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显村长和杨猛的心事已经不在孩子的身上,低语了几句,安排山民和村民继续陪小栓爸爸搜找杨小栓,拉上高林就回去了村子。
到了村子天已经渐渐亮了,这是高林进村的第三天。这天早上,高林见到了陈老太爷。
高林一下以为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寿星:从来没见过这么慈祥的老人家,看了起码有九十几岁了,个子已经长缩了,只到高林胸口以下。银白的胡子直飘洒到凸起的肚皮上。这次是老太爷听到六子说高先生来了,挣扎着拄拐杖从床上爬起来颤巍巍地来到了大堂里。
说实话,高林也曾经对这位一直没有露面的老太爷有过怀疑:毕竟没见到的人有太多的作案时间。但这次见面彻底打消了他的怀疑:这快走不动的老人能杀孩子们?孩子们不闹杀他就不错了!
不过,看得出村长和杨猛对老太爷是无比尊重的。村长恭恭敬敬地说:“老祖宗,这就是高先生。”陈老太爷眯眼看了面前的人半天,忽然拄拐杖向杨猛走近了去,仰头赞叹道:“高先生长得真是雄伟啊,老头子都看不清你的脸了。”
杨猛尴尬地弯下腰:“老祖宗,我是猛子,高先生在那边。”老太爷连声“哦哦”,道:“是猛子啊!你哥呢,刚子哪去了?没一起来吗?”
村长慌忙把老太爷搀扶到高林面前:“老祖宗,高先生在这呢。”村长手刚松,老太爷一跤跌进了高林怀里,高林连忙把老太爷扶了起来。
老太爷拉着高林的手不放:“这先生有神啊,长得有神啊。避邪,避邪。”高林尴尬无比:自己一来就遇见这么多诡异的死亡事件,避邪是不敢说的,招邪那是肯定的。但路上就听村长说了:“怕老祖宗伤心,这些孩子死去的事情自然不能和老太爷讲。”
所以高林也就简单问候了几句,不敢多说。老太爷就跟拾了元宝一般咧着没牙的嘴呵呵地盯着高林看个不停,看得高林很不好意思,好在村长拿了宋先生的笔记凑到老太爷面前:“老祖宗,烦您老人家神看看这个。”
老太爷把脸趴本上看了半天摇摇头:“啥?看不清,上面什么东西?”村长拉过老太爷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个六芒星的图,最后在手中心轻轻一点:“您看是不是这个?”
老太爷脸上的笑容像被人一下剥去了,阴沉沉地问:“哪来的这个不吉祥的东西?还不快烧了去!”村长垂手答道:“这是上次那个宋先生走的时候留下的。老祖宗没过目,进儿不敢做主。”
老太爷眯起眼睛看了看门外的天,又看了看门外的地,突然笑了起来:“来就来呗,该来的总要来的。该谁的就是谁的,不是谁的谁也拿不去,谁管得了那么多?猛子,前天夜里我看见你哥了,专门来给我磕头呢。刚子比你孝敬啊,你忙得一年到头也不下山看看我。”
村长和杨猛对望一眼,杨猛垂手道:“老祖宗说得是。猛子不孝,以后一定常来探望老祖宗。”
老太爷说了几句话,渐渐眼睛眯了起来,村长连忙站起说:“那我们就告退了,不打搅老祖宗清休。”老太爷不说话,一看,已经睡着了。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子,高林奇怪地问:“猛哥,你哥不是……不在了么,怎么……”杨猛阴沉了脸不回答,村长摇摇头说:“老祖宗年纪大了,有的话是不能听的。”
高林没来得及再问,搜寻杨小栓的村民们回来了……
村民们一无所获,小栓爸爸的脸阴沉得像要吃人,看了看村长,又看了看杨猛,最后对高林微微一点头,愤愤地离开人群独自走去。
杨猛和村长对看一眼,面上都有了忧色,高林想追上去,被杨猛一把拉住,村长摇头说:“不怕杨洞叫,就怕杨锋闹,平静了几年的村子又要多事了。”
高林看向杨猛,杨猛叹了口气:“小栓他爹杨锋,是脑子一根筋的那种人。他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十只虎拦路他也要把事情做了,如果小栓……”
杨猛张了张嘴,没说下去。高林说:“这也能理解,毕竟杨小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做父亲的当然心里堵着。不过我看小栓他爹不是很执拗的样子,说话待人也很客气。”
杨猛摇摇头:“不发作时没什么了,要是发作……”村长闷哼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张嘴的时候咬死狼,发作起来那可真是够呛。”
高林觉得这样背后说人不好,没就着这个话题讨论下去。这时候正好山民们拥着杨小强和他爸爸过来了。
除了小秀,杨小强是最后一个在大家保护之下活着的孩子了(死活不知的小栓不算),看着杨小强,村长和杨猛犯了难,总不能这么多人就这么一辈子围着孩子吧。
杨猛说话了:“把小强交给我吧,跟我们上山,我让杨德和杨平先日夜守着他,三天一换班,身边不离两个人,看谁动得了他一根汗毛。”
村长笑了:“好,就这样,交你看着。反正三天后你们还要下山,那时带小强回来再交给我们。”
杨猛不解地问:“下来干嘛?”村长摇头说:“难怪老太爷说你不孝!三天后,九月二十四,老祖宗一百岁,你不带放山的汉子们下来贺寿?”
