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客所看到的在下游燃起的那一团火,正是本地帮会的前方哨探放出的信号,用以通知埋伏在后方的抢土者,装有鸦片的麻袋已经顺着水流漂过来了。
那些看见信号后立即朝江心移动的黑影,是一只只的舢板,每只舢板上载有三人,分别负责掌船、挠钩和拉货。这些舢板准备划到江面上,劫住顺水漂来的麻袋。
梁老汉在船头挂起了白灯笼,那是举白旗的意思,向这些抢土者表明来船没有任何恶意。通常情况下,抢土者不会为难挂白灯笼的船,但偶尔也会有意外。如果“挠钩”的收获不可观,抢土者心中郁闷,有时会找地方发泄情绪,这时江上过往的船只便成了受害者。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抢土者劫渡船的事,所以每到深夜,江边的渡船就很少再冒险下水。此时看见一只只舢板朝江心快速划来,梁老汉的心里忐忑难安,只有暗自祈祷这帮抢土者“挠钩”抢土顺利,不会找他发泄脾气了。
胡客站在渡船的船头,仔细数了数,夜幕中划来的舢板共有四只。
这四只舢板浑然没把渡船放在眼里,划到江面上后,立即横向连成一排,将能控制的江面范围拓宽到最大,以便最大限度地挠钩麻袋。
抢土者摆好了阵势,梁老汉自然不敢靠近。他停下了摆划,打算让渡船顺着水流漂一阵子,等绕过抢土者后再摆向北岸,这样虽然多费一些功夫,但可以确保渡船的安全。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却出现了。
四只舢板上的抢土者都面朝着下游,等待着顺倒灌的海水漂来的麻袋,可他们没有等来想要的东西,却等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在舢板前方约一里之处,从南岸忽然冲出来几只小划。
这几只小划在南岸藏得非常隐秘,此时突然现身,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划到了江心,挡在了抢土者前方的江面上。
这摆明了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看阵仗是要拦在抢土者的前面,先将漂来的麻袋劫住。
煮熟的鸭子摆在眼前,岂能让别人从嘴里夺食?四只舢板上的抢土者立刻骚动起来,最中间那只舢板上,一个歪脖子男人大声骂道:“触那娘!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黄老板的货!”
“挠钩”抢土是一瞬一息的事,只要挠钩得手,立马就划船靠岸,将麻袋装车便跑。歪脖子男人不敢稍有耽搁,因为只要有片刻耽搁,煮熟的鸭子便飞走了。歪脖子男人立即招呼左右,四只舢板同时划动,向前方的几只小划快速靠近。
这边舢板刚一动,那边小划跟着便动了。
小划总共有五只,其中三只忽然离了队列,顺着水流朝舢板迎面划来,另外两只则留在原处。
“触那娘!”歪脖子男人一眼识破了小划的伎俩,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
三只小划迎面划来,显然是想阻止舢板靠近,只要争取到片刻的时间,后方的两只小划便可以趁机挠钩麻袋。歪脖子男人原本只是想上前与小划上的人交涉一番,让对方知道是在和谁做对,从而知难而退,但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客气,立即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既然如此,自己这边也用不着客气了,歪脖子男人冲左右叫道:“都亮了火,给些铁疙瘩,让这群混蛋吃个饱!”
四只舢板上,负责划船的抢土者只管一个劲地埋头猛划,负责挠钩和拉货的抢土者举起火把,同时从腰间掏出了手枪,只等三只小划进入射程范围,便立刻瞄准射击。
舢板和小划的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即将进入抢土者的射程范围,三只小划上的人忽然同时跃入了黄浦江中。
这一反常的举动,让抢土者猛地一愣。
歪脖子男人悚然一惊,脑海里闪过了三个字,脱口道:“触那娘,是水老虫!”
歪脖子男人口中的水老虫,指的是专门在黄浦江上以偷盗抢掠为生的流氓团伙。
黄浦江的水不深,大型轮船无法靠近新开河一带的码头,所以早年潮州帮走水路运土时,在吴淞口接到货后,都是将鸦片一箱箱地分装在小船上,运往新开河一带入栈。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小船却常常发生翻船事件,一箱箱鸦片沉入了黄浦江底,后来派人打捞时,却又死活找不到这些装有鸦片的箱子。其实这就是水老虫在作怪。水老虫原本是混迹江边熟知水性的流氓地痞,眼红潮州帮运土发财,于是便做起了不要本钱的买卖。每当潮州帮的小船经过时,水老虫便偷偷地潜入江中,想办法将小船弄翻,然后捞起沉在水底的鸦片箱,拖上小划偷偷地运走,所以潮州帮事后打捞却什么也找不到。水老虫最初都是些闲散流氓,后来逐渐形成了团伙,为首之人是人称“上海一霸”的青帮首领范高头。
这个范高头,在上海可谓叱咤风云,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范高头的脑门上长有一颗硕大的肉瘤,好似头上多长了一个小脑袋,因此得了“范高头”这个绰号。范高头早年是船户出身,为人性情凶狠,又生得孔武有力,他将一帮气味相投的艄公、舵手们纠集起来,又收编了江边的各路流氓地痞,干起了强占水路、劫掠商船、贩卖私盐、抢劫鸦片的勾当。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水老虫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强大,也一天比一天猖狂,不仅打水路鸦片的主意,有时甚至连已经运抵新开河一带码头上的鸦片也不放过。潮州帮多次增派人手巡逻看守,但仍然无济于事,有时甚至连巡逻的人也告失踪,第二天尸体被发现漂浮在黄浦江面上。不仅如此,水老虫还杀过租界的巡捕,买枪买炮与黄浦江上的巡江缉私营干过仗,而且专门与洋人做对,劫过洋船杀过洋人,让行经黄浦江上的洋人吃尽了苦头。后来洋人不堪其扰,不断向租界当局反映,租界当局便不断向当时的江苏巡抚陈夔龙施压,最终陈夔龙在去年派出大批精兵追击围剿水老虫,将这一流氓团伙彻底击溃,并捕杀了水老虫的首领范高头。
歪脖子男人一见小划上的人一齐跃入了水中,脑海里立即跳出了水老虫三个字。虽然他只是猜测,但敢在黄浦江上潜水行事的人,除了水性出色的水老虫,还能有谁?自从去年范高头死后,水老虫已经销声匿迹了整整一年,歪脖子男人没想到今天竟会遭遇这帮人。这些水老虫熟知水性,如果被他们潜到舢板底下搞破坏,那四只舢板上的十二个抢土者,全都难逃葬身江底的厄运。
如果是在白天,或许还能从水面的动静来判断水老虫的位置,但此时是伸手看不清五指的黑夜,无从预判水老虫在水下的动向。情急之下,歪脖子男人只能命令抢土者将挠钩伸入水中东搅西挠,同时朝水中开枪乱射,只盼能起到一些作用。
但这种瞎子摸象的办法实在收效甚微。片刻之后,最左侧的舢板忽然倾覆过来,三个抢土者跌落入水,扑腾了几下,便彻底从水面上消失了。一入水中,任你枪支在手,也难以斗过水老虫的各种手段。
“赶紧划起来,给我往前面冲!”歪脖子男人急得大喊大叫。
他急吼之下,三只舢板先后提起速度,朝远处那两只没有移动的小划冲去。
那两只小划上的水老虫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正在卖力地挠钩装有鸦片的麻袋。
歪脖子男人知道,在原地停留就是等死,只有动起来,不断地移动位置,舢板才有可能甩开水里的水老虫。同时他已铁了心,只要能够抢得几只麻袋,就算没有白跑这一趟,即便一只麻袋也没抢到,那也不能放过前方这两只小划,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决计不能让水老虫得到。
在冲向两只小划的过程中,落在最后面的舢板,忽然间倾覆过来,沉入了江底。
只剩下最后两只舢板了。
没等靠近挠钩麻袋的两只小划,歪脖子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扣动了扳机,黄浦江上顿时响起了枪声。
两只小划已经挠钩了几只麻袋,算得上收获颇丰。眼见两只舢板飞一般地冲来,而且枪声已经响起,两只小划急忙朝南岸划去。岸上早有马车等候,只要将货物弄上岸,装车运走,水老虫就可大功告成。
歪脖子男人不愿轻易地放过这帮水老虫,指挥两只舢板从斜刺里杀向小划。在飞速划行的过程中,他还不忘甩出挠钩,将一只飘过船侧的麻袋钩了上来。
双方虽然都在快速地划行,但两只舢板占了先起速的优势,划船的抢土者又都是臂粗力壮的大汉,因此逐渐缩短了与两只小划的距离。
渐渐追近小划,歪脖子男人照准小划上的黑影就是数枪连发。不知是他枪法准还是运气好,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惨叫,一只小划上的划桨人被子弹击中,翻身跌入了江中,划桨人的双手没有撒劲,将船桨也带入了水中。
失去了船桨,这只小划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两只舢板趁机冲近,枪声连响,小划上的两个水老虫来不及跃入江中,已被乱枪打死。
“莱阳梨!”歪脖子男人用挠钩钩住了小划,冲另外一只舢板大声吼道,“前面那只船交给你了!”
绰号叫“莱阳梨”的男人应了一声,指挥舢板追击另一只全速划行的小划,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有了前车之鉴,这只小划上的两个水老虫不等后方追近的抢土者开枪,抢先一步跃入了水中,准备在水下袭击舢板。划桨的水老虫则继续留在小划上,一个劲地向岸边猛划。
水老虫入水,舢板再往前划便有倾覆的危险,但莱阳梨既不退缩,也不躲避,而是继续指挥舢板直愣愣地冲向小划。他连开数枪,但划桨的水老虫俯下了身子,子弹一一射偏。
就在这时,舢板左侧的水面忽然哗啦一响,撕裂开来!
