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绘的指路图上的清水村是个埋在十万大山里的小乡村,正规地图上从没有标注。高林从出发地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最后跟着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到达指路图上标着离清水村最近的白水镇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晚秋微凉,风从连绵起伏的山峦那头吹来,一改往常的干燥,竟有了几分水样的温润。吹着高林额头的头发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雾水点点在额角。高林随意用袖子擦了擦,向镇上的人打听清水村怎么走。但所有的镇民都连连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手机早没了信号,高林背着行囊犯上了愁,听听咕咕叫的肚子,决定先找地方吃点饭。
镇上的饭店只有一家,高林找到饭店门口的时候,正遇见店主把一个老乞丐推了出来,边骂道:“哪里来的要饭的,到处乱窜。”
高林扶起被推倒在饭店门口的老乞丐,随手掏出一元硬币放在老乞丐手里,朝盯着他看的老乞丐笑了笑,进店要了饭菜,等待的当口拿着指路图再次向店主询问清水村的位置,店主想了又想,一拍大腿:“知道了,你说的这个清水村,就是恶水村。”
高林摇摇头:“不对吧,老板,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是清水村哎。”
店主坚决地说:“也许你们山外人就叫它清水村吧。但你问清水村山里谁也不会知道。我们都叫它恶水村,那,你看,村里的车把式杨大个在这等新来的教书先生已经半天了,错不了的。”
高林顺着老板指的方向看去,客栈外一个黑大个敞着怀,露出浓黑的胸毛,倚着辆驴车打哈欠。两只眼睛一边大一边小,正东张西望着。
店主招手喊着:“大个,杨大个,你们村的先生在这呢。”
大个子答应一声,丢下驴鞭就跑进了客栈:“哪个?哪个?哪个是才来的先生?”
高林走上前去:“您好,我姓高,请问您是清水村来接我的吗?”
大个子大小眼都睁圆起来:“哪个清水村?俺们是恶水村啊,你姓高啊?错不了,俺们村长就是让我来接姓高的先生。”
饭店老板在后面嘀咕:“我说你这先生还不相信,清水村就是我们说的恶水村,从来只有村子里的驴车上来,镇里没马车下去的,你不跟他走,也就没得去了。”
大个子边抢高林的行囊边嘀咕:“快走快走,高先生啊,秋天天黑得早,到夜里谁也走不了山路,哎,王老板,我要的馒头呢,你夹几片牛肉给先生捎上,我们现在就赶路。”
高林连点的饭菜都来不及等上,就这么被半推半拽地出了客栈。忽然那个半蹲在屋檐下的老乞丐站在了他和大个子的面前,手心向上端着那一元硬币,糊满眼屎的浑浊老眼盯着高林说:“一入恶水村,魂魄不翻身,你的钱我不敢要哪。”
高林愣住了,杨大个一脚把老乞丐踢滚出老远:“哪来的疯子乱败坏我们村的名声!讨饭碗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高先生你上车,别理这老疯子。”
高林要去搀扶那乞丐,杨大个不由分说把高林拉上了驴车,“驾”的一声,套着车头的驴子跑了起来,高林推开驴车后门,见老乞丐爬了起来,拼命跟在驴车后面追赶,哭着喊着:“一入恶水村,魂魄不翻身。一入恶水村,魂魄不翻身哪。”
驴车越来越快,很快老乞丐跌倒在车后,在地上滚着喊着:“不翻身哪不翻身。”
终于老乞丐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车后,最后连哭喊声也听不到了。
高林看到车后的夜色越来越浓了,似乎在不断蔓延着追赶奔跑的驴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拉上了车厢后的布帘,往车厢前面靠着坐。
天还没有全黑的时候,驴车蜿蜒进了山林。立刻最后的天光也被铺天的密林遮住了,高林坐在驴车里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
高林把头伸出车厢看看,密林里参天的大树间不断传来夜鸟的嘀咕声,远处还有隐约的狼嚎,不禁有些发毛,问杨大个道:“杨大哥,离村里还有多远?”昏暗中杨大个面色朦胧,回头似乎笑了笑:“早咧,过了这个林,盘过老山道,再过那个乱坟堆,才到咧。”
林子里渐渐涌起了雾,高林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正好到了五点。林子里的雾越来越浓,四周茫茫的跟牛奶一样,把夜色也压了下去。
高林不禁担心了起来,问杨大个:“杨大哥,这么大的雾你看得见啊?”杨大个笑着说:“哪个看了?俺闭着眼睛听小驴子跑咧,到了前面三道山,才是我睁眼的时候。”
高林呆住了,但杨大个毫不在意:“没事咧,这小驴子蒙了眼睛推磨也溜滑,这点小林路算什么?高先生,你刚才掏的那个会发光的是什么?”
