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客养伤恢复的一年半里,徐锡麟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
护送胡客回到大通学堂后,徐锡麟派陈伯平和马宗汉轮流去八字桥守候,数日后接应到了平阳党首领竺绍康和张伯岐等人,不久后又接应到了乌带党首领王金发和裘文高等人。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徐锡麟“昼步行百里,夜止丛社间”,先后到诸暨、义乌、东阳、缙阳等地,联络了龙华会、双龙会、伏虎会等会党,各会党首领如沈荣卿、张恭、周华昌、刘耀勋等人都秘密前来大通学堂,陶成章和魏兰也联系了不少白布会的骨干成员前来。这些人进入大通学堂的特别班进行学习和训练,不久后相继加入光复会。作为各山堂会党的首领,这些人少则驾驭数百人,多则统领数千人,光复会的势力也因此得以扩大数倍,逐渐覆盖了整个浙江省。
大通学堂的人员大幅增加,目标自然也就大了许多。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徐锡麟和陶成章想出了不少办法,如每逢学堂开学或学生毕业时,都要设宴飨之礼,邀请绍兴城内的大小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绅前来,举行开学或毕业仪式,官绅和学生还要一起合照,照片分送衙门及各学校留为纪念,毕业文凭须加盖府衙官印才发放给学生。这几招下来,在外人的眼中,大通学堂俨然成了官办式的府立学堂,拥有了正经的名分,自然也就不会对此产生怀疑。
在大通学堂的礼堂背后,有一座时常锁着不允许外人出入的抱厦,里面悬挂着一副对联。这幅对联写道:
十年教训,君子成军,溯数千载祖雨宗风,再造英雄于越地;
九世复仇,春秋之义,愿尔多士修鳞养爪,勿忘寇盗满中原。
徐锡麟每次进入抱厦,都会望着这副对联怔怔出神。
卧薪尝胆,不忘血仇,修鳞养爪,颠覆满清,这副对联所表达的意思,正是徐锡麟心中的信念,是整个光复会的信念,也是国内外所有革命党人的信念。
光复会的势力在浙江省如此迅速地扩张,让徐锡麟更加坚定了这一信念。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革命形势虽然在江南地区日益高涨,但和思想活跃的南方比起来,北方至今仍是一潭死水,如果能将革命之火烧到北方,对清廷的统治将是致命的打击。
正因为如此,在大通学堂秘密培训会党成员的同时,徐锡麟只身一人离开了大通学堂,北上展开活动。
这一趟北上,徐锡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最远甚至到了吉林的边疆一带。沿途之中,他接触了不少绿林好汉,但始终没有收获预想中的结果,比如他到东北时,与当地赫赫有名的大盗冯麟阁联络,但被冯麟阁推拒,当徐锡麟离开后,这位后来与张作霖争雄一时的东北大盗,转过头去便接受了清廷的招安,出任巡防营统带一职。
南与北的这种巨大反差,令徐锡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他认识到清廷在北方的统治仍可谓根深蒂固,满清的势力依旧很庞大,光复会乃至整个革命党的力量与之相比,仍然显得过于渺小,单靠浙江省一带的山堂会党来进行武装起义,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
徐锡麟的目光开始转移,很快瞄准了另外一个群体——清廷在新政中所编练的新军。
“庚子国变”后,清廷大行新政,停止武科科举考试,在全国范围内裁汰旧军,后来又设立练兵处,任命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袁世凯为会办大臣,铁良为帮办大臣,开始大范围地编练新军。这些新军完全按照西式军制来编练,征召入伍的大都是一些有文化的青年人。这些青年人读过书见识广,敢于持有不同的政见,不同于旧军官兵那般一味地效忠皇权,因此是革命党人可以争取和依靠的力量。
“要想革命成功,非握有军队不可,”徐锡麟对陶成章说,“尤其是新军!”
陶成章赞同徐锡麟的看法,但新军是清廷的清军,要想掌握新军,就必须打入清廷的内部。
徐锡麟想到的办法是花钱捐官。
光复会的成员中,有不少人家境殷实,拿出一部分钱财来捐官,是可行的办法。于是在接下来光复会的一场会议上,陶成章和徐锡麟提出,眼下光复会的首要任务,是向官府花钱捐官,然后赴日本学习军事,学成后回国打入军界,逐步掌握新军。
光绪年间,买官跑官已经是公开化的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官来当,之所以称为“捐”,只是为了听起来不那么刺耳而已。
捐官是公开化的,再加上徐锡麟的表伯父俞廉三曾是湖南巡抚,因此徐锡麟等人的捐官计划很容易就得以实现。
在花费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后,徐锡麟捐得道员,陶成章捐得知府,龚宝铨、陈得谷等人捐得同知。徐锡麟十几年前便考中了秀才,但他目睹清廷腐败,心中耻于为官,因此放弃了仕途,想不到十几年后竟然花钱买了清廷的官来当,虽然目的有本质的区别,但他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花钱捐官后不久,徐锡麟等人均被获准前往日本学习陆军。不久后,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陈伯平、马宗汉等十余人赴日留学,准备在日本学习陆军。但此时日本文部省已应清廷的要求颁布了十九号文令,即《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加强了对中国留学生的管理。当时负责管理留学生事务的,是清廷驻日公使馆参赞王克敏,此人嗅觉灵敏,觉察到陶成章、徐锡麟等人来日留学似乎另有所图,因此从中作梗,想方设法加以阻挠。在王克敏的阻挠下,徐锡麟最终因为近视而不得入学,其他人则因为体检不合格而无法入学。