两个水老虫如鲤鱼一般,猛地跃出水面,拽住舢板的舷边,用力往下一压!舢板本就是小船,被两个水老虫的劲力加体重一压,顿时向左侧急倾,整个翻了过来,反扣在了水面上。
在舢板倾斜的瞬间,莱阳梨已经一跃而起,朝前方的小划扑了过去。
他人在空中,照准小划上的黑影就是一枪。这一枪正中划桨的水老虫的肩头。那水老虫本来举起了船桨,准备照准飞扑而来的莱阳梨,一桨将其拍落水中,但肩头忽然中弹,船桨举起一半便又落下。莱阳梨飞扑过来,将水老虫摁翻在了小划上。小划急剧地晃动起来。
抱摔扭斗之中,又是一声枪响。
莱阳梨的右腕被水老虫牢牢地抓住,这一枪没能对准水老虫的要害,只击中了水老虫的大腿。这是手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未能击中要害,但也足够让水老虫吃上一壶。
枪伤带来了剧痛,水老虫的注意力因此分散,手劲出现了松动。莱阳梨趁机挣脱右手,丢掉没有子弹的手枪,猛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朝水老虫的胸口猛戳而去。
水老虫翻身一滚,匕首戳中了一只麻袋。
莱阳梨抽出匕首,又朝水老虫连续刺击。
水老虫已经身中两枪,小划又狭窄逼仄,无法躲开莱阳梨的这番猛劈猛刺,胸膛猛然间一痛,终于被匕首夺去了性命。
划桨的水老虫一死,整只小划落入了莱阳梨的掌控,水老虫挠钩起来的三只麻袋,也处在他的控制之下。
但江水里还有不少水老虫,莱阳梨不敢大意,抓过船桨,飞速划行。他现在无暇考虑其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甩开水里的水老虫,因此顺着水流疯狂地划行,希望借助水流的速度,使船速达到最快,将水里的水老虫甩开。不远处另一只舢板上的歪脖子男人,已用挠钩将小划上搁放的麻袋钩了过来,也顺着水流飞速划行,并试图靠近莱阳梨。
莱阳梨控制的小划和歪脖子男人控制的舢板,各自载有三只麻袋,水里的水老虫不敢将其掀翻,否则麻袋入水后被水冲走,到头来便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能在水下搞破坏,那就只能采取更为直接的攻击办法。这些水老虫不等小划和舢板起速,便一个个从水中跃起,径直跳上了小划和舢板,企图和抢土者近身肉搏。
舢板上除了歪脖子男人,还有两个抢土者,并且有枪在手,和水老虫拼杀时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跳上来多少水老虫,便打死多少水老虫。但小划这边却只有莱阳梨一人,虽然有匕首护身,但遭到三个水老虫的围攻,挨了不少重拳重脚。
莱阳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将麻袋夺回,但现在遭遇围攻,再不逃离小划,就将被水老虫活活打死。
权衡利弊后,莱阳梨决定逃命。
他像疯子一般,嘴里发出啊啊呀呀的怪叫声,左手拿着船桨乱扫,右手则疯狂地挥舞匕首。这种不要命的疯劲,逼得三个水老虫向后退开了一步。
这是逼出来的逃生机会!
莱阳梨本来打算跳进江水之中,但瞥眼之间发现身边出现了另一艘船,当即一个大跨步飞跃了过去。
这艘船正是梁老汉的渡船。
渡船带有船篷和内舱,体形较大,远不如小划那般灵活,同样是顺水划行,速度慢了许多,很快便被莱阳梨所在的小划赶上,而且恰巧紧挨着经过,正准备从小划上跳水逃生的莱阳梨,径直向渡船跃了过去。他这一跃就是半丈远的距离,双手挂住了渡船的船边,下半身则浸入了水中。他拖着湿漉漉的下半身,翻爬上了渡船。
莱阳梨控制的小划被水老虫重新夺回,歪脖子男人那边则成功保住了舢板。
依靠手枪,歪脖子男人和另外两个抢土者击退了所有爬上舢板的水老虫,这些水老虫要么被打死,要么受伤后跃回了江中。眼见莱阳梨跃上了渡船,歪脖子男人急忙让舢板靠近渡船的另一侧。
一番夜幕下的水上搏杀,四只舢板只剩其一,十二个抢土者只剩四人。水老虫的伤亡也不轻,只剩下三个水老虫在小划上,其余水老虫非死即伤,并且挠钩得手的货物有一半被抢土者夺走。
歪脖子男人原本打算驾着舢板赶紧逃离,但现在一番厮杀后,水老虫只剩下了区区三个人,他不由动了报仇之心。他的手枪已经打光了子弹,但还有别的办法报仇。他将舢板上的三只麻袋转移到了渡船上,并和另外两个抢土者跳上了渡船。在小划和舢板的面前,渡船犹如庞然大物,歪脖子男人打算驾驶渡船,直接将小划撞翻,即便三个水老虫不死,至少也要让对方得手的货物重新落水,让这帮水老虫最终白忙活一场。
梁老汉不敢和凶神恶煞的抢土者作对,早已躲进了船舱。他从舱门的缝隙朝外面偷望,并小声地对胡客说:“年轻人,你千万把钱财藏好了,可不要露出来!”
歪脖子男人控制了渡船,冷眼望着不远处的小划,见小划还待在原处没有逃离,心里暗骂道:“你们这帮水王八喜欢闹腾,我今天就跟你们闹腾个够!”
歪脖子男人正要控制渡船朝小划撞去,可这时小划上的水老虫忽然惊讶地叫骂了起来:“他娘的,货不对啊!”
自从现身于江面上后,这还是水老虫那边第一次有人开口说话。由此可见,小划上必定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
这一意想不到的状况,却是因莱阳梨而起。
先前莱阳梨跃上小划后,与划桨的水老虫有过一番剧烈的抱摔扭斗。当时他用匕首猛戳猛刺,曾戳破了一只麻袋。现在小划被三个水老虫重新夺回,水老虫急忙查看货物,因而发现了麻袋上破开的口子。奇怪的是,麻袋破了口,却没有半点鸦片的气味飘出来。三个水老虫觉得不对劲,急忙检查了三只麻袋。
不检查不要紧,这一检查却不得了。
三只麻袋里,各装有几节竹筒,足以产生让麻袋漂浮起来的浮力,此外,还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油纸包,油纸包里,就是偷运的货物了。水老虫急忙拆开了油纸包。正是因为忙活着做这些事,所以小划一直停留在原处,没有逃离。
油纸包拆开后,里面全是白色的粉末。
按照常理来说,因为产地的不同,鸦片会在颜色上有细微的差别,但往往不是黑色便是褐色,如果是精制鸦片,则会呈现出棕色甚至是金黄色,但绝不可能是白色,且鸦片是凝固状物体,绝不可能是粉末,此外鸦片带有强烈的刺鼻性气味,根本不可能如油纸包里的白色粉末那般气味全无。
一个水老虫粘起一点白色粉末尝了,竟然是面粉的味道,再将另外两只麻袋里的油纸包拆开检查了,无一例外都是面粉,意想之中的鸦片连影子都没瞧见。
听见小划上传来“货不对”的叫骂声,莱阳梨急忙用匕首划开了渡船上的麻袋,略一验查,便发现货物不对。他挑起白色粉末尝了,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歪脖子男人,说道:“阿道,这不是团年糕!”
“团年糕”是鸦片的另一种叫法,除此之外,鸦片还有“乌香”“福寿膏”等多种叫法。
那叫阿道的歪脖子男人听了莱阳梨的话,也急忙挑起一点粉末尝了,骂道:“触那娘,是面粉!”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面露惊讶之色。
抢土者每次挠钩行动,都会利用安插在潮州帮里的暗子,提前查探清楚货物的数量以及江上过土的时间,然后在夜里派眼线藏在江边盯梢,一旦发现江上有东西漂过,便举火为号,通知埋伏在后方的抢土者展开行动。这次挠钩抢土,暗子打探到潮州帮接到的货是一批印度“小土”,将分装成二十个包,在夜间四更走黄浦江上过土。当时从国外偷运到上海的鸦片,因为原产地的不同而有类别之分,印度出产的鸦片称为“小土”,英国出产的鸦片称为“大土”,波斯湾出产的鸦片称为“新山”,土耳其出产的鸦片称为“金花”,这几类鸦片的价格,比国内出产的鸦片要贵上三四倍。因此二十个包的印度“小土”,可谓分量十足,正因为如此,才引得抢土者和水老虫同时行动。然而事到头来,拼死拼活才抢到手的麻袋,装的却不是印度“小土”,而是面粉,如何不让阿道和莱阳梨吃惊?
“事情不对劲!”莱阳梨越想越觉得古怪,对阿道说道,“难不成是潮州帮下的套子?”将面粉装入麻袋,假装江上过土,潮州帮此举,必定有其目的。
在莱阳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远处忽然燃起了火光。
燃起火光的位置和之前举火为号的位置一样,但是这次不是一团,而是两团。
一团火,代表江上有货物漂过,两团火,代表有异常状况出现!
莱阳梨等人朝下游望去,只见极目处的江面上出现了几团黑影。这几团黑影都是小型船只,正顺着倒灌的海水驶来,速度奇快无比。
瞧这几只小船驶来的速度,莱阳梨和阿道便知道情况不妙。
另一侧的水老虫也发现了这一情况,立刻划动小划朝岸边而去。水老虫本来是从南岸来的,但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北岸更近,因此也顾不上方向不对,一个劲地朝北岸划去。
阿道之所以连人带货转移到渡船上,是打算趁水老虫不备,将小划撞翻,现在出现突发状况,水老虫划动小划快速靠岸,但渡船却因体形较大,速度提不起来,反而来不及靠岸。
“把货扔了,全都进舱!”莱阳梨的脑筋转得飞快,急忙招呼阿道和另外两个抢土者,将三只麻袋推入江中,然后一脚踢开舱门,钻入了船舱里。
梁老汉和胡客都在船舱里,莱阳梨直接亮出了匕首,逼问梁老汉道:“我们四个是什么人?”
梁老汉被匕首吓住了,脑袋有些发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都是你船上的客人!”莱阳梨喝道,“记住了没有?”
梁老汉急忙捣蒜似的点头,一个劲地应道:“小的记住了,记住了……”
莱阳梨一把将梁老汉推出舱外:“你如果敢卖了我们,我定叫你全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莱阳梨扔下这句狠话,“砰”地关拢了舱门,将心惊胆战的梁老汉独个留在了外面。
阿道和两个抢土者在长板上坐好,莱阳梨也在靠近舱门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将匕首藏在腰间,暗暗握紧,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最里面的胡客。让莱阳梨略感奇怪的是,和惊恐万状的梁老汉不同,这位渡船上的客人和抢土者照了面后,竟然始终面不改色,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莱阳梨没工夫揣测这位客人的来历,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船舱外。
没过多久,渡船四周响起了呼喝停船的声音,不一会儿船身便摇晃起来。
莱阳梨透过舱门的缝隙,望见渡船已被几只小船截住。一只小船上伸来踏板,搭在渡船的船头,几个黑衣人手持火把,踩着踏板,登上了渡船。
为首的黑衣人是个瘦高个子,走到梁老汉的身前,喝问道:“你就是艄公?”
梁老汉唯唯诺诺地回答:“小的正是,几位爷……有何贵干?”
“舱里有人吗?”瘦高个子看了一眼船舱。
“有……”梁老汉回答道,嗓音有些发颤,“全都是……都是夜里过江的客人。”
“把门打开!”瘦高个子直接向几个黑衣人招呼道。
几个黑衣人从瘦高个子的身边走过,直奔舱门而来。
莱阳梨急忙缩回身子,在长板上坐正了。
舱门“砰”地一声被踹开,几个黑衣人让开一条道,瘦高个子弯腰走入船舱。他扫了一眼,见两侧长板上总共坐了五个人,歪着嘴道:“深更半夜的,过江的人还真他娘的不少!”他的目光左转右折,最后落在了莱阳梨的脚下,那里的船板湿漉漉的,有一大片明显的水迹。
瘦高个子回头看了一眼船头,那里也有一滩水迹,并且有一串踩过水的脚印,从船头延伸进船舱,一直延伸到莱阳梨的脚下。
瘦高个子冷笑着说:“你们是自己走呢,还是我请你们走?”
