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2日,上午9点19分。
伊拉克,卡尔巴拉。
一支美军车队在沙漠公路上行驶,几十辆M1A2主战坦克和布雷德利步兵战车。天上盘旋着黑鹰直升机,路边有几辆烧焦的共和国卫队T72坦克。滚滚黄沙被车轮碾起,模糊了钱莫争的眼睛,仿佛有无数霰弹,击中身体最脆弱的部分。
泪腺分泌着咸涩液体,冲刷细小的沙粒。钱莫争坐在悍马军车上,身边坐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他在中士的允许下打开车窗,镜头对准沙漠与绿洲交错的大地。在直升机巨大的噪音中,伊拉克战争进入第十四天,他作为CNN特派的摄影记者,跟随美军一线部队采访拍摄。
悍马车超越了M1A2和布雷德利,伊拉克的装甲部队已被消灭,没什么再能阻挡他们了。前方出现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迎面向美军车队疾驰而来。士兵们紧张地握着M16,昨天刚有自杀汽车袭击了美军,让他们格外小心地瞄准对方。钱莫争的镜头也对准那辆车,勉强看清开车的是个魁梧的男人,车顶绑着许多个大包。不知是谁开了第一枪,立刻击穿小轿车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鲜血喷到玻璃上,接着所有人都开枪了,白色小轿车被打成了筛子,油箱被子弹击中爆炸,在公路边熊熊燃烧起来。
几秒钟后,钱莫争从悍马上跳下来,中士大声喝斥“SHIT!”,无法阻止他冲到烧焦的小轿车边。后排座位燃烧着两具尸体,一具看起来是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剧烈的爆炸和燃烧,使母女俩的皮肤紧紧的粘连,完全看不清面目了。
钱莫争愤怒地回过头来,向中士竖起了中指。随后两个大兵跑过来,将他拖回悍马车里。来不及拍下刚才的画面,车队继续向前疾驰。自跟随这支部队进入伊拉克以来,钱莫争几乎每天都会目睹这种景象,也拍下过许多类似的照片,但这次真的愤怒到了极点。
当他再度拿起照相机时,车队已进入一片寂静的建筑。所有的房子都是白色的,听不到任何动静,街上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宛如一座沉睡的城市。
沉睡之城?
车队放慢了速度,许多士兵走下来,小心翼翼地端着各种武器,踢开紧闭的民房大门。但屋里依然没人,好像突然蒸发了一样,这让连长感到恐惧。钱莫争也悄悄走下悍马,端着相机注视每一个窗户。
就在连长下达撤退命令时,一串子弹从某个地方射了出来,正好击中钱莫争身边的一个美国大兵。那可怜的家伙是个黑人,脸上瞬间炸开一个大洞,污血飞溅到钱莫争的镜头上——这个残酷的画面被迅速拍下。
他们请求空中支援,黑鹰直升机飞快地赶到,向一栋民房投放了炸弹,立刻把它夷为平地了。直升机叶片飞舞旋转,黄沙覆盖着底下的人,钱莫争什么都看不清了,慌乱地跑入一条隐蔽的小巷。
土黄色的楼房,敞开一道狭窄的门。他下意识地推门进去,以免被激烈交火的流弹击中。走上天方夜谭里的楼梯,闯入一间白色的屋子,窗台绽开着一朵红色玫瑰,还有一双阿拉伯女子的眼睛——她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只能看到那双眼睛,美得无法形容的眼睛。
然而,她却扛着一架肩扛式防空导弹,对准窗外天空里的黑鹰直升机。
她转头看着钱莫争,眼神里流露出惊讶,为何在这里看到一个中国人?
时间凝固了片刻,黑鹰仍然在空中盘旋,向地面扫射着猛烈的火力。
“你叫什么名字?”
钱莫争不经大脑思考的用汉语问了一句。
女孩迅速回答了,用她的肩扛式导弹回答,一团火焰从她的肩膀上闪起,呼啸着划破空气,在不到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准确地击中黑鹰直升机。
随即是一声剧烈的爆炸,美索不达米亚的天空,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
钱莫争冲到窗口用照相机摄下这一幕,当他将镜头转向美丽的阿拉伯女郎时,却发现她的额头多了一个枪眼。
女郎安静地倒在钱莫争怀里——就在导弹击中黑鹰的同时,美军的狙击手也发现了她。
他紧紧拥抱着死去的女郎,任由她额头放肆的鲜血,染红自己的摄影服。
轻轻拉下女郎的面纱,钱莫争的泪水打湿了她的唇。
玫瑰,碎了。
2006年9月16日,晚上22点33分。
上海,地铁一号线,末班车。
列车飞驰过徐家汇车站,平日拥挤的车厢,终于清冷了下来。进入黑暗的隧道,对面的车窗玻璃上,不时闪过一张冷漠而英俊的脸——杨谋看着疲惫的自己,忽然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几天后他就要和唐小甜走上红地毯了,这些天都在忙碌着准备婚礼,在影楼拍摄婚纱照,去饭店计算菜单和酒水,和婚庆公司反复商量婚车,究竟是用林肯还是凯迪拉克?一个钟头前才确定下来:林肯和凯迪拉克都不能少。
杨谋坐在最末一节车厢,对面的人刚刚去身离去,座位上留下一个塑料袋。他疑惑地再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东西,而失主已经在徐家汇下车了。他悄悄地挪到对面座位,摸了摸那个小塑料袋,里面好像是个碟片?
