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帐篷里除了被削断的烛台,还燃着其他三根,熊孝先滚逃到东北角随手又拔起一根烛台,大吼一声却是五郎八卦棍的力劈华山,往毘沙门天当头劈下。毘沙门天摇摇头,随手架刀将烛台从中削断,冷笑道:“你滴招数还真不少。我滴杀你,随时滴可以。但是,我滴让你滴把花招都施尽,让你滴死滴口服心服。”
熊孝先自知无幸,只想能拖一刻是一刻。弯腰捡起断棍,双手各持一根,架个十字星,乱棍朝毘沙门天打来,这却是双节棍的舞法。毘沙门天以不变应万变,手上加快,单剑架双棍,两脚徐徐抬步向前,反将熊孝先压得步步后退。
原来毘沙门天的祖上上杉谦信,在日本战国时期被称为越后之龙,善于行军布伍之术,但始终不能战胜另一名强敌,就是以风林火山为号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两人既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后来武田信玄英年病逝,上杉谦信晚年出家,怀念早逝的对手,便创出了以风林火山为精髓的上杉武神流剑术,以示对武田信玄的敬意。
风林火山本脱胎于《孙子兵法》里的“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四句话。疾如风指出手如飙风之疾,徐如林指进招稳准齐肃,不动如山指抵挡时如山岳之固,不可动摇。而最厉害的便是侵掠如火,一招既出,人剑合一,便如烈火之猛,不可遏止。当时毘沙门天斩杀熊孝先的爱马乌云,便是用的火字诀。片刻后第三根烛台也被削成碎棍,毘沙门天耳中听不到烛火流动之声,知道最后一根烛台也被熊孝先拔起,冷笑道:“看不见东西滴滋味不好受吧?陪你玩儿了半个时辰我滴也腻了。这根铁烛台断折之时,就是我滴送你去见你滴死马之时。”
熊孝先深吸一口气,喝道:“来吧!”心中念道:我的好参谋,你一定要争气啊!却不知和陈参谋对弈的布袋和尚越是落子心里越是坦然。原来对手唯一值得自己看重的也就剩胆量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棋理都还懵懂无知,就敢和自己这样的国手一决胜负。
陈参谋落的死棋,既不是埋下陷阱,也不是故作破绽,实实在在是找死。虽然有乱拳打死老师父的说法,但肯定不适用于围棋博弈。布袋和尚简直是带着同情又陪陈参谋下了三子,忍不住道:“就到这里吧,我喊犬养司令来做仲裁。”
黑暗中陈参谋笑道:“哪里就结束了,我的黑棋还没困死呢。”布袋和尚摸了摸自己棋钵里剩下一小半的白棋,摇头道:“那是你记错了。你的黑子已经全部入劫,再下也毫无意义。”陈参谋笑道:“我怎么觉得是阁下记错了呢?如此当真要亮灯看个究竟?”
布袋和尚听陈参谋竟有胡搅蛮缠耍赖之意,懒得和他纠缠,拉响了黑屋里的绳铃。犬养崎带着军中两名围棋也有段数的士兵举灯快步而入。布袋和尚也不看棋枰,随口问道:“你们看是谁输谁赢?”犬养崎和两名士兵只看了一眼便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半晌一名士兵支吾道:“好像……好像是支那人胜了。”布袋和尚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掉头,一看差点儿背过气去。
只见棋枰上黑多白少。黑的极多,白的极少。当然是自己惨败。
布袋和尚立刻醒悟过来,全身肥肉乱颤,轰然站立指着陈参谋骂道:“八嘎!你,你耍赖,动了棋子!”陈参谋拍桌而起,举起两只棋钵将黑白子全部倒落棋枰,只听清脆的碰击声不绝于耳。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煞是好听。陈参谋扬眉道:“这铁心木稍触玉石,便有奇声发出。这阴阳两色棋子,天下再没有第二副可以替换。请问阁下,你说我动了棋子,是怎么动的,可否示范一下?”