在日本耗了一段时间后,徐锡麟等人被迫放弃留学的计划,返回了国内。在陶成章等人放弃了打入军界的想法时,徐锡麟仍然坚持不变。此路不通,他就走另外一条。
徐锡麟前往湖北省武昌府,拜见了表伯父俞廉三,表达了希望进入军界任职为朝廷效力的愿望,恳请俞廉三代为推荐。俞廉三虽已因病辞去官职,但门路仍然很广,他不知道徐锡麟是光复会成员,因此将徐锡麟推荐给湖广总督张之洞。张之洞却足够老到,怀疑徐锡麟与革命党有关联,不敢加以重用,但又不好拂俞廉三的脸面,因此以进为退,将徐锡麟推荐给执掌北洋军实权的袁世凯。徐锡麟怀揣着张之洞和俞廉三的推荐信,北上谒见袁世凯,希望能借此机会,进入专门负责编练新军的练兵处。但袁世凯同样是老江湖,和张之洞一样,他也怀疑徐锡麟与革命党人有关系,因此找了诸多借口,总之就是不接见徐锡麟。无奈之下,碰了一鼻子灰的徐锡麟只好悻悻地返回武昌府,再请俞廉三推荐别的门路。
这一次,俞廉三经过再三考虑,最终决定将徐锡麟推荐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刚刚升任安徽巡抚的于库里·恩铭,为避免徐锡麟像去北京那样白跑一趟,俞廉三先写了一封信寄给恩铭。
恩铭是俞廉三的门生,心中一直感念恩师的栽培,在收到俞廉三的推荐信后,他立马致函回复,欢迎徐锡麟到安庆府任职。徐锡麟于是带上陈伯平和马宗汉,前往安庆府拜见恩铭。
因为是恩师推荐来的人,所以恩铭对徐锡麟没有丝毫怀疑。在热情地接待了徐锡麟后,恩铭任命徐锡麟为安徽陆军小学堂的总办。这一职务没什么分量,恩铭这样安排,是打算一步步地栽培徐锡麟,让徐锡麟先从底层开始锻炼,日后干出名堂后再予以升迁。
徐锡麟自然懂得恩铭的意思,因此尽职尽责地办事,以图恩铭尽早提拔,获得更为有利的职务。
就在徐锡麟当上安徽陆军小学堂的总办后不久,受中国同盟会派遣回国的刘道一、蔡绍南等人,经过了一整年的策划和筹备,趁着汉历十二月清吏“封印”之时,在湖南省和江西省交界的浏阳、醴陵、萍乡等地发动了武装起义。
这场起义所依靠的力量是当地势力较大的山堂会党,如洪江会、哥老会和武教师会等,三万多义军头系白布,手持土枪和大刀,群起而动,攻打各县重地。当地官兵猝不及防,乱作一团,频频呼救。清廷急调湖南、湖北、江西和江苏四省五万多清军飞驰会剿,并调海军开赴九江府进行封锁。这是自太平天国起义之后,清廷在南方出兵最多的一次。起义军鏖战匝月,与清军交战二十余次,终因寡不敌众而惨遭镇压,刘道一、蔡绍南等革命党人相继牺牲。起义被镇压后,数万清军分驻浏阳、醴陵、萍乡三县的各乡镇,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清乡”,被杀义军及亲属不下万人。
在同盟会领导的萍浏醴起义爆发的同时,为了遥相呼应,牵制清军,陶成章和龚宝铨等人计划在浙江、安徽和福建诸省发动会党成员,成立光复军,分浙东、浙西、江南、江北、江左、江右、皖南、皖北、上闽、下闽十路,密谋同时举事。但因谋事仓促,计划泄露,起义未能实施,便被清廷侦破,陶成章和龚宝铨等人为避风声,被迫逃往日本。
徐锡麟远在安庆府,陶成章和龚宝铨避祸海外,大通学堂顿时陷入无人主持的局面,浙江省各地的山堂会党人心惶惶。“鉴湖女侠”秋瑾临危受命,女扮男装从上海赶赴绍兴府,于光绪三十三年初出任大通学堂督办,正式接手大通学堂。
大通学堂是光复会在浙江省的秘密据点,秋瑾接办大通学堂,实际上就成为了光复会在浙江省的总负责人。
接手大通学堂后,秋瑾与当地官绅搞好关系,与各山堂会党加强联络,在逐步稳定了浙江省的革命局势后,她又进一步强化大通学堂内的军事训练,并秘密成立了光复军。秋瑾计划发动皖浙起义,因此派王金发前往安庆府联络徐锡麟,征求徐锡麟的意见。
王金发抵达安庆府时,徐锡麟刚刚升职。
因为办事精明能干,徐锡麟被恩铭提升为巡警学堂会办兼巡警处会办,并被授予武备学堂监督一职。
安庆府巡警学堂是专门培训巡警骨干的学堂,每期学员培训三个月,每人都发毛瑟枪一支。徐锡麟出任会办一职,等于掌握了巡警学堂的实权。学堂里的学员都可以带枪,只要教育好了这些学员,无异于掌握了一支军队,所以这个新职务让徐锡麟欣喜若狂。
王金发带来了秋瑾拟发动皖浙起义的计划,徐锡麟本就有此想法,所以一拍即合。安徽省的起义自然由徐锡麟来负责,浙江省的起义则由秋瑾来组织,届时皖浙两省同时起义,互为呼应。但徐锡麟深知安徽省的条件远不如浙江省成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做准备,因此让王金发带话回去,让秋瑾继续秘密训练光复军,等待时机成熟后再联络起义事宜。
王金发走后,徐锡麟开始严格地训练巡警学堂的学员,同时向这些学员灌输民族振兴的思想和革命的理论,暗中将学员们发展为革命党人。除此之外,徐锡麟还从革命党内部了解到,由陈独秀任会长的岳王会,不久前吸收了几个先进人士入会,这几人都是安庆城外新军中的军人。徐锡麟想办法联系上了这几个军人,与之歃血为盟,义结金兰,成为了拜把兄弟。
徐锡麟的这些举动,引起了巡警学堂内一些守旧人士的注意,比如学堂的收支委员顾松。
顾松是满人,见徐锡麟常常在课堂上说一些大胆的言论,课余时间则行踪诡秘,因此怀疑徐锡麟是革命党人,于是悄悄向恩铭作了报告,希望巡抚大人能严加防范徐锡麟,最好直接将徐锡麟抓起来审讯,防患于未然。
“革命不是咋呼出来的,革命党也不是咋呼咋呼就算了的。”恩铭听了顾松的话,却微笑着说,“徐会办那是咋呼,不是革命,你多心了。”
在恩铭看来,徐锡麟是恩师俞廉三的表侄,又是恩师俞廉三亲自推荐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革命党人?即便徐锡麟常说些大胆的言论,但在这个时代,像徐锡麟这样的知识青年,有些新思想也是在所难免的。
尽管潜意识里认定徐锡麟不是革命党人,但恩铭还是决定试探一下,以打消心中仅有的一丁点怀疑,因此派人将徐锡麟唤来。
“徐会办啊,有人向我报告,说你是革命党,”恩铭说出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徐锡麟的面部表情,“你这人有才学,有能力,实为朝廷的栋梁,可要好自为之,别招惹那些乱党,免得惹祸上身。”
徐锡麟处乱不惊,坦然回禀:“望大人明鉴!”