杨猛“啊”地叫了起来:“日子都到了吗?糟了糟了,我还没准备贺礼呢,得赶快回山去安排。”回头对高林说:“高先生你可别急了走,好歹等老祖宗过了寿。”
高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琢磨着九月二十四这个日子,好像在哪里听人提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村长也挽留高林:“高先生,村里发生这么多难过的事情,孩子们也都不在了,但我们还是当你是先生。你要走,我们不敢留,但要看得起我们村子,就留下来几天。我今早已经安排杨大个去镇上请戏班子回来,唱个十天十夜,让老祖宗高兴高兴。我们欢迎你留下来,有事过了寿再说。”
高林对村长点点头,转身对杨猛说:“猛哥我就先随你上山吧!我对小强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还有事情要发生,亲自陪着他才好。”
杨猛哈哈大笑:“兄弟你放心,你说两个山民轮流看着,还能有什么意外?反正童谣最后一句也不清楚,我们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你也别太多心了。当然你要跟我们走我们还是欢迎的。”
高林摇头说:“我倒不是担心最后一句,还有倒数第二句:青天白日里,恶鬼抢头颅。这最凶险的一句没应验,不知是应在小强身上还是在失踪了的小栓身上。”
杨猛说:“好,你跟我们走,就是恶鬼也不敢青天白日出来吧?要是小强在山上少了头,账尽管算我头上,你们就把我当夺命的恶鬼给孩子们偿命。”
高林听了一笑置之,村长看了看杨猛,又看了看高林,摇头回家了。
这时天也亮了,稍微休息,九点多的时候杨猛和山民带着高林,围着小强上山了,同行的还有坚持要跟着高林的小秀。
昨夜高林随众人搜寻小四只走到小半山腰。因为是晚上,没看清山上的道路,总之是黑茫茫的一片。现在白天走在山道上,阳光透过枝头未落的枝叶,映出地上不停晃动的光点,洒在各人身上。风从林间掠过,旋起秋意带飞地上的枯叶,高林不得不经常伸手摘去不断贴上额头的黄叶。
这是下半截山头的情况,底下越往上高大的树木越少,等到了山顶的时候,只见一排零星小屋坐落在石地上。几朵白云从屋后飘过,高林回头看到山下村庄的屋子就如巴掌大小,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得这么高了。
众人这才散开,把围在中间的杨小强露了出来,杨德递给小秀一块羊肚毛巾,小秀接了过来,又递给了高林:“高先生,你擦擦汗。”
高林答应着接过来,杨猛指着连着山顶,因为没有树木而露出来的光秃秃的唯一山道,笑着说:“兄弟你看,把小强放峰顶上,找个兄弟守着这条道,再留两个兄弟陪他旁边,看恶鬼怎么下得了手。还青天白日取头?怎么能呢?”
小强要往屋里跑,杨猛一把把他拎了回来,吩咐杨德:“先把屋子检查一遍,别一夜没回来,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杨德带人彻底查了一遍,杨猛才满意地把小强交给了他们。高林看山民们戒备这么严密,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杨德和杨平陪着小强在山顶,杨猛拉了高林去山腰看山民们放山。到了山腰,树木浓密的地方突然一声轰雷般的巨响,一棵参天大树簌簌着倒了下去,吓了高林一跳。
杨猛哈哈大笑,随着笑声树木倒下的地方合起了声声裂石穿云的吼啸:“反——山——倒——喽——”拖得长长的尾音一直传到了远处的云里去。高林这才看见树林里几个山民将衣服束在腰间,露出一身野性的肌肉,提着斧锯站在新鲜的树桩前。断下的巨大树干一路滚落,枝叶不断折落在地,最后终于停在半截埋在地下的一排巨石前。
高林被面前的一切深深震撼住了。倒山汉子身上散发的阳刚之气彻底消去了昨天发生的诡异事件留在他心里的阴影。他深信在这片坚硬的山石上,任何邪恶也不会生根。杨猛不知道高林心里的想法,但看到他赞赏的眼神依然高兴,介绍道:“这是要给老太爷贺寿搭戏台专门反山向截下的木材。要是平日,截了树,拖上山,顺山倒进后山下的江里。等木材在水里泡韧了,再卖出去。卖得的钱,就是村里日常的主要收入。至于吃的喝的都是村民们自己养了种了的不要花钱,所以旱涝保收,日子很好过。”
高林明白了,原来恶水村不需要出山就可以和外界进行互补交易。但他突然想到村长和他说过村里的女人因为穷困而集体出山的事情,这和杨猛介绍的差别也太大了!正想好好套杨猛的话,突然感觉脚下一抖,似乎整个山也动了动,吓了一跳。
杨猛怒说:“杨新你过来,是谁又在底下放山炮?不是说过以后不准炸山了吗,怎么又炸?”