莱阳梨原本想假装成渡客混过去,却忘了他跃上渡船时下半身曾跌落水中,因此进入船舱时,留下了一长串水迹,正是这一串水迹,出卖了他的假渡客身份。
“你们是什么人?”莱阳梨想搞清楚对方的来头,以便想法子应对。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瘦高个子道。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莱阳梨又问。
瘦高个子嘿嘿一笑,道:“你抢了我们的货,你说我们想怎么样?”
这一句话,已经表明了这帮黑衣人的身份。货物的主人,自然是潮州帮的人。
对方既然是潮州帮,那一场冲突已经在所难免,莱阳梨决定先发制人。
他猛地站起,准备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但瘦高个子身后的几个黑衣人,却迅速掏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莱阳梨的头。莱阳梨只把匕首拔出了一半,不得不松开了手。阿道和另外两个抢土者也站起身来,同样被枪口指住,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坐在长板最里侧的胡客,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你们是哪帮哪会的?在哪一块地头混事?”瘦高个子问道,“你们还真他娘的够胆量啊,郑洽记的货,也敢三番五次地抢!”
莱阳梨冷笑道:“郑洽记有什么了不起?郭茂源、周昌的货,我们也照抢不误。”
瘦高个子见莱阳梨被枪口指住,依旧面无惧色,暗想此人倒有几分胆色,又问:“五月二十七日的半夜,有批货从这条江上过,就在这一带被人劫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莱阳梨道:“我这人脑袋不好使,记不清了。”
“半个月前的事,怎么可能记不清?”瘦高个子喝道,“你少在我面前装傻充愣。”
“记不清就是记不清,”莱阳梨说道,“我们抢土就如同吃饭睡觉,是家常便饭之事,抢的次数多了,谁还记得清楚?”
莱阳梨嘴滑,问不出东西,瘦高个子转而逼问阿道,阿道只是一味地嘿嘿发笑,并不回答。瘦高个子再逼问另外两个抢土者,一个抢土者回答“记不清楚”,另一个抢土者干脆不说话,做起了闭口哑巴。
瘦高个子不知道胡客是渡江的客人,以为他也是抢土者,因此走到胡客的跟前,喝问五月二十七日的事。胡客充耳不闻,让瘦高个子又吃了一个闭门羹。
“你们他娘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瘦高个子满肚子火气,从一个黑衣人手中夺过一柄手枪,抵在莱阳梨的额头上,“你说还是不说?”瘦高个子凶相毕露。
莱阳梨将头一扬,顶在枪口上,道:“你手指头只要敢摁下去,郑洽记从今往后再无安宁之日!”
“死到临头还嘴硬,”瘦高个子不吃莱阳梨的狠话,“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正要扣下扳机,一只手忽然从侧后方伸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瘦高个子回过头去,见到一个商人打扮、满脸皱纹的男人,忙收起了傲慢的姿态,道:“郑老板,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
郑让卿早年是进士出身,曾官任江浙盐运使,后来从父亲郑介臣手中接过郑洽记,利用官场上的关系,将生意越做越大,使得郑家成为了上海巨富。
郑让卿示意所有人把枪放下,然后看着舱内的五个人,语气温和地说道:“在下郑洽记郑让卿,上个月二十七日,我有两艘货船在这里被人劫了,几位当家的可有听说过此事?”
莱阳梨见郑让卿文质彬彬,言语间十分客气,抵触的情绪顿时消了大半,应道:“郑老板丢了什么货?”他知道这批货一定非比寻常,否则郑让卿身为潮州帮的巨富,不可能为了此事亲自出面。
“不瞒这位当家的,我丢的这批货里,有朝廷的贡品,现在被人劫了,郑洽记损失事小,可朝廷追究下来,杀头事大啊。”郑让卿双手作拱,言语十分诚恳,“各位当家的,不管这批货是被谁所劫,只要你们肯告知下落,郑某人一定重谢!”
莱阳梨见郑让卿态度如此诚恳,便回答道:“郑老板,上个月二十七日,我在赌场里混了一整天。那天安徽巡抚被杀的消息传来,我是在赌场里听到的,所以记得很是清楚。二十七日及前后的两三天,我和兄弟们都没有下过江,你的货船被劫,不是我们干的。”
“此话当真?”郑让卿问道。
“绝无半点虚言。”莱阳梨回答。
站在一旁的阿道也说:“郑老板,我们只对夜里过江的烟土感兴趣,至于装了船的货,我们是从来不碰的。”又道:“如果以往有什么开罪您的地方,还请您大人大量,多多海涵。我们回去之后,定当略备薄礼,上门谢罪。”
郑让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各位当家的,你们知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郑老板的船是怎么被劫的?”莱阳梨问道。
郑让卿如实回答,原来他的两艘货船,是被人凿穿了底板,舟覆沉江,被人从水下捞走了货物。
“有这等本事的,只可能是水老虫!”莱阳梨斩钉截铁地说道。今日他和水老虫结下了梁子,即便郑洽记的货船被劫不是水老虫干的,但经他这样一说,郑洽记必定会去寻水老虫的晦气,多少能替他出一口恶气。
“水老虫?”郑让卿略显吃惊,“这伙人不是被朝廷派兵剿灭了吗?”
“我们刚刚才和水老虫打了交道,他们也想抢过江的货。”莱阳梨道,“他们腿脚快,这时候恐怕已经从北边上岸了。”
郑让卿再一次拱手作揖,说道:“谢过各位当家的提供线索,郑某人感激不尽,如能追回失货,定然重谢各位!”回头在瘦高个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即急匆匆地走出了船舱。
郑让卿回到了小船上,三只小船跟随他赶往北岸,看样子是追赶水老虫去了。
等到郑让卿离开后,瘦高个子让出了舱门,对船舱里的人说道:“得罪各位了,请吧。”
莱阳梨狐疑地看着瘦高个子,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按刚才郑让卿的口气,今天的事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潮州帮的人应该就此离开才是,可郑让卿的确是走了,这些黑衣人包括瘦高个子却没有离开,反而要“请”他们走出船舱。
“不想出去也行,”瘦高个子冷笑着说,“那就只好在这里解决了。”
“解决”二字一出口,那就是要下杀手的意思。
莱阳梨惊道:“是郑老板叫你这样做的?”他清楚地记得,郑让卿临走之前,曾在瘦高个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瘦高个子说道:“老板没有吩咐,我们这些跑腿的下人,又岂敢乱来?办事干净利落点。”前面几句话,是回答莱阳梨的问话,最后那一句,却是对几个黑衣人说的。留下这几句话后,瘦高个子便弯腰走出了船舱。
梁老汉还站在船头,一见瘦高个子出来,立刻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瘦高个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缩颈躬身,始终不敢抬头。
瘦高个子走过梁老汉的身边,在即将踩上踏板之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差点倒忘了。”他嘴角一抽,转过身来,手里的枪一抬,便开枪打死了梁老汉。他冲梁老汉的尸体啐了一口,这才踩着踏板走回了小船上。瘦高个子带人登上渡船之时,曾问起船舱里有没有人,梁老汉回答说舱里的人都是渡江的客人,这句谎话他可一直没忘。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惊得船舱内的莱阳梨等人浑身一抖。
莱阳梨清楚,生死时刻已经到来,再不拼命,就彻底没有拼命的机会了。趁几个黑衣人还没举枪,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朝最近的黑衣人扑去。但是他这冒死一击没有半点把握,毕竟对方用的是枪,他用的是匕首,哪个速度更快,哪个威力更大,他心中自然清楚。
莱阳梨刚刚跨出一步,匕首尚未刺出,身旁却猛地掠过了一道黑影。
这道黑影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先他一步,杀向了这群黑衣人!
胡客动手了。
胡客一心追踪睚和眦,本不想节外生枝,抢土者和潮州帮先后登上渡船,他始终坐在原处没有任何动作,在祸不殃及自己之前,他打算一直隐忍不发。但现在潮州帮将他当成了抢土者,并且立马就要开枪取他的性命,逼得他不得不动手。
胡客的反应速度比莱阳梨快,行动起来更是快上数倍不止。胡客本来在莱阳梨的身后,两人几乎同时动手,莱阳梨只跨出了一步,胡客便已经扑到黑衣人的身前。胡客如鬼魅般在几个黑衣人之间穿插往来,眨眼之间,几个黑衣人连一枪都没来得及开,便悉数倒在了船板上,几支火把也一一摔灭了。
这一幕惊呆了四个抢土者,尤其是离胡客最近的莱阳梨。
莱阳梨虽然不足二十岁,却已是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莱阳梨本姓杜,因在汉历七月十五日即鬼节出生,于是得名月生,意为月半而生。十四岁那年,杜月生孤身一人来到上海闯荡,先后在张恒大水果行和宝大水果行做学徒,后因经常结交街头流氓瘪三,影响了店里的生意,被赶出了水果行。杜月生为维持生计,索性在十六铺码头上摆起了自己的水果摊。他不仅水果卖得最便宜,而且总是替顾客免费削皮,因此练就了一手削果皮的绝技,能做到一边和人聊天,一边将果皮均匀地削下,并且一削到底,绝不断裂。他尤其擅长削坏掉的莱阳梨,一只烂梨子,经他巧手一削,烂疤一剜,立即变得晶莹剔透,常常引来顾客的围观,使得水果摊的生意异常火爆。正因为如此,他得了“水果月生”和“莱阳梨”这两个绰号。
杜月生并不满足于摆水果摊当小老板的生活,在他的内心深处,更羡慕那些帮会人物整日游手好闲、胡吃海喝的日子。于是他在摆摊之余,与码头一带的流氓混混打得火热。在熟悉了本地帮会的一些行情后,杜月生抓住机会,加入了上海本地最大的帮会组织——青帮。