高林知道他说的是手机,勉强笑了笑没回答他,心想估计到了村里这手机也只能当几天闹钟用了,他现在把精神集中到了头顶上传来的一种声音上。
这个声音是不久前开始响的。刚开始只是很小的啵啵声,但慢慢就在四面八方到处响了起来,最后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噗噗声,像是空中有人在撞着药杵。高林好奇地伸头出车厢向前望去,立刻惊呼一声,看见浓雾中无数只通红的小眼在闪烁。
前面的杨大个笑了起来:“高先生你莫惊,那是小鼠子在松树上吃果子咧,你看我吓它们一下。”没等高林明白,杨大个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大吼道:“恶水村的汉子,找婆姨咧。”
声音冲破浓雾远远地在树林里传了开去,一下子噗噗声停了下来,高林还没回过神来,突然空中下起了噼噼啪啪的大雨。
雨点大得惊人,朝驴车乱砸了过来,有几滴落在了高林的领子里,杨大个喊说:“高先生快进车里,小鼠子扔果子咧。”
高林这才明白是杨大个的叫声把树上的松鼠惊得扔下了松果,连忙钻进了车里,只听杨大个哈哈大笑,把驴车赶得更快了。
终于砸在车厢上的声音静了下来,高林掏出行囊里的手电筒,从衣领里摸出了几颗松果,他呆住了。
松果里夹杂着一个人的小指骨,上面干干净净,有着啮齿动物的牙印。高林慌忙往车前的踏脚照去,上面稀拉落着一些松果和不知道是不是人骨的小骨头,骨头在电筒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高林抬头正好照到杨大个转脸盯着他,满面的油光在电筒下似乎也闪着邪邪的光晕。
好在杨大个没做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只看了看踏板,说:“没事,没事。这里在过去打过一场仗,地上的死人骨头太多埋不深,小鼠子刨出来就嚼上了。高先生你坐好,我们马上就出林子。”
话音刚落,驴车前面一亮。其实也不能说亮了,只是突然眼前的雾都没有了,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再回头林子已经抛在身后,依稀还能看到树林上的红眼睛闪烁,最终也远离消失了。
高林觉得胸中憋闷感一吐,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见杨大个坐直了身子,脸色也板了起来,认真地对高林说:“高先生,底下您坐车厢里千万不要探头出来,更不要跟我说话。我叫你做什么,您就听我的做什么,可别忘了!”
高林莫名其妙,但看杨大个不像开玩笑,只好把头缩了回去。只听杨大个不停地把鞭子甩得脆响,驴子越跑越快,整个车厢都快被颠散了开去。
高林想到杨大个不准他说话,但又好奇地闷得难受,眼见车厢左边的棚布上有个小洞,立刻把眼睛凑上去一看,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眼见车外,幽幽冷星,冷星下是一片无边的深邃。自己坐的驴车居然跑在不到两米宽的绕山道上!山道一边是大山,另一边居然是悬崖,越盘越高,似乎要盘沿到天上去。
高林终于知道为什么白水镇没车子去恶水村了,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人走的路,像自己现在身体都随上山路角度往后倾成了四十五度,真怕一不小心从车厢后摔了下去。
但这不是最让人担心的,最担心的是,从出来林子起,高林就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追逐的感觉,心里头不停地敲着鼓,感觉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车厢里什么地方冒出来,扑到自己身上。
正担心着,突然车厢底下有什么东西拱了一下,片刻又是一下,好像什么东西正要从这崎岖的山道上窜到车厢里来。
高林趴下来将耳朵贴在厢板上,发现底下确实有东西在微微上顶。而且厢板好像是活的,上面还有个拉环。正惶恐间,听外面的杨大个咒骂一声:“该死的畜生,死咬了不放。看来省不下来了。”
驴车在奔跑,高林有点生气,心想怎么骂人呢。正要说话,听见杨大个大叫:“高先生,快把厢板下的猪崽放出来,解了绳子扔车后面。快,快,要不来不及了。”
高林听得一愣,连忙掀开厢板,底下一个夹层,里面绑着只半大的猪崽,嘴里塞着布,估计是给山路颠醒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高林。
高林还没弄明白什么事情,杨大个又叫了起来:“快点啊我的高先生,再不扔要没命了!”高林慌忙解开猪崽身上的绳子,拉开车后帘布,立刻呆住了!