布袋和尚张口结舌,脑中乱成一片,便如煮开的米粥一般翻滚不停。犬养崎和另外两名士兵对望一眼,都面露同情之色。布袋和尚败于吴清源之手,受到刺激脑子不太正常之事虽然隐秘,但日本围棋界也不会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尤其是犬养崎,日本皇室将布袋和尚打发过来,怕生事端,早有密令给他说此人不可用。偏偏自己让他和陈参谋对弈惹出了现在的麻烦,正要想办法息事宁人,忽然屋外军营里如春雷乍响,惊天动地的一声将每个人耳朵震得嗡嗡作响,连忙捂住。
布袋和尚正在胡思乱想今日之事究竟问题出在哪里,越想越乱,越乱越想,越乱想越不明白,焦躁无比,恨不得将身上肥肉一块块抓下来乱咬一气。忽然耳边受此一震,大叫一声,鼻中流出血来,一把扯下兜裆裤,哈哈狂笑蹦着叫道:“我赢了,我赢了,吴清源,我才是真正的棋圣。你还不服我吗?!”挥舞着手中的兜裆布,破门而出,横冲直撞而去。
布袋和尚那相扑手一样的身材加上火车头一般的动能,屋外哪里有士兵挡得住他?只听狂笑声渐渐远去,犬养崎叹了口气,吩咐两名士兵道:“你们跟去。不要动粗。等大师累了,自然会心静。”两名日本士兵一名棋力五段,一名棋力六段,在国内也是有名望的人物。但今日之事,实在是日本围棋界人丢大了。也不等犬养崎说第二遍,慌忙追去。陈参谋笑道:“不知道刚才那炮声因何而起?”犬养崎又恢复了那面无表情的神态,淡淡道:“那是和你同行之人。说是若是你们有事耽搁,不能及时回绍德城,便得在半个时辰时准时鸣炮让绍德城内知道,推迟焚城时间。怎么,你不知道?”
陈参谋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微笑,心里暗呼侥幸。原来他和布袋和尚的对弈,还真算是靠作弊取胜。从见布袋和尚的那刻起,陈参谋便认出那套围棋乃清宫秘宝游鱼拜梅棋,乃咸丰年间皇宫最得宠的心腹大太监安德海为奉承懿贵妃叶赫那拉·杏贞,也就是后来的老佛爷慈禧太后,委托两广总督耆英秘造。
布袋和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游鱼拜梅棋里“游鱼”二字确实指的是磨制围棋子的玉石,体分黑白,呈八卦之相。八卦在道教里也叫阴阳鱼,即两只首尾追逐的黑白双鱼,不停游动,象征黑白可互相体化的生生不息之意。但更奇妙的却是拜梅二字。
叶赫那拉相传乃其母吞梅实后所孕,故性喜梅花,常以梅自喻。但这朵梅花可不好伺候。叶赫那拉氏乃清朝大族,叶赫那拉·杏贞身为大家闺秀,自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在深宫无事更喜欢下棋消遣。但脾气不好,尤其在晚年曾有太监和她下象棋,口敞说了一句:“奴才吃了老佛爷的马。”居然被她活活杖毙。而咸丰年间叶赫那拉·杏贞的老公咸丰帝尚在,她还没有那么蛮横跋扈,但是也不好相处。和她下围棋,你要是常输,她会觉得你故意让她看不起人,勃然大怒。你要是常赢,她会觉得没面子,常常棋局未了便掀了一地,拂袖而去。
这可愁死总要陪棋的安德海了。正好西海上供了昆仑山出产的一块千年八卦古玉。安德海听高人指点,请耆英手下巧匠制成了这副游鱼拜梅棋。这八卦古玉正如布袋和尚所言,产于昆仑山心冰火分界处。黑色一面朝火,白色一面朝积冰,但由于昆仑山山脉温寒走向从远古至今有过数次变更,也就是说,八卦古玉阴阳朝面其实只是在某一时期的固定表现,其实一直是在以阴阳阳阴的属性变化着。
八卦古玉这种可以阴阳变化的属性,决定了玉石的黑白两色在特殊的情况下也可以颠倒。巧匠打造的游鱼拜梅棋就是利用了八卦古玉的这个特点,如果在一片黑棋中能形成六枚梅花形的白棋,或者在一片白棋中形成六枚梅花形的黑棋,那么在磁性相互牵引的作用下,棋子的阴阳两极便会发生转化,黑白两色便会颠倒。这样,如果看懿贵妃脸色开始不对,原本要胜的安德海便布出梅花形改变胜负两方棋色,将局势逆转,然后下跪口称天意不可违,奴才的棋艺到底赶不上主子的贵气天佑。如果懿贵妃脸色又不对,原本要败的安德海再布出梅花形缓出一口气,口称天意让奴才陪主子多下片刻,供主子消遣。
其实此理说是玄妙,在今天也是平常。杂货店里常有的变色瓷杯,几块钱一只,注入热水便会由黑变白,等水冷又会由白变黑,甚至变红变蓝都可操纵。游鱼拜梅棋的原理不过是将温控变成了磁控而已。但此物在那时可谓罕见,此招也是屡试不爽,每次都能使叶赫那拉凤颜大悦。陈参谋起始落子,不成章法,可不是在找死,而是在棋枰上布梅花。若是光天化日之下,布袋和尚必然能发现棋色改变的异状,但此刻偏偏是局盲棋,可怜布袋和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尤其最后陈参谋那手借佯怒将两钵棋子全部倾入棋枰,可谓毁尸灭迹,浑然天成,将无赖进行到底了。如此棋子间的磁场布局一变,终将恢复到原来的颜色。不过此时忽响巨炮,布袋和尚又如癫似狂,众人怎会去注意桌上悄悄变色的棋子呢?