恩铭见徐锡麟一副懒得申辩的模样,便彻底放了心,仅有的一点怀疑也就此打消。他摆摆手,示意徐锡麟退下。
这一次简短的谈话,虽然徐锡麟表现得非常镇定,但内心实已翻江倒海。
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徐锡麟彻底坐不住了。
这件事发生在上海,一个名叫叶仰高的光复会会员,因被叛徒出卖而被捕,被解往南京,由两江总督端方亲自审讯。
叶仰高不堪酷刑折磨,供出了一份光复会成员的名单,只不过他供出的这份名单上,所有的人名都是光复会成员的别号和化名,端方并不知道这一点。
身为两江总督,端方总管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政务,因此他将叶仰高的供词和这份名单电告三省巡抚,命令即刻缉拿。
恩铭接到命令后,由于徐锡麟是巡警处会办,因此召了徐锡麟来商议缉拿之事。
在恩铭这里,徐锡麟看到了那份叶仰高供出的名单。
在名单上,有一个人名叫“光汉子”,并特别注明此人已打入官府内部。
徐锡麟心中大为吃惊,因为这个“光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光汉子”这个别号,意即光复汉族之人,是徐锡麟加入光复会时,从“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光复宗旨中为自己取的别号。
徐锡麟强作镇定,稳住心神,向恩铭表示一定严查。
正是这件事的发生,让徐锡麟彻底坐不住了。他知道起义的事不能再拖下去,再往后拖很可能会有变数,到时候他来安庆府的大半年又将白费,所有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徐锡麟已掌握了一批学员,城外新军中也有岳王会的拜把兄弟,但从大方面来看,安徽省在恩铭的控制下局势稳定,起义的条件并不成熟,这时候起义很难成功。
没有条件,那就只有创造条件。
徐锡麟久思之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刺杀恩铭!
身为安徽巡抚,恩铭总揽一省的军政大权,是整个安徽省的主心骨,如果能将他刺杀,就算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安徽省的局势也必将大乱,到时候再趁机起义,成功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只不过恩铭在任安徽巡抚期间,大力推行新政,大胆革新教育,甚至聘用了严复等具有新思想的人,对徐锡麟也是恩惠有加。徐锡麟要刺杀恩铭,难免夹杂了一些感情因素在里面,但为了安徽省的起义形势,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徐锡麟下定决心后,派陈伯平和马宗汉去联系秋瑾,双方约定在汉历五月二十八日同时举事,届时安徽省方面,趁安庆府巡警学堂举行学员毕业典礼的时机,由徐锡麟发动起义,占领安庆城,浙江省方面则由秋瑾领导光复军起义,攻占杭州府,然后两军会合,攻打南京。
和浙江方面约定好后,徐锡麟便开始秘密布置,进行起义前的最后准备。
按照徐锡麟的计划,在五月二十八日这天,巡警学堂将举行毕业典礼,到时候恩铭和一些军政要员都将出席,徐锡麟在典礼现场刺杀恩铭及其他满汉大员,率领学员军起义,先攻占军械所,取得枪械补充后,再攻占电报局、制造局等要害地方,同时,城外新军则由岳王会的几个拜把兄弟来策反,里应外合,占领整个安庆城。
到了二十五日这天,也就是毕业典礼的前三天,徐锡麟向恩铭呈上了请帖,邀请恩铭参加三天后举行的巡警学堂毕业典礼。
谁知恩铭看了请帖后,却说二十八日他的幕友张次山要给老母过八十大寿,他本人要亲自前去道贺,因此日程安排重合了。
“把典礼提前两天,”恩铭想也不想就说,“就定在明天。”
巡抚大人金口一开,日期就此定下。
陈伯平和马宗汉本以为三天后才会举事,谁知日期突然提前到明天,觉得有些匆忙,建议徐锡麟缓发。
徐锡麟却摇了摇头,咬着牙说道:“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第二天一大早,安庆府巡警学堂内,一身戎装的徐锡麟站在礼堂外的台阶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左侧,陈伯平正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又看了一眼右侧,笔直站立的马宗汉冲他微微颔首,再看向身前,学员们一大早就列队于台阶下,一个个身背枪械,威武严肃。礼堂内已布置妥当,所有人员都已就位,就等着恩铭和其他文武官员到来了。
临近巳时,恩铭的亲兵队伍先行抵达,要求所有的学员卸下子弹,使所有枪械成为空枪,同时让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等人自行解下腰间的配枪。亲兵们这么做,自然是出于保护巡抚大人的考虑。
巳时整,威风凛凛的恩铭在数位文武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了巡警学堂。
恩铭和文武官员各自落座,寒暄一阵后,徐锡麟走进来说道:“请诸位大人移步外场,观看学员们操演,以示隆宠。”
恩铭和文武官员于是移步外场,在台上列座。
徐锡麟随即率领全体学员入场,向台上所有官员行礼致敬。
看到台下整齐列队的学员们个个精神抖擞,恩铭大感高兴,忍不住大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其他文武官员见巡抚大人高兴,也都纷纷露出了笑脸。
唯独坐着最外侧的按察使毓朗没有笑。
此时的毓朗,正微微侧过了头,脸上流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在他的耳边,一直怀疑徐锡麟是革命党人的顾松,正在悄声向他告密:“徐会办今日恐有诈,望大人告知抚台大人,不要多留此地!”