车后不声不响地追着一群牛犊子大小的狼,绿油油的眼睛死盯着拉开帘布的高林,嘴里吊着半截猩红的舌头,跑得呼啦呼啦喘着气,最近的那只领头的硕大青狼已经就要冲到车尾了。
高林慌忙拎出猪崽,解开绳子往车后推,但猪崽死命挣扎着不肯下车。就这会工夫,领头的青狼已经跃起扑向了车子。
好在杨大个“驾”的一声一甩驴鞭,驴子刚好一窜速,青狼爪尖险险搭在了车板上,被突然的提速拖得半人立了起来,一时使不上劲爬不上车,被驴车拖了跑。
后面的狼群乱了起来,发出一片犬吠般的声音,高林看着拼命想蹬上车子的青狼张开的大嘴,再也不顾斯文,捧起猪崽就往青狼头上砸去。
猪崽哀嚎一声,重重地落在青狼头上,和青狼一起弹了出去,身后的狼群迅速乱成了一团,不再追赶驴车。
高林全身瘫了一样刚坐在厢板上,立刻又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车后:一片撕咬中,那只猪崽慌慌张张,毫发无损地从群狼中溜了出来,不辨东西,一头窜下了悬崖。
有两只黑狼竭力想捞住它,结果收不住势,紧追不舍地也跟着窜了下去,崖下半空里传来猪崽的叫唤和凄惨的狼嚎。
领头青狼一声怒嚎,狼群立刻从纷乱中摆脱出来,随着青狼一起发力继续向驴车奔来,一双双碧绿的眼睛眨动,像黑暗中闪烁的鬼火。
高林慌乱地弯腰想跑去车前,但驴车一个颠簸,差点把他倾了下去,吓得他再也不敢动弹。眼见狼群越来越近,但山路也越来越陡了,前面的杨大个不断地喊着“驾!驾!”鞭子甩得直响,驴车颠得七上八下,也挡不住跑在前面的青狼一个前跃,冲进了车厢。
高林来不及往前面逃,青狼已经扑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扑倒在地,腥臭的口水一滴滴落在高林脖子里,高林感到了一阵臭哄哄的毛皮的热气糊住了自己的眼皮,绝望地闭眼,没想到自己还没进村就要死在畜生嘴里。
片刻后青狼的利牙没有落下,高林睁眼看青狼在他身上东嗅西嗅,边嗅边困惑地看着他,似乎对该不该下嘴犹豫不决。突然青狼像下定了决心,放开了高林,抬身蓄势准备向回头看呆了的杨大个跃去。
就在这时,驴车突然重心一变,高林感觉自己的心像要飞出一样直往上提,青狼要跃起的身体瞬间像被定格一样定在了车厢里。杨大个转过头去,兴奋地大吼:“顺山倒咧!”
高林不敢置信地看着青狼不情不愿地跃下驴车,这才爬起来往后面张望:原来驴车已经驶过了最高那段峰路,驴子开始全速地在下坡路上奔跑。车后峰顶立着铁铸般的一帮狼群,一轮圆月正从它们身后升起来。
杨大个将车缰赶得笔直,兴奋地回头喊:“高先生,你是神仙咧!凶得要死的青鬼都不敢动你,你比猪崽还管用咧。”
高林苦笑一声:“青鬼?你说那头青狼吧?我还真不明白,它怎么突然下车了?”
杨大个毫不在意地答说:“当然下了,不下它不怕被下坡车带到前面去啊?”
高林好奇地问:“前面什么地方?”
