没有住在这里。向旅馆老板打听,得知应桂馨不久前已经结账离开。
胡客唯有从头找起。
好在应桂馨因为“刺宋案”而变成了名人,他入京要求“平反冤狱”闹得沸沸扬扬,北京城内各家报社都对应桂馨极为关注,对他的行踪十分了解。胡客在翌日上午去报社打听到了应桂馨的下落,得知应桂馨搬到了骡马市大街的长发客栈暂住。
胡客来到长发客栈时,客栈门前等着一些报社的记者。应桂馨搬来骡马市大街,目的是为了能离政府办公处近一些,方便交涉各种事务,所以每天都有记者来长发客栈守候,希望能采访到关于“平反冤狱”一事的最新进展。应桂馨一大早便外出办事,这些记者只好在客栈门口等候,一直等到他归来为止。
胡客在长发客栈斜对面的茶楼里坐下喝茶,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直到天色将黑未黑时,应桂馨才返回了长发客栈。
应桂馨乘坐马车刚抵达长发客栈,等候了一整天的记者立刻围了上去。
按照前些日子的做法,应桂馨会非常享受成为焦点的感觉,十分乐意接受记者的采访。他希望“平反冤狱”的事越闹越大,最好是闹得全国瞩目,这样才能给北京政府施加更大的压力。
然而今天却不同于以往。
应桂馨一下马车,完全没有理会拥上来的记者,在两个贴身保镖的护卫下,急匆匆地进了客栈,上了二楼。两个贴身保镖守在楼梯口,将围上来的记者统统拦住。
没过多久,应桂馨从楼梯上疾步走下,手里多了两个行李箱。随他一起下楼的,还有他的父亲和妻子。
带着父亲和妻子,应桂馨结清宿费,迅速上了马车。马车立刻转动车轮,驶离了长发客栈。应桂馨一回一去,神色惶然,举止仓促,仿若大难临头。
应桂馨的确已经大难临头。
今日应桂馨闲来无事,原本约了谭鑫培去戏园子品茗赏戏。他一直从上午玩到下午,准备返回长发客栈时,有人来到戏园子找他。应桂馨认得来人,乃是洪述祖的下属。来人声称洪述祖有急事,请应桂馨移步相见。
应桂馨以为“平反冤狱”“毁宋酬勋”的事有了进展,于是跟着来人去见洪述祖。
应桂馨原本窃喜不已,哪知见到洪述祖后,洪述祖所说的事,却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洪述祖告诉应桂馨,他这段时间在北京闹得太过分,激怒了袁世凯,袁世凯已密令京畿军政执法处处长雷震春暗中解决他。“大总统亲口说:‘应某狼视,不可留也,且钝初死于其手,不可不诛!’这是我在执法处的朋友听雷震春亲口讲的。听说雷震春找了很厉害的人物对付你,你最好先寻地方躲避一段时间。”洪述祖叹了口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应桂馨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以前待在陈其美的身边,知道陈其美一旦被人激怒,又不能明面上争锋较量时,往往会动用暗杀手段将之秘密除去,袁世凯身为大总统,想不到竟也是一路货色。如今袁世凯掌控全国,既然他起了杀心,国内便不能再待下去了,摆在应桂馨面前的选择有两种,要么避居海外,要么避走租界。如果避居海外,应桂馨又有些不放心,要知道二次革命后,革命党人的势力退居海外,而应桂馨公开要求“平反冤狱”“毁宋酬勋”,革命党人一定视他为眼中芒刺,欲拔之而后快。所以应桂馨的选择只剩下一种,那就是避走租界。
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应桂馨的动作可谓雷厉风行。
他立刻乘马车返回长发客栈,迅速收拾好行李,带上父亲和妻子,赶往前门火车站,准备乘火车赶赴天津。只要抵达天津,避入租界,他就可暂保无事。
应桂馨已经尽可能地行动迅速。
然而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如此迅速地行动,却正好落入了雷震春设下的圈套。
雷震春的确从袁世凯处收到了除掉应桂馨的密令,但他深知应桂馨住在旅馆,行事极为招摇,是北京城内各方舆论关注的焦点,一旦在北京将其暗杀,一定会招惹来更多的关注,舆论上必然对袁世凯万般不利。
雷震春追随袁世凯近二十年,是袁世凯极为倚重的亲信,懂得该如何替袁世凯分忧排难。他要暗杀应桂馨,又不能招惹来过多的关注,只能想办法让应桂馨离京,在北京范围以外的地方动手。
应桂馨死赖在北京不走,让他离开北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暗杀的消息透露给他知道。这种见利忘义之人,一旦知道自己处在危亡旦夕,为求自保,一定会尽快逃离北京。
于是洪述祖粉墨登场。
洪述祖是北京政府的人,岂会为了应桂馨而坏袁世凯的事?他把暗杀的消息透露给应桂馨,并非想救应桂馨一命,而是听从了雷震春的安排。他只用了三言两语,便为应桂馨搭好桥铺好路,指引应桂馨去往阴曹地府。
乘坐马车来到前门火车站,应桂馨购买了下一班次去往天津的头等座火车票。