杜月生加入青帮之时,这个最初起源于漕运的组织,已经拥有近两百年的历史。清代早期,为供应皇室官僚及军队所需,每年会通过大运河,从江南富庶地带运送大批粮食北上京城,这一过程被称为漕运。当时漕船以卫所为单位编为帮,允许各帮在漕运途中互相帮助。按照规定,漕运本该由隶属于军籍的屯田士兵担负,但由于运输路程太远,运输的过程又极其辛苦,因此往往人手不够用,每帮或多或少都会雇用一些水手、船工来做事。后来屯田士兵越来越松弛懈怠,每帮雇用的水手和船工便越来越多,这些水手和船工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于是抱团结伙,青帮由此而生。
自雍正年间创立后,青帮的势力发展极快,初期只有翁佑堂、钱保堂和潘安堂三大帮,但很快便扩大为七帮、十二帮,一直到后来的“一百二十八帮半”,徒众也由最初的数千人发展到数万人,至道光年间已达五六十万之众,其成员也由最初的水手、船工扩展到运河各闸、坝、码头的水夫、挑夫、纤夫和搬运工人等。由于漕运起于富庶的江浙一带,所以近两百年的时间里,江浙地区的青帮势力最为庞大。青帮起源于漕运,因而又被称为粮船帮,所有徒众几乎都在运河沿线活动,因此又有“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的说法。
青帮和洪门都是规模庞大的帮会组织,虽然常被人一起提及,但其实两者有很大的不同。洪门弟子以兄弟相称,崇尚“入门即约为生死兄弟”;青帮却实行禅宗制度,必须拜师才能入帮,徒众以师徒相称,崇尚“师徒如父子”。洪门从创立之日起便立誓反清复明,但青帮并不以反清为目的,相反,青帮徒众大都依靠漕运为生,因此与清廷是一种依附的关系,正是基于这一点,青帮和洪门一度成为敌对关系,双方严禁本派成员转投对方,所谓“由青转洪,披红挂彩;由洪转青,剥皮抽筋”,正是此意。
但这一情况却在道光年间发生了转变。
道光初年,黄河决口改道,高邮至徐州的运河段淤没,漕道因此断绝。为了保证京师重地的粮食供应,清廷试行南漕海运,这一做法后来逐渐取代了漕运,使得大批青帮成员失业。为生计所迫,一部分青帮成员加入太平军打仗吃粮饷,一部分流窜于各府各县,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还有一部分则贩卖起了私盐,摇身一变成为了各地的“盐枭”和“青皮”,青帮也开始逐步向黑帮组织转变。这一时期,青帮与清廷的依附关系彻底破裂,并成为了清廷打击的对象。青帮与洪门也不再是敌对关系,两派开始以“青洪一家”自称,民间有言“红花绿叶白莲藕(指白莲教),三教原来是一家”。
到杜月生加入青帮的时候,青帮早已不是过去单纯的粮船帮,成员也已扩大到整个下层社会,并且多以流氓地痞为主,青帮已经成为了典型的黑帮组织。
按照规矩,入青帮必须拜师,杜月生拜的师父是当时的小东门一霸、绰号“套签子福生”的陈世昌。入帮后要排辈分,青帮创立时有二十四辈分的规定,即“清净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性,元明兴理,大通悟学”。此时上海的青帮以“大”字辈当家,陈世昌排“通”字辈,杜月生拜陈世昌为师,便顺理成章成为了“悟”字辈,这是青帮中辈分最低的成员。辈分虽低,但杜月生的能力却十分出众,无论是收“保护费”,还是与别的帮派打架斗殴,他都表现得十分出色,所以短时间内便闯出了不小的名声,这引起了黄金荣的妻子林桂生的注意。陈世昌与黄金荣私交甚厚,于是顺水推舟,将杜月生推荐到了黄公馆,在黄金荣的手下当了一名“蟹脚”。一开始,杜月生只是黄公馆跑腿的跟班,后来在林桂生的照顾下,加入到黄公馆抢土的队伍。几次抢土行动,杜月生的表现都极其出色,其中有一次抢土得手后,竟然遭遇了黑吃黑,一大包鸦片在岸边被偷土贼劫走,杜月生单枪匹马追到洋泾浜,以一己之力擒获偷土贼,将失窃的鸦片全部追回。这次行动后,杜月生开始得到黄金荣的赏识,再加上林桂生暗中照顾,杜月生就此在黄公馆站稳了脚跟。
虽然年龄不大,但杜月生是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见过不少世面,上海本地有名的流氓地痞,他大都照过面,其中不乏一些厉害的人物。但与这些厉害人物比起来,胡客就如同泰山之于小丘。胡客行动起来如鬼似魅,解决这帮黑衣人只在眨眼之间,再加上在杜月生的眼里,胡客只是一个深夜渡江的客人,实在没想到一个客人竟然身怀绝技,所以杜月生才被惊得目瞪口呆。阿道同样惊得呆若木鸡,另外两个抢土者甚至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客击杀了所有的黑衣人,没理会身后的杜月生等人,径直走出了船舱。杜月生急忙招呼同伴捡起黑衣人的手枪,紧随在胡客的身后出了船舱。
瘦高个子坐在一只小船上,准备等手下解决完问题后,便一把火烧了渡船毁尸灭迹,然后打道回府。他点起一根洋烟,还没抽上一口,便看见渡船船舱里的火光一下子没了,随即几道黑影钻了出来。
瘦高个子见几道黑影的身高不对,不是自己的手下,登时大吃一惊。洋烟从他的嘴里滑落,掉落在了腿上,烫得他“啊哟”一叫,慌忙站起身来,将洋烟拍落在地。枪声便在这时候响起,瘦高个子心口一寒,冰冷的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
杜月生是在刀口上吃饭的人,一旦占得先机,就绝不会手下留情。他先一枪崩了瘦高个子,随即和阿道等人照准周围几只小船上的人影,不断地开枪射杀。
登上渡船的几个黑衣人是郑洽记的打手,留守在小船上的只是一些划船的船工。这些船工一来没什么武力,二来想法和瘦高个子一样,眼见己方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渡船,根本没想到抢土者还能扭转局面,因此一个两个都很松懈,有的在低声闲聊,有的甚至直接躺在船板上睡觉。杜月生等人一口气将子弹打了个精光,小船上的船工死了大半,没死的也吓没了魂,仓惶划着船逃跑。
一举破了潮州帮的围困,杜月生不禁长出了一口恶气。
因担心潮州帮去而复返,杜月生等人急忙摆划渡船靠向北岸。
到了岸边,只见一只小划和三只小船泊在岸边,郑让卿带人追赶水老虫,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以往抢土都是雷厉风行,今晚却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抢土者折损大半,留在岸上接应的人也不知去向。杜月生等人赶着回黄公馆向黄金荣禀报情况,因而上岸之后就要离开。
临走之前,杜月生想结识一下胡客,毕竟如果没有胡客,今晚他们四个抢土者都难以活命。杜月生向来重视结交有本事的人物,但他转回头去,却发现刚刚上岸的胡客,已经跳上了水老虫遗留在岸边的小划,划桨离了岸,朝着租界的方向驶去。
杜月生叫喊了两声,胡客置若罔闻,小划越去越远,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胡客沿着黄浦江的北岸仔细地寻找。
他在寻找渡船,孟老鬼的渡船。
过江时遭遇抢土,胡客在江面上耽误了太多时间,此时睚和眦早已不知去向。但两人是乘坐孟老鬼的渡船过的江,只要找到渡船,从孟老鬼那里,或许能追查到两人的行踪。
睚和眦是在赵家沟渡头坐孟老鬼的船渡江,当时渡头的对岸有抢土者埋伏,所以渡船不可能在对岸靠岸,否则便会惊动埋伏的抢土者,又因海水倒灌,江水回流,渡船依靠人力摆划,不可能逆水划行,应该是顺着倒灌的水流,斜着朝对岸靠去。正因为如此,胡客才毫不犹豫地朝上游,也就是租界的方向寻去。
但让胡客奇怪的是,沿着江岸寻找,虽偶见三两只渡船,可打听之后,这些艄公都不是孟老鬼,艄公们一直在睡觉,不清楚江上有没有渡船经过。胡客继续往前寻找,始终不见孟老鬼的渡船。好好一艘渡船,竟似从江面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在胡客的推想中,沿岸找不到孟老鬼的渡船,无外乎四种可能,一是渡船靠岸的地方还在前面;二是睚和眦坐船并非渡江,而是去往某个较远的目的地;三是睚和眦发现有人跟踪,所以渡江后便把孟老鬼杀了,再把渡船弄沉,以此来掩藏行踪;还有一种可能,是睚和眦察觉有人跟踪后,便玩了一招回马枪,乘坐渡船划到上游某处,并没有选择在北岸靠岸,而是又折返回了南岸,以此来摆脱跟踪之人。所以胡客一直沿着北岸寻找,才始终没有发现孟老鬼的渡船。
但胡客对自己的跟踪技巧很有信心。自从进入嘉兴府后,他就始终保持落后睚和眦一炷香的时间,他相信自己没有被睚和眦发现。他继续沿着北岸寻找,并坚信能够找到线索。
这一找就找了近十里地,直到他来到了十六铺码头。
在这里,胡客终于找到了孟老鬼的渡船。
渡船停泊在十六铺码头的角落里,孟老鬼正在船舱里睡觉,他打算一觉睡到天亮,那时候夜潮已退,黄浦江水流回归正常,不用摆划,便可顺着流水回到赵家沟渡头。
孟老鬼正在做着美梦,却被人突然叫醒了。
胡客终于找来了,向孟老鬼追问睚和眦的下落。
“你问那两个新疆人?”孟老鬼打了个哈欠,回了胡客的话,“在新开河口,上了别人的船。”
“谁的船?”胡客问。
“郑洽记的货船。”孟老鬼回答。他常年在黄浦江上摆渡,对往来江上的各铺各号的船只非常熟悉,他说是郑洽记的货船,自然不会错。
胡客又问货船的模样。
“是艘新船,刚上了新漆。”
胡客又问漆色。
“土黄色。”孟老鬼回答。
新开河是连通法租界和黄浦江的人工河道,此时尚未被填埋。因地处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地带,新开河沿岸一直是鱼龙混杂之地,官府和租界当局都不进行管理,因此潮州帮选中了这一带,作为贩卖鸦片的中转站,所有黑货都要在这里入栈,然后方能流入市场。潮州帮占据新开河一带后,对新开河管理很严,寻常船只不许在河道内停留过久,夜间更是严禁闲杂船只入内,所以孟老鬼将睚和眦送到新开河口后,才不得不将船划到十六铺码头来歇脚。
有了线索,胡客立即划着小划回驶了一段,来到了新开河口。
新开河是潮州帮的地盘,潮州帮的鸦片生意见不得光,所以夜晚才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深更半夜,新开河两岸灯火亮如白昼,河道上往来的船只密密麻麻,大都是满载货物的货船和商船,船身上贴着各家各铺的字号,有“郑”字、“郭”字、“李”字和“周”字等。
河道口有人把守,不允许闲杂船只入内,胡客只能弃船上岸,沿着河岸行走,目光始终不离河道上的各色船只。
走了没多远,他就找到了孟老鬼描述的货船,不过不是一艘,而是八艘。
在新开河的南岸,停泊着一长排贴有“郑”字的货船,船身全都刷了土黄色的新漆。虽是货船,但船上并没有载货,而是载满了人。每艘货船上少则六七人,多则十余人,人人面色严肃,不苟言笑,看这阵仗,如同即将出征打仗似的。
胡客在这些船上没有发现睚和眦的身影,便询问岸上的船工,有没有见过两个新疆人。
被询问的船工抽着叶子烟,砸吧了几下,喷出一大口白雾,冲河道旁努了一下嘴:“那不就是吗?”