顾松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向恩铭报告恩铭一定不会相信,而且这已经有过先例,因此他悄悄地告知毓朗,希望毓朗能通知恩铭,赶紧离开此地。
毓朗看了一眼台下的徐锡麟,稍作犹豫后,站了起来,向坐在正中央的恩铭走去。
这一切都被徐锡麟看在眼里,他知道顾松方才一番附耳,已经向毓朗告了密。
事到如今,必须动手了。
没等毓朗走近恩铭,徐锡麟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台上,单膝下跪,双手举着学员名册,大声说道:“报告抚台大人,今日有革命党人起事!”
徐锡麟这一举动来得突兀,在座官员全都一愣,毓朗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徐锡麟。恩铭听了这话,吃惊地盯着徐锡麟,正要问是怎么回事。
这时,台下突然飞起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越过徐锡麟的头顶,咚的一声,落在恩铭的身前。
这是一颗炸弹,由台下的陈伯平投掷而出。
原来徐锡麟的那声报告,就是动手的信号。
徐锡麟虽然冲到了台上,却有意跪在离恩铭较远的地方,只等炸弹解决恩铭后,便掏出手枪射杀坐在左右两侧的文武官员。
可令徐锡麟诧异的是,炸弹落在台上后,惊天动地的巨响并没有出现。
这颗炸弹竟然没有爆炸。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恩铭及文武官员是因惊吓所致,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却是因为错愕所致。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徐锡麟很快从这意外当中回过神来,急喝一声:“保护大人!”几步抢上前去,护在恩铭的身前。
恩铭惊慌失措地问道:“是何人起事?革命党在何处?”
徐锡麟猛地俯身弯腰,从靴筒中拔出两支手枪,指向恩铭,大声说道:“卑职便是!”
话音未落,枪声已响!
徐锡麟朝恩铭连开五枪,台下的陈伯平和马宗汉也拔出靴筒里的手枪,冲上台来,各自朝恩铭开了一枪。
整整七枪,全都打在恩铭的身上。
站在恩铭身边的文巡捕陆永颐,急忙扑上来以身体掩护恩铭,被随后射来的子弹射穿背部,当场毙命。
武巡捕车德文趁陆永颐阻挡的机会,背起奄奄一息的恩铭朝外狂奔。
恩铭的亲兵队伍回过神来,帮忙抬起恩铭,狂奔出学堂,将恩铭塞入轿中,两脚拖在轿外,飞也似的抬回巡抚衙门。
英国医师戴璜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巡抚衙门,进行抢救。尽管如此,恩铭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临死之前,痛悔交加的恩铭连喊了两声“糊涂”,气绝而死,死不瞑目。
巡警学堂内,遭此巨变的文武官员吓得连滚带爬,纷纷慌不择路地逃窜。
那个告发徐锡麟十分卖力的顾松刚逃到台下,便被马宗汉赶上,一脚踹翻在地。顾松急忙叩头求饶,却只听到一声枪响,脑袋就此炸开了花。
徐锡麟抬出一口箱子,里面装着应恩铭亲兵的要求而卸下来的子弹。他站在台上,对台下的学员们大声呼道:“我乃革命党人,现抚台已死,愿意革命的,都随我走!”
学员们受徐锡麟教育已久,大部分人已接受了革命理论,此时纷纷热血上涌,上台领取了子弹,在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的率领下,向位于安庆城西的军械所进发。徐锡麟打算攻占军械所后,取得了弹药补充,再攻打巡抚衙门和其他要害之地。
军械所分为地面库房和地下仓库,徐锡麟率领学员军赶到时,军械所的总办已携带地下仓库的钥匙仓惶逃走,地面库房却没来得及锁上。地面库房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门大炮和几颗炮弹。枪械弹药全都藏在地下仓库里,被一道厚重的钢板门锁住,学员军想尽办法,也无法弄开钢板门。
与此同时,清军迅速关闭了安庆城门,缉捕营和巡防营的清军已朝军械所赶来。徐锡麟在岳王会的几个拜把兄弟虽策反了部分新军,但被堵在城门外进不来,起义军内外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
陈伯平心知形势危急,命学员军拉出大炮,架在军械所的后厅,取来炮弹装进炮膛,对徐锡麟说道:“咱们轰击北门城楼,把城墙炸开!”
徐锡麟见城楼一带民房过于稠密,一旦开炮轰击城墙,附近的民房也将被炸毁,因此马上制止了陈伯平:“我们杀的是满人权贵,不是汉人百姓,一旦开炮,就将玉石俱焚!”坚决不让开炮。
片刻间,缉捕营和巡防营的清军纷纷赶到,团团围住了军械所。
徐锡麟和学员军被困在弹丸之地的军械所内,仍然选择坚守,拒不投降。学员们利用军械所的坚固围墙,纷纷爬上屋顶,朝清军射击。双方激战两个多时辰,仍未分胜负。
这一轮激战,学员军的弹药逐渐打光,清军则在重赏之下发起人海战术,轮番地冲击,不知疲惫地进攻。
战至申时,军械所终于被清军攻占,徐锡麟、马宗汉等人负伤被捕,陈伯平中弹牺牲,学员们非死即伤,几乎全军覆没。
作为刺杀恩铭的首犯,徐锡麟被捕后,立即被押入巡抚衙门受审。
负责主审的布政使冯煦和按察使毓朗喝令徐锡麟下跪,徐锡麟却盘腿坐在地上,冷眼瞧着两人,冷笑着说道:“上午你们两个腿脚倒快,若是走慢一步,现在可就是横躺在地上了。”
冯煦见徐锡麟到了这个地步,仍然如此狂妄,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抚台大人一向待你不薄,你今日竟对他下此毒手!禽兽尚且知恩图报,你堂堂男儿一个,怎的如此没有心肝?”冯煦的话,也是毓朗想说的。两人都想不明白,徐锡麟深受恩铭赏识,短时间内被接连提拔,可以说前途无量,何以竟会突然间恩将仇报,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恩铭是一位好官,这一点徐锡麟自然知道。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他待我甚厚,这是私惠,我今日杀他,却是公仇。”
毓朗叱道:“你既然要行刺抚台大人,平日有的是机会去抚署拜见,为何那时不动手,却偏偏要选在今日,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徐锡麟昂首说道:“抚署是私室,学堂却是公地,大丈夫行事,须令众目昭彰,岂能鬼鬼祟祟?”他话锋一转,“我倒要问你,恩铭究竟死了没有?”