怪只怪偷来的衣服穿不得,布袋和尚非要拿八国联军抢夺的中国珍宝在中国人面前炫耀,自作自受也不值得怜悯。陈参谋一出黑屋便问犬养崎:“既然我已胜一局,是不是可以问问秀宁姑娘愿不愿意跟我们走了?”犬养崎点点头:“我们日本人说话算话。”陈参谋截道:“那我的同伴和毘沙门天的决战就没有必要了,请司令官阁下下令终止对决。”犬养崎面无表情道:“我们的约定是你们若两局里面胜一局就可以去见安倍秀宁。所以你的同伴就是败了,你们的心愿也可以被满足,但我从来没有说过赌局开始还可以被终止。你的同伴和毘沙门天的决战,必须有了胜负才可以终局。”
陈参谋暗暗叫苦,知道这是日本人不想输得太难看找回面子的托词。不过熊孝先实力不敌毘沙门天是人人皆知的,要是不能中止决战,只怕熊孝先性命难保。连忙追问犬养崎:“那现在二人战况如何了?”犬养崎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腔调:“帝国武士的决战,哪里容得闲人观看。不知道。”陈参谋正在焦急,忽然哗的一声,半边帐篷倒塌了下来,惊得两人连忙窜出营房,只见倒塌的帐篷下此起彼伏,不时有怪叫传出,听声音是日语的惨呼和中文的国骂。
犬养崎脸色真正变了,连忙让士兵剖开帐篷。只见熊孝先骑在毘沙门天的身上,两腿紧紧地夹住身下的毘沙门天饱以老拳,嘴里还咬着毘沙门天半只耳朵。日本士兵好不容易才拉开熊孝先,只见毘沙门天七窍流血,进气少出气多,显然不能活了。
陈参谋和犬养崎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结局。
原来那时帐篷中毘沙门天凝气守招,竖起双耳倾听熊孝先的方位,决计使出曾斩杀熊孝先爱马乌云的那一招,风林火山四字诀里的“侵掠如火”。这一招乃人剑合一,将武士剑竖立在胸部以上位置,剑背对自己,剑刃朝对手,再以无往不前的高速移动带动锋利的武士剑剑刃,从对手身体中间直剖而入。血肉横飞中对手的身体呈左右两半缓缓分开,鲜血便如樱花盛放,恐怖中呈现出一种凄冷之美,乃嗜血的毘沙门天最爱用的终极招数。
偏偏此刻煞风景的是,帐篷外军营里轰然响起了军炮。毘沙门天为炼成心眼双目已废,此刻正将全身精气神凝聚在一双耳朵上查找熊孝先所在。忽然受此巨响,滋味大不好受。心神略一荡漾,怕对手乘虚而入,连忙用武士剑在面前横竖两劈,匆忙后退。只是后退的姿势有些慌乱,如惊弓之鸟,实在谈不上徐徐如林,不由面上一红。
好在似乎炮声也出乎熊孝先的意外,他也并没有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炮声后毘沙门天稳住步伐,又恢复了不可一世的战神风采,一指熊孝先所在方位:“支那猪,受死吧!”侵掠如火,名不虚传,眨眼间已经冲到熊孝先面前,听熊孝先呆呆站立,根本来不及反应,狞笑一声,剑刃已经触及熊孝先身体胸肌正中。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侵掠如火变成引火烧身。毘沙门天使出了多大劲,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就有多大力。砍过那么多根铁烛台的武士刀应声而碎,毘沙门天虎口破裂,流出血来。胸口更是烦闷欲吐,感觉就像一头撞在泰山上,又像被一头铁牛腾空挑起,一角抵在胸口。还没缓和下来,有什么东西直扑在了自己身上,一个醋钵大的拳头啪地落在自己鼻子上,涕泪横流,可谓痛不欲生。
随后拳头便如雨点般袭来,连疼痛都来不及感觉了。毘沙门天在日本剑道界身份何等尊崇,从没有机会和人有过像这种街头流氓斗殴的经历。慌乱中稍有灵智,知道这样片刻就会被活活打死,立刻施展日本柔道将骑在身上的人扭翻在地。怎耐熊孝先天生神力,又是从小打架斗殴长大的主,哪里会让毘沙门天轻易得逞,双腿牢牢夹住毘沙门天的腰,拉下头上缠着的绷带,飞快缠住毘沙门天的脖子,往死里勒。
毘沙门天耳鼻出血,拿着手里的武士刀残骸乱挥。可怜半人高的刀身还剩半指不到,便如指甲刀一般猥琐,但锋利依然惊人,轻轻松松就割断了布条。熊孝先大怒,一摸摸到地上被砍断的烛台,拿起两根便如擂鼓般击打毘沙门天胸口以上,脑门以下。毘沙门天拼命摇晃身子,两人翻滚中残刀连续划断了系帐篷角的三根油绳,帐篷轰然倒下,便如一张大布将两人裹起。此时毘沙门天已是神志不清,朦胧中最后一个感觉就是耳朵一凉,然后看到天上上杉家族先祖对自己的失败愤怒地咒骂,头一歪,就此抢救无效。