那个会扎兔子的山民杨新跑了过来:“是以前埋的哑炮自己响了吧?我们哥几个都在这呢,没人下山洞。”
杨猛挥挥手让他继续干活,高林突然想了起来,问杨猛:“猛哥,你真把我当兄弟,就告诉我,明明你对火药这么精通,干吗在村里见了硝石说不认识?你到底害怕什么,这也不敢认那也不敢认的。”
杨猛看了高林半天,长叹说:“兄弟,今天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你……”
杨猛说:“很久前,小秀还小的时候,我、大哥杨刚和山民们已经生活在山上了。我们山民也都是村里出来的,都是相对来说比较年轻力壮的村民。等我们老了,开不动山的时候,我们也要回到村里去,由更年轻有力的来继续开山。
“所以山民村民一直都很和睦,不过是住的地方不同而已,其实还是一村人。我哥和我是双胞胎,长得一样,脾气却不一样,我是个直来直去,万事不问的人,而大哥为人刚强、睿智,做事有手段,是我们山民共推的首领,就是村里也没一个不害怕他的。村长比我们大几岁,是在外面见过世面回来的人,为人处事是很周到的,和我们兄弟关系也不错。但在五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情。所有的关系都被颠覆了。从此村民和山民心里有了猜疑,以后定下了上山随山,进村随村的规矩。
“这座山里,本来是没有恶水村的,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从山外来了一群人,来到了这里,就再没有离开,这就是我们恶水村的前身。传说村里的祖先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找到了一笔宝藏,并将它埋在了村里哪个地方。本着宝藏传子不传女的意思,有女婴就送出村,男婴就留下来,渐渐外面有了恶水村有男无女的传说。可笑的是,我们这些继承了宝藏的恶水村的男人,却没一个知道那传说里留给我们的宝藏是什么样子。但我们也没有介意,反正也用不到这笔宝藏……”
高林打断了杨猛的话:“猛哥你等下,你说的我有地方不懂,女婴送出去我能理解。可婴孩是怎么生下来的,他们的母亲难道也生了孩子就被你们送出去了?”
杨猛摇头说:“兄弟你是马上要走的人,何必知道那么详细。这里面没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只是对你说个大概,重点不在这里,你听我继续说啊。”
高林点点头,杨猛继续说:“但五年前,冬天提前到来了,河水也提前结了冰,我们的木材没有及时卖出去,被关在了河里。大雪提前下了起来,山道不能通车,庄稼烂在了地里,过冬的粮食也没有预备好,村里眼看就有一场饥荒。
“火烧眉毛了,村民和山民结合起来开了一个会,最后决定只有派村民步行冲过冰雪封住的山道去外面买粮食。但没有车,能拿多少东西出去换呢?何况木材没卖出去,手里也没现钱,于是大家都同意去找出宝藏,拿宝藏换粮食救命。但宝藏的情况只有陈老太爷知道。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当年村里有杨陈两家大姓,在一场瘟疫中,成年人里除了老太爷活了下来,其余全部死绝了。现在你看到的乱坟岗,听说那时候堆的都是横七竖八的死人。
“就是陈老太爷活下来后,脑子也变得时灵时不灵,但就这样老祖宗一个人依然把活下来的孩子——我们的父辈甚至爷爷辈抚养大,所以村里对老太爷是极其尊重的。但老太爷始终说不清楚宝藏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记得一个六角星图……”高林听到这一下子想起了宋先生的笔记。
“最后没办法,大家只好靠自己猜。最后还是杨平提到,在我们山上,炸山的时候,他见过在后山的一个石壁上,有个六角星的图案。
“于是大家都聚集到了后山,真的找到了那块石壁。用炸药炸破石壁后,出现了一个石洞。当时大家很兴奋,以为找到宝藏了,抢着想进去。这时候陈老太爷出现阻止了我们,他像想起来什么,死活不让我们进,说里面有恶鬼,进去后就是诅咒的开始。
“当时陈老太爷还提起了那首流传下来的七子童谣,说童谣才是找到宝藏的关键,如果解不开童谣的秘密,进错洞,不但找不到宝藏,还会放出禁锢的恶鬼,给村里人带来灾难。
“老太爷说当年那场瘟疫,就是上代人解错童谣,进错洞遭到了恶鬼诅咒的结果。
“但童谣最后一句连老太爷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谁又能解得了?于是夜里大家又瞒着老太爷打起了宝洞的主意,但又怕老太爷的话是真的,最后我们两兄弟为了大家,站了出来,决定独自探洞。同行的还有三个山民,但他们最后都没有活着出来。”
高林紧张地问:“山洞里面发生了什么?”杨猛看着远方不说话,眼神却迷茫起来,喃喃地说:“小洞、石壁上、山洞顶上、地上,一个个的小洞,鬼的眼睛,洞里好多鬼的眼睛。杨林死了,杨永死了,从来不信邪的杨虎也死了,怎么逃最后还是死了。我也快死了,都是哥哥救了我。”
高林看着杨猛咬牙切齿的表情有些害怕,没敢喊他,听他继续自语:“火把灭了,哥哥拖着我拼命往回跑,恶鬼在我们后面追着。好多鬼啊,摸着我的鞋子,鞋子掉了,冰凉,潮湿的小手,洞里的眼睛,眨啊眨的眼睛,哥哥在叫:‘封了石门,封了洞口,它们在我们身上,不能让它们出去,封了洞口啊。’
“我听到村长在外面喊:‘听杨刚的,封了洞,封了洞,快,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让他们住手,我要出去,我不要留在这个鬼洞里。但哥哥死死地拉住我,我爬不出去,我看着最后一道光线随着最后一块石头的轰然落下而暗灭,我想哭,但哭不出来。
“我恨杨刚,我恨死杨刚了。是他让外面人封了门,是他拉住了我不让我出去。我想掐死他,我想活活掐死他!但我的腿没有知觉了,我挣扎了却爬不起来,突然,黑暗中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是杨刚!我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对着他的手咬了下去,我听到旁边的恶鬼在痴痴地笑,我感觉到哥哥的全身在剧烈颤抖,但他一句也没叫出来,任凭我撕咬着他手上的肌肉。
“片刻以后,哥哥哭了起来,我听到我那顶天立地的哥哥,铁一般的汉子,他在哭!我感觉到一滴滴滚烫的泪珠落在我脖子上。我清醒过来,我在干什么?我在咬着我哥哥的肉啊!我疯了吗,我变成恶鬼了吗?哥哥忍着剧痛说:‘猛子,是哥对不起你,是哥不该拉你进来,你要觉得痛快,你咬,哥不还手,你咬。’”
高林被杨猛说得震动了,他突然想起,刚进村的那一夜,墙画上的洞,黑暗里低低的私语声,落在地上潮湿的被子,难道世界上真有不为人知的恶鬼?