毓朗不假思索地说:“抚台大人只是受了点轻伤,经医师诊治,已经没有大碍,明日便会亲自来审你!”
徐锡麟听完这话,好似挨了当头一棒,神情顿时委顿下来。
岂料毓朗又恶狠狠地补上两句:“你知罪了吗?明日便要剖你的心肝了!”
这句话一出,徐锡麟顿时释然了。
因为在毓朗的话中,提到了剖心肝这一酷刑。
“剖心”之刑,是当时一个十分特殊的刑种,来源于“清末四大奇案”中的“刺马案”。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的南京,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刺杀,刺客行刺后的举动非常奇怪,并未趁乱逃离,而是站在原地束手就擒,并且对着人群大声宣称自己是张文祥,唯恐天下不知似的。这便是举国震惊的“刺马案”。“刺马案”发生后,慈禧颁布懿旨,先后命直隶总督曾国藩和刑部尚书郑敦谨赴南京审理此案,但经过长达半年的审讯,却始终没有查出实情,张文祥刺杀马新贻的动机成了一个众说纷纭的谜团,最终结案也是稀里糊涂。刑部尚书郑敦谨在审结此案后,感叹官场黑暗,竟没有返回京城,而是直接上疏以病乞罢,就此辞官还乡。正因为疑云重重,此案与“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名伶杨月楼冤案”以及“太原奇案”并称为“清末四大奇案”。
在“刺马案”审结后,张文祥的最终结局是剖腹挖心,用以祭奠马新贻的亡灵。“剖心致祭”,就此成为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特殊刑种,一旦使用,就必定是用来处死刺杀了朝廷命官的刺客。
如果恩铭没有死,自然就不会将徐锡麟“剖心致祭”,但毓朗说出了“剖心肝”的话,而且口吻之中满含深仇大恨,言下之意,便是恩铭已经死了。徐锡麟稍一转念,便明白了过来,当即狂笑道:“你这么说,那恩铭必定是死了!我愿足矣,明日就是千刀万剐,亦在所不惜,何况区区一副心肝?”
毓朗被徐锡麟的狂笑声震住,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冯煦接着审问道:“你还有哪些同党?一一招来!”
“革命党人多得是,”徐锡麟回答道,“唯独安庆府只有我一人。”
冯煦又问:“你与孙文是否一党?”
“孙文?哼,他还不配来指挥我。”徐锡麟冷笑着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担当,莫要牵累他人!”说完这话,徐锡麟又狂笑了数声,大声喝道:“拿纸来!”取来纸墨后,他立即提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长达数千言的供词。
徐锡麟在供词中写道:“我蓄志排满已十余年,今日始达目的。本拟杀恩铭后,再杀端方、铁良、良弼,为汉人复仇,乃竟于杀恩铭后,即被拿获,实难满意。”为了保护巡警学堂那些负伤被捕的学员,徐锡麟又在供词中写道:“众学生程度太低,无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们杀我好了,将我心剖了,两手两足剁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杀学生,是我诱逼他们的。”最后几句话写道:“我自知必死,可拿笔墨来,将我宗旨大要,亲书数语,使天下后世,皆知我名,不胜荣幸之至!”落款为“光汉子徐锡麟”。
案结讯毕,冯煦命人找来照相师,要给徐锡麟拍一张照片放在供词之中。照相师拍完后,徐锡麟却道:“刚才我没准备好,脸上没有笑容,岂可留之后世?再拍一张!”照相师只好重新给徐锡麟拍了一张照片。
革命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了封疆大吏,此事震惊了清廷中枢。
军机处收到两江总督端方发来的急电后,立即开会商讨处置办法,决定对徐锡麟“夷灭九族”。
但肃亲王善耆是清廷中较为开明的人,他认为“夷灭九族非文明之法制,而酷刑尤伤宽仁之德”,于是赶去军机处劝言,最终使庆亲王奕劻等人改变了主意,电饬两江总督端方从宽惩办。
然而端方深恨革命党人,电令冯煦将徐锡麟“剖心致祭”,同时为了迅速平息事态,稳定南方各省的人心军心,端方命令冯煦立即执行处决。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凌晨,安庆城暴雨如注。
安庆巡抚衙门东辕门外刑场,徐锡麟慷慨临刑,死前留言:“功名富贵,非所快意,今日得此,死且不悔!”