杨大个说:“乱坟岗。”
一阵冷风从车厢里穿过。
高林缩在车厢里,不敢再东张西望,现在他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终点来:谁知道经过这般险恶道路才能到达的恶水村,里面到底是什么凶悍模样?
但杨大个显然因为亲眼看见高林从青狼嘴下逃生的奇迹而大受鼓舞,变得有说有笑了起来。
高林这才知道原来狼群除了那只领头的青狼是纯血的狼种,其余的都是狗种或者狗狼混血。
杨大个说起青狼就咒骂不止,原先本来这条山道上也没有狼群,最厉害的不过是一群野狗。不料3年前,这只青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咬死了野狗头子,当起了老大。
最该死的是,它不但管着道上的野狗,隔三差五地还溜到村里去勾搭母狗,咬死公狗。结果到最后,村里的狗子们都散光了,就是没散的也被村民们看势头不对,扒皮上锅煮了。不过这样村民们也恨绝了这头青狼,又对它深深畏惧,因此都喊它青鬼。
高林好奇地问:“狼群不是不过乱坟岗吗?怎么能到村里?”杨大个看了高林一眼:“晚上狼群是不走乱坟岗,它们都白天走。”
高林开始没在意,细细一品味杨大个的话,汗毛都竖了起来:为什么狼群要白天才敢越过乱坟岗?晚上乱坟岗有什么狼都害怕的东西呢?
现在可是晚上啊,驴车正走在这狼都绕道的乱坟岗上……高林还没想完,喀嚓一声,车轮一倾,险些将他从车厢倒了出来。
高林和杨大个一起跳下车,发现驴车左轮子陷进了一个洞里,车子倾的厉害。杨大个盯着车轮看了一会,左侧肩膀使劲扛了扛,车子纹丝不动。
杨大个抱歉地说:“高先生,你在车后加把劲。我这驴子倔,不听别人使唤,我得用鞭子吆喝几声。”
高林答应了,听杨大个在前面鞭子一响,连忙在车后使劲用力,车轮终于渐渐提了起来。正高兴,感觉脚面一凉,低头一看,漆黑的地面,被车轮辄出的土沟里,一股绿色的液体正慢慢涌上来,泡上了鞋面。
高林连忙双手抵着车,把湿了的鞋子提出沟,觉得脚下一重,一只白骨嶙峋的断手连鞋子被提了上来。再看被推起的轮子底下,又一只全是白骨的爪子正慢慢地伸上来。
像是噩梦中的鬼手,慢慢地,一寸寸地,不停地对着这个人世,充满渴望升上来。
高林一把松开了双手,跳得老远怪叫起来。刚顶起的驴车一下子又陷回了坑里,正好轧住了那只不断伸起的白骨爪,轧成了两截。杨大个听声音不对,不管驴子也跑到了车厢后面,一看也怪叫起来。
不同的是,高林指着骨头,怪叫:“鬼,鬼!”杨大个指着高林的鞋子,怪叫:“水,水!”
更让高林吃惊的是,杨大个迅速弯腰解开了高林的鞋带,趁他还在惊愕中一把脱下了那只沾着绿水的皮鞋,朝车轮下扔了过去。
鞋子正好套在了枯骨上,高林清醒过来,正要去捡回鞋子,就见湿湿的车轮下地面突然翻出来几个绿色的泡泡。
泡泡越翻越多,驴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身后的不对劲,死命地嘶叫着,眼见车轮居然渐渐离开了辄沟,终于整辆驴车拔了上去。
但那绿水立刻从辄沟里持续涌了上来,不一会就填满了辄沟,渐渐还有往外围扩散的趋势。更离奇的是,绿水发出盈盈的绿光,把周围地面上的枯草都照亮起来。
鞋子和枯爪在绿水中渐渐下沉,一会就没了踪影。只有绿水在地面蔓延曲折,忽然如膨胀开的海棠花绽出无数的线脉,像一条条蚯蚓四面八方地游开,越游越快,不一会,整个坟场的地面都被一条条绿色的细线铺满,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连着脉络轻轻颤动。
扑扑、扑扑……高林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坟场的地面也随着绿光的闪动而轻轻跳动,就和高林心跳的频率一样。
杨大个一把拉起恍惚的高林:“我的好先生,别发呆了,上车逃吧,发尸水了!”