河道旁是一条小街,小街远端有一幢楼房,楼房里正走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而走在他身旁的几个人中,有两人的容貌与旁人大不相同,乃鹰钩鼻粗浓眉深眼窝,正是胡客追踪多日的睚和眦。
睚和眦与郑让卿走在一起,多少令胡客有些吃惊。
郑让卿一出现,船上和岸边的水手船工们立刻动了起来,那些原本在偷工躲懒的人,也赶紧干起了手头的活。
四周人多眼杂,胡客不便在此与睚、眦照面。他在岸边抓了一顶没人要的破草帽戴上,又在一排晾衣竿上取下一件晾干的船工衣服穿上,混入了众多船工之中。
郑让卿登上了最中间的一艘货船,睚和眦也登上了同一艘船,三人相继走进了船舱。
领船大声招呼开船,船工们纷纷跳上各自负责的货船,做好了开划的准备。
郑让卿所在的货船是这支船队的主船,守护非常严密,难以混入。胡客追踪睚和眦这么长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因此假装是郑洽记的船工,跳上了后方的一艘货船。这些船工受雇的时间有长有短,同船的船工以为胡客是新来的,因此没有过多地在意。
领船一声令下,八艘货船同时开划,声势分外壮大,其他铺号的船只急忙避让在河道的两侧。
郑洽记的船队驶出了新开河,进入黄浦江,浩浩荡荡地向对岸驶去。
到达对岸的东昌路码头,除了船工留守码头外,其余人全都离船上岸,迅速地赶往目的地——金丝娘庙。
金丝娘庙即钦赐仰殿,因为早期供奉的是驱蝗神金四娘,所以被称为“金四娘庙”或“金丝娘庙”,后来重建时改名为钦赐仰殿,改供东岳大帝,成为一处道教宫观。但远近百姓仍不改称呼,依旧称其为金丝娘庙。
郑让卿之所以大半夜兴师动众赶来此处,是因为这里乃是水老虫的秘密据点。
当时在梁老汉的渡船上,郑让卿在瘦高个子的耳边低语,命令其解决莱阳梨等人,抛尸入江,烧毁渡船,不留任何痕迹。郑让卿则带人从北面上岸,追赶水老虫,并在租界内的巴特维亚路成功截住了水老虫的马车,将三个水老虫抓回位于新开河的土栈里审问。三个水老虫经不起折磨,很快便老实交代,上个月二十七号郑洽记的两艘货船在黄浦江上被劫,的确是他们所为。郑让卿追问货物的下落,水老虫回答他们只负责抢劫货物,至于货物怎么处理,那是头子的事,他们没有权利过问。
“你们头子是谁?”郑让卿问。
“马德宽。”一个水老虫回答。
“马德宽?”郑让卿极为讶异,“这混蛋没死?”
当年范高头带领水老虫称霸黄浦江,应桂馨和马德宽是其左膀右臂,一个负责抢,一个负责销。去年水老虫被清兵围剿,一场血战后,范高头被捕杀,应桂馨逃往宁波老家躲藏,马德宽则下落不明。郑洽记以前吃够了水老虫的苦头,水老虫被剿灭后,郑让卿大呼痛快。他本以为马德宽不知所踪,多半是死在了围剿之中,没想到此人竟然还活着,而且时隔一年之后,又现身于上海,召拢一批旧部,在黄浦江上重操旧业。
郑让卿追问马德宽的藏身之处,水老虫不敢隐瞒,老实回答:“头子在金丝娘庙。”
货物抢到手,下一步就是销赃。郑让卿不知道马德宽是否已经销赃,因此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即下令准备船队和人手,将三个水老虫押上,连夜赶往金丝娘庙,找马德宽讨要失货。
与热闹的新开河一带相比,后半夜的浦东显得格外冷清。
郑洽记的人沿途几乎没遇上什么人,便赶到了金丝娘庙。金丝娘庙的四周,同样静谧而又冷清。
金丝娘庙曾经香火鼎盛,但现在已彻底破败,驻庙的道士多年前就已走光,现在庙里的各处殿堂成了流浪汉和乞讨者的居所。据三个水老虫交代,马德宽占据了庙里的三清殿,作为水老虫活动和藏身的地方。
郑让卿命令所有人穿堂过殿,直奔作为后大殿的三清殿,路上但凡遇到睡觉的流浪汉和乞讨者,全都不用理会,因为一旦试图赶走这些人,必定会闹出响动,如果惊动了马德宽等人,那就得不偿失了。这些流浪汉和乞讨者都是无欲无求之人,有被脚步声惊醒的,也只是看上一眼,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悄无声息地来到三清殿外,从窗户可见殿内有火光。据三个水老虫交代,只要夜里有行动,马德宽必定会在金丝娘庙的三清殿内等候消息,现在殿内有火光,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郑让卿命令所有人悄悄地散开,将三清殿团团围住,重点堵死殿前殿后的门径,不给马德宽等人逃走的机会。等到包围完成后,郑让卿才命令手下走上前去,一脚踹开了三清殿的殿门。
郑让卿在睚、眦以及几个打手的陪护下走入殿内,然而奇怪的是,殿内却空无一人,唯有一团篝火孤零零地燃烧,不时爆出哔啵的响声。
郑让卿正觉得奇怪,忽听外面传来响动,急忙带人走出殿外。
在三清殿的外围,忽然涌入了近百人,全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和乞讨者。
为首一人是个膀阔腰圆的壮汉,看清郑让卿的位置,高声说道:“郑老板,多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说话的壮汉,正是水老虫的头子马德宽。
今晚水老虫有抢土行动,马德宽带人在东昌路码头一带接应。为掩人耳目,马德宽等人都是一身流浪汉或乞讨者的打扮,蹲守在码头上。
郑洽记的船队驶向东昌路码头时,马德宽远远就望见了。自从去年遭遇清兵围剿后,马德宽变得谨小慎微,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高度重视。深夜的江面上忽然驶来八艘船,而且不是他派出去抢土的小划,他自然有所顾虑。
马德宽立刻命令所有水老虫撤离码头,退回金丝娘庙。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支船队不仅在东昌路码头停靠,船上的人呼啦啦地上了码头,而且全都直奔金丝娘庙而来。等到发现这批人的目标是金丝娘庙后,马德宽及一众水老虫根本来不及撤出,只好当机立断,命令所有水老虫分散在各处殿堂,假装是流浪汉和乞讨者在睡觉。
郑洽记的数十人没有惊扰这些流浪汉和乞讨者,直奔三清殿而去,殊不知这些流浪汉和乞讨者便是躲藏在庙内的水老虫。马德宽也在其中,甚至郑让卿就从他的身前走过,因此借助火光,他将郑让卿的容貌看了个清清楚楚,认出来是谁。过去水老虫在黄浦江上抢掠商船,和郑洽记结下了不少梁子,郑让卿曾亲自登门拜访,送上厚礼,并承诺每月送交可观的“过江费”,希望范高头能高抬贵手,不再为难郑洽记的船只。不过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郑让卿轻信了三个水老虫的话,以为马德宽每逢夜间有行动时便会留守于三清殿,根本不知道马德宽乔装打扮在东昌路码头负责接应的事。殊不知水老虫都是在水上混的人,性子和水一样,都是狡猾多变,三个水老虫卖了一部分真消息,可以避免遭受折磨,同时也有所保留,这样将来面对马德宽时,不算完全背叛,就不用受那三刀六洞之苦。
郑让卿想过此行会遭遇困难,但没料到困难竟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水老虫竟有近百人,比他带来的人还多。他带人包围了三清殿,本来打算对马德宽来个瓮中捉鳖,想不到最后反而是自己被马德宽包了饺子。
郑让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被水老虫包围,依旧显得镇定自若,笑着说道:“马老大贵体安好,无灾无病,郑某人岂敢捷足先登?”
马德宽皮笑肉不笑,说道:“听说去年六月间,郑老板在新开河沿岸大摆筵席,流水席三日不断,无论何人都可入席,看来是高兴得很哪。”
去年水老虫被清兵剿灭,对于上海本地的商号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喜事。为了庆祝这一喜事,由郑洽记牵头,联合各大商号,在新开河沿岸大摆筵席,一连吃了三天三夜,以至于油脂污秽堵塞了整条新开河。
“马老大,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我也算是老相识,那就开门见山吧。”郑让卿让手下推出了三个水老虫,并直接将三人放归对方阵营,说道:“马老大,听你的三个手下说,你手上有两船新到的货,我此番前来,正是为此。敢问马老大,你这批新到的货,现在有没有处理?”郑让卿看得清形势,现在己方被水老虫包围,水老虫人多势众,能不与之交锋最好,所以他言语中不提及劫货一事,算是给马德宽留了脸面,尽量不触怒对方,但他言下所指,马德宽身为始作俑者,自然听得明白。
马德宽派出去十几个水老虫,现在只回来了三个,还是被郑让卿亲自送回来的,他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郑老板来得及时,这批货已经在联系下家,不过还没有出手。”马德宽说道,“郑老板如果想要,那就开个实诚价,只要价格公道,以你我的交情,这批货自然会留给郑老板。”马德宽重回上海,根基未稳,再加上他还是朝廷要犯,因此不想把动静闹大,事情能够和平解决,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价格嘛,自然还是由马老大来定,”郑让卿道,“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郑老板果然是爽快人!”马德宽嘿嘿一笑,比划了一根手指头。他今晚派出去十几个水老虫,最终被郑让卿送回来三个,他不知道水老虫是折在抢土者的手里,还以为是郑让卿干的。他心想折损了这么多兄弟,自然要多讨要些费用。“按照这批货的原价,”马德宽故意停顿了一下,“你给十倍就行。”
马德宽口说十倍,那是漫天要价,等着郑让卿坐地还钱。
岂料郑让卿竟一口应允,说道:“马老大重回上海,郑某人未及迎接,实在罪过之极。这是你回来后我们之间的第一笔生意,你就是开百倍的价钱,我郑某人也决不还价!将来我郑洽记的船行江过海,还望马老大多加照顾。”马德宽重操旧业,且手下人手足备,真要在江海上抢掠起来,任他哪家商号都是难以防范,郑让卿一口答应十倍的价钱,既是为了尽快拿回失货,也是为了卖马德宽一个人情,为将来郑洽记的生意图个方便。
通常来讲,抢掠到手的黑货,需要尽快销赃,所以出手的价格往往及不上货物原有的价值。现在马德宽抢了郑洽记的货,郑让卿反而答应以十倍的价钱回购,可谓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马德宽自然高兴,语气中的敌意顿时冰消瓦解,说道:“郑老板客气了!将来只要是郑老板的船,我马某人一定保护周全!”
“如此就谢过马老大了。”郑让卿拱手称谢,“事不宜迟,还请马老大将货取出来,待我验明仔细后,便照单结款。”
“好说,好说。”马德宽一脸喜色,对身边的一个水老虫小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说道,“去吧,带人到三官殿,把货物搬过来。”
不一会儿,十六口尺寸相等的箱子就在水老虫的搬抬下,从三官殿转移过来,堆放在三清殿前的空地上。
“十六口箱子,一口不多,一口不少。”马德宽伸出右手,“郑老板,请吧。”
郑让卿命手下将箱子一一打开,他要亲自验货。
和他一起验货的还有两个人,不是郑洽记的账房,而是睚和眦。
这批货是南洋茶叶,十六口箱子无一例外,装的都是茶叶,这些茶叶用油纸包着,没有丝毫损坏。三个人验货,没有拆开油纸包检查茶叶的真假,而是将油纸包一个个地拣出,检查箱子的内部,似乎是在寻找其他东西。
不一阵子,十六口箱子全部检查完,郑让卿低声问道:“有吗?”
睚和眦摇了一下头。
“马老大,”郑让卿当即指着箱子发问,“货物都齐全了吗?”
“全都在这里了。”马德宽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少了些东西。”郑让卿皱眉道。
“少了?”马德宽一脸讶异,“少了什么?”