发车时间是夜里九点四十五分,尚有一个多钟头。应桂馨在休息室里候车,让两个保镖留意四周,他自己也不时左顾右盼,生怕雷震春派来的杀手已经追赶上来。
好不容易挨到检票时间,应桂馨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急不可耐地登上火车,在头等车厢里快速寻座位坐下。
应桂馨是第一个进入头等车厢的乘客。他一坐下后,两只眼睛就一直盯着车门方向,打量走入车厢的每一个乘客。
夜里乘车的人不多,购买头等座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从应桂馨坐下开始,一直到火车开动,前前后后只有八个人登上头等车厢,其中有一个腿脚残疾的商人及其两个跟班伙计、一对洋人夫妻、一对父子和一个青年学生。
残疾商人登车之后,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走到应桂馨的斜对面,冲应桂馨极有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慢慢落座。杀手须具有敏捷的行动力,绝不可能是残疾人,应桂馨将残疾商人排除了。但是他忧心忡忡,根本笑不出来,只是冲残疾商人点了一下头,然后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乘客身上。
那对洋人夫妻登车之后,用洋话小声地交流,时不时面露笑容,显得相谈甚欢。那对父子则不言不语,父亲面色铁青,儿子看起来很不耐烦,两人之间多半闹了不愉快的矛盾。那个青年学生找到座位坐下后,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在昏暗的灯光下专心阅读,根本不理会周围的其他乘客。
应桂馨观察一番,觉得这些人都不像是杀手。他盯着车门方向,时不时又瞅瞅窗外,看看还会有什么样的乘客登上头等车厢。不过直到火车开动,再没有别的乘客登车。
火车驶离前门火车站时,应桂馨又把注意力转到车厢内的八个乘客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还是觉得这些人不像杀手。
按理说,应桂馨应该觉得放心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车厢内气氛不对,总觉得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火车驶离北京后,夜已经很深了。
头等车厢内的乘客,都靠着座位在睡觉,连应桂馨的父亲和妻子,此时也已沉沉入睡。应桂馨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亲和妻子,只说天津有一位朋友邀请他一家人前去做客,所以他的父亲和妻子才能心无旁骛地安睡。
在一片细微的呼噜声中,应桂馨始终保持着清醒。
不好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应桂馨不能也不敢入睡。
他担心杀手潜伏在其他车厢,会在半夜潜入头等车厢行刺,于是让两个保镖交替去车厢入口处值守,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一旦有人要进入头等车厢,务必拦住,盘问清楚。
时间缓慢流逝,到了后半夜,应桂馨渐渐有了一些困意。
已经高度紧张了数个小时,精神多少有些吃不消,而火车上除了不断重复的铁轨碾轧声外,没有任何动静,平淡无趣得令人困乏,再加上头等车厢内供暖,更是令人昏昏欲睡。应桂馨原本打算通宵不眠,但实在抵不过越发浓厚的睡意,于是去厕间方便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准备眯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直沉寂着的车厢入口处,忽然有了动静。
相邻车厢有个男人来到车厢连接处,要进入头等车厢,被守在那里的保镖拦住。男人声称他夜里起夜,憋得急,可车厢的厕间被人占着,所以来到相邻的头等车厢,想用一下厕间。他没想到方便一下还被人拦住,一张脸憋得通红,心里一急,连推带撞,要冲开保镖的拦挡。
应桂馨的座位在车厢的最深处,离车厢入口处比较远,只听到那边传来吵闹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看周围,见头等车厢内的乘客全都被吵醒,那个残疾商人的两个伙计甚至站了起来,朝吵闹处张望。这令应桂馨更加慌张。他现在已是惊弓之鸟,认定入口处突然吵闹起来,必是追杀他的杀手现身了。他生怕一个保镖挡不住,于是叫另一个保镖赶紧过去帮忙。他把手伸向腰间,摸住了手枪的枪托,心神才算略微定了定。
