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故事:狐铃

天气很晴朗,尽管还没到正常的营业时间,我还是早早地打开店门,坐在门口晒太阳。

白天的话,这条街道上总是很冷清,半天也看不到几个人影,但是一到晚上,立刻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灯火通明,魑魅魍魉游走其中。

我安静地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

再过一会儿,街上的灯就会亮起来了。

夜也会随之降临。

“哎呀呀,又在看外面了。”

长长的头发搭在我脖子上,搔得人心里痒痒的。玉似的白嫩手臂圈在我身上,迷人的香味一阵阵地朝我鼻子里钻。

“外面什么好东西?让你天天看个不停的,小夏?”

我好不容易从那温柔乡里挣脱出来,小声抗议。

“铃姐,你靠得太近啦!我又不是男人。”

话音未落,我就立刻又被抱住了。

“男人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们小夏比一般男人长得俊多了啦。”

这位像藤一样缠在我身上的美艳女人,是一只正牌狐狸精。

眼下这种局面,说是我的自作自受也不为过。

那是前几天的事了。

我站在梯子上,从高处的架子上往下拿东西,不小心把摆在上面很久的一个铜铃铛碰下来了,它跌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摔坏了,赶快捡起来查看,谁知道刚一接触到它,铃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位美艳大姐。

当遥气急败坏地赶过来时,这位大姐已经优哉游哉地坐了半天了。

据她的自我介绍,自己是中原人士,某天正睡在院里的床上乘凉,醒来就到了铃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幸好碰到我,这才得以从铃中出来。

换句话说,倒霉的我把前人封印的妖物放了出来。

幸好奇怪的人物我也见了不少,并不觉得惊慌。而且这位狐狸精大姐,看上去也并不很坏,只是偶尔店里没人时,会从铃里出来玩耍一会儿,跟我聊聊天,多半时间,仍然待在她的铃里睡觉。

因为这个原因,我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铃,也央求过遥,希望能暂时把她留在店里。

遥是很讨厌狐狸精的。

大约本来拥有美丽毛皮的家伙,只有他一个,现在又来了一个,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么?

而且他一向自视甚高,瞧不起狐狸精的性子,还整天嫌弃人家有股臊气,可是我明明就闻不到,只觉得香气盈门。

对此他的解释是,我道行太低。

我也不多理他,就让他使使小性子好了。

“喂!你还想抱到什么时候?”

遥皱着眉头,把铃从我身上扯开,推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又在我身上嗅了半天,一脸嫌弃的表情。

“你身上沾了狐臭味道。”

“是么?那你多闻一会儿好了。”

我不动声色,把外套脱下,往他头上一罩,顿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哀嚎。

“你好毒!”

他悲愤的控诉着我。

“是你的鼻子太刁钻了,闻一闻又不会死。”

我义正辞严地教育着他,其实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暗爽得要命。

“反正我不管,赶紧把她送出去,不然我就再找人来封印她喽!”

说罢,他就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冲出了店堂。

“喂!你上哪儿去啊?”

我话还没出口,他的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了。这家伙跑得也太快了吧!

我转过头,对坐在一边的铃道歉:“别在意,这家伙一向都是这样,嘴上说得难听罢了。”

铃摇摇头,冲我笑了。

“其实我也就要走了。”

“唉?”这个消息让我有些吃惊,“你要去哪里?”

她调皮地笑笑,并不作答。


很快,就有客人上门了。

这是个很普通的客人,就像那类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得知这里的有钱客人一样,他看上去也很有钱,而且一脸惴惴不安,似乎有些紧张。

一般这类客人都是有心事的,或来寻药,或来寻物。

我摆出最温和的脸迎上去:“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站定,看了一圈,最后眼睛落在桌子上那个铜铃上。

“我要那个,多少钱?”

那个不卖,我正想这么说,清明就开口了。

“八十七万。”

我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清明这家伙,又开始狮子大开口了!

客人却一副欣喜的神情。

“支票可以吗?”

“当然可以。”

半分钟后,我就目送着他出门了,那个铜铃,被他握在手心,很是珍重的样子,走几步就要看一下。

铃说的要走,原来就是指这个。

罢了,缘分到了,是强留不来的。

我本来以为应该不会再见到她了。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店里跟清明下棋,因为棋艺太臭,半局不过就走得一塌糊涂,无奈打算举手投降的时候,听到空气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

“你左手边那颗黑子,往前跳一位,就可以吃掉他的啦。”

这声音煞是熟悉,我一激灵,手中的黑子就滑掉了。

清明将棋子捡起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

“观棋不语。”

“讨厌啦,我才不是什么君子哪。小夏啊,好久不见,我真是想死你啦!”