徐锡麟被刽子手斩首,随即剖腹取出心脏,用以祭祀恩铭的在天之灵,后被恩铭的亲兵炒熟下酒。
徐锡麟死后,马宗汉备受酷刑五十余日,始终不肯吐露光复会的任何信息,最终被杀于安庆府鹭鸶桥监狱。
徐锡麟刺杀恩铭后,清廷高官人人自危,谈革命党色变。为保性命,这些高官有的深居简出,有的设军队以自卫,有的出行时不许当地官员迎送,以免引来革命党人的注意,更有甚者,竟然派人秘密远赴日本东京,向革命党人输诚,表示“愿出万金以买其命”。
孙文在徐锡麟死后写道:“其时慕义之士,闻风而起,当仁不让,独树一帜以速义者踵相接也。”徐锡麟刺杀恩铭所造成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徐锡麟起义失败被处死后,其胞弟徐伟怕牵连自己,主动向官府供认了绍兴府大通学堂的事,同时供出了秋瑾、陶成章等光复会成员。两江总督端方电令浙江巡抚张曾扬查抄大通学堂,捕杀秋瑾等人。张曾扬得到命令后,立刻通知绍兴知府贵福执行。贵福身为满人,素来痛恨革命党,光复会就在眼皮子底下活动,他不仅没有察觉,甚至还与徐锡麟等人有过来往,是以又惊又怒,急令山阴知县李钟岳查抄大通学堂,捉拿秋瑾等人,并派出三百清兵前去协助。
当时绍兴城内以府河为界,河西属山阴县管辖,河东属会稽县管辖,大通学堂位于城西北一带,在山阴县的管辖范围内。
命令落到了山阴知县李钟岳的头上,但李钟岳却和贵福不是一路人。
李钟岳是汉人,与大通学堂的人多有来往,知道这些人多是才学之士。在大通学堂的众人之中,他尤其仰慕秋瑾的才华。他常拿秋瑾写的“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等诗句来教育自己的儿子,带着责备的口吻感叹:“以一女子而能诗,胜汝辈多矣!”所以当捉拿秋瑾的命令传下来时,李钟岳的第一反应却是维护秋瑾。他急忙赶到府衙面见贵福,以该校并无越轨行动为由,希望能暗中调查清楚后,再定处置的办法。
贵福顿时火冒三丈:“这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你延不执行,是何居心?”
李钟岳原本还想求情,但贵福愤懑的态度,让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贵福决定亲自出马,由李钟岳陪同,亲率三百清兵赶往大通学堂,准备捉拿秋瑾等人。
而这一切,身在大通学堂的秋瑾并不知道。
秋瑾原本和徐锡麟约定在汉历的五月二十八日发动起义,她也将这个日期传达给了浙江省内各路山堂会党的首领。
但意想不到的是,嵊县的乌带党首领裘文高却擅自提前起义,与清军交战,后因孤立无援退至仙居;紧接着,武义县的龙华会首领刘耀勋被部下出卖,起义事泄,刘耀勋被清兵捕杀。
嵊县和武义县相继出事,浙江省风声骤紧。
这两个变故打乱了秋瑾原来的准备工作,不得不临时决定浙江省的起义后推半个月。
岂料一浪未平,一波又起,徐锡麟突然提前两日刺杀恩铭,安庆起义最终失败,令秋瑾的起义计划再次陷入了被动。
徐锡麟起义失败被杀的消息传出后,以光复军分协领身份在浙东集结民团义勇的竺绍康和王金发,因担心秋瑾还不知道这一消息,同时也为了找秋瑾商议对策,所以连夜带了三十几个人,快马加鞭赶往绍兴府。
竺绍康、王金发等人赶到时,已经是正午时分。然而大白天日头高照,大通学堂却大门紧锁。
王金发上前重重地拍门。
门内有学生把守,透过门缝看清门外是谁,急忙打开大门放众人进入,随即又快速地将大门锁好。
“秋督办呢?”王金发问。
“在里面!”学生朝礼堂的方向一指。
竺绍康和王金发等人急忙赶到礼堂,见到了正在议事的秋瑾和众师生。
原来天还没亮时,就有其他会党的成员快马来报,秋瑾便获知了徐锡麟出事的消息。变故已经发生,她急忙召集所有师生来到礼堂,先将这一沉痛消息告诉了所有师生,然后商讨接下来的应对办法。这一商讨,就是数个时辰之久,一直从后半夜讨论到了中午。
徐锡麟起义失败被捕,当晚便被处死,这意味着大通学堂很可能已经暴露,所以绝大部分师生要求提前起义,攻打府衙,斩杀贵福,迅速占领绍兴,再相机进取。从浙东赶回来的竺绍康和王金发等人也赞同这一提议。
但秋瑾却不赞成。
起义计划因故推后了半个月,此时各地的光复军尚未集结,仅凭大通学堂的这点力量,想要起义成功难于登天。这一点,身为光复军协领的秋瑾比谁都更清楚。所以她要求众人掩藏枪弹,焚毁名册,疏散学生,为革命的未来保留力量。
部分师生一心要为徐锡麟报仇,不肯就此放弃,竺绍康更是强烈坚持提前起义。众人意见难以统一,礼堂内长时间吵闹不休。秋瑾看得心急,却又劝服不了众人。
王金发原本赞成提前起义,但眼见众人如一盘散沙般争辩吵闹,一股无名之火顿时上冲。他奔到角落里,抱起一个圆口花瓶,“轰”的一声砸碎在地上。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所有师生都安静下来,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王金发。
“现在已经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吵个没完没了!”王金发面色铁青,声如洪钟,“眼下情势紧急,全都给我闭上嘴,一切听秋督办的!”
王金发生得头角峥嵘,是以绰号“金发龙头”,原本面相就凶恶,再加上这极具威势的怒吼,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师生,皆被他震慑住了,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秋瑾趁势招呼道:“时间紧迫,大家按我说的做,赶紧分头行事!”
师生们稍微迟疑了一下,没再提出异议,纷纷散了,迅速去藏匿枪弹,焚烧名册。
在人群散开的同时,秋瑾叫住了王金发,让王金发赶紧去西侧的平屋。胡客和姻婵住在那里,秋瑾不忘通知两人离开。
王金发飞步赶到西侧的平屋,然而屋门大敞,屋内却空无一人。
王金发找遍屋内屋外,没有找到胡客和姻婵,只好回去向秋瑾禀明情况。
胡客和姻婵虽说不是革命党人,但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等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直对胡客和姻婵礼待有加,秋瑾自然不希望两人出事,于是准备和王金发一起去西侧找找。
两人刚刚走出礼堂,把门的学生忽然飞奔而来,望见秋瑾和王金发,隔了老远就大喊道:“来了,来了!”