高林没有挣扎,眼睛看着坟场里到处绿汪汪的一片,像是无数只绿眼幽幽地朝他眨着,诱惑他走过去趟入温柔的水面。杨大个把他一把扔进了后车厢,赶着驴子死命地狂奔,整个坟场似乎突然活了过来,绿幽幽的水波都浮上了半空,跟着奔跑的驴车追来。
驴车在坟场里深一脚浅一脚很迅速地跑着,看来驴子对这里的道路还是很熟悉的,当然也不排除是被车后追赶着的绿阴阴的点点鬼火给吓住了,才这么没命地飞奔。
驴车跑得快,但后面鬼火追得更快。很多已经在驴车周围飞旋缠绕,有几颗更钻进了车厢里去,贴在厢壁上一动不动,像夜色下的萤火虫闪烁不定。
杨大个回过头来,身上也贴满了点点鬼火,把眉发映得碧绿,高叫道:“高先生,这个坟场下面,都是没装棺材就埋了的死人。你刚才看到的那个绿水,就是尸体腐烂后变成的尸水啊。”
高林指着在车后追赶不止,已经渐渐聚集成一个巨大圆球的绿点,颤声问:“那这是什么?好像也是从那绿水里冒出来的吧。”
杨大个吼道:“那是水妖精啊!老人们说,套到人头上就会把人魂吸走了,只好留在坟场里陪这些白骨。”
高林吓得不敢再问,趴在车上看着绿球就在车后,轻飘飘地浮在离自己不到几米的地方,忽上忽下地跟着车子跑,车子慢,它也慢,车子快,它也快,就差那么几步没进车厢,心里一动,站起来对杨大个大叫:“停车,停车。”杨大个把车赶得更快了,惊讶地回头大叫:“高先生你叫什么?”
高林吼道:“我叫你停车。”杨大个也叫道:“高先生你鬼上身了?这当口停下来还有命啊?”
高林怒道:“你停不停,不停我跳下去。”杨大个抓抓头皮,点点绿点从头发上落下来,“吁”的一声把驴车硬勒停了。
高林往前一冲,后面的巨大绿球也呼啦一声撞进了车厢里……
绿色光球在高林的面前回旋转动着,杨大个看得屏住了呼吸,高林凝神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朝光球打去。
光球被高林一下子打碎了,又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绿点,在车厢里到处飞舞,杨大个惊地大叫起来:“高先生,水妖精也怕你啊,你真是神仙啊!”
高林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点头:“是啊,鬼也怕我,现在没事了,你只管走,就当这磷火……”杨大个纠正着:“水妖精。”高林点点头:“水妖精,水妖精也怕我。你就当这水妖精跟着车子是给我们护驾的。”
杨大个一下振作了精神,挺胸兜肚地赶着驴车。高林一边扇着满车厢的磷火,一边问杨大个:“这坟场里究竟埋了多少尸体?”
杨大个搔搔头皮:“不清楚,听村里辈分最大的陈老太爷讲,这乱坟岗,底下内三堆,外三堆,密密麻麻的都是没棺材收殓的孤魂野骨。据说现在好的多了,早些年夏天一发水,坟岗里就是个小湖,水妖精就是从那湖水里变出来的。”
高林笑了:“什么水妖精啊,就是磷火,不过多得离奇了点。磷的比重比空气轻,我们车子跑起来有风,它就跟着我们跑了。这么说刚才两只人手骨也是因为埋在地下的磷水被车轮辄压,硬挤出来了,可惜了我的鞋……不对啊,杨大哥,你们村有多少人?”
杨大个伸出手掌比画一会,摇摇头:“听村长说过,有二百来户人吧。”
高林奇怪了:“那坟场里这么多的骨头哪来的,难道也像你说的那样在前面的林子里打过仗?历史有记载吗?”