高林没有多想,因为他突然听到杨猛在抽泣,像孩子一样抽泣:“哥哥说:‘兄弟,我们要么一起死在这,要么,哥一定要让你活着出去。’我听到哥一只手挥舞卷成一团的衣服,一只手拖着站不起来的我,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走到了没法走的地方,前面没有路了,哥哥扶我坐在尽头的石壁上。我们都看不到东西,哥哥挡在我面前,挥舞着衣服挡住黑暗中那无尽袭来的恶鬼。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狂暴的恶鬼渐渐平静了下来。我们在黑暗里得到了安静。不知道多久过去了,每当我饿的时候,哥哥就喂我点肉,告诉我那是从他杀死的恶鬼身上割下的。
“我被扭住的脚渐渐好起来,哥哥却一天比一天寡言,他每天都用拳头砸着石壁。终于当我站起来的那天,哥哥拉着我到了一处石壁前,对我说:‘猛子,现在我发现了两条路,一条路在另一个方向,我决定由我去走;一条就在这空心石壁后,你用力砸开,自己出去。你这么大了,也不能总让我照顾你吧?’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一直陪伴着我的哥哥说的话,那么冷血,说话的时候一点感情也没有。这块石壁他砸了那么久,有路早就出来了,现在留给我,明明就是一条绝路。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我不想求他,我愤怒地一拳拳砸着石壁,感到手里砸出的血顺着手腕慢慢流下去,滴在脚面上,感到血液里的亲情就这么随血滴去。哥哥就站在我身后,也不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我不知道站我后面的究竟是我哥哥,还是伪装成他的恶鬼,我就这么拼命砸着,砸着……
“但没想到石壁真的发出了破裂的声音,但我却饿得再也没有力气了。我绝望地瘫在地上,哥哥拎起了我,我听到了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然后是哥哥冷冷的话:‘孬种,这是最后一条鬼的胳膊,也是你以后唯一的干粮,拿着它,砸出路就滚,砸不出就死!’
“我咒骂:‘杨刚你这个畜生,你没人性,你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走,你走,我没你这个哥哥。’杨刚没有说话,我听到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远去。
“杨刚的呼吸声消失了,我知道他已经抛弃我走掉了。愤怒的火焰驱使我猛力地继续砸着石壁。也不知道砸了多久,当我将抓在手里的手臂啃的只剩骨头的时候,石壁忽然破裂开来。面前一道亮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兴奋地一脚踏出,感到身子一沉,然后一直沉,一直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村民们在水里把我救起来,我才知道……”杨猛擦去眼角的泪水,苦涩地说:“我才知道……我手里那根骨头,是我哥哥的臂骨……”
高林的手颤抖起来,杨猛轻轻地说:“这时候我才知道,为了救出我这个弟弟,哥哥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从此,我活在这里,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我哥哥活下去。
“但村民们都不相信我的话,他们认为是我为了坚持到出洞,对杨刚下了毒手。呵,我对我亲哥哥下这样的毒手?呵!村长坚持要我为杨刚的死付出代价。
“我可以死,但村长他有什么资格处决我?洞口最后一块石头难道不是他让人堵上的?他处决我?我都没跟他算账!好在我还有这帮山里的弟兄们,他们深信我的为人,坚决不让他们伤害我。在那一次山里和村里翻了脸,大家动了手,弟兄们将我救回了山上。再后来,时间长了,村里离不开山里,山里也离不开村里,事情就这么渐渐过去了。
“但有些事情,忘不了的人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比如我,比如村长……”
正说到这里,突然山坡下起了喧哗,惊醒了陷入回忆的杨猛。高林抬头一看,杨小强的父亲正朝山上走来,边走边和山民们说话。
杨猛擦擦眼泪,笑笑说:“这也太不放心我了,离开儿子一天就来查岗。兄弟,你帮我应付他几句,我上去把活蹦乱跳的小强带下来给他看看。”
高林答应了,杨猛往山上走去,高林目视杨猛一直到他在山路拐弯消失。过了一会,小强父亲上来了,高林边和小强爸爸继续往山上走边交谈。过了拐弯口,高林看到远处杨猛的背影蹲在上口山道旁一棵树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高林喊了一声,因为风往下吹,杨猛没听见,站起身又走到下一个拐弯口消失。