在车厢入口处,应桂馨的保镖和急欲方便的男人使劲地推搡。借用厕间可以是借口,那男人进入车厢的真实目的并不明确,保镖必须防患于未然,让一切潜在的危险远离应桂馨。但那男人的手劲很大,一个保镖有些吃不消,幸亏另一个保镖及时赶到,两人合力,才将那男人挡在车厢外。
那男人冲不过两个保镖的拦堵,脸色涨红仿若猪肝。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了一声,放弃了进入头等车厢的打算,转过身准备离开。两个保镖见此情形,不禁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略微一松。可就在这时,那男人却猛地把身子转了回来,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捅进了一个保镖的肚子。
那男人转过身佯装离开,既是为了让两个保镖放松警惕,也是为了背对两个保镖,偷偷把藏在腰间的匕首抽出来。他声东击西,突然施袭,果然一举得手。
剩下的那个保镖眼见同伴被杀,顿时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拔出刀子防御,匕首已经刺到胸前。他反应神速,错身一让,避开了要害部位,被匕首刺伤了手臂。他脚底急退,逃回车厢内,大声叫喊起来。
应桂馨的担忧果然应验,眼见保镖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踉踉跄跄地奔回车厢内,身后一个男人正举着匕首追杀,于是急忙站起来,掏出了手枪。
头等车厢内的其他乘客见此情形,刹那间睡意全无,全都朝车厢深处退。这些乘客挡住了应桂馨的视线,令他无法瞄准开枪。
洋人夫妻、青年学生和那对父子相继从应桂馨的身边跑过,躲到车厢的最深处,但残疾商人腿脚不便,由两个伙计搀扶着,行走较慢,还挡在过道里。应桂馨虽有手枪在手,苦于眼前人影晃动,无法瞄准目标,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扣动扳机,将挡住视线的残疾商人及两个伙计一并杀了。
两个伙计扶着残疾商人,从应桂馨的身边走过,应桂馨的视线终于不再受阻挡,却看见保镖已被那男人追上,被匕首一下子捅死。应桂馨急忙举起手枪,瞄准了那杀死保镖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伸出,一把抓住了应桂馨的右手腕。
应桂馨的手腕剧痛,骨头似要被捏碎一般,手掌顿时没了力气,手枪掉落在了地上。
他急忙回头,看见这只手的主人,竟是那连走路都需要伙计搀扶的残疾商人。
应桂馨惊恐万分。
在他惊恐万分的同时,站在残疾商人身边的两个伙计,抽出了藏在衣服下的砍刀,向他迎头砍落。
应桂馨的右手腕被残疾商人抓住,无法挣脱。他急忙弯腰,在躲避砍刀的同时,用左手拔出了防身用的小刀,刺向残疾商人的右手。残疾商人松开应桂馨的手腕,缩手避过了刀锋。应桂馨终于逃脱了残疾商人的抓握,赶紧跳开两步,竖起小刀,警惕左右。
站在过道上,应桂馨的左右两侧都是敌人,一侧是残疾商人和两个伙计,另一侧是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两个伙计手拿砍刀缓缓靠近,杀死保镖的男人挥舞匕首步步逼近,应桂馨被夹在中间,无路可逃。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应桂馨心里惧怕,握着小刀的手开始急剧地颤抖。
“你们是雷震春派来的?”应桂馨的声音同样在发颤。
没有人理会他的问话,只有不断逼近的杀意。
两个伙计率先发难,挥刀砍向应桂馨。应桂馨躲避两人的砍杀,不断地后退,后背完全暴露给了另一侧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杀死保镖的男人看准时机,举起匕首,瞄准应桂馨的后背迅猛地刺去。
但他这一刺没能刺中应桂馨,因为他的后颈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整个人忽然飞了起来,像断线的风筝般飞向一旁,哗啦一声,将窗玻璃撞了个七零八落。在他站立过的位置,一道魁梧的人影赫然立在过道中央。
潜伏了大半夜的胡客,直到此时终于现身。
胡客将杀死保镖的男人扔到一边,随即抢上两步,夺过应桂馨手里的小刀,横着一抹。这看似简单的一抹,却将两个伙计持刀的右手同时割伤,逼得两个伙计向后退开。
两个伙计倒也勇猛,立刻把砍刀换到左手,作势又要扑上去。
“住手!”一声低喝忽然在车厢深处响起。
两个伙计急忙回头,不解地看着残疾商人。
残疾商人却直勾勾地盯着胡客,神色十分奇怪。
车厢内光线虽然昏暗,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胡客。