熊孝先将口中毘沙门天的半截耳朵吐出,看着毘沙门天的尸体恨恨道:“你的耳朵味道可比不上我的马,只配给狗吃!”可惜毘沙门天再也听不到了。
难怪陈参谋不知道熊孝先所说的鸣炮通知绍德城之事,实在是熊孝先临时想出的应敌之策。熊孝先看过毘沙门天的身手,知道硬打硬拼绝无幸理。眼见毘沙门天的心眼之术主要靠的是一双耳朵,便忽悠犬养崎在半个时辰时鸣炮以破坏毘沙门天的听觉。
但这还不是对付毘沙门天的杀招。如果指望炮火轰鸣就能破掉毘沙门天的心眼之术未免儿戏,真正的应变之术是从熊孝先选择铁烛台做武器开始。一来铁烛台又长又粗,施展开来可以拖延时间,二来就是借毘沙门天锋利的武士刀削断成为铁条。在炮响分散毘沙门天注意力的瞬间,熊孝先抓住机会捡起事先扔在地上的十几根断烛台,用双肩夹住护在胸前好几层一动不动,静待毘沙门天使出那一记斩杀爱马的侵掠如火。
烛台便如筷子,武士刀就是那折断筷子的手。一双筷子自然轻轻折断,但是十几根筷子团在一起,就是手折到酸,那也是没办法得逞的。毘沙门天创出心眼之术却没想过看不见到底不是好事,连人带剑一头撞在合在一起的十几根铁条上。如风的速度、如火的力道名不虚传,铁条立刻断了六七根,但熊孝先毫发无损,武士剑却碎得不成型了。
其实《孙子兵法》里本是六字诀。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外还有两句:“难知如阴,动如雷霆。”难知如阴指埋伏时深密藏形,有如阴霾迷漫,莫辨辰象。动如雷霆指突袭时犹如雷霆万钧,勇猛迅捷,使敌无从退避。可能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喜欢大对仗,不喜欢埋伏突袭这样的战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阴雷两诀。今日却被熊孝先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怜一代武神毘沙门天,居然在阴雷诀下被活活揍死。棋界国手布袋和尚,此刻正在军营裸奔,犬养崎回去如何向天皇交代,那也是很需要想象力的事情。
但这个烂摊子陈参谋和熊孝先“义不容辞”地留给了犬养崎,开开心心理直气壮地又要了犬养崎两匹马,连原先的枣红马一人一匹,载着被轻易说服的安倍秀宁回到了绍德城。安倍秀宁并没有像照片上站在土肥原身边那样做男装打扮,而是和犬养崎一样一身白色的和服,穿着木屐,就如当年在东京码头送别俞万程时一样的装束,白净的脸蛋被凌晨的寒风冻得微微泛红。
熊孝先在不停地跟众将官吹嘘日本军营里发生的事情,和怀疑不信的大胡子勤务兵争得面红耳赤。俞万程却在陈参谋的微笑注视下,痴痴地看着安倍秀宁,只觉得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忽然不知道怎么听见自己冷冷说出一句责备的话:“你不是答应我在战争结束前都不会到中国来的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熊孝先不满地回头:“师座,秀宁姑娘可是我和陈参谋九死一生才请回来的客人,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儿?”但立刻被俞万程杀人的目光给瞪得缩回头去。安倍秀宁垂下头,用略微生硬的中文怯生生地道:“万程君,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是,但是我有不得不来绍德的理由。”
俞万程冷冷道:“和你的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同胞一起踏上中国的国土,就是什么理由也不能让我原谅。”心里在奇怪:我怎么会这样对她说话?我为什么要这样伤她的心?为什么老天爷要安排我们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见面?陈参谋狠狠地咳嗽一声,俞万程这才醒悟过来,舒缓下口气,柔下声问道:“那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你违背对我的誓言?”