很快他又回来了,前面跑着兴高采烈的杨小强。杨小强是个问题比较多,比较缠人的孩子,看得出杨猛也被他问得头大了,所以慢慢地走在离他后面不远的地方。
小强爸爸高兴地快步迎上去,小强张开双臂飞奔而来,眼看父子俩就要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小强的身子往前踉跄几下,扑了下来。
杨小强身子倒下,头颅却飞了起来,由于惯性,一直冲到了父亲的怀里去。小强爸爸抱住儿子的头颅,看了一眼,叫都没叫出声来,就咕噜晕倒下去,滚了几圈,身子被下面的树拦住了。
后面的杨猛愣住了,然后山上不远处出现的杨德和杨平也愣住了。时间似乎死死地停在了这一刻。树林里风静静淌着,不远处杨小强的无头尸体从脖子里汩汩流出血液。
高林的心往万丈江心沉了下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青天白日里,恶鬼抢头颅。青天白日里,恶鬼抢头颅。
树林里风依然静静淌着,所有的人都感觉脖子被掐住般喘不过气来。高林更想不到的是,杨猛脸上露出了他从来也没有看过的表情,直愣愣地看向高林,痛苦、惊诧、恐怖、慌张、绝望,种种负面表情同时浮现在他的脸上,突然他反身向山上跑去。
高林感觉似乎杨猛看到了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连忙回头看去。后面有的只是无尽的树木,如远古就耸立在这里的巨人一般静静地看着这一刚发生的人间惨剧。小强的父亲还晕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无边的树木后面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眼睛在偷偷地窥视着自己,虽然秋天的树木枝叶不是很繁盛,阳光能将树林照得亮堂堂的,高林还是感到了凉意从心里寒上来。见杨德正蹲着查看小强尸体,杨平向小强父亲的方向走去,连忙也奔到了杨小强身边。
小强脖子里的血已经流光了,只看到一个平滑的切面。杨德见高林走过来,站了起来,低声问高林:“高先生,难道真的有恶鬼?我们几个人都站得这么近,居然什么都没发现。小强就这么惨的死了?真的有鬼吗?”
高林将小强的尸体搂在怀里没有说话,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很久,冷冷地说:“对,有鬼!有的人放弃了良心,心被恶鬼占据了,也就变成了鬼。”
杨德惊讶地问:“高先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高林放下小强尸体,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狠!真狠!简直是个没人性的恶鬼!杨平,你下山去把村里人都叫上来。杨德,你立刻去把山民们全部叫来,我今天就要抓住这只吞食孩子的恶鬼给孩子们报仇!”
杨德杨平都答应了一声,等山民都到齐了的时候,高林将他们带到山道旁的一棵树下:“麻烦大家仔细搜搜,这里应该有一根很细但是很锋利的钢丝一样的东西。”
很快杨德高叫起来:“这两边的树被人系了一根土蜘蛛丝做的线绳,中间断掉了。像被什么东西撞过。”
高林接过了绳线的断头,这是一根经过编织而成坚韧的,但肉眼难以察觉的透明细丝绳。高林问杨德:“你认识这东西?”杨德点头说:“当然,我看猛哥做过。这是山里特有的一种大土蜘蛛的丝。这种蜘蛛不会结网,就靠尾巴后面这根坚韧的蛛丝抛来抛去捕食。猛哥还说很久前他们喜欢拿这种丝编起来泡了油后扎东西,很结实的,捆扎后的包裹比草绳好看,比棉线结实。”
杨平接口道:“就是我们那时候会做这种线绳的也很少,因为这东西做起来太麻烦,要先把一根根蜘蛛丝晒干,然后编成线,再用山里特产的桐油浸透,拿出来再次晒干,然后再浸油,如此几番,才能得到一根合用的绳线。没特殊用处,谁也懒得去做这个……现在有塑料绳子替用后就更少见了。杨德这样年轻的估计都没见过几次。”
高林将这根浸过油的蛛丝拉直,伸手使劲在上面一摸,片刻后,手指慢慢绽开一条口子,血水从里面渗出来。高林看着手上的血一滴滴落进山土,漠然地说:
“也许你们没发现这线绳还有这样的特殊用处吧。”
事情很明白了,山民们耸动起来,杨德愤怒地说:“谁?谁想得出这种断子绝孙的办法来害孩子?高先生,你说是谁,兄弟们立刻拿他点天灯!”
高林不说话,抬头向山顶看去:“我们先上去吧,也许到了山上什么都明白了。”
杨德像听出来什么,颤抖了一下,急道:“小秀还在山上呢!”
村民们也陆续到齐了,高林听出了杨德的意思,惊道:“对,他的话已经不能相信了!快走,快走,小秀有危险!”
众人抢上山顶,山顶上静悄悄的。高林和杨德分头在各屋里寻找一遍,却没有找到先上山的杨猛和原本在山上的小秀。
杨德烦躁起来,一脚踢碎了最后一间屋子的门,咒骂起来。高林沉住了气,问:“仔细想想,他们还能去哪?”