我身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声音,这媚劲儿,不用看,也知道狐女又回来了。正想躲开,就被抱进一个软乎乎香喷喷的怀抱里,又是揉又是捏的,根本透不过气来。

就在我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这温柔乡给憋死的时候,铃终于放开了我。

我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几天不见,铃似乎更加美艳了,套用一句俗话,真是每个毛孔里都透着浓浓的女人味儿。

她穿着极短的裙子,以及领口开得极大的上衣,性感到快要从肩上滑落了。略一低头,就能看到诱人的曲线,面对这么一个惹火尤物,即使我是女人,也觉得十分不自在,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

我偷偷瞅着清明,他似乎不为所动,仍旧摆着那张扑克脸,冷静地看着她。

“你造了杀业。”

铃完全不以为意,吃吃地笑着。

“谁叫他身体那么差嘛……又不能完全怪我。”

我晃着铃:“铃姐,你杀人了?”

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可什么都没干哦。”

看她的态度,我就明白了,看来那天来店里的客人,八成已经升天了。

“啊!你这家伙!怎么又回来了?!”

人未至,声已近,看这势头,遥又要开始闹脾气了。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小猫儿啊,好久不见呢……咦?你捉老鼠回来啦?”

铃坐在遥惯常坐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你才捉老鼠呢!本少爷才不会干这么没品的事情!况且,像你这种连老鼠都不会捉的家伙,根本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遥气得要命,连绅士风度都不要了。

“呃,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啦。”

见势不妙,我只好做个老好人,劝起这对互相看不顺眼的冤家来。见我开口,遥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铃本来就只是逗逗他而已,见他收声,便也不再开口追击了。

我松了口气,以为总算能安静下来了,却没想到,没过多大会儿,这两人又争起来了。

起因是遥的御座被铃占用了,这家伙一脸委屈,非要跟我挤一张椅子,结果旁边的铃又不干了,要把椅子让给他,自己来跟我挤。两个人争吵个不休,谁都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说,旁边明明就有空椅子好不好?为什么妖怪都这么爱热闹啊?

常言道,越老越小。这两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有时候心智却跟小孩子差不多。

最后的结果,是铃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地贴在我身上,遥则哀怨地跑到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此后的几天里,每天这两人都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腾一阵子。直到某天夜里,我正窝在店里的藤椅里打瞌睡,被铃轻轻推醒了。

她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在我耳边轻轻道:“我走啦,过几天再回来。”

“唔,你要去哪儿?”我迷迷糊糊地问她。

她只是轻笑着,并不回答,轻手轻脚地出了店门,钻进一辆悄无声息驶来的汽车,绝尘而去。

清明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没有狐狸精的日子恢复了起初的平静,遥也不再吵闹,似乎很安静。

时间久了,我几乎忘记了她曾经在这里出现过,只是偶尔和苏扬聊天时,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如果说,我一开始有个像铃那样爱热闹爱玩的朋友,自己的性格……会不会更开朗些呢?


难得的休息日,被苏扬拉去逛街,本来没什么兴趣,却抵不过她的软磨硬泡,还是被拉出来了。

或许我真是脱离社会太久了。

热闹的街道让人觉得头晕,到处都是人,两旁的商铺也把我看得眼花缭乱,在马不停蹄地连续逛了三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彻底不行了。苏扬却还兴致高昂着,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大发慈悲,把手里的袋子统统扔给我,接着立刻满眼发光地冲进旁边全场三折的店里血拼去了。

我拖着一堆袋子,艰难地挪到了最近的露天咖啡座上,要了杯黑咖啡,坐了一会儿,总算缓过了一口气,一边等待苏扬,一边打量着周围五光十色的人群来。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

当然,出没在这个以购物而闻名的街区里的,多半是些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我旁边的座位上,有个看起来像是被妻子抛弃在此的年轻丈夫,守着一堆名牌店铺的手提袋,一边抽着烟,一边瞄着路边的漂亮女人。

大约是看见了哪个很惊艳的美人儿,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嘴巴里的烟也差点掉下来。

我心里暗笑他的样子,也好奇该是怎样的美女才有这样的吸引力,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我的眼睛也直了。

果然是美女,大美女,而且是两个!

其中一个有着很中性的美,头发短短的,线条利落的皮制外套,剪裁精致的裤子紧紧包着两条又长又直的腿,脚上踏着小皮靴,酷劲儿十足。另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女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一头黑亮的长发随意地披着,单薄的衣服紧紧裹在丰满的身体上,让人移不开眼睛。

长发美女注意到我的眼光,冲我微笑,那妩媚劲儿把我惊了一下,这不是铃还能是谁?

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打个招呼,两人已经从我眼前走过去了。

铃挽着那人的手臂,亲亲热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没有再回头看我。

或许狐狸精的本性就是这么薄凉吧,对你好时让人透不过气,转过头一下子就会忘掉。

我絮絮叨叨地说服自己,妖怪就是这样子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来跟我就没什么关系,有什么义务要记得我呢。

肩上被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在发呆?”

原来苏扬已经出来了,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一脸喜色,看来收获颇丰。

“没什么?要再逛一会儿吗?”

我站起身来。

事实证明,女人的购物力是惊人的。

当我晃晃悠悠地提着一堆袋子往忘川堂赶时,天几乎黑透了。出来时忘记带手机,也不知道几点钟了,我怕回去太晚被遥骂,下了车之后就开始拔腿狂奔,结果回到店里还是被骂了。

遥教训了我几句,看见我买了一堆东西,又高兴起来。

“我们小夏终于知道打扮自己了么?买了些什么,来让我看看嘛。”

他笑嘻嘻地就去开袋审查,结果摸出来个大盒子,打开看了半天,问我:“这什么东西?”