杨大个摇摇头:“猎屎?什么屎?不懂,反正它底下就是这么多人骨头。到了冬天雪多封山,野狗子饿急了,就跑这来刨骨头吃,吃得眼睛红红的。可吃了这么多年,见它们还是有得吃,你想这底下多少骨头?等春天雪一化,那个坟场啊,还是白白的一片,骨头遍地就跟雪一样。夜里水妖精闹得欢,鬼哭得连狼都不敢嚎……”
高林正听到这,突然坟场远处传来一阵恶狠狠的尖细女声在诅咒:“挖你个死人眼,叫你看不到天光光;削你个死人鼻,叫你闻不到肉香香;缝你个死人嘴,叫你说不了甜蜜蜜。割你个死人耳……”
随着诅咒声传来的还有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这下高林真紧张了:“大个,杨大个,这什么声音?真的有鬼啊!还是一女鬼。”
杨大个回头连连摇手:“莫问,莫问。恶水村就是有鬼也不会是女的,你就当没听到。村子就到了,高先生,你要听了不舒服,我给你吼个山歌。”
没等高林说话,杨大个清清嗓子,吼道:“哪里的骨头没人埋咧,恶水村的狗子会吃人哎;哪里的汉子没人疼咧,恶水村的汉子没婆姨哎;哪里的娃子没人问咧,恶水村的娃子没得娘哎……”
粗犷的吼声把那凄厉的女音压了下去,歌声中驴车跑进了星星灯火,恶水村终于到了。
高林坐在驴车上,直随杨大个驰到夜色里隐约可见的村中最大的一间瓦屋前。屋子里奔出几个男人,为首的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站在车厢后门扶高林下车,连说:“先生辛苦了,先生辛苦了。”
其余几个人围着杨大个七嘴八舌地问,为首的男人待高林站定,边引着高林往屋里走,边怒声训杨大个:“大个子你那肩膀上担的是脑袋还是猪尿泡?这么晚了还敢带先生回来?你不会在镇上过一宿再领先生回来?先生这命金贵的,不是你那烂命,出了事,你赔得起吗?你让我这个村长怎么对村里人交代?”
杨大个抓着头皮嘿嘿地笑,倒是高林有些过意不去了,忙说:“不妨,不妨,有惊无险,正好长点见识。”村长狠狠地瞪了杨大个一眼,恭恭敬敬地把高林请入上座,低声对旁边一青年说:“六子,去请老太爷,就说先生来了。”
众人在屋子里端茶闲聊,杨大个说得天花乱坠,把青狼不吃高林和高林驱散鬼火的事添油加醋,说了又说,说得屋子里的村民看着高林的眼睛像看着菩萨。高林尴尬无比,又插不上话,只好笑着闷坐。
好在那个叫六子的年轻人匆匆跑了进来,在村长耳边低语几句,村长点点头,站起来对高林说:“实在对不起高先生,老太爷因为等得太晚,已经睡了,一时叫不醒。就请先生随便吃点,明天老太爷来了自有话说。”
于是高林在几个人的陪同下吃了点酒宴,宴后六子领他去了村里另一间瓦房,里面点了四盏油灯。六子说:“老太爷说了,先生是文曲星下凡,夜里要读书的,所以房间一定要透亮透亮的。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果然村里是没有电的,高林静坐了一会,酒意过去,看着四盏油灯苦笑了笑,就势看了看周围。除了中间一床一桌,土坯起的四壁上还有几幅年画,有娃娃抱鲤鱼的,有财神托元宝的,还有几张也是招财进宝的意思,把冷清清的房子衬了几分喜气。
高林一盏一盏地吹灭了灯,掏出电筒照亮上了床,被子是新的,高林脱了衣服,进了被窝。
初到陌生的地方,尤其是这和城市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高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老乞丐的哭叫声,坟场里的诅咒声,林子里的红眼睛,奔跑的群狼,不停地在耳边脑海响起浮现,最终汇聚成一种诡异的窃窃私语声,在房间里回荡,让人怎么也睡不着。
突然高林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凝神细听。原来不是幻觉,那种奇怪的窃窃私语声就是房间里发出的,但那种急促而细短的吞吐音节绝对不是寻常听见的人说话的声音。
高林悄悄摸出枕下的电筒,猛地推亮在屋中乱照,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声音也戛然而止。
高林关上电筒,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黑暗。没片刻,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
这声音就是从四壁发出,最后凝聚在这空寂的屋中,在高林耳边回响。
高林这次没有贸然推亮电筒,慢慢地,一寸寸地,在被窝里悄悄地转过身来,眯着眼睛对着暗中的室内。
室内确实什么也没有。
只有墙壁上的年画位置,那只抱着鲤鱼笑哈哈的娃娃,捧着元宝笑眯眯的财神,还有别的画上人物,都睁着一双双寒光闪烁,充满血丝的眼睛,邪恶地悄悄盯着高林。
窃窃私语声正是从画上发出的。高林以为自己酒劲没过,连忙坐了起来,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再看。果然眼睛没有了,高林刚舒了一口气,刚灭电筒,突然他看到年画娃娃的眼睛迅速地眨了一下,一丝诡异的绿光在电筒的微光下闪过,又立刻熄灭。
有活的东西在年画后面,悄悄窥视着他!