杨平沉吟说:“峰顶除了这里,就是后山还有个场地,是我们放圆木入江的地方,会不会……”
没等他说完,杨德就往屋后跑去。高林和众人紧追其后。绕过了房子下坡没多远,被长期的巨木下滑摩擦出的发光的下山石道的尽头,山道与天际交接的万丈悬崖之上,挺立着一块天然巨石做成的平台,中心微微下凹,杨猛面对崖下的江水,背朝众人站在石台之上,双臂在胸前似乎捧着什么。
杨德要冲过去,高林伸手拦住了他,高声对着杨猛的方向喊说:“猛哥,停手吧!虎毒不食子,你就放过最后一个孩子吧,小秀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杨猛在下风缓缓转过头来,抬头看着众人,双手在胸前捧着睡熟了般的小秀,一言不发。高林叹了口气:“猛哥,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蒙你曾叫我一声兄弟,放开你和村里的恩恩怨怨,你把小秀交给我。”
村民们在低声议论,杨猛一笑,慈祥地轻轻摸着闭着眼睛的小秀头发:“兄弟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高林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七子童谣里的恶鬼,是一个迷失了自己,被恶鬼占据了心灵的凶手。”
高林身后众人轰的一下炸开了,杨猛苦涩一笑:“不错,我也刚刚才知道,自己原来真的就是杀孩子们的凶手。”
村长愤怒地排开众人,指着杨猛骂道:“杨猛,你这畜生,我早怀疑是你干的。下了这样的毒手居然还说什么才知道自己是凶手,你简直丢尽了你哥哥杨刚的脸。”
杨猛站在下口,看着众人对自己唾骂,不说话,也不反驳,把小秀搂得更紧了。山民们群情愤涌,眼看就要冲上前去。
高林站到村长面前,反过来阻住众人高叫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事情不全是你们想的这个样子。”高林反手指着杨猛,“杨猛也有苦衷。事实上,你们看到的这个人,虽然是杨猛,但他的心,却有一半是杨刚的心,受痛苦煎熬,变成恶鬼来复仇的杨刚的心。”
众人安静下来惊恐地看着高林,高林继续说下去:“城市里我们称这种现象为人格分裂,也有人俗称它为鬼上身。在五年前,杨猛逃出那个洞后,对杨刚的愧疚,在他的心里就埋下了阴影。
“村长说的是对的,开始几个孩子死亡的时间、地点、手法,都很明白地指向了杨猛。可是因为接下来的几个孩子,比如死在山上的小四,坟场里的晚晚,杨猛都和我们在一起,有着不在场的证据,所以我觉得错怪了他。
“尤其是我,因为始终没离开他,所以更成为他最好的挡箭牌。实际上我真应该相信村长说过的话:杨猛是山民的首领,完全可以命令一个听话的山民协助他完成底下的杀人案。”
那这个人是谁呢?所有的人看向杨德,杨德跳了起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下不了那样的手。”
“够了”,杨猛突然一声大吼,“我已经承认,所有的恶事都是我做的!就是谁在我鬼迷心窍的时候被我逼着帮我动手,罪也在我身上,何必还要追查下去?所有的罪,让我一个人顶。”
高林立刻说:“好,猛哥,你快把小秀交给我。我跟村长说,不管山民里面还有谁被你逼成同谋,大家只要你一个人抵偿。”
杨猛凄苦地笑了:“我杀了这么多孩子,等我一死,还有谁放得过我的孩子?就算明里不下手,能保住他们暗里不下手吗?”高林一下噎住了。回头看看被村里人死死摁住的杨晚晚的父亲杨尚,杨小强的父亲杨贵,杨小四的养父——沉默着的村长,还有杨小小的父亲——如石头般动也不动的山民杨平,突然发现自己现在对杨猛承诺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片刻后杨小栓的父亲杨锋站了出来:“杨猛,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天你只要把活着的小栓还给我,我用命担保,你走你的,小秀以后就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和小栓一起养大。”
杨猛摇了摇头:“杨锋,不是我不想答应你,但我真的不知道小栓怎么了!高先生说得对,我下手的时候,根本就是恶鬼附身,醒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杨锋盯着杨猛:“好,很好,杨猛,算你狠!我不管你什么鬼附身,我少了一个儿子,你也要少一个亲人!我以小栓的命发誓,不管今天谁救下小秀,小秀最后也逃不出我的手去。”
杨猛淡淡地说:“杨锋,你就疯吧。今天,我本来就没有想把小秀交给你们。我和小秀一起走,到地下还是我照顾他。”
高林从山上向下风的杨猛望去,只觉得这个和自己一见如故的汉子,抱着自己的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默默看着无数恨不得把他拆皮剥骨的村民,背后是无尽咆哮的秋江,仿佛面对了全世界的威胁与孤独。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居然是满手血债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如果高林不是亲眼目睹他布下树间机关,亲耳听到他承认,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是元凶。
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下他的血脉——杨小秀。可是,自己要如何说服身后的群众,高林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后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再过片刻,山民们就会冲过去,直接撕裂了这父子俩。
就在高林一筹莫展的时候,沉默的村长终于开口了:“杨猛,你要让小秀好好地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我以村长的身份担保,小秀可以由你交给你最信任的人照顾,而且大家也绝对不会有谁向他索债……”
杨锋怒说:“不可能,我不同意!大换大,小换小,一命换一命,这也是村里的规矩。”
村长突然怒吼道:“够了,当年进洞的可是杨刚杨猛两兄弟,不是你杨锋!这些年,不要说杨猛,想起杨刚,我心里又何尝每天不在滴血!不错,这几年我是一直和杨猛做对头,但看看杨猛这个样子,问问自己的良心,难道我们不是不敢面对自己害死了杨刚的现实,而把责任都推在了杨猛身上?