安倍秀宁声音带着哽咽:“因为,因为天皇陛下告诉了我,我们日本国要攻打中国的真正原因。他说只要我来中国,处理好两国之间隐藏了百年的秘密,就可以终结这场战争。他会让内阁大臣召集我们日本的士兵重回自己的国土,让中日和平的樱花再次盛开。那样,我和你就可以以另一种身份在东京的码头再会了。”
所有的中国将官都哈哈大笑起来,熊孝先更是笑得捶胸:“哈哈哈哈,小,小姑娘,就你们的坏蛋天皇和军部,恨不得连中国的骨头都给嚼碎吞下去,还会想着主动停战?我看是你想我们师座想得发疯了吧?这种鬼话你也信啊?”
陈参谋也忍俊不禁:“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出自《论语·郑风》的情诗。意思说纵使我不去看你,你难道就不知道回音?这么多年,我的心里一直想念的只有你一个人啊)秀宁姑娘,其实我们师座心里也一直放不下你。现在真的看到你,师座是心里高兴嘴上不好意思说,你实在不用找这样的借口来让他息怒。”
安倍秀宁急了:“我真的没有骗你们。天皇说了,我们攻打中国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迎回被你们清朝太后扣押在中国的天照大神。只要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顺利回到日本本土,这场战争就没有延续下去的意义。”
俞万程挥手阻止众人的笑声,皱眉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说谎,但却很容易被人欺骗。你们天皇对你说的天照大神,是日本神灵的雕像吗?”
安倍秀宁摇头道:“不,不是雕像。天照大神是日本八百万众神里最伟大最崇高的主神,出生时就带着能证明传承皇室血统的八尺琼勾玉,光辉耀天照地,是日本皇室的伟大祖先。它很久前来到你们中国后却再没有回返日本国土,经过土肥原博士的查证,天照大神很可能依然存活在这座绍德城里。”
安倍秀宁此言一出,伏龙塔下静得针落地都可以听见,片刻后熊孝先结结巴巴地问道:“存,存活?小姑娘你说存活?那个什么天照大神是活的?!”安倍秀宁其实现在算来也快有近三十的年纪了,但身形娇小,容颜俏丽,看着依然是当年那个不到二十的小姑娘。俞万程看安倍秀宁点头,不由沉吟道:“我在日本留学时也听说过,天照神就是太阳神,也就是日本国旗上的那只太阳的图腾神谕。”
“而八尺琼勾玉是和草薙剑、八咫镜并列的日本国宝,就像中国的传国玉玺一样,象征着正统皇权。没有继承琼勾玉的天皇从传统意义上是不被日本国民承认的,所以八尺琼勾玉一直受到日本皇宫最严密的保护,只有祭祀大典跳神舞的时刻才能由天皇拿出来给巫女佩戴。怎么现在你们说它和天照神都流落到中国来了?”
安倍秀宁垂泪道:“我也是两年前被天皇陛下告知真相才知道,现在留在皇室的琼勾玉只是仿品。早在四十四年前,真正的八尺琼勾玉就和天照大神离开日本本土了。作为世代侍奉天照大神的安倍家族的巫女,接受皇室的派遣,来到绍德城寻找大神和勾玉是我的宿命。而且,中国,中国那么大,我根本没想到宿命偏偏让我们在这么小的绍德城见面。你知道吗,当我知道绍德城里的中国守将是你的时候,我每天都会站在夕阳里向城头眺望,祈祷你能够平安离开,我终于求得犬养崎将军放你走的时候,你,你却还和当年一样倔强……”
俞万程怒道:“好在我没走,如果被别人知道我俞万程是因为日本女人的求情才能苟且逃脱,我宁可让你再见我时看到一座墓碑!”安倍秀宁打了个寒噤,再也忍不住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俞万程:“不会的,不会的。你,你不要生气,来的路上陈君跟我说了,只要我帮你揭开绍德城的秘密抢先找到大神和八尺琼勾玉,不但能保证它们不受战火误伤,还能保住你的面子,帮你的军队安全离开绍德。”俞万程脸上一红,瞄了一眼陈参谋,陈参谋正仰头看天做无辜状,遂咳嗽一声放缓语气:“那你准备怎么找到它们?”
陈参谋抢先说道:“刚才秀宁小姐说到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在四十四年前才流落中国,而四十四年前日本和中国的交际中发生的最大事件,只有流产的四国合邦计划,不知它们落在绍德是否与此事有关?”