“银时的手办啊,你不是看见了嘛。”我摊了摊手。

“那这些呢?”他扯着其他几个盒子问我。

“哦,那些啊,圣斗士的可动人偶啊,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喂,这个怪里怪气的布袋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啊?那是我新买的哆啦A梦造型背包,你不要扯,会坏的!”

“这个呢?”

“用眼看也知道吧,游戏机啊。”

“衣服呢?”

“什么衣服?”我斜着眼睛看他。

“哪有女孩子逛街会不买衣服的?我说,你真是女孩子么?真的没有投错胎么?”遥蹲在地上自怨自艾起来。

“小夏,我对你绝望了……”

“那你慢慢绝望,保重身体。”我语重心长地拍拍他,捧着那堆周边手办就准备回房间。

这时候,一直没开口的清明插了句话。

“下次出去时,也带我去看看。”

“啥?”我一是没听清楚,二是不敢确定,又问了一遍。

“游戏机。”他特意用手指着我怀里的PS2,我惊得眼珠子差点都掉下来了。

游戏机?我没听错吧?清明居然对游戏机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两者都绝对的不搭……

“那个,要不你先试试我这个?反正我还买了几本杂志,一时来不及玩它。”

我把白色的PS2塞到他手里,逃也似地跑掉了。

他真的会玩么?

说实话,我很怀疑。

过了一会儿,我收拾完毕回到店里时,看到清明还是维持着原来那个坐姿,认真地摆弄着机器,看得出来他似乎并不太会玩,但还是很努力摸索着,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手里的动作有所变化,终于,他很遗憾似的放下了机器。

我知道他八成是输了,于是走过去问他:“要不要我教你?”

我本来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况且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拒绝,却没想到他竟然点了下头。

坦率的表达出自己愿望的清明,真的很少见。

于是我二话没说,调出一个游戏就给他演示起来,大概是因为太得意忘形了,结果第一局就惨败,旁边观战的遥甚至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我有些窘迫,讪讪地把游戏机丢还给清明,便缩到我惯用的藤椅里装起空气来。

入秋了,天越来越冷了。今晚甚至还下起了雨,风呼呼地吹着,空气里竟然也开始有凉意了。

我窝在藤椅里,没来由的有点小小的惆怅。

“唉……”

“叹什么气呢?”

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旁边,一副知心大哥哥的口吻。

“因为天又冷了……”

“我不记得你怕冷啊……”

“我当然不怕冷,只是天一冷,就证明,一年又快过去了。”

“那就让它过去吧。”

遥满不在乎地说着,我瞟了他一眼。

“妖怪自然是不会在乎一年两年的,因为你们活得久嘛。”

“你想像我们一样么?”

遥看着我,眼睛里带着认真。

“不要。”

我断然拒绝。

我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的人的话,在人世生活百十年,轮回,投生,定时清除记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遥摸摸我的头,没有说话。

雨越下越大了。

这样的夜里往往会发生一些事情,照清明的话说,就是容易让不祥之物混着大雨溜进来。

今夜也是如此,或许是因为这原因,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有些不安。遥似乎注意到了,于是问我是不是先睡会儿比较好,我正要答应,眼睛却看见了门外的东西。

那个东西是红色的。

说是东西,其实原本应该是个人,只是已经不成人形了。它整个身体团成一团,手啊脚啊的都已经折断,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形态扭曲着,尽管只是站在门口,那浓烈的血腥感就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我一阵晕眩,差点没吐出来。

遥噌的一下站起来,挡在肉球面前,那团东西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只是一动不动地与他对峙着,一只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窥视着屋里面,那情景既恶心又诡异。

我被它盯得毛骨悚然,只好拼命往清明身后躲,清明抓住我,把我往柜台里一塞,离开那道目光的范围,我才慢慢地不那么惊慌。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可怕东西并不少,奇怪的形态也并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按理来说,这种形态,生前必定是经受了残酷的折磨,或者是死法特别惨烈,一般这类灵体都会抱持着强烈的怨念才对,可是刚刚那团肉球,虽然眼睛很诡异,我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怨念。

它的眼神,甚至让人觉得是在好奇。

我觉得只要是普通人,应该没人能承受被一只怪异而恐怖的肉球拿眼睛盯的,但那仅仅是视觉上的承受不了而已。

从感觉上来说,它并不是那么让人难受。

我不想看见它,却又很想知道遥在跟它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遥的语气听上去并不严厉,这更加论证了我对肉球性质的猜想,看来它应该不可怕才对。

只是接下来那个声音让我有些糊涂起来了。

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倒也不陌生,正是每天都会看到的血货郎,说起来,我还经常跟他打招呼呢。在这条冷清的街上,走来走去的卖些乏人问津的奇怪零食的他,还算是我为数不多的熟面孔之一。

血货郎与遥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又提高声音,向着屋里喊道。

“小夏姑娘,对不住吓到你了,改天请你吃糖葫芦赔礼哦。”

“谢谢,不用了。”

我立刻站起来谢绝他,开什么玩笑?我还真不敢吃他的东西。

只有死人才知道血货郎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未明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正因如此,看见血货郎的零食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不是什么糖葫芦,而是速效催命丸一样。

遥从门口回来,慢悠悠地坐回藤椅里,我冲到门边,朝外张望,自然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血货郎人呢?”