在电视台工作的杨谋,对碟片录像带之类特别敏感,立刻将它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居然是一张“裸碟”,没有任何包装和文字,背面涂着黑色的颜料。光碟正面像古老的铜镜,照出了他年轻的脸庞。在虹光的反射之下,感到自己的脸有些扭曲,仿佛变成一个光的漩涡,要把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这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他不由自主地将碟片塞进包里——鬼知道碟片里的内容是什么?也许只是一张拙劣的盗版电影,或者是某种无聊的电脑软件,甚至是毫无意义的空盘?
胡思乱想之间,末班列车已驶过好几站,在城市的地底飞速穿梭,好像要进入骇客帝国的世界。
杨谋匆匆地走出列车,在夜风中回到父母的家里,唐小甜也住回了她父母家,而新房子则空着等待洞房之夜。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他拿出这张地铁里捡到的碟片,试着塞进电脑的光驱。
播放器里很快出现画面,看起来是用DV拍摄的,镜头安置在汽车副驾驶位置,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一条山间公路。拍摄过不少纪录片的杨谋,立刻对这张碟片来了兴趣,片子里还播放着某种特别的背景音乐,仔细听像是《黑色星期天》——据说听过一次便会产生自杀冲动的著名钢琴曲。
镜头进入一道峡谷,两边悬崖绝壁当中有“一线天”,汽车在蜿蜒狭窄的道路上前进,迎面出现一条深深的隧道。接着镜头便被黑暗覆盖,电脑一下子变成了黑屏,杨谋还以为是显示器坏了,却听到音响继续《黑色星期天》,还有汽车行驶的声音。
黑屏持续几分钟又豁然开朗,镜头里是一个巨大的盆地,群山环绕着一座城市。
杨谋立即盯着屏幕,这城市的感觉非常奇怪,仿佛突然空降到了山里。车子迅速开入市区,镜头里扫过一个刘德华的广告牌。接着是许多汽车在马路上跑,路边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再看街边那些店铺的招牌全是繁体中文,看来很像是台湾的某个城市。
车子一路笔直向前,城市也越来越繁华,布满各种店铺与机构。从人们的衣着和汽车来判断,这是个相当富裕的社会。偶尔能看到穿着制服的人走过,可能是警察或军人,他们肩上居然还背着枪,这架势又很像中东地区,但相貌完全与中国人相同。
《黑色星期天》那忧郁的钢琴声还在继续,让杨谋的心渐渐陷入冰凉,几天后就要做新郎官了,此刻却感觉即将走入坟墓?
电脑屏幕上的DV画面,车子驶入巨大的广场,对面有中国宫殿式的宏伟建筑。随着镜头的微微晃动,他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手指颤抖着放到鼠标上,就在他按下停止键的刹那,电脑又骤然变成了黑屏。
心几乎要跳出来了,难道遇上了什么奇怪的病毒?
接着屏幕上打出一行白字——
你就是被命运选定之人!
2006年9月1日,晚上21点40分。
法国,巴黎。
蒙马特的一家小咖啡馆,昏暗的角落传来放肆的笑声。香烟和酒精的气味混在一起,让刚走进来的亨利昏昏欲睡。他穿着一件打折的衬衫,领口还有不少污渍,皮鞋上残留着泥水。他找到一个黑暗中的座位,向女招待要了一杯红酒。
但女招待毫不客气地说:“今天还要赊账吗?”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叠欧元,塞到女招待的胸脯里,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不想再被别人看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今天银行已经收回了他的房子,在他连续拖欠了半年房贷以后。
今夜该去哪里?是到某个相好的屋里混一夜,还是回南方老家的农庄里去?他低着头不愿被别人看到,端起波尔多家乡的酒刚想一饮而尽,便听到对面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亨利·丕平?”
他疑惑着抬起头来,只见阴影里站着一个黑衣人,从头到脚都被黑色衣裤包裹,戴一顶五十年代的黑色礼帽,苍白的脸上配着一副墨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奇怪的黑衣人回答:“有一位先生想要见您。”
“谁?希拉克总统吗?”
亨利说着便饮下一杯红酒,和下三烂的酒鬼一个样子。
“不,请您和我去一趟,很快就能见到他。”
“你凭什么?”