俞万程深深地看了陈参谋一眼:“陈参谋你也太博学广闻了吧?”陈参谋笑道:“军统局的主要职责就是搜集研究中日情报,哪有不牢记的道理。”俞万程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安倍秀宁点头道:“陈君你猜对了。当时我们的天皇看中国国力强大,而中国皇帝的母亲太后反对合邦,怕皇帝态度不够坚定会拒绝我们的提议,焦急中为了表示日本的诚意,将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作为典押送到了中国皇帝的宫殿。”
“然而随着后来中国太后的胜利,中国皇帝被关押,太后明着放行,暗中却把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都作为异邦迷惑中国皇帝的妖物罪证在归国途中截留,只有当时随行的日本御医逃回了日本国,告诉了天皇当时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因为此事若被日本国民得知会毁掉皇室声誉,也无法向当时的清朝政府问罪,天皇只好暗中部署以期找回国宝。”
陈参谋皱眉道:“就算慈禧太后真的截留了日本国宝,也应该留在京城,你们怎么会确定此物在绍德城?”安倍秀宁轻声道:“八尺琼勾玉是由几十枚又尖又弯的勾形硬玉系成,土肥原博士在中国东北发现了一枚被买卖的勾玉,经过不懈的追查,终于确定是由绍德城流出。然后我随他在绍德城里又收购到一枚同样的勾玉,卖主又证实了是捡自绍德城伏龙塔附近。”
熊孝先恍然大悟:“难怪你们的飞机炸来炸去就是不敢动伏龙塔。陈参谋你是早知道了吧?我还以为你真的能神机妙算呢!”陈参谋微微一笑不理熊孝先,对安倍秀宁道:“发现勾玉?只怕土肥原是在掠夺中国文物的时候发现的吧?我和你们土肥原大佐算是老对头了,我这断了的手指就是当年拜他的高足川岛芳子所赐呢。因为碍于日本和中国的交战状态,你一个日本姑娘无法在绍德城深入查找,所以和土肥原回去汇报后,就有了日本军部的这次围城计划,对吗?”
安倍秀宁摇摇头:“不是的,我和土肥原博士来绍德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战线还远远没有推进到绍德附近。而且这件秘密关系日本皇室的声誉和地位,即使日本军方也没有资格知晓。当时土肥原先生发现在绍德城有人跟踪我们拍照,便带我匆匆离开了。因为行迹已经暴露,我们不方便再次回到绍德。是当年事件中唯一回到日本的当事人——御医寿老人先生,自告奋勇地带着安倍家的护卫到绍德继续寻找,可是他一去就没有音讯返回,直到几天前犬养将军才得知他的下落,但我到现在还是没见他……”
俞万程冷冷道:“寿老人吗?难怪他说起中文流利又带点儿古腔,原来当年还出使过清朝朝廷。不过这辈子你是看不到他了。”安倍秀宁害怕地道:“难道你们杀了他?”陈参谋微笑道:“我倒是想,可惜轮不到。是他胆子太小,听见绍德城的女鬼唱歌就给活活吓死了。”
安倍秀宁奇道:“女鬼?”熊孝先扮了个鬼脸:“是啊,小姑娘,你们日本人杀得中国人太多了,回头都会变成鬼唱着歌找你们索命,你怕不怕?”俞万程忽然心里一动,低声问道:“秀宁,在日本,可有一首歌的曲调是这样的?”
俞万程努力地回忆着几个时辰前寿老人毙命时候塔外响起的歌声曲调,轻哼了两声。安倍秀宁顿时面色苍白,连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倒在地,被陈参谋一把搀住。安倍秀宁甩开陈参谋的手,冲到俞万程面前:“这,这是由我们安倍家族巫女世代传承,歌颂安倍家族的祖先安倍晴明擒杀妖狐玉藻前,从妖怪的手中拯救日本的古歌《日落之殇》啊。只有在皇室祭奠的时候才会由巫女吟唱。你,你在哪里听到的?”
熊孝先奇道:“我们才在绍德城里听见的啊!你们安倍家的女巫,哦,不,巫女,到底有几个啊?怎么感觉城里城外遍地开花似的?”安倍秀宁深吸了一口气道:“安倍家的巫女,一代只能由一个人继承。如果你们在绍德城听过这首歌,那么,那么只可能是她。可是她怎么会还活着?”俞万程和陈参谋对望了一眼:“她?她是谁?”