“其实,真正害死孩子的恶鬼,应该是当年建议挖开山洞的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一手逼出了杨猛这个恶鬼!你、你、你……”村长指向身后的山民,“当年封洞的,没有你们吗?有没有你杨锋?”
村民们面有愧色,低下头去。杨锋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愤愤地退回了人群。村长继续看着杨猛:“杨猛,我们可以放过小秀,但你自己应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杨猛的身体颤抖起来,吼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如果要我那样,我不如去死了的干净。”
村长摇摇头:“如果你这样一死了之,小秀也只好跟着你去死。相信我,猛子,我只能为你哥哥,为你做到这步了。你决定吧,是带着小秀跳崖,还是,按山规封去七窍,选择做镇山生俑?”
高林不是很明白村长话里的意思,但隐约感觉到这项山规一定是相当的残忍,一时决定不了是不是该劝杨猛接受,但眼看杨猛带着小秀跳崖又是万万不能的。正在犹豫,听到杨猛高叫一声:“好,你们让高先生过来,只要你们答应让他安全带秀秀离开村里,我,听你们的!”
高林周围的人轰的一下炸开了锅,杨德走上前一步,杨猛沉声说:“你退后,我是说要高先生过来。”
杨德退了一步,所有人都看向高林,高林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村长拦了他一下:“高先生,你要是不想去……”高林推开村长的手,一直向下走去。
杨猛抱着小秀,看着高林,高林苦涩地问:“猛哥,是我指出了你,你怪不怪我?”杨猛摇摇头,边把小秀递给高林边说:“兄弟,一切都是命,我只谢谢你把我从一场噩梦里拉了出来,看在我叫你一声兄弟的份上,你带小秀走吧。”
高林边接过昏睡中的小秀,边说:“你放心,小秀以后就是我的孩子,他的命就是我的命。猛哥,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猛拍了拍高林肩膀:“好兄弟,我杨猛没看错人。我实话跟你说,当年从洞里出来后,我就一直想解开这首童谣的谜,因为当年要是真的解开了这个谜,我哥就不会死。我想只有解开这个谜,我哥才能死得闭眼,他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我心里这个结才能解开。”
高林沉声说:“所以,为了你哥哥死得闭眼,你就心安理得地下了手?难道你忘了他们只是无辜的孩子!”
杨猛露出了迷惘的神情:“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我对那首童谣太入迷了,开始村里只有七个孩子,而里面又有小秀,所以我还能努力控制自己的疯狂不去想象那首童谣的含义。但等杨小小出生以后,我发现不用伤害小秀就可以解开童谣之谜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一次次被那些可能解开谜底的血腥想法控制了。”
高林沉默了一会,问:“你动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杨猛摇头说:“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控制着自己的欲望,我以为自己能一直控制下去。但在三天前的晚上,我从梦中惊醒,听到哥哥在窗外低声地说:‘猛子,猛子,醒来吧,做你该做的事情,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啊。’
“我跳起来追出门去,看到哥哥血肉模糊地站在被封的洞口,看着我。月光照着他的眼睛,那是死人才有的白色眼珠,冷冰冰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责怪我,责怪我不该忘恩负义,瞻前顾后不敢下手,让他的魂魄留在冰冷的洞窟中受苦……”
高林冷冷地说:“杨猛,你痴迷了。你对杨刚的愧疚已经蒙蔽了你的良心,让你变成了不择手段的恶魔。”
杨猛看着远处低语:“不,不是入魔,那太真实了,不可能只是幻觉!那三天我感觉自己一半活在现实,一半活在梦里。我不停地看到哥哥的身影在我身边出现,于是我开始担心小秀,决定下山,在山下又遇见了你。你救小小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当年哥哥在洞里不顾一切地拖着我走,走啊走……我那时候就知道,你和哥哥一样,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兄弟,和你追查凶手的时候,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的。我的心里也在慌张,好像在和你追踪另一个自己。我不敢承认,我不敢相信我将脑子里的疯狂想法终于在现实里做了出来,我宁愿相信是哥哥的鬼魂从洞中走了出来,做出了这一切事情。”
杨猛收回目光看着高林:“兄弟,你是什么时候确定是我下的手?”高林叹道:“也许你想不到,我亲眼看到了你在树间藏了蛛丝,杀害了小强。可惜你大脑那时候已经被你想象中的杨刚控制了,自己也没注意。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其实杀人凶手就是你自己?”
杨猛最后看了一眼小秀:“在小强的头落地的时候,你们都在注意小强的时候,我看到哥哥的鬼魂在你后面树间一闪而没,微笑着对我竖起了拳头,这是我们从小的暗号。当我做好哥哥交代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会握起拳头对我表示夸奖。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一切的恶事,居然都出自不受控制的我的手里。所以,为了小秀不遭到村民的疯狂报复,我跑上山,但却不知道底下该怎么办,最后我用草药熏倒了小秀,决定带他一起离开,永远地离开这片被我弄脏的山土。”
高林不知说什么好,只听杨猛一声大喝:“冤有头,债有主,兄弟,小秀就拜托你了。”杨猛一拱手随即大踏步走上山路,很快被群涌的村民绑倒了。
高林看着杨猛雄岸的身体轰然跪倒,只觉得鼻子一酸,连忙仰起头来,告诉自己不要为这个罪有应得的恶鬼流泪。
但泪水,还是从高林闭上的眼睛里,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高林嘱咐杨德把小秀安置好,随众人押着杨猛到了后山一个被巨石堆封的山洞前,杨猛一言不发跪倒。村长看着杨猛,接过村民递过的一把尖刀,沉声说:“杨猛,我最后问清楚,你是选死个痛快,还是按山规来做?”