“这杯酒我请客了。”
黑衣人把钱塞到他的口袋里,亨利缓缓站了起来:“你究竟是谁?”
对方丝毫都没有表情,沉默地将他带出咖啡馆。外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为他打开了车门。
亨利这辈子都没坐过劳斯莱斯,不由自主地跨进了后排的车门,黑衣人迅速坐进前排,车子便在巴黎街头飞驰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
车子开过塞纳河上的一座桥,可以望见夜色中的艾菲尔铁塔,黑衣人并不回答亨利的提问,任由劳斯莱斯驶出巴黎市区。
看着车子越开越远,进入一条灯光稀疏的公路,亨利着急了起来,大声道:“喂!你要干嘛?”
他担心会不会遇到绑架了?但谁又会绑架他这个穷光蛋呢?
路边的景色逐渐变化,车子在一个小型机场里停了下来,几乎直接开到了停机坪上。迎面是一架银色的喷气式公务机,舷梯已经放了下来。
黑衣人为亨利打开车门,冷静地说:“请上飞机吧。”
“不,我不去!”
亨利慌张地想要转身逃走,却被黑衣人硬生生拉了回来,他愤怒地大声道:“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请上飞机!”
黑衣人改用命令式的口气,让亨利不由自主地一怔,只能乖乖地挪动脚步,小心地走上飞机舷梯。
机舱里明亮而干净,有犀牛皮的沙发和卫星电视,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小酒吧,简直就像总统的私人座机。黑衣人走上飞机后,舱门便迅速关闭了,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舷窗外的景象开始移动。
亨利忐忑不安地坐上沙发:“我们去哪儿?”
“另一个世界。”
还没等他明白过来,飞机已进入起飞跑道,加速度的冲刺,让亨利脸色发白:“真的要飞吗?”
“请系好安全带!”
说话间飞机已越走越快,很快便提升离开地面,亨利紧紧靠着沙发背,双手抓紧了扶手:“混蛋,你要带我去哪儿?”
舷窗外大地已经远去,整个巴黎都在他脚下,最醒目的艾菲尔铁塔,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渐渐缩小。
十几分钟后,飞机下已是黑暗中的大海,难道跨越英吉利海峡去英国?但又等待了几十分钟,下面再也没有亮起过任何灯光,想来已经远远超过了英国。
黑衣人冷笑了一声说:“不用看了,下面是大西洋。”
亨利度过了难熬的几个小时,飞机终于在一个简易机场降落了,窗外看不到多少灯火。他在黑衣人的催促中走下飞机,发现旁边还停着一架直升飞机。这时才发现了机场塔台,上面飘扬着星条旗。
“欢迎来到美国!”
黑衣人用英语在他耳边说,亨利茫然地颤抖起来,怀疑是否落了一个可怕的阴谋:“妈的,怎么到了美国?我的护照还在巴黎呢!”
“你是我们的贵宾,不需要护照。”
黑衣人带他走到直升飞机前,叶片正在飞速地旋转着。亨利要被吹得站不稳了,被黑衣人一把推上了飞机。驾驶员回头来和他握了握手,黑衣人坐到他身边问:“你是第几次坐直升飞机?”
“第一次。”
“哦,那太好了!”
话音未落,直升机已腾空而起。亨利感觉像坐高速电梯,心脏猛然一沉。他再也不敢说话了,索性闭起眼睛划着十字,祈祷圣母玛丽亚保佑自己平安。
直升机在黑夜中呼啸着,迅速离开机场。颠簸让亨利胃中翻腾,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下面又是茫茫大海,直升机的探照灯打向一座小岛,依稀可辨一个简易的停机坪。
当直升机停在孤岛上时,头晕眼花的亨利立即跳下来,趴在地上痛苦的呕吐。黑衣人扶着他走上海岸小道,黑夜的大海异常平静,周围见不到一个人影,宛如《基督山伯爵》里的监狱。
在孤岛的悬崖尽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别墅,酷似哥特式小说描绘的海岸庄园。亨利又能自己走路了,黑衣人引他走入别墅大门。里面是条封闭的通道,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两边墙壁上都是华丽的装饰,明亮的吊灯照射他的眼睛,仿佛进入另一个空间。
推开一道沉重的实木大门,进入一间异常豪华的房间,亨利瞬间看得惊呆了——就像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全套家具都是从法国运来的,脚下铺着波斯地毯,墙上装饰着动物标本,上上下下都金碧辉煌,俨然十足的帝王派头。
那个人——就坐在房间的中央,一张巨大的桌子后面。
旋转椅背对着亨利,只能看到一个神秘的背影,宛如古老的僵尸一动不动。
黑衣人也一下子消失了,宫殿般的屋子里只剩下亨利,和这个背对着他的人,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寂静了几秒钟后,椅子突然转了过来,亨利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脸……
蔡骏
2007年9月11日第二季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