郑让卿立刻变了脸色,说道:“箱子里少了什么,只怕你比我还要清楚吧。”他认定马德宽发现了箱子里的东西,并私自藏匿了起来。
“我清楚?我能清楚什么?”马德宽一脸无辜,“这批货不都是茶叶吗?到底少了什么?还望郑老板直言相告,我也好帮着你寻找。”
郑让卿哼声道:“我出十倍价钱回购,已经诚意十足,马老大,你可别跟我玩虚的。”
有句俗话叫做“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但生意场上说到底还是要讲究诚信,尤其是黑货生意。寻常的明路货,摆在店铺里销售,任何人都能买,即便弄虚作假得罪了某个买主,那卖给其他买主便是,所以不愁销路。但黑货生意却不一样。抢来的货物要急着出手,又因来路不正,敢买的下家屈指可数,所以要建立几条稳定的销路很不容易,一旦弄虚作假欺骗了下家,下家断了销路,黑货兑不了现,就等于没钱可赚,放在手上还是烫手山芋。马德宽以前跟着范高头做事时,就一直负责收赃和销赃,所以深明此理,一旦和下家谈好价钱,他在货物上绝不弄虚作假。他自认为做生意还算实诚,从来没有下家指责他偷奸耍滑,现在郑让卿说他玩虚的,顿时显得有些窝火。
“郑老板,你是不是反悔了?”马德宽的语气也变了,“你是做大生意的人,如果不想给钱,就直接明言,何必耍些小肚鸡肠,在货物上挑刺?”
双方对峙的局面本来已经冰消瓦解,现场氛围朝着一团和气的方向发展,但现在两人这一针锋相对,局势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睚忽然凑到郑让卿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郑让卿点点头,向马德宽说道:“马老大,这批货我不要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说完便招呼所有人离开。
水老虫立刻堵住了门径,阻断了郑让卿等人的去路。
“你还想怎么样?”郑让卿扭头盯着马德宽,厉声问道。
“郑老板,我们水老虫做生意有个规矩,买家撤单,十价抽一。”马德宽面露冷笑,“你今晚想走出金丝娘庙,还须照这个规矩来,否则就算我肯答应,我手下这帮兄弟也决计不肯答应。”
郑让卿环视四周,水老虫个个卷起袖口,抄刀握棍,盯着他冷冷发笑。他今晚来金丝娘庙,虽然带了好几十人,但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打手,绝大部分是郑洽记的伙计,战斗力很弱,而水老虫有近百人,且个个都是视打架斗殴为家常便饭的地痞流氓,一旦发生争斗,自己这边绝对占不了便宜。
郑让卿决定吞下这个暗亏,日后再找机会慢慢算账。他叫来账房,当场开了号票,亲自交到马德宽的手里。
“这是郑洽记的号票,城内总号和外地分号,随时可凭票兑现。”郑让卿目光如炬,盯视着马德宽,“一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半点变化。不过你可要搞清楚,虽然你还是以前的马德宽,可如今的上海,却已不是以前的上海!”
马德宽冷冷一笑,右手一挥,水老虫立刻让出道来。
郑让卿窝了一肚子火,带领众手下穿堂过殿,迅速撤出了金丝娘庙。
沿原路返回东昌路码头,郑让卿对睚和眦说道:“二位大人,总督大人的货,一定在马老贼的手里。”又问:“现在是通知县衙派兵围剿,还是再找一些人手来,将马老贼一锅端了?”
“都不用。”睚应道。
郑让卿不禁一愣。他之所以率众撤出金丝娘庙,是因为睚在他的耳边低语,吩咐他这样做。“那怎样是好?”郑让卿小心翼翼地道,“还请二位大人示下。”
“你把人都带回去,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睚说道。
郑让卿忙道:“是,听凭二位大人的吩咐。”他心里虽有疑惑,但能不再管这件令他焦头烂额了近半个月的事,实在是求之不得。他生怕睚和眦反悔,连忙招呼所有伙计上船,离了码头,朝对岸的新开河驶去。
等船队行驶到江面上,郑让卿回头望去。睚和眦没有上船,而是留在了码头上,郑让卿想看看两人有什么举动。
此时天色已经破晓,郑让卿看得清清楚楚,东昌路码头上除了一些起早的摆渡艄公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睚和眦不知何时离开了码头,此刻已经不知去向。
三清殿内,马德宽没有等太久,跟踪的水老虫探子便返回了。
“都走了!”水老虫探子向马德宽禀报道,“郑洽记的人一到了码头,全都呼啦啦地上船,慌里慌张地跑了。”
“你可看清楚了?”马德宽问道。
“看清楚了,全都走了,一个没留。”
“那就好!”马德宽露出了笑容,随即命令所有水老虫退出三清殿,该睡觉的去睡觉,该站岗的去站岗,只留下了一个水老虫在殿内。
等到所有水老虫都散了,马德宽才看着这个留下来的水老虫,问道:“东西呢?”
被问话的水老虫,正是之前马德宽吩咐带人去三官殿搬货物的那个。这水老虫嘿嘿一笑,从怀里取出一个长形匣子,约一尺来长,双手捧着,送到马德宽的面前。
“你小子没偷腥吧?”马德宽接过长形匣子,目光中露出狐疑之色。
水老虫忙道:“小的绝对不敢!当时不少兄弟都在场,全都可以作证。”又道:“所有箱子都搜过了,确实只找到这一样东西。”
马德宽点点头,目光落在了长形匣子上。
上个月二十七日,马德宽命令手下的水老虫凿沉郑洽记的两艘货船,抢回了十六口大箱子。他本以为是什么好货,哪知十六口箱子一一打开后,里面装的全都是南洋产的茶叶。这些茶叶用油纸包着,没有被水浸湿,但品种太普通,联系了多位下家,始终没人肯接手,以至于十六口箱子在三官殿里放了近半个月,令马德宽失望至极。
然而马德宽没有料到的是,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竟然为了这批货亲自找上门来。这等成色普通的南洋茶叶,能够让郑让卿如此兴师动众,一定是货有问题。当郑让卿一口答应以十倍价钱回购时,马德宽更加笃定了这一想法,坚信货中有货,否则单凭这些南洋茶叶,绝对值不了这个价。所以在命令水老虫搬运货物时,马德宽小声吩咐水老虫先打开箱子,将箱子内部搜查仔细,如果找到别的东西,立马取出藏好,再将十六口箱子搬到三清殿来。
马德宽做黑货生意向来讲究诚信,从不对下家弄虚作假,但在他的眼中,郑让卿并非生意上的伙伴,也绝非他的下家。相反,去年水老虫出事后,郑让卿带头大肆庆祝,这令马德宽怀恨在心,所以重回上海后,他第一次动手,抢的便是郑洽记的货船。此时好不容易逮着了宰郑让卿一刀的机会,马德宽焉能放过?他截留了货中货,并且十价抽一,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他最终没有伤郑让卿的性命,已算是对郑让卿的宽宏大量了。
马德宽看着手中的长形匣子,心想这么一个小东西,竟能让郑让卿如此劳师动众,真不知匣子里装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马德宽打算将长形匣子打开一睹究竟,但匣子被指甲盖大小的鬼头锁锁住,且锁面上有淡淡的朱砂印记。
“血锁鬼头,趁早收手”,这一条江湖规矩,马德宽是知道的。但是宝物就在眼前,满脑子充斥着欲望和好奇,马德宽如何能够“趁早收手”?他不仅没有丝毫迟疑,反而因这鬼头锁的出现,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他找来一柄砍刀,一刀下去,斫掉鬼头锁,急不可耐地掀起了匣盖。
出现在长形匣子里的,是一柄尺长的暗青色短剑,剑身上黑点密布,两侧锋刃呈锯齿状。马德宽自认为见识过不少珍宝,但细细观察了这柄短剑,只觉得是一件有些年岁的古物,除此之外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他心中对各类货物都有一杆秤,古董也不例外,但对于这柄暗青色短剑,他却估量不出贵贱。
“就这么个东西,能值这么多钱?”马德宽一边暗自犯着嘀咕,一边伸出右手将短剑拿了起来。他用左手轻轻地摩挲剑身,只觉得冰寒刺骨,再摸两侧刃口,倒不是特别锋利。
马德宽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有点像腐肉烂肉的味道,是这柄短剑散发出来的。这股臭味熏得人脑袋发晕,马德宽急忙将短剑放回匣子里。他的左手摩挲了剑身,也留下了一股腐臭味,凑近鼻端闻了一下,顿时露出一脸厌恶,忙叫那水老虫去打了一盆清水来。
“这是什么破玩意儿!”马德宽盯着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骂了一句,将双手伸进水里清洗。
马德宽是一个粗人,洗手时用的劲很大,双手渐渐被搓得通红。他举起手闻了一下,腐臭味仍在,于是放回水里继续清洗,用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他的双手越洗越红,渐渐地,整盆水竟然跟着变红了。
双手被搓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连水也变红了,那就不正常了。
马德宽暗觉奇怪,再一次举起了双手。
不举不要紧,这一举却惊得他魂飞天外。
他两只手的手心和手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皮裂血流,呈现出溃烂的状态。在水里时,双手尚不觉得疼痛,可此刻暴露在空气中,双手却像接触了毒气一般,产生了灼痛感,而且越来越剧烈。
马德宽是在刀口上吃饭的人,性子彪悍,寻常的小伤小痛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但此时双手的疼痛,竟令他低声哼叫了起来。
那个留下的水老虫还是头一次见到头子如此状态,顿时愣了神,不知所措。
马德宽大声叫骂:“触那娘,还不快拿刀尖药来!”
那水老虫慌忙找来了刀尖药,涂抹在马德宽的双手上。
但药一沾到双手,痛感立刻翻了一倍。马德宽吼叫起来,一脚将上药的水老虫踹翻在地。疼痛令他无法安坐,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盆前,将双手插回水里,痛感顿时减轻了几分。
“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马德宽大声怒骂。
那水老虫遭他一吼,急忙飞步跑出了殿外,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
天色已亮,晨光穿过门窗,洒在地上。
偌大的三清殿内,只有马德宽一人,以及不时从他嘴里发出的哀叫声。
马德宽的双手不敢离开水盆。他扫了一眼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暗骂道:“郑让卿你个王八蛋,拿这鬼门子东西算计老子,老子跟你没完!”他此刻痛感强烈,根本无法按正常逻辑思考,只想到这柄暗青色短剑是郑让卿的东西,因此认定是郑让卿在捣鬼,是以一个劲地破口大骂。
他正骂得起劲,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看守庙门的水老虫冲了进来,报告道:“头子,外面有人找。”
“谁?”马德宽问。
“说是你的故友,姓应。”
马德宽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忙道:“快请!”