秋瑾心头一颤,问道:“来了多少人?”
把门的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街那头黑压压的,全都是官兵!”
秋瑾顾不上胡客和姻婵了,急忙命令所有师生从后门撤离。
王金发和竺绍康赶紧组织众师生走后门撤出大通学堂,忙活了一阵,才发现秋瑾站在礼堂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秋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微仰起了脸,凝望着悬挂在柱子上的对联。
这是徐锡麟常凝望出神的那一副对联,原本悬挂在礼堂背后的抱厦里。秋瑾筹备起义,是以命学生将这副对联从抱厦里取出,悬挂在礼堂前的柱子上,让所有进出的师生都能看见,以表明革命的心志。
“秋督办!”王金发叫喊了一声。
见秋瑾无动于衷,王金发冲上前去要拉她走,却被秋瑾一把推开。
“革命是要流血的!”秋瑾后退了一步,盯住王金发道,“如果满奴将我绑赴断头台,一刀将我杀了,天下人便可认清满奴本性,革命至少可以提早五年成功!”
此时的秋瑾,已经抱定了必死的信念。
其实在昨晚听闻徐锡麟被杀的消息时,她就暗自打定了主意,不再活着离开大通学堂。
她已决心赴死,并用自己的鲜血,来唤醒更多的国人。
竺绍康和一些还没走的师生,都停下了脚步,震撼且惊诧地望着秋瑾。
“你们都不必劝我,我今日决意一死,死且不悔!”秋瑾的语气无比坚定,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王金发还要再劝,却被秋瑾厉声斥退。
“学堂的所有师生都交给了你,你还不走,是想害死大家吗?”秋瑾杏眼圆睁,冲王金发怒吼道。
一旁的竺绍康知道形势紧迫,已容不得半刻耽搁,急忙冲上前来拉王金发走。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三百清兵已经一路小跑接近学堂大门。王金发望了一眼大门,又望了一眼秋瑾,最后猛一跺脚,和其他师生一起,朝后门撤离。
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秋瑾惨然一笑,闭上了双眼。
等她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已是一片清澄。
她走回平日办公的屋子,整衣梳发,端坐于桌前。有成片的枪声传来,秋瑾的脸色却越发坚毅。她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笔……
大通学堂的师生前脚刚走,三百清兵后脚便团团包围了学堂。因不清楚学堂内的情况,众清兵不敢贸然冲入。
贵福下令鸣枪示威,成片的枪声顿时响起。
但大通学堂内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贵福命令清兵撞破大门,强行冲入学堂。
李钟岳担心清兵开枪伤人,是以命令众清兵不许胡乱开枪,并且亲自带队冲在最前面,以免有不听话的清兵违令开枪。
一进入学堂,才发现四下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出奇,别说人了,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
李钟岳松了口气,他以为大通学堂的人都已经逃走了。
他知道秋瑾办公的地方,所以一个人直奔东侧的平屋。他担心大通学堂的人走得匆忙,万一有落下的资料,他好赶在贵福进来之前将其销毁。
李钟岳满以为学堂内的所有人都已撤走,哪知推开平屋的门却看见了秋瑾,这令他大吃一惊。
秋瑾端坐于桌前,桌上铺有纸张,纸上墨痕逶迤,另有一柄短剑和一把手枪放在一旁。
“你怎么没有走?”李钟岳讶然问道。
秋瑾没有回答,只是斜了李钟岳一眼。
这时,一小队清兵为了保护李钟岳的安危,紧跟着赶来东侧,冲入平屋,看到了秋瑾。这些清兵立刻缴了短剑和手枪,将秋瑾双臂反拧,抓了起来。
秋瑾没有抵抗。
清兵抓了秋瑾,押到贵福的面前。
贵福冷冷一笑,命令将秋瑾押往县衙。
秋瑾被带走后,李钟岳拿起了桌上的纸,那上面是秋瑾写下的绝命词:
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不需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拜仑歌。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
这首绝命词可谓字字诛心,李钟岳每读一字,心就疼痛一下,好似有一把刀横在了心上,正随着词句一刀一刀慢慢地切割……
抓捕了革命党的重要人物,实乃大功一件,若能从秋瑾的嘴里挖出更多的信息,那功劳就更大了,日后升官发财,自然不在话下。打着这样的算盘,贵福在秋瑾被捕的当晚,便亲自到县衙大牢里审讯秋瑾。
贵福一口气问了不少问题,但秋瑾始终一言不发。等到贵福问累了,靠着椅背喘气时,秋瑾才终于开了口。
“我认得你,”秋瑾斜视着贵福,语气森然,“你来过学堂,还送过一副对联。”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惊得贵福后背一寒。
贵福的思维猛然间转过弯来。秋瑾接办大通学堂后,曾邀请他参加学堂的开学典礼,他不仅去了,还送了一副亲笔书写的对联以示道贺。既然秋瑾还记得他,那当日典礼上的其他革命党人,多半也还记得他。这一点,让贵福不免心惊胆寒。这些年革命党人制造了不少轰动全国的刺杀案件,远的不说,就说几天前,安徽巡抚恩铭刚刚在巡警学堂被徐锡麟刺杀身亡。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如何不让贵福担心?
顺着这个念头继续往下想,如果秋瑾由他审结定罪,最后杀秋瑾的就是他贵福,将来革命党人要报仇,自然一个个都会冲着他而来。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贵福便不敢再审下去了。
原本立功心切的他,竟然如逃跑一般急匆匆地离开了县衙大牢,转而命令李钟岳来审讯秋瑾。
翌日,天阴雨湿,凄风动幕。
山阴县衙的花厅里,公堂已经设好,李钟岳将在此审理秋瑾。
秋瑾被带上堂来,李钟岳破例设座,让秋瑾坐于椅上。
李钟岳看着秋瑾,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你是革命党人?”
秋瑾朗声回答道:“是。”
李钟岳又问:“为什么要闹革命?”