安倍秀宁眼泪流了出来:“安倍家族的上一代巫女,我的母亲告诉过我,日照大神有着无上的神通,性格暴烈,只有我们安倍家的巫女才能够与它沟通。所以四十四年前,随同日照大神一起来到中国的,还有我们安倍家族负责当时天皇皇室祭祀的嫡系巫女,我母亲的姐姐。那年她才十八岁,可是回来的寿老人先生告诉过我们,我的姨母被太后截回后当作妖女秘密处死了。可,可怎么……”
俞万程摇头道:“那也不一定。也许那首歌只是曲调和你们的巫歌相似。但歌声绝对不是日语,但也不是中文,根本听不懂。或者,难道你姨母发音不准?”安倍秀宁急道:“我姨母是公认的音律天才,十六岁的时候就继承了七福神里的弁财天之位,怎么会音声不准呢?”
陈参谋吁了一口气:“原来是弁财天!寿老人、毘沙门天、布袋和尚,再加上这位弁财天,七福神里算是有一半已经现身了,就不知道还有三位,大黑天、福禄寿、惠比须到底是何方神圣?”熊孝先插嘴道:“这好办,小姑娘你不是说女鬼是你姨母吗?那就是你半个妈呀。赶紧喊出来让我们师座问问剩下三个是什么人。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被女婿一盘问哪有不交代的道理?”
众将官纷纷低头强忍住笑,熊孝先被俞万程要杀人的目光瞪得又溜回了最后面。陈参谋连连咳嗽才把笑意掩饰过去,问安倍秀宁:“秀宁姑娘,你这么说倒是能解释绍德城里的女鬼为什么行踪隐秘的原因。确实她一个日本女人身在异国,又遭受过变故,心里害怕,不敢见人也是正常的。不过既然你来到了这里,对她也是一种安慰,我们也没必要为难一个无辜的日本老太太,不如帮你找到她返回故国,算是积善之举了。”
安倍秀宁感激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能找到我姨母,就一定找得到天照大神和琼勾玉。那样我就可以请求犬养将军带军队远离绍德城了。”俞万程冷笑道:“最终谁胜谁败犹未可知,我俞某人还真不用女人给我求情。”安倍秀宁痴痴地看着俞万程的眼睛,轻声道:“对于我来说,谁胜谁败都没关系,只要能尽早停战,看着你安全就让我心里欢喜。”俞万程一愕,陈参谋立刻抢过话头:“那安倍小姐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安倍秀宁羞涩道:“我只想请各位暂时离这座塔楼远些……不要让我姨母害怕……我,我要为她献上皇室祭祀歌舞,她听到就一定能明白是我来了,一定会出来见我的。”
夜寒风急,塔高城寂,安倍秀宁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在风中舞动,轻灵的歌声在寂静的古城中远远地四处传开,众将官都听得痴了。熊孝先由衷地叹道:“差不多的调子,怎么声音会有这么大的区别?真是一个鬼唱,一个仙乐。配上这舞跳得,就跟七仙女下凡一样!”陈参谋点头道:“听这曲调确实是一样的,说明秀宁小姐真的没有骗我们。师座你说是吧?”听俞万程没有回答,掉头见他已经看得痴了。
熊孝先碰了碰俞万程:“师座,陈参谋和你说话呢。”俞万程这才醒悟过来:“是,是。我从你们出城时就开始担心秀宁是七福神里的弁财天,不知如何面对。现在看来我多虑了,确实应该另有一个弁财天。”陈参谋笑道:“我看秀宁小姐应该是吉祥天,能带给51师吉祥安乐的仙女才对。”俞万程道:“那可真应了你宝船七福神画上的指路仙女了。”一众谈说间时间悄悄地流逝,可是除了偶尔露出云间的月亮,没有出现任何回应秀宁歌舞的异象。
俞万程痴痴地看着额头渐渐渗出汗滴的安倍秀宁,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离开东京码头的那天,那天的秀宁也是一样用歌舞为自己送行。不知道今天的歌舞是不是又意味着一场新的离别。然而除了入神的俞万程,周围别的将官都渐渐骚动不耐起来。熊孝先依旧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捅了捅陈参谋:“好参谋,你看咋还没动静呢?”