高林想跳起来大声喊叫,但又觉得全身发寒,身体好像不听自己使唤地往被子底下溜去,蒙住头不敢出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梦魇了。不料听到被子外面有悄悄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双,还有不停的嘀咕声,感觉有很多东西在床边议论着他。
最要命的是,被子底下被慢慢掀开一角,一只小手慢慢地沿着他的腿摸了上来,冰冷,潮湿,粗糙,似乎还密布鳞皮的手。
这不可能是梦里,高林使劲地一咬自己舌尖,痛!借着这股痛劲他一掀被子跳下了地,黑暗中似乎不知有多少矮矮的黑影迅速溜了出去。
高林睡觉前关上的门开着,山风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冰冷了室内。高林掀落的被子铺在地上,一线月光从半开的门里爬进来照着被子。
高林点亮了油灯,四处照了照,没什么异样,然后,他照到了地面上无数的脚印。
像小孩子的脚一样大小,但前面却不像五趾,还有尖利的指甲痕迹,脚印很扁,周围还淌着水迹,地面一片潮湿。
原来自己不是做梦,高林想大喊大叫却不知道张口喊谁来帮忙,正惶恐间突然看到自己掀在地上的被子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被子中间鼓了起来,原来自己的被子罩住了什么东西。
高林不敢去掀,看着被子就这么一窜一窜地越过了门槛,突然什么东西在月光下跑了出去,一闪不见了。
被子半天没动静,高林这才敢把它捡回来,里面湿湿的,散发出一种水腥气。
今夜的觉是不能睡了,高林只希望快快天亮,让杨大个带自己离开这个清水村,不,恶水村。高林关紧门,披着衣服,把灯都点亮了坐在桌子旁边,恨不得立刻看到太阳出来。
但手机显示现在才凌晨两点钟,高林不一会又开始打盹了,但又不敢睡着,只好起来晃动晃动身子。
突然他愣住了,他看到所有年画人物的眼睛部位,都被挖了两个洞,里面是黑幽幽的深邃。
眼洞的后面,居然不是墙,而是很深的小洞。高林凑过去,往年画眼睛里面看了看,洞里只是漆黑,灯光也照不亮。
高林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朝眼洞里面插去。
感觉眼洞里就和屋里地面一样湿湿的,还有点滑腻,两只手指都伸进去了还不到头,于是高林又使劲地用手指往洞里探了探。
忽然,他有一种感觉,就像大雾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依然可以觉察出你前面不远处有个人在走着一样。高林感觉到再不把手指抽出来,就要被里面什么东西咬住了。
高林连忙把手抽了出来,手指上有点滑滑的黏液,他就把手在墙上擦了擦,还是觉得手指有点异样,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没找出有什么不同。
不过高林也不想继续去发掘这些古怪了,总之他感觉自己又清醒了一点,只要保持能在天亮前不睡着就行了,他又回到桌子边坐下,敲着桌子等天亮。
刚敲了几下,他发现了自己觉得手指异样的原因:原来刚才探进洞里的双指,指甲都少了一点。仔细看看,切口很粗糙,就像小时候喜欢咬指甲留下的痕迹。
高林顿时觉得在这个恶水村里,现在只有面前的桌子,和桌子上的四盏灯是安全的,别的都充满了诡秘,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把行囊摊在桌上又检查了一遍,仔细地收拾好,决定外面露出第一线阳光就冲出房门。
第一线阳光终于从玻璃窗外冒出来,高林一把抓起行囊,就去开门,门刚打开一扇,高林停住了。
门外离门槛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穿花格衣服的小女孩,扎着两根辫子,背对着他。
应该是村里的孩子知道先生来了,赶来看新鲜的吧。但又怕打搅了老师,都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看这样子,估计都睡熟了,连自己开门都没觉醒。
高林放下行囊,心里觉得有点暖意,毕竟孩子还是正常的嘛。作为教师,高林非常喜欢孩子。
高林想给小女孩个惊喜,所以猫一样放慢脚步来到她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小朋友,这么早啊?”