秋瑾没有回答,反而盯着李钟岳,问道:“我所主张,是为男女革命,并未触犯法网,你为何逮捕我?”
昨天第一个冲进秋瑾办公处的人,正是李钟岳,听到秋瑾这样质问,李钟岳不禁长叹了一声。
李钟岳一直仰慕秋瑾的才情,此时却官犯有别,要在公堂之上审讯秋瑾,这令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两句话问完,他就不知道该问什么了,索性将记录供词的纸张笔墨交给了秋瑾,道:“听说你文理尚优,那就随便写点东西吧。”
秋瑾也不推迟,提笔落墨,先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秋”字。微作停顿后,她一挥而就,又写下六个字,随即掷笔于地。
李钟岳取过纸来,只见七个刚劲逸丽的墨字落在纸上:“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连而成诗,与堂外风雨映衬,令李钟岳心中更加悲怆。
李钟岳再叹一声。他仍不知道该问什么,默然了片刻,夸赞秋瑾的书法写得好。
片刻间的接触,秋瑾已经感觉到,眼前这个老人虽也是满清的官员,却和贵福等人全然不同。
秋瑾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说道:“没见过帖,字实不能写,文章倒是能作几篇。”
于是李钟岳便让秋瑾作文。
秋瑾道:“素不工书,不惯用毛笔,还请赐钢笔一用。”
李钟岳命人取来钢笔墨水,交予秋瑾。
秋瑾提笔疾书,写下千余言词,陈述她生平经历。
整个“审讯”过程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花厅内寂静异常,形同会客,哪里有半分审讯犯人的样子。
秋瑾写完后,将供词交给李钟岳。
李钟岳阅完供词,下令将秋瑾还押,然后拿着供词去见贵福。
一进入府衙,李钟岳还没开口,贵福便气势汹汹地责问道:“为什么不用刑讯,反而待秋犯如上宾?”县衙里早就有人将审讯的过程悄悄报告给了贵福。
李钟岳回答道:“秋瑾是女子,又是读书人,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用大刑逼供?”
贵福知道李钟岳是在故意袒护秋瑾,再这样审下去,肯定审不出什么结果。但贵福害怕革命党人报复,又不敢亲自审讯,左思右想之后,他命下人备马,然后亲自赶赴杭州府,面见浙江巡抚张曾扬。
贵福向张曾扬禀报了审讯的情况,谎称秋瑾已经承认密谋革命。张曾扬急于完成端方交代的任务,不加复查,立即拟写了“就地正法”的手谕。
贵福连夜赶回绍兴府,召见李钟岳,向其出示了巡抚手谕,命其立即处死秋瑾。
李钟岳大惊失色,愤然质问:“供证两无,焉能杀人?”
贵福冷哼一声,说道:“这可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你敢抗命不遵?”
李钟岳辩道:“案情尚未弄清就处死刑,人心必然不服,还望大人三思!”
贵福训斥道:“你还反了不成?!”又怒目瞪住李钟岳,厉声说道:“今日之事,杀,在你,不杀,也在你,总之与我无关。该怎么办,是你的事,你好自为之!”将巡抚手谕扔给李钟岳,丢下这句话,贵福拂袖而去。
李钟岳怏怏返回县衙,思索良久,始终想不出两全的法子。
渐渐子夜已过,到了丑寅之交,执刑任务已不容再缓。
李钟岳没有搭救的办法,只能命人将秋瑾带到公堂上,向秋瑾出示了巡抚手谕,说道:“我本想救你一命,但上峰必欲杀你,我只恨位卑言轻,无力挽回。杀你实非我本意,还请你原谅……”李钟岳越说越悲,不禁泪随声堕。
秋瑾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也知道李钟岳一直试图保护自己,说道:“李公盛情,秋瑾深为感戴,今生已矣,愿图报于来世。”
说完这话,秋瑾微微一笑。
这一笑之间,已是看淡生死,已是无悔无怨。
贵福派亲兵前来催刑,李钟岳被迫押秋瑾来到了轩亭口。
行刑之前,李钟岳问秋瑾还有什么要求。
秋瑾提出不要枭首、刑后勿剥衣服等要求。
李钟岳一一答应,再问秋瑾有没有遗言。
秋瑾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六日寅时,鉴湖女侠秋瑾在绍兴闹市轩亭口赴刑。
秋瑾死后,李钟岳命人购买棺材盛殓,后来秋瑾的友人徐自华和吴芝瑛闻讯寻来,李钟岳悄悄将棺材转交,由徐吴二人将秋瑾移葬于杭州西湖西泠桥畔。
李钟岳在审讯过程中想方设法袒护秋瑾,触怒了贵福,被贵福告到了张曾扬处。秋瑾死后不到三天,李钟岳即因“庇护女犯”的罪名被朝廷革职。
被革职后,李钟岳离开了绍兴府,来到了杭州府。
在杭州府的寓所里,李钟岳终日闷闷不乐,常在家人面前念叨“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两句话,也常独自一人将密藏的秋瑾遗墨取出,对着“秋雨秋风愁煞人”七个字注视默诵,甚至为此泣下。
在痛苦和内疚的轮番折磨中,李钟岳渐渐产生了以身殉道的念头,最终在寓所里悬梁自缢。李钟岳自缢时,距秋瑾被害尚不足百日。
秋瑾遇难,李钟岳自尽,社会各界顿时一片哗然。
处死革命党人虽然有过先例,但秋瑾身为女子,还从来没有过女子因革命而被处死的事发生,何况此案证据不足案情未清便对秋瑾秘密处以极刑,因此各方舆论一时耸动,所有的责难都对准了绍兴知府贵福和浙江巡抚张曾扬。
贵福自知民怨太大,不敢继续留在绍兴府,遂请调浙江海运京局总办,嗣改任安徽宁国府知府,后以漕运劳保道员在任。张曾扬同样不堪舆论谴责,调任江苏巡抚,但仍为民情所不容,又改调山西巡抚,最后在社会各界的声讨中忧郁成疾,不得不托病辞官回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