曾经的御捕门总捕头索克鲁,当然不会忘记刺客道第一青者的模样。
看着胡客,索克鲁的眼神极为复杂,充斥着惊讶、疑惑、迷茫和不解,此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惧色。
“你要救他?”索克鲁皱起了眉头。
胡客没有回答索克鲁的问话,只是冷淡地说道:“全都出去。”
索克鲁冷冷地笑了一下。
索克鲁此行是为了替袁世凯暗杀应桂馨,两个跟班伙计及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均是京畿军政执法处的秘密军警。眼看即将得手,马上就能置应桂馨于死地,胡客却突然半道杀出。虽有三个秘密军警协助,但索克鲁深知无法与胡客抗衡。他不得不选择屈从。他点了点头,让两个军警搀扶着他,又把撞碎车窗的军警扶起,退出了头等车厢。
退出头等车厢只是暂时性的,索克鲁不会就此放弃暗杀行动。他和三个军警守在车厢连接处,静静地等待机会。
索克鲁等人退出头等车厢后,胡客又扫了几个乘客一眼。
几个乘客十分知趣,赶紧拿起行李,逃命似的跑出了头等车厢。
应桂馨的父亲和妻子踟蹰在原地,被应桂馨好说歹劝,相继退出了车厢。
应桂馨将死之际,没想到竟有人出手相救,对他而言,胡客就是救命恩人。几个杀手虽然退出了车厢,但火车还在行驶,杀手不可能下车,所以他的危险尚未解除,他想要活命,还得指望胡客。正因为如此,胡客的吩咐,他丝毫不敢违逆,这才劝父亲和妻子暂且退出车厢。
等到车厢内的人都走光了,应桂馨才仔细地打量胡客,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的确见过,在天口赌台被烧毁那一夜,胡客杀光了他带来的二十几个便衣巡警,逼得他灰溜溜地抱头鼠窜。但可惜的是,此时的他并没有想起来。
胡客是为刺杀应桂馨而来,当然不会救应桂馨的性命。他暂时留应桂馨不死,只是为了问清楚一个问题。他没有忘记杜心五的叮嘱,要从应桂馨的嘴里问出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应桂馨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吐露这个秘密,所以胡客才把车厢内的人全部支开。车厢内的乘客一旦退出去,总有人会去车尾通知司警,所以胡客必须尽快了结这件事。
“问你事情,”胡客冷然说道,“如实回答。”
应桂馨忙道:“恩公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杀宋教仁是受何人指使?”胡客直接抛出了这个问题。
应桂馨猝然一愣。他没想到胡客竟会问出和宋教仁有关的问题。他混迹市井多年,善于察言观色,见胡客板着一张脸,刹那间明白过来胡客很可能是为了替宋教仁报仇,刚才救他一命,多半只是为了问出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是谁,一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可能会立刻对他下杀手。
“恩公想知道此事?”应桂馨不动声色。
“说。”胡客只回应了一个字。
应桂馨点点头,说道:“我应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恩公救我一命,我定当回报。既然恩公想知道此事,那我说就是了。”他回头看了看,像是在观察车厢内是否还有其他人。
“杀宋先生不是我的本意,”应桂馨叹了一声气,“南北都想他死,就算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应桂馨口称宋教仁为“先生”,又不断唉声叹气,显得极为痛惜。他说话的同时,脚底下往后挪了一步,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显得垂头丧气。他挪步坐下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接近那把掉在地上的手枪。
应桂馨又道:“北边怕他夺权,想要除掉他,南边恨他夺权,也要除掉他,他如果不死,南北都没有安生日子……”应桂馨再一次摇头叹息。摇头的同时,他已经看准了手枪的位置。
应桂馨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斜扑蹿出,想抓起地上的手枪。
应桂馨的手刚要触碰到手枪,胡客的脚却后发先至,将手枪踢出老远。应桂馨尚未回过神来,小刀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戳破了他的皮肤。
“坐回去。”胡客冰冷的声音响起。
应桂馨的额头直冒冷汗,僵直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上。