“走了。”

清明的回答一向很简洁。

“走了?那……那个东西呢?”

“被带走了。”

幸好他虽然惜字如金,却也能表达清楚意思,我点点头,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个东西……是什么?”

清明和遥对视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清明先开了口。

“是肉畜。”

“不是人么?”

“很久以前是。”

肉畜,也就是食物。想到血货郎应季时卖的那些喷香的肉粽之类的,我就忍不住一阵恶心,如果当时我吃了,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遥,试探性地问他:

“在你眼中,我该不会也是未来肉畜吧?就像我们看猪和牛羊一样?”

遥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你觉得大熊猫是不是肉畜呢?”

“当然不是了,熊猫是国宝啊。”

“那你也是我的国宝啊。”

他似乎怕我不信,又解释道:“就算你不是人,是猪,牛,羊甚至是一只虫子,我也会把你当国宝的。”

我硬生生地被他这个说法雷倒了,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现遥跟一头牛或者一只猪勾肩搭背讲笑话的情景。

说实话,我还真无法想像自己变成非人类是什么感觉呢。

清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你不用想太多,肉畜的来源一般是生前十恶不赦,死后无法投胎的恶人罢了。况且,现在已经很少人会食用了,刚刚这一只,只是血货郎圈养着观赏用的。”

观赏用……那家伙的品味也太奇怪了吧?!

话说回来,我下辈子,真的有可能投胎成为非人类么?万一的话,那要选哪种动物比较好呢?

后半夜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天亮,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遥知道我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之后,笑得满地打滚。

照他的说法,一般品质尚可的人,多半是会投生为人的,只是性别就无法确定了。我之所以一直是女人,也是因为灵魂的特例罢了。

末了他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句话:

“其实现在看你的样子,投胎为男说不定更合适些。”

我立刻给了他一拳。


我做了个梦,关于铃的梦。

她坐在我床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眼睛透着一股忧郁,在白雾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大约是梦境过于逼真的原因,我甚至连香烟的味道都闻到了。

我想我一定是咳嗽了两下,因为一只手伸过来,在我脸上轻轻扇风。

是铃。

她把烟掐灭,对着轻笑:

“醒了?”

“你怎么进来的?”

“跟着你的背包进来的。”

我想起在街上遇见铃时的情景了:

“那个人是……”

铃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很快就回答了:

“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人,才能令一只狐狸精念念不忘呢?

“是什么样的人呢……”铃一脸神往,显然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个很美的人,非常善良,也非常厉害。我小的时候,经常在山里玩,有一天不小心被猎人的捕兽夹子夹住了,腿伤得厉害,幸好被路过的她救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

“那……你是怎么到铃里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被法师封进来的。”

“那个人一定很伤心吧?”

“她就是那个法师。”

铃的表情非常平静,我却觉得她应该是非常伤心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想要找到那个人了。

“你找她……该不会想要秋后算账吧?”

我有些担心,她却一下子笑了出来,伸手摸摸我的头。

“你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想要问她,既然知道我是妖,为什么当初还要救我呢?”

我一时无语,却又想起了投胎之类的问题,假如铃寻找的人再世为人,茫茫人海,又怎么找得到呢?

“铃姐,假如找不到怎么办?”

“一定可以找到。”

她似乎很自信,见我半信半疑的样子,又笑起来。

“想不想看看她的样子?”

“要看要看。”

铃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我闭上眼睛,脑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的样子。

的确是个美人,只是虽然她穿着古装,我仍然迅速地认出了她的脸,那明明就是苏扬!或者说,跟苏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想起了苏扬的另一个身份——驱邪师,将这一条也对上了的话,无论如何想,这个人都是苏扬。

怎么办?铃要找的人居然是苏扬?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见了面,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铃遇见当初封印了她的人,真的能够保持平静,只是问问而已吗?

对于苏扬而言,这段往事真的应该被提起么?

我很喜欢铃,但是苏扬对我也非常重要。

思前想后,我决定暂时不告诉铃这件事情,改天我再去找苏扬打探打探情况再说。

铃感觉到了我脑中的动荡,关切地问我:“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自然不会说出心中所想,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有些想睡了。

见我如此,铃便向我告别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问她。

“当然。”

她向我笑了一下,便消失了。

我原本就只是装困,这会儿更是一点儿睡意都没了。摸出电话,想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苏扬的号码,响了几声之后,那边被人接起了。

“小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苏扬的声音有些惊讶,这也难免,因为我几乎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

“没有啦,你在上班吗?”

听筒里的背景声非常嘈杂,似乎在人很多的地方。

“嗯,一会就下班了。”

苏扬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知道我打电话一定有事,不等我想什么借口,就爽快地提出了邀约。

“要不我去找你玩儿?”