片刻之后,三个人走入三清殿内,站在马德宽的身前。
这三人中,为首一人戴着黑色的宽檐毡帽,身后两人则戴着黑面罩,只露出一对褐色的眼睛,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容貌。
马德宽早就猜到是谁来找,现在来人摘下了黑色毡帽,抬起头来,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确实是应桂馨。
马、应二人曾经同在范高头的手下做事,但去年范高头出事后,两人在混乱之中各自逃命,马德宽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应桂馨则在上海避了一段时间后,逃往宁波老家避难。算起来,两人已有一整年的时间没有见面。
“应老弟,你怎么来了?”马德宽说这话时,虽然疼痛难忍,但还是面露喜色。不过他没有改变姿势,双手始终浸泡在水里。
“马兄弟,你这是……”应桂馨突然登门拜访,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见马德宽保持着如此奇怪的姿势,不由大感好奇。
马德宽吃了大亏,心中怨恨郑让卿,正无处发泄,被应桂馨问起,当即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不住口地大骂郑让卿。
应桂馨听罢,觉得是马德宽理亏,郑让卿明明付了十倍货资,马德宽仍然截留了货中货,以至于最后自己吃了暗亏。但他和马德宽久别重见,不好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于是附和着骂了郑让卿几句。
说了半天话,马德宽才想起还有两个人。他看着应桂馨的身后,总觉得戴黑面罩的两人有些眼熟,问道:“应老弟,这二位是……”
马德宽的这句话,却把应桂馨给问住了。
“他们不是你的手下吗?”应桂馨奇道。
马德宽本就觉得两人眼熟,一听不是应桂馨的人,急忙仔细打量,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两人竟是之前和郑让卿交涉时,分立于郑让卿左右的两个异族人,虽然此时用黑面罩遮住了半边脸,但身形和着装却没有丝毫改变。
马德宽没有看走眼,这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是去而复返的睚和眦。
睚和眦戴上面罩,本打算翻墙进入金丝娘庙,但正好遇上应桂馨前来拜访,于是堂而皇之地跟着应桂馨走进了庙内。水老虫以为两人是应桂馨的随从,应桂馨把两人当成是马德宽的手下,两相误会,就此让睚和眦钻了空子。
马德宽张开嘴,正要叫外面的水老虫进来,眼前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闪过,一柄弯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马德宽喉头一哽,叫喊声咽了回去,浑身不敢动弹。应桂馨没想到和故友久别重逢竟是这般场景,也吓得在一旁愣住了神。
“把手拿起来。”睚的面罩微微抖动,语气不容马德宽有半点违抗。
马德宽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浸泡多时的双手,只见手上的皮肤已经溃烂到千疮百孔的程度,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甚至溃烂的范围还在向手肘部位扩散,似乎再这样下去,整条手臂的皮肉都要彻底烂尽,直到露出骨头为止。
面罩之下,睚发出了冷笑声。马德宽耍诡计截留了货中货,睚本打算找到货中货后,便一刀结果了马德宽以示惩戒。但现在看到马德宽痛不欲生的状态后,他改变了初衷。他知道马德宽碰了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也知道这意味着马德宽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取其性命,反而是给了马德宽一个痛快。
眦拿起案桌上的匣子,睚猛地收回了弯刀。两人一起转身,并肩向殿门走去。
马德宽和应桂馨是吃帮会饭的人,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多年,一见睚出刀的速度,就知道这人的本事厉害之极。睚和眦不赶尽杀绝,马德宽已经暗呼侥幸了,是以不敢阻拦两人离开,何况他现在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双手,至于那柄暗青色短剑,本就是从郑让卿处抢来的,让睚和眦夺回去,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但睚和眦终究还是没能走出殿门,因为另外一大帮不速之客突然造访了。
在睚和眦走近殿门的时候,一小部分水老虫却从外面慌慌张张地退入了殿内。
这些水老虫之所以退入三清殿,是因为一大帮巡捕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见水老虫的头子马德宽。水老虫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最怕吃公家饭的人,大部分水老虫见了巡捕,急忙四散逃跑,一小部分水老虫来不及逃,只能退入三清殿内。
紧随这些水老虫之后进入三清殿的,就是让水老虫仓惶逃散的巡捕了。
这是一群来自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捕,只有十来个人,但其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流氓打手,气势汹汹地涌入三清殿内,将殿内的人全都围了起来。十几个华捕向两旁一分,一个方头大耳、满脸麻子的华捕从中走出。
应桂馨和马德宽都认出这人是谁。“原来是黄探长!”应桂馨忙道,“不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正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探督察长黄金荣。
黄金荣大大咧咧地往大殿中央一站,铁青着脸道:“你叫我黄探长,那我就按黄探长的方式来说。”手一招,身侧一个华捕取出一张通缉令。黄金荣说道:“马德宽,应桂馨,你们二人多年前带头抢掠法国商船,杀过几个法国人,现在本探长要缉拿你们归案,你们可有什么话要说?”
马德宽的双手重新浸泡在水里,但越发疼痛,以至于满头大汗,根本无暇应对黄金荣。
应桂馨见马德宽这般状态,知道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应付,于是双手一拱,赔笑道:“黄老板,你我都是老交情了,您大人大量,何必这么认真?有什么吩咐,您尽管直言,我等一定照办。”黄金荣做了多年的华捕探长,但同时也是法租界境内的青帮头目,以前曾与应桂馨、马德宽等人有过交情。当年水老虫得罪了法国人后,法租界要拿范高头等人治罪,正是应桂馨去找黄金荣疏通,最终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只不过后来范高头倚仗武力强盛,依旧我行我素,而且专门与洋人作对,又杀了不少洋人,其中有几个法国人,这让黄金荣颇为头疼。但当时范高头太过猖狂,连黄金荣也要忌他三分,因此黄金荣始终想办法替范高头压住事情。如今黄金荣突然找上门来,而且旧茬子重提,应桂馨还以为黄金荣有什么需要,想找水老虫拿点好处,或是有什么不好办的差事,想交给水老虫来处理。
黄金荣仍旧一脸铁青,说道:“你叫我黄老板,那我就按黄老板的方式来说。”黄金荣手一伸,身后的歪脖子阿道急忙递上一根洋烟,又点上了火。黄金荣吸了一口,喷出一大口烟雾,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在黄浦江上重操旧业,这事我管不了,可你们中途拦截我盯上的货,又杀了我的手下,这事怎么说?”
应桂馨一愣,扭头看着马德宽。马德宽还不知道水老虫得罪杜月生等抢土者的事,因此摇起了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应桂馨道:“黄老板此话怎讲?”
“触那娘!”黄金荣见马德宽和应桂馨拒不承认,顿时怒由心生,破口大骂,以至于满嘴烟雾缭绕,“你们两个王八蛋装什么傻子,当我黄金荣是路边的瘪三吗?”
黄金荣近来可谓嚣张至极。他早年通过关系进入法租界巡捕房,当了一名华捕,后来利用这一身份,成为赌台娼院的“门神”,赚尽钱财。为了扩大势力,他结交一大批帮会人物,并投身青帮。按照青帮的规矩,入帮须拜师,可黄金荣却不吃这一套。他未拜师,却和张镜湖、曹幼珊等青帮的“大”字辈人物称兄道弟,并以青帮大头目自居,并且公开开堂收徒。以前范高头是“上海一霸”,是青帮“理”字辈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人物,黄金荣还要给其几分面子,那时候对待应桂馨和马德宽倒也算客气。但范高头死后,黄金荣又升任了华探督察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自称“天”字辈,比“大”字辈还多一画,同时广开香堂收徒,单是他收的徒弟,便有数百人之多,如果算上他的养子、门徒等人所收的徒弟,他的徒子徒孙遍布整个上海,连江浙一带都有他的势力。黄金荣拥有两个身份,可谓通吃黑白两道,他平素嚣张惯了,岂料水老虫竟然敢和自己作对。夜里杜月生和阿道赶回黄公馆向他报告了情况,他当即命令杜月生追查水老虫的下落。杜月生知道郑让卿会去找水老虫的麻烦,因此连夜从郑洽记查起,正好遇上郑洽记大队人马赶去金丝娘庙,杜月生由此查到了水老虫的藏身地,急忙赶回黄公馆报告给黄金荣。黄金荣立即召集人手,赶来金丝娘庙兴师问罪。
应桂馨同样是青帮中的人物。范高头是青帮中的“理”字辈,应桂馨在其手底下做事,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大”字辈。即使应桂馨辈分不低,但没有了范高头,黄金荣根本不把应桂馨和马德宽放在眼里,直接当面大骂两人是王八蛋,并且气势汹汹地责问。
应桂馨不知道马德宽到底怎么得罪了黄金荣,被黄金荣这样连带着辱骂,顿时一肚子火气。但他看了一眼四周,算上退入殿内的水老虫,己方不过十几个人,如何与黄金荣的大批人手为敌?因此只能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恶气。他刚才看到了马德宽双手的伤势,知道马德宽现在的难处,所以尽管与此事无关,他仍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揽下此事,说道:“黄老板,如果有得罪之处,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您想怎么处置,只管说出来,我应、马二人绝无二话,一概照办!”
马德宽略带感激地看了一眼应桂馨,如果不是应桂馨在身边,以他现在疼痛难忍思维混乱的状态,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黄金荣。
黄金荣说道:“你们杀了我十一个手下,每条命少说也值白银千两。你们立刻拿出一万一千两白银,再带上这帮水老虫滚出上海,我就可以既往不咎。”
应桂馨一惊,压低声音问马德宽:“你杀了他这么多手下,真有此事?”
马德宽猛然想起夜间抢土的水老虫只回来了三个,他当时以为是折在郑让卿的手里,现在黄金荣上门兴师问罪,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昨晚水老虫是和黄金荣的手下有过交锋。想明白了这一节,马德宽便向应桂馨点了一下头。
应桂馨狠狠地叹了声气,心想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黄金荣。
黄金荣是上海地头上一等一的狠角色,人送外号“麻皮金荣”,这是因为他年幼时得过天花,面部长满了红斑疹,被他挠破后,留下了满脸的小凹坑,也就是俗话所说的麻子。黄金荣年轻时左右逢源,人也很好相处,但人到中年得了势,反而变得人如其脸,只要一不称心如意,就不给人好脸色看,但凡与之打交道的人,都会有种不平不顺如鲠在喉的感觉。应桂馨深知此点,但马德宽偏偏得罪了此人,他自己又恰好在这时登门拜访,被卷入此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黄老板,”应桂馨为难道,“这么多银子,我们急切之间,如何拿得出来?”
“拿不出银子,那就以命抵命。”黄金荣不客气地说道,“如若不然,就跟我去巡捕房走一趟,大牢里头空得很,正缺几个客人。”
应桂馨道:“久闻黄老板是上海帮会的领头人物,对属下兄弟照顾周到,我向来佩服得很。我此番重回上海,事务繁多,没能及时去黄公馆拜码头,还请黄老板海涵。得罪黄老板,实属无心之举,我和马兄弟定当择日登门谢罪。银子的事,我们一定照办,只是希望能宽限几日。至于离开上海,还请黄老板通融通融。”上海是当时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可谓遍地黄金,再加上这里本就是应桂馨和马德宽发迹之地,为此马德宽离开一年便冒险返回上海。应桂馨也深知此理,他才刚回到上海,正准备大展拳脚,怎能说离开就离开?
黄金荣却丝毫不给面子,说道:“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你们拿不出银子,那就以命抵命,竟然还妄想宽限?上海你们也不用离开了,就永远留在这里吧。”手一招,身后十几个华捕将手枪上膛,数十个流氓打手也纷纷卷起了袖子。
“黄老板!”应桂馨叫道,“大家同是青帮兄弟,你何必做得这么绝情?”