“接着说。”胡客的语气很是平淡,但暗含着一股令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应桂馨的性命掌控在胡客的手里,不敢再耍什么花招。他咽了一口唾沫,颤声说道:“先是陈其美找到我,后来洪述祖也找到我,南北两边都想除掉宋先生……我知道了他们的事,如果不答应,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我实在没得选……
“陈其美对我有再造之恩,他保证事成之后,让我平安无事,得享荣华富贵,所以我到底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应桂馨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依陈其美的安排,派武士英刺杀了宋先生,故意把武士英留在府上,又保留了与洪述祖通电的证据,一来让武士英做替死鬼,二来把祸水泼到北京那边……”
应桂馨接下来又说了一大通,大意是南北双方都不满意当前的现状,袁世凯想灭掉革命党独揽大权,孙文看不惯袁世凯坐享革命成果,既然一国不容二主,南北之间就必有一战,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开战的借口而已。“刺宋案”一发生,南北两边都觉得这是一个吞灭对方的大好机会,所以根本没打算清查此案,都在努力地发动民间舆论,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以争取民心。与此同时,双方积极备战,袁世凯通过善后大借款扩充军备,孙文则四处开会筹备讨袁,都想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吞灭对方。
二次革命爆发后,应桂馨从六十一团兵营监狱里越狱,逃到青岛躲避。他之所以选择暂避青岛,而不是避居海外,是因为青岛地处南北之间,方便他观望形势,如果南方赢了,他就立刻南下,如果北方获胜,他就即刻北上,总之无论哪一方获胜,他都有利可图。后来北方获胜,应桂馨立即望风转舵,投靠了袁世凯。只不过他去北京后闹得太狠,既要酬劳又要勋位,还要求所谓的“平反冤狱”,袁世凯忍了他几个月,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密令雷震春派人刺杀他。至于陈其美要除掉应桂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杀人灭口。当年陈其美暗杀陶成章后,推王竹卿做了替死鬼,放了亲信蒋志清一马,蒋志清立即远避海外,守口如瓶,陈其美非但没有动杀人灭口之心,反而准备等蒋志清回国之后,便委以重用。在“刺宋案”上,陈其美的做法几乎完全相同,推武士英做了替死鬼,放了亲信应桂馨一马,只是没想到应桂馨竟然投奔了袁世凯,而且根本不守秘密,四处拿“刺宋案”说事,实在令他怒不可遏,便起了杀人灭口之心,于是发电报托身在国内的杜心五代为惩治。
应桂馨为求活命,事无巨细地说了一大通,胡客却不想再听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之间,胡客竟对暗杀产生了厌恶之感。他行刺杀之事已有多年,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却始终没有对这种替天行道的手段产生过一丝反感。可是现在他却心生厌恶了,他厌恶刺杀之事,也厌恶刺杀之人。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地厌恶自己。
胡客不想再听应桂馨的长篇大论,也不打算把应桂馨的回复带给杜心五。
刀锋斜掠,划过应桂馨的左脚踝,胡客没有取应桂馨的性命,只是割断了他的足筋。当年姻婵的左脚踝被枪弹击中,如今胡客以牙还牙,分毫不差地报还在应桂馨的身上。
胡客把小刀丢在应桂馨的脚边,大步走出了头等车厢。
经过车厢连接处时,胡客看见了守在这里的索克鲁。
索克鲁已经老了,眼窝深陷,头发和胡须均已花白。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御捕门总捕头,一生与刺客和杀手为敌,没想到年老之际,竟然做起了曾经最为痛恨的事情。
对视一眼,错身而过,胡客不再理会索克鲁。
索克鲁听见了应桂馨因足筋断裂而发出的惨叫声。他知道应桂馨没死,于是冲身边的两个秘密军警使了个眼色。两个秘密军警站了起来,摸出砍刀,嗖地一下钻进了头等车厢。
越来越多的人朝头等车厢聚集,车内是万般喧哗,车外则是夜色深沉。
胡客微微一笑。
穿行于人潮之中,他大步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