“不用来找我,咱们去外面约个地方见面吧。”

“啊?”

“学校附近的那家咖啡厅怎么样?”

“好吧,我五点下班,咱们六点见吧。”

我不想让苏扬来忘川堂,因为铃总是神出鬼没的,万一什么时候两人碰到了,就不妙了。

抬头看看窗头的钟,已经快五点了,急忙起床,店堂里,遥已经起来了,坐在藤椅上抱着PS2玩得正开心,抬头看了我一眼。

“要出门?”

“嗯。”

“哦,早点回来。”

说完他就继续埋下头,玩他的游戏去了。

天空灰茫茫的,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

我只把钱包和手机装进大衣口袋里,别的什么也没拿,两手空空地就出门了。


街道上人很少,我走在路上很踏实。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路上走了。在这个到处都充斥着各种生物的地方,清静俨然已经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

到了约定的地方,苏扬还没有来,我找了个座位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地等她。

下午是很奇妙的时间段,咖啡厅也是很奇妙的地方,这种地方通常灯光昏暗,窗帘半掩,营造出很安宁祥和的气氛。这种气氛不但吸引人,通常还会吸引些别的什么东西,眼下虽然不是高峰期,店里的座位却也几乎被坐满了。

我旁边的座位上是一对情侣,男的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的,头上却戴着一对儿长长的兔耳朵,看上去极不搭调,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我一定会认为他在COSPLAY了。

女的呢,穿着小洋装,妆容精致,头上也戴着兔耳朵,两个人对坐着,小声地说着话。来来往往的服务员都视而不见地越过他们,我想这并不是因为见怪不怪的原因,而是他们应该根本看不到那两个人。

放眼望去,整个咖啡厅里,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坐在其中的客人多半也幽灵一般,面目模糊,神情空洞。

安静极了,连小勺子碰到瓷杯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觉得,这家店里,看上去最奇怪的客人,应该是我才对。

玻璃门被人轻轻推开,苏扬走了进来,她穿着利落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向我走来,邻座的那对情侣似乎紧张了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了。

空气中的雾也散了一些,看来苏扬果然是有力量的人,她一进来,连气氛都变得有些不同了。

“等很久了么?”

“没,我也刚到。”

苏扬叫了杯咖啡,往我对面一坐,慢慢地搅着,抬眼看我。

“小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样,始终说不出来。

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借口有事,先走了。

没走多远我就后悔了,可是又不能再回去,要怎么说呢?我总不能开口就打听,你是不是转世过,你前生有没有收过一只狐狸?这种无厘头的话,叫谁去回答呢?即使是苏扬,恐怕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或许我不应该插手什么,就只应该这样旁观着事情发展吧。

我想起遥对我说过的话来。

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看看就算了。

或许我也还是做个看客比较好罢。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走回了很久没回去的家附近,想到天气冷了,干脆上去拿几件厚衣服好了。

楼下的信箱里被塞得满满的,我似乎很久没有清理过它了,摸了摸钥匙正好还在,顺手就打开了它。信件哗啦一下从上面散落开来,我蹲下去,捡起它们,一一查看。多半是些广告和传单,银行来信之类的,只有几封是私人信件,其中有一封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从道观寄来的,封面是师弟刚劲有力的字体,拆开信封朝里一看,果不其然,是几张符咒。我突然觉得有些内疚了,师弟还记挂着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寄来替换的符咒,以保我生活安宁,而我呢?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再回去过了。

甚至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如果不是这封信,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想起那个从小生活的地方呢?

我把其他信丢到垃圾筒里,留下这一封,紧紧握在手里。

我忽然很想回道观去看一看。

当晚,我向清明提出了这个想法。

他没有追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要回去,也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

“好。”

这就算是答应了。

我走进房里收拾行李,遥跟了进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我头也不回。

如果说出实情,遥一定会笑话我。

优柔寡断、多管闲事、自我折磨、不利落、不爽快,闷在心里当然是活该。

“到底怎么了啊?”

肩膀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遥的下巴搁在我头上,蹭来蹭去的。

“说嘛,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家伙,还真了解我!

不过我是铁了心不说,只好随口敷衍他几句。

“女人嘛,每个月都会有几天不顺心,你又帮不上忙……”

“咦?可是我记得,你这个月不顺心的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有在脸上写过不顺心这几个大字吗?”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得很。”

听到这句,我沉默了。

平心而论,遥虽然经常嘲笑我,捉弄我,但实际上,他对我是极好的。即使我极力不想承认枕梦书给我看到的那些记忆是我本身的,却也不得不对遥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窝在这个小地方。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应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我不知道遥如今是怎样的感觉,我只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

很复杂,很内疚,很依赖,同时还有那么一些心疼。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再让他有什么困扰。如今的我,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过完这一生,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吧。

“真的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了。”

我捉住他的手臂,轻轻晃着。

“我很快就会回来。”

“嗯。”

他的头埋在我肩上,一动不动,我摸摸他的头发,不动,干脆扯了一根下来,自言自语道:“猫毛衣的收藏又增加了啊……”

遥跳起来了。

“你不会真的想织猫毛衣吧?”