陈参谋唔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安倍秀宁越舞越急,就像在旋风中被吹卷的百合花,似乎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飞向天边不知所踪。口中的歌声也渐渐接不上气。熊孝先是习武之人,深知这是用力太久虚脱的前兆,正要提醒俞万程,忽然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武师行走江湖讲究的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经过长期的体能和感官训练,熊孝先的感知力远比常人敏锐。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熊孝先好像听到了在安倍秀宁的歌声之外,一阵来自洪荒的狰狞鼓点在由远及近,又像是不知名的凶兽在低沉咆哮,步步逼近。一阵战栗在熊孝先的心里陡起,很快传导到皮肤上起了阵阵鸡皮疙瘩,仿佛回到原始时代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遍布狼群低声嗥叫的荒野中央,忍不住就要拔枪自卫,但右手却被人一把执住。
是陈参谋制止了熊孝先拔枪的举动,此时伏龙塔周围响起了回应安倍秀宁所吟唱的古曲的古怪歌声,正是早前众人在伏龙塔里听到的凌厉鬼音。两个女音合在一起相互糅合拔高,就像黑白两根钢线缠绕着直直地往天际扎去。
两种声音的曲调虽然一样,但新响起的歌声却充满着无尽的怨恨,怨恨中又带有年华老去、良人不归的苍凉,细听下让人惊恐之余又忍不住要掉泪伤感。和安倍秀宁歌声的清远悠扬恰成反比。熊孝先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乖乖,这东洋老太太得多苦啊,唱得让人……我看哪,她一准儿早不是活人了,你们没听这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吗?就是一冤魂不散在作怪!”
话音没落,忽然安倍秀宁旁边的一块土壤慢慢往上坟起,地上的土越坟越高,露出一个巨大的土洞,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色影子从土洞里缓缓升起,边升边舞,虽与安倍秀宁的舞姿一样,却让人觉得恐怖诡谲。黑影双足离地面差三寸左右的时候忽然停住,没脚一样悬空站在洞里。
月亮在云后露出一角,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黑影是一名衣服头发都被泥土污秽的老妇人,面对安倍秀宁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睛像煮熟的鱼眼珠一样白浊,显然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地下不见光明蜕化了。安倍秀宁扑了上去,跪倒在老妇人弁财天脚下放声大哭。
弁财天僵尸一般看不出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慈爱之色,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地摸着膝下安倍秀宁的黑发。安倍秀宁抽泣着说着什么,弁财天却在不停摇头,安倍秀宁似乎在坚持,弁财天的神色却渐渐不耐,用力地推开了安倍秀宁,抬足走出洞口,捡起一根枯枝在土地上画着什么。
熊孝先这才呼了一口气:“有脚,原来她有脚哎。不然我还真当是鬼呢!哎,师座,这真的是你半个丈母娘?和你日本媳妇长得简直一点儿不搭界哎。”俞万程面无表情地回道:“你去把自己埋在地底下四十四年,再照照镜子看好不好看。”熊孝先讨了个没趣,不敢再惹俞万程,转问陈参谋:“不都说女娃见姨泪汪汪吗?怎么我看着一见面两人就呛起来了?”
果然安倍秀宁似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弁财天写在地上的日文,伸出双手向老妇人乞求什么。弁财天脸上的表情更觉凌厉,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在地上写得更疾。陈参谋皱眉道:“秀宁姑娘是请求她姨母和她回日本,可那老妇人弁财天不肯走,说要在绍德城里等一个人回来。然后,然后……”
熊孝先奇道:“等人?等什么人?这老女人怎么光写字不说话呢?”陈参谋低声道:“看来她早就哑了。所以我们才谁也听不懂她的歌声。她也没有写等什么人,但,但,不好!”
还没有等熊孝先明白陈参谋说的不好是什么意思,一直关注局面慢慢移动的俞万程已经抢在陈参谋行动之前拔枪冲过去搂住了安倍秀宁,随即原本弁财天站起的土洞里蹿出一个比夜色更黑的黑影,直扑向安倍秀宁,却被俞万程挡了一下。巨大的冲击力把俞万程和安倍秀宁两人像纸片一般直撞飞回人群里。众将官慌忙把他们扶起,熊孝先骇然大叫:“怎么会这样,那是个什么怪物?”
陈参谋涩声道:“应该就是日本的天照大神吧。那个巫女弁财天最后在地上写的是,你们日本人都不是好人,让天照大神将你们全部咬死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安倍秀宁被撞得晕了过去,俞万程吐了口血,缓缓站起来。熊孝先挠头道:“什么叫你们日本人,这老太太自己不也是日本人吗?”陈参谋摇头道:“看来当年的事件还有隐情,只是弁财天已哑,她说不出就谁也不会知道了。倒是这天照大神……”
在弁财天身旁低低咆哮的天照大神,是一个全身漆黑,但却一根毛也没有,只有坚韧的外皮紧绷绷地裹着全身结实横肉的牛犊大小的怪兽。兽脸和传说中的地狱恶鬼之脸一模一样。一只眼睛闪着凶悍乖戾的绿色,另一只眼睛上插着一根尖锐的骨头,满嘴长长的獠牙,比人的小指头还粗。要不是俞万程那一挡,只怕安倍秀宁的秀脖早被咬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