黄金荣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黄金荣称兄道弟?”
应桂馨怒道:“黄金荣,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今天来此,哪里是兴师问罪,分明就是想除掉我们!”
黄金荣冷冷一笑,他心里正有此意。当年水老虫不断和洋人作对,杀了不少法国人,法租界当局一直向黄金荣施压,要他缉拿凶手。应桂馨找黄金荣通融时,黄金荣曾告诉应桂馨,让其回去之后约束水老虫,不要再与法国人作对,否则会让他很难办。应桂馨一口答应,回去后却依旧我行我素,水老虫又杀了几个法国人,而且自此之后,别说应桂馨了,水老虫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来过,更别说送什么好处,每次都是黄金荣不计报酬地替水老虫擦屁股。黄金荣觉得同为青帮头目,范高头、应桂馨和马德宽等人太不给自己面子,因此一直暗中恼恨水老虫,后来水老虫被剿灭,黄金荣也不胜自喜。一年的时间,黄金荣已今非昔比,叱咤上海无人敢惹,没想到水老虫竟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甚至一口气杀了他十一个手下。他此番带人前来金丝娘庙,正是为了好生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水老虫,让其知道现今的上海是谁说了算。当他见到应桂馨和马德宽两人时,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顿时有意要除掉这两个人,回头上面问起,就汇报说水老虫武力拒捕,因而将其当场击毙。
见黄金荣要动真格的,应桂馨也急了,叫道:“黄金荣,我已加入了革命党,你今日杀我,就不怕得罪革命党吗?”
应桂馨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昔,他以前曾是“上海一霸”范高头的得力助手,现在却是革命党人陈其美的座上宾。陈其美从东京来到上海后,暗中筹划武装起义,为了方便在上海行事,一直积极地拉拢各方势力,尤其是上海本地最大的帮会青帮。他先结交了上海闸北青帮的当家刘福彪,这刘福彪以前也曾是范高头的手下,与陈其美接触之后,发现陈其美虽是革命党人,却很有手段,认为陈其美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果断带着一帮兄弟投靠了陈其美,并向陈其美推荐了应桂馨。彼时应桂馨正在宁波老家避难,被族人状告强夺族祠公产,惹上了一身麻烦。陈其美亲赴宁波,上下打点,平息了事态,就此结交了应桂馨。应桂馨受陈其美的邀请重返上海,并利用以前的人脉关系为陈其美拉拢各方人才,比如范高头的旧部李徵五等人。他这次来到金丝娘庙,是因为听说马德宽重出江湖,想来劝说马德宽归附陈其美。哪知他此行的目的未及表明,却撞上了黄金荣上门问罪一事。
危急时候,应桂馨将革命党这个靠山搬了出来,希望能镇住黄金荣。“这天下迟早是革命党的,你今天敢动我,就是和革命党为敌,”应桂馨说道,“将来革命党得了天下,决计饶不了你!”
这两年革命党闹出了翻天覆地的动静,清廷想方设法镇压,革命党人却不减反增,各地的政治暗杀和大规模起义愈演愈烈,大有推翻满清取而代之的趋势。黄金荣知道这些,但他是法租界的华探督察长,替法国人做事,而非为清廷卖命,就算将来革命党人得了天下,他身在租界,又有法国人撑腰,谅革命党人也拿他没有办法。
“革命党又如何?革命党更该杀!”黄金荣掏出从不离身的黄金手枪,往前走了两步,对准了应桂馨的脑门,“老子今天就先革了你的命!”
黄金荣正要扣下扳机,应桂馨身旁的马德宽忽然“砰”的一声扑倒在地,身子蜷缩成一团,厉声惨叫起来。
原来马德宽见黄金荣要对应桂馨动手,心想今天大不了拼却性命,于是心胆一横,伸手入怀准备掏枪。哪知他的双手刚离开水盆,骤然间剧痛万分。他定睛一看,双手的皮肉竟然已经烂尽,好几处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这一幕令马德宽心胆俱裂。他登时头晕目眩,摔倒在地,痛得长声惨叫。
马德宽这一摔一叫,惊呆了三清殿内的所有人,连黄金荣也忘了扣动扳机。
应桂馨急忙扑到马德宽的身边。马德宽痛得面部扭曲,冲他叫道:“拿刀来,快拿刀来!”
应桂馨急忙从一个水老虫的手里夺来一柄砍刀。
“砍掉它,砍掉它!”马德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双目圆鼓,青筋暴突。他此时已经痛不欲生,双手的溃烂势头却还在朝手肘蔓延,如果不砍去双手,只怕两条手臂都要烂尽。
“别婆婆妈妈了,快砍啊!”马德宽厉声吼道。
应桂馨狠一咬牙,将砍刀举过头顶,迟疑了一下,猛地用力砍下。但马德宽骨大腕粗,砍刀刀口又钝,应桂馨一刀未能斩断,连砍了五六下,才将马德宽的双手斩去。砍刀每一次落下,马德宽便惨叫一声,直至双手齐腕而断,他终于面部松弛,嘴里呼出一口气,仿佛从挣扎许久的苦海中得到了解脱。
黄金荣本以为应桂馨和马德宽要演什么戏,没想到两人竟然来真的。马德宽被剁手的一幕实在血腥,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黄金荣也不禁心头一寒。
应桂馨赶紧找来刀尖药,给马德宽双腕的断口止血,但不起作用,他又脱下衣服给马德宽包扎,但刚一裹上,整件衣服便立刻红透。
马德宽双手断去,神志反而清明。他让应桂馨扶他起来,然后阴恻恻地看了一眼睚和眦,冲黄金荣说道:“黄老板,我昨晚截你的货杀你的人,其实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受人所迫。逼迫我的人,就是这两个戴面罩的……”他此时血流不止,气喘吁吁,一口气没接上来,接连咳嗽了几声,顺过了气息,才接着往下说道:“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也被我劫了货,同样是这两个人逼我干的。这人手里拿的匣子,就是郑让卿的失货。郑让卿还带人前来索要,说是只要我肯将这匣子归还他,他愿付十万两银子……”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断了,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睚已经出刀了。
睚留下马德宽的性命,本意是任他毒发而死,死前受尽折磨,没想到马德宽竟然断手续命,而且当着众人的面,将祸水引向他和眦。睚怒火攻心,当即弯刀出手,一刀毙了马德宽,没让他再继续往下说。
然而他这一泄愤的举动,却被黄金荣看在了眼里。
黄金荣是个精明人,本来对马德宽的话尚存怀疑,但睚突然出刀杀了马德宽,在黄金荣看来,明摆着是杀人灭口,反倒让黄金荣信了马德宽所说的话。
黄金荣的目光在睚和眦的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在了眦手中的长形匣子上。
夜里杜月生和阿道向他汇报江上发生的事情时,提及了郑让卿正在追一宗失货,杜月生能找到水老虫的藏身处,也是跟踪郑让卿等人才寻来的,这都与马德宽的话相互印证。十万两银子,这是一个极大的数目,黄金荣视财如命,如何能不动心?
但是黄金荣却打错了算盘。
见黄金荣的目光停留在长形匣子上,睚和眦便猜到了黄金荣的心思。先下手为强,睚不等黄金荣有所举动,便立即动手。
黄金荣在准备枪杀应桂馨之时,脚底下曾前移了两步,站在己方阵营的最前端。枪打出头鸟,擒贼先擒王,睚一动手便是雷霆万钧,身影一晃,已欺到黄金荣的身前,左手一伸,已扣死黄金荣的右手腕,令他使不上力无法开枪,同时短柄弯刀一转,已搭在了黄金荣的咽喉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均发生在瞬息之间,如何将匣子占为己有的想法还在黄金荣的头脑里打转,他整个人便已被睚制住。
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大惊失色,正准备围上来,黄金荣被刀口压喉,急忙抬起右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睚命令身前这些华捕和流氓打手,将手中的武器放下。
华捕和流氓打手不敢造次,但要他们放下武器,除非黄金荣点头同意,他们才会照做。
黄金荣被刀锋压着喉咙,不敢说话,生怕喉头一哽咽,便被刀锋所伤。他急忙打手势,示意所有人照做。陈世昌、杜月生等人率先放下了手枪,其余人也都纷纷放下了武器。
“全都让开!”睚厉声喝道。
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只能照做,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直通殿门的通道。
睚押着黄金荣从中走过,眦手持长形匣子紧随其后,两人背靠着背,出了三清殿。
华捕和流氓打手急忙赶上,始终紧跟不舍,但又不敢跟得太近。
现在是脱身的绝好机会,应桂馨赶紧背起马德宽的尸体,剩余的水老虫也跟着他,一起绕道后门,仓惶逃离了金丝娘庙。
出了金丝娘庙,睚和眦押着黄金荣朝东昌路码头走去,众华捕和流氓打手继续在后紧跟。
杜月生悄悄脱离了人群,转进一条小街。小街对面正驶来一辆刚出工的黄包车,杜月生冲上前去,亮了手枪,将车夫和乘客赶下车,然后拉上黄包车,绕远路飞奔赶往东昌路码头。
华捕和流氓打手始终紧跟不舍,睚便不敢伤黄金荣的性命。他打算到了码头登上了过江的船,待船行至江心时,再将黄金荣一刀杀了推入江中。
临近东昌路码头,经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旁边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车辙声。早已绕远路飞奔到十字路口躲起来的杜月生,窥准时机,拉着黄包车自侧面的街道冲出,从睚和眦的身前呼啸而过。
错身的瞬间,枪声骤响,一颗子弹离了枪口,直奔睚的眉心而去。
枪响瞬间,睚便下意识地偏头提刀,一声铮鸣,子弹不偏不倚,恰好击在弯刀的刀面上。
就在这时,睚的左手骤然一空,黄金荣已被杜月生一把拉了过去。
睚反应神速,手腕翻转,弯刀朝黄金荣的后背砍去。
杜月生右臂用力一扳,黄包车的尾部横甩过来,挡住了弯刀。
黄金荣趁机跳上黄包车,杜月生使出浑身气力,拉着黄包车飞奔而行。
后方十几丈外的华捕见黄金荣得救,急忙举枪射击,流氓打手纷纷举起棍棒刀具,朝睚和眦冲杀而去。
睚和眦没了人质,急忙走之字线躲避子弹,急冲十余步,跳下码头,落在了一艘渡船上。睚一刀砍断拴绳,命令惊魂未定的艄公开船。艄公正准备生火做饭,见了两个手持弯刀的异族大汉,哪敢违抗,立即摆桨渡江。
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冲下码头,睚和眦所在的渡船已去了一箭之地。
为了争功,众华捕和流氓打手纷纷跳上剩余的几艘渡船,迫使艄公开船追赶,但人多船重,速度提不起来,距离反而越追越远。
等到几艘渡船驶抵对岸的十六铺码头时,睚和眦早已不知所踪。
华捕和一部分流氓打手上岸四处询问,追查睚和眦的下落,另一部分流氓打手将那渡睚和眦过江的艄公抓了起来,押送回去让黄金荣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