“当然了,羊毛衫已经没什么稀罕的了,穿着猫毛衣上街才叫神气哪!”

我认真地说着,甚至开始动手去拿旁边的剪刀了。

遥尖叫一声,抱着头跑掉了。

终于清净了,我松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

没过几分钟呢,我就又被抱住了。

我正欲发作,就被背后传来的话吓了一跳。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我吓了一跳,我今天去见过苏扬,难道这也被铃闻出来了?我有些懊悔,原来狐狸的鼻子也是这么灵的。

我还未答话,铃就迅速扑到我手中的包上,在上面来回嗅了几下,最后伸进去,摸了样东西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

她手里拿的,正是我今天带回来的那封信,而这封信是我跟苏扬见面回来之后才收到的,不可能有苏扬的气息才对。

“那封信怎么了吗?”

“这上面有她的气息。”铃用目光征求了我同意之后,把信打开了,看见那几张符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没错,这就是她画的符!小夏,这是哪里来的?”

“这个……是从道观里寄来的。”

我决定实话实说,反正师弟也不可能是她要找的人。

“带我去那里吧!小夏!”

铃定定地看着我,向我央求道。

我苦笑了下:“即使你不求我,我也正打算回去看看。”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被她这么一搅,我原本打算回乡怀旧的旅程,又多了个奇怪的旅伴。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变数。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铃摇醒了,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我也不能再睡下去,干脆起来,早点走,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道观。

店堂里的灯还亮着,清明坐在柜台里看书,遥则在一边玩PS2,两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上去画面和谐极了。以前身为这画面中的一员,从来没有这种意识,如今以局外人的眼睛来看,才发现这点。

其实仔细想想,我在这里的生活似乎也是十分安逸的。

“我走了,后天就回来。”

我提着行李,微笑着向他们打着招呼。

“我送你。”

遥站起身来,清明也站起身来,温和地说道:“路上小心。”

我朝他点点头,就走出了店门,遥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我没有拒绝他。

因为我知道,拒绝是没有用的。

大清早的,街上很安静,我们慢慢地走着。看着遥,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小的时候,你有没有去道观看过我?”

“看过。”

“那我四五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很调皮,你到的地方都是鸡飞狗跳的。”

遥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脸上渐渐泛起了笑意。

“唔,我听爷爷说过,我小时候还捅过马蜂窝呢。还好命大,居然没怎么被蜇到,真是幸运啊。”

“你当然幸运,因为被蜇到的是我,那次被马蜂蜇了好几个包,过了好几天才好。”

“唉?不会吧?你那时候也在吗?”我有些吃惊,因为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岂止那个时候,你爬到树上摘核桃,结果掉下来那次,你在河边玩,差点被水冲走那次,还有你去挑逗村民家的大黄狗,结果被它追得满山跑,去草丛里摘花,结果丢了一只鞋,坐地上哭了半天……”

“那个,不用往下说了吧……”

我急忙制止遥,再说下去,说不定会讲到我尿裤子流鼻涕这种事了。只是遥似乎被勾起了痛苦的往事,露出极愤慨的表情。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你最过分的是什么吗?”

我自然是不记得了,只能摇摇头。

“有一次我在崖边睡午觉,你居然走过来,揪着我的尾巴就想往山谷里扔!简直太过分了!你就是个恶魔!”

“哈……那还真是很过分,这……不会真的是我干的吧?”

“当然是真的!”遥叹了口气,“我当时……连揍你一顿的心都有了。”

“对不起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计较了……”

我打着哈哈,心里却五味陈杂,一方面觉得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又了解到自己那模糊的童年里也有遥的参与这一事实,有些开心,当然,也有点歉疚。

原来我一直都不孤单。

直到上车前一刻,遥还试图要陪我回去,只是我态度一直很坚决,这才没让他得逞,这让他有些遗憾。我知道他很想回去看看,只是如果他也回去了,那这一路上,又不能安身了。

车慢慢开出站台,看着遥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铃的身影才出现在旁边的座位上。

她一反往日的性感装扮,穿得十分端庄,看上去就像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一般。不仅如此,似乎连性格也收敛了很多,对前来搭讪的男人们都爱理不理的,令我大跌眼镜。

“铃姐,你没事吧?”

铃看着我。

“小夏,什么时候到站?”

“五个半小时后。”

“你刚刚也说五个半小时后。”

“这是你第十次问我了……车只不过刚开不到半个小时而已。”

“唉,火车真是慢呢……”

她将身体靠回座位上,有些不满。

“忍耐一下啦,谁叫那个小地方,根本没有机场呢。”

我安抚着她,其实心里也有些着急。

很久没回去那个地方了,一旦踏上旅途,才明白什么叫归心似箭。只是此种境况,急也没用,索性靠在座位上,悠闲地看起窗外的风景来。

我其实很喜欢坐火车,出门旅行也总是优先选择火车。一来价格便宜,二来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和邻座的人聊聊天,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火车也有一点不好,就是经常会在上面看到些奇怪的东西,特别是厕所这种地方,我每次打开门,都是提心吊胆的。到后来有经验了,在车上几乎不喝水,也就大大降低了看到可怕东西的几率。