女孩猛地掉过头来,高林大叫一声,连着后退了几步。
哪里是什么小女孩,掉过头来的是张男人凶狠的脸,嘴边有稀落的胡须。高林刚一退,他就爬起扑了过来。
原来是个穿着女孩子衣服的侏儒。
高林汗毛直竖,侏儒已经拉住了他的袖子,用贪婪的眼光看着他,高林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侏儒伸出舌头,迅速地在他手背上舔了一下,用暧昧而猥琐的眼光抬头看着高林。
就是侏儒,这也是个男侏儒啊!
高林死命地抽回手,压抑住要吐的感觉,握紧了拳头,决定只要这侏儒再碰自己一下,就一拳砸在他脑袋上,就是砸死也顾不得了。
但那侏儒不知道高林的想法,弯起了身子,眼看要扑过来了。高林也弯了点身子,拉高了拳头,准备砸下去。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侏儒被后面伸出的脚一下踢得滚了开去,村长和几个村民赶来了。村长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急喘了一会,愤怒地指着被村民摁住的侏儒:“打,给我往死里打。”
村民们抬脚就往侏儒身上乱踩,侏儒号哭着在地上乱滚,边哭边操着尖细的嗓音骂:“挖你家死人眼,叫你看不到天光光;削你家死人鼻,叫你闻不到肉香香;缝你家死人嘴,叫你说不了甜蜜蜜。割你家死人耳,叫你听不到水花花……”
高林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正是昨夜在坟场听到的恶狠狠的女人诅咒声。原来是他在搞鬼,看来这侏儒是个疯子。
想到这,高林气消了点,心想犯不着跟个疯子生气。但村长听侏儒骂得这么恶毒更生气了,推开村民,亲自上去往死里踹。高林眼见侏儒嘴里吐出血来,怕出人命,连忙使劲上前劝开了村长。
侏儒连滚带爬跑开了,村长站旁边呼呼地喘气。那个侏儒跑出不远,见众人没有追来,回头叉着腰尖声又骂:“你们打,你们打,打不死我我就封了生泉井,让你们都去河里挑水喝。”
村长和几个村民一听这话都触电般跳了起来,不等村长吩咐,两个村民飞快地追了上去。侏儒吓得扭头就跑,后面两人追着他跑进了一片竹林,渐渐没了声音。
村长长叹一声,对高林说:“高先生,您没被这疯子吓着吧?”高林老实回答:“吓没吓着,就是有点恶心。”
村长闷哼一声说:“高先生您放心,这次准打得他以后见您面就绕道走。”高林连忙接话:“不能吧,打人是犯法的,更不能下重手。”
村长摇摇头:“没事,天高皇帝远。在这山里,大家的意见就是法。就是真打死了,大家没意见,我不上报,那就不算死过人。”高林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村长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高林:“哎呀你看我被气得,村里的孩子一早就在学舍里等您呢,咋把这事给忘了。我带您去看看您的学生。”
高林轻轻地推掉了村长的手:“说实话,村长,我准备回去了,我觉得我不适合你们这里的氛围。”
村长愣住了:“怎么了高先生,您要是还不高兴,我就让人把刚才那疯子杨洞给推山道上去喂狼,行了吧?”
竹林里传来了侏儒挨揍发出的鬼哭狼嚎般的哭喊,高林微觉厌烦,摇摇头:“不是,村长,我发现我来你们这后总是神经过敏。比如昨天晚上,我就觉得睡觉的房子里有东西。”
两个村民回来了,鞋子上有斑斑血迹,正好听到高林这句话,对望了一眼。村长沉吟说:“应该也是这杨洞半夜搞的鬼吧?”
高林再次摇摇头:“肯定不是,要么我带您去看看,屋子里还有痕迹。”村长点点头说:“好,我去看看就知道怎么了。”
于是高林带着村长和村民就进了屋,屋里的油灯还点着,进屋高林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