杨猛不看村长,看向高林,微微一笑,再看向村民:“村有村法,山有山规。今天我杨猛罪孽深重,自愿化俑守山镇鬼,只求大家能遵守承诺,不要再为难小秀。”
杨猛最后看向村长:“进哥,以往恩怨,一笔勾销。只求老祖宗那你帮我瞒好,让老人家开开心心过了百岁,恕我不能去尽孝了!来世再见!”
村长杨进面沉如水,望向村民:“谁有意见现在提出,否则杨猛化俑之后,谁再对小秀有不良之心,就是与全村为敌,第二个人俑就是他!”
众人一片沉默,村长擦了擦眼睛,说:“都没有意见的话,五哥请你动手。”
站在村长身后那个年纪大的村民摇摇头:“我做不来这事。”
村长看了看他,掉头说:“杨锋呢,杨锋你来,就此了结你的心愿。”
半晌有村民回答:“杨锋早独自一人下山了,没跟过来。”
高林刚松了一口气,突然人群里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做人俑,做人俑,好玩,好玩哦,我来,我来。”
高林的血往头上涌了进去,这正是他噩梦中的声音,那个丑恶的侏儒从人群里兴高采烈地挤了出来,手里高高摇晃一根尖细的锥子:“我来,我来,让我来做。”
杨猛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村长盯着侏儒一会,低下头去:“好,杨洞,也只有你这个疯子最适合做这种事情了。”
高林想冲过去阻止,却被杨平一把拉住:“高先生,为了我们的孩子能走得干净,为了小秀,你就不要管了。”高林的手抖了一抖,垂了下来。
周围的人纷纷散开,疯子杨洞围着杨猛绕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一直凑到跪着的杨猛耳朵边去,杨猛皱眉躲开侏儒在耳边的毒咒,突然侏儒高叫一声:“割你个死人耳,叫你听不到水花花。”锥子一下扎到杨猛耳孔里去。
杨猛大吼一声,绳子啪啦一声给挣断开来。侏儒吓得尖叫着逃回人群,杨猛喘息着没有站起来,半晌嘶哑着喉咙说:“杨洞,你,继续。”
侏儒等半天看杨猛没动静,才敢上前把杨猛绑好,抖着手又把杨猛另一只耳朵废了,村长和几个山民死劲地摁住高林,不让他冲上去。
侏儒像孩子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开心无比地念出下一句:“削你个死人鼻,叫你闻不到肉香香。”一锥扎在杨猛鼻梁中间承香穴,高林心中大痛,这才知道自己做了多大的蠢事,眼看杨猛就会这么慢慢被人糟蹋,早知这样,不如让杨猛跳崖死得痛快。但那时自己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带小秀一起死啊。
迷惘间杨洞又念了一句:“挖你个死人眼,叫你看不到天光光。”锥子一下扎进了杨猛的左眼,杨猛闭目朝天,一动不动,鲜血从耳孔眼孔和鼻梁上慢慢滴出来。
侏儒念道:“缝你个死人嘴,叫你说不了……”的时候锥子已经就要碰到杨猛右眼,高林突然觉得嘴上一松,捂着自己嘴的杨平怒吼冲了上去,一脚将侏儒踢得老远,侏儒爬起来哇哇大叫躲进人群。
但在杨猛刚刚看到杨平冲出的瞬间,右眼也被侏儒废了,杨平一拱手,对杨猛说:“猛哥,不管你听到听不到。我敬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虽然你今天做下这样的恶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当年你们兄弟为了救大家埋下的根。论理,我不该怨你,但我孩子小小的仇,我这做爹的不能不报——却也容不下畜生把你这样作践!最后这道封俑,我来。”
杨猛强忍着剧痛对杨平说:“平子,我求你今世恩怨今世了,血债不要算在小秀身上。要是心不甘情不愿,最后一刀你来解恨吧,割了我的舌头去。”杨猛昂天张口,杨平一跺脚,抢过村长手里的刀,飞快地在杨猛嘴部到脸颊砍了一个大大的叉字,鲜血飞喷中杨平扔掉了刀,对村长吼说:“我这样封俑行不行?留个记号来世好相见,不割舌头容得大家下辈子再叫声兄弟。”
高林这才明白,原来村规封俑就是活活夺去人的五官感觉,让人从此生活在没有感官的世界里,远远超出了死亡的痛苦。正在愧疚中见村长一点头:“行,开洞,放人。”
村民合力抬开巨石,村长解开杨猛的背后的绳子,将他扶到洞口,向前推了一把:“杨猛,底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杨猛蹒跚着走进无尽的黑暗,村长高叫:“封洞!”巨石轰然堆上,高林和十七条山民汉子哭跪在地,为这曾经的英雄,现在的罪人,永远的兄弟送上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