这次跟铃一起乘火车,似乎也有个好处。从上车起我就留意过了,周围竟然没有一点儿异样,连阴暗处的魑魅魍魉都不见踪影了,看来跟强大些的妖怪在一起,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这次的旅程,应该会平安得多了。

五个小时其实也很快就过去了,车刚刚停稳,铃就第一个冲了下去,我一边喊着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提行李往下走。

正是淡季,小小的站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身影,整趟列车,居然没有别人在这里下车。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站实在是小得可怜,连县级站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镇上的车站,除了最普通的绿皮火车,几乎没有别的车会在这里停靠。出站口的工作人员是个大妈,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我的车票,就挥手放行了。

出了站,就被青山包围了。

镇子也在青山的怀抱里,面积很小,总共只有一条大街,杂七杂八的店铺就开在街道两边。我记得小时候,是很盼望跟着爷爷来镇上的,一般都会得到些糖果之类的好吃的。

在小孩眼里,其实这些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我打量着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的镇子,悄悄地叹了口气。

坐着镇上的公交车,在奇窄无比的水泥路上颠簸了二十分钟之后,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了。

山并不是很高,路也并不算难走,我有些担心穿着高跟鞋的铃,她却并没有抱怨,只是不停地避开坑坑洼洼和石头,小心地走着。

我也提议过,不如她钻进铜铃里,被我背着,这样会轻松得多,她却一直坚持要自己走完全程。于是我也并不再劝,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和她一起慢慢地走。

我知道,这对铃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


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在日落之前,我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远远地看到道观的门开着,几个小道士在里面走来走去,有个眼尖的,先一步看见了我,急忙跑着报信去了。

铃握住我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很快,师弟就接到消息,从观里出来了。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岁,看起来却很成熟稳重,穿着深蓝色的道袍,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欢喜。

“师姐,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铃把我的手握着紧紧的,有些疼,我不能动弹,只好站在原处,等他走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接过行李,望着旁边的铃。

“师姐,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嗯,是的。她叫……”

我还没来得及介绍,旁边的铃就把话接了过去。

“你好,我是胡铃。”

铃说着,就把手伸了过去,师弟没有去握她的手,只是微笑着,抱拳行了个礼。

铃愣了下,把手收回来,有些沉默。

我握住她的手,凉凉的。

这时原先在观里的几个弟子也都出来迎接了,一时簇拥着我,问长问短的,一同往观里去了。

我很久没有回来了,道观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变化,门还是那扇门,窗还是那扇窗,连我小时候差点跌进去的那口井也都保持着原样,井口的青石被绳子磨出一道道的沟痕,摸上去光滑得很。

行李被师弟拿去了客房,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铃走来走去的身影。

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有些激动,要么呆呆地看着院里来来往往的小道士,要么盯着师弟,在他跟前转来转去。

“铃姐……”

我朝她招招手,她很快就走了过来。

“铃姐,你有看出什么门道了么?”

“不会有错的。”她似乎很肯定。

“你确定吗?”

“就是他。”

“啊?”

我一直认为铃要找的人是苏扬,看到她这么肯定师弟,心里头不禁有些疑惑了。

按理说,转世投胎的话,变成男人倒也正常,只是我从小跟师弟一起长大,实在很难想像这家伙前世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长得跟苏扬一样的女人。

怎么想都觉得不习惯。

吃饭的时候,师弟特地过来同我们一起吃,席间我们偶尔聊几句天,多半是铃问,师弟答,我只是旁听,并不怎么说话。

即使只是稍微观察下,也能看出师弟对铃很客气,也很冷淡,回答问题时也往往很简短,含糊了事。起先我以为这是在年轻女性面前的拘谨所致,仔细琢磨之后,发现他是真的很冷淡。

我跟师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的性格什么样子,我自然是知道的。他待人接物虽然不热情,却也绝对不会对客人这么疏离,总不会是为了避嫌吧?

“你怎么都不说话的,难道几天没见,会害羞了?”

我故意逗他。

“没有,我只是有些心神不安。”

“哦?莫非是见了美女,才这么心神不安?”

“师姐……”

“小夏……”

两个人同时出声,铃在桌下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

“好啦,我知道啦……”

连个玩笑也开不得了。

半夜的时候,我问了铃一个问题。

“他根本不记得你了,对吧?”

铃默默点头,其实就算不问,我也早已心知肚明。

“明天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理解似的拍拍她,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适合久留下去。

“我要留在这里。”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留在这里。”

铃看着我,又缓缓地说了一遍。

“铃姐,这里可是道观啊,而且……而且……”

而且他根本不认识你,也想不起来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是前世搭救你的那个人啊!

在一遍遍轮回中,记忆早已模糊,灵魂也不复当初,连躯壳都变得陌生起来。

即使是为了这样一个人,你也想要留下来吗?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如果这是铃的选择,我也没有干涉的权利。

只是,人妖注定殊途,更何况是处在敌对面的道士与狐妖呢?

没有人能保证这一次会不会还是悲剧。

铃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轻轻抱住我。

“小夏,你不要想太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从我被封进铜铃里之后,我想了很多,最初我很怨,很恨,很不理解,渐渐的我就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妖,她是法师,她本来可以在最初就杀掉我,却并没有那样做。而是救了我,为我治伤,即使在最后,她也没有杀掉我,只是把我封进了铃里。我想,她应该还是在乎着我的吧?这样想一想,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铃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来到这里的那刻起,我就决定陪在他身边了,不管以哪种形式,至少我想好好地看着他度过这一生,呐,小夏,人的一生这么短,这点时间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松开我,看我仍然有些闷闷不乐,便又笑了。

“其实啊,你看这里山清水秀的,是个上好的修行之地呢。我早早地来占了好地盘,以后修炼成九尾狐,回去看你,多拉风,对吧?”

“是啊,真的很拉风呢。”

我勉强笑了笑,只想赶快逃离铃的目光,便披上衣服。

“我出去走走。”

“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了,我去看下我爷爷。”

谢绝了铃的陪伴,我摸索着出了门,朝着记忆中爷爷的墓地走去。

山里没有路灯,只有一轮明月,我就着清冷的月光,寻到了爷爷墓前。坟墓周围十分洁净,看得出来是经常有人打扫的。

山风很冷,我裹紧了衣服,寻了处平坦地方,往石碑上一靠,也不说话,就只是那样子发起呆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温和而沙哑的声音轻轻传到我耳朵里来。

“夏啊,莫坐这里,要着凉的。”

“爷爷!”

我几乎要哭起来了。

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我经常半夜三更跑来这里,希望能看到他,可惜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出现过。

“夏啊,莫回头,赶快回房吧,要变天了。”

天似乎暗了下来,月亮也不见了,山风吹得更劲了。

我被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道观门口,远远地就看到铃正在中间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见我,一脸惊喜。

“小夏啊,你去哪里了?我正想出去找你呢。咦?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不舒服?”

铃向我走了过来。

总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想要阻止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想法,阻止她过来。

“别过来!”

“小夏?”

“你回去,别过来!”


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我眼前闪过,耳朵里听到轰隆一声炸雷。

铃站立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焦黑的大坑,她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小的兽,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我冲过去把它护在怀里,禁不住失声痛哭。

都是我害的,如果不是因为我,铃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冰凉的雨水终于从天而降。

片刻之后,被我的哭声引来的师弟才把我从雨中拉出来,他甩了一块毛巾给我,又拿了另一块,细心地擦起怀中的狐狸来。

“你再傻傻地哭一会儿,它可就真没命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只顾伤心了,根本就没仔细看它的死活。

“经过天劫,还能活下来,也真是命大。”师弟把狐狸轻轻放到床上,给它盖上被子,转身看我,神情有些严肃。

“师姐,它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朋友吧?”

我无法否认,因为这是事实。

师弟笑了。

“其实我也正奇怪呢,你为什么要带只狐妖回来,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而且看它的样子,似乎也不像会伤害你的样子,也就没管它了。只可惜,它还是没躲过天劫啊。”

“你早就发现了吧?”

他点点头。

“不赶尽杀绝吗?这是狐妖啊?”

“现在它只不过是普通的狐狸而已。”

“拜托你件事,好吗?”

我恳求地望着他,他仍然温和地笑着,有些略微的羞涩。

“师姐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拜托啊。”

“请收留这只狐狸吧!”

隔天,狐狸便恢复了生气,已经开始满院子跑着玩了。它的毛是赤红色的,跑得快了,便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观里的道士们都挺喜欢它,它也不怕人,尤其喜欢跟在师弟身后转来转去的。脖子里用红绳吊着个小铃铛,叮叮当当的,让观里变得热闹了不少。

你觉得幸福吗?铃?


送我去车站的路上,师弟摸出一个木牌,说是苏扬上次来时落下的,让我捎给她。

这时我才惊觉,他和苏扬竟然是认得的。细问之下,更加吃惊,原来苏扬竟然是他的堂姐?!

人生真是奇妙,不同的人之间,用一根细细的线就可以彼此相连。在这个世上,有些人的灵魂是纯粹的,有些人的灵魂是残缺不全的,有些人的灵魂是与别人互相渗透的。或许有那么一个灵魂,在轮回的过程中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带着躯体的记忆投生在人间,另一半灵魂,则带着对前世的不舍,投生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是这样吗?铃?

柔和的风吹在我脸上,痒痒的,像发丝的触感。

回程的心境与来时不同,似乎轻松得多了。

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来接站的遥。他正在四处张望,待一看到我,便笑了起来。

那是即使在寒冬腊月里,也能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我三步并做两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下一秒就被大衣裹住。

“我们小夏似乎变得会撒娇了呢。”

“不然我还是出来好了……”

“不……这样就好。”

“清明呢?”

“他在店里,我出来接你一起回去,晚上想吃什么呢?”

“随便什么都好。”

“真是高难度的题目呢。”

“那好吧……吃不死人的就行。”

“你也太小瞧我了……”

“遥?”

“嗯,怎么?”

“你是不是得老年痴呆症了……”

“……”

11月18日,夜,忘川堂正常营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