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被他捏得手腕生疼,如何也挣扎不开,只得垂眼道:“今日事出突然,全无半点交待,想趁着此时无事回家去一趟。”
不料她好好解释过后,裴彻却还是半点不饶人,反倒将她捉得更紧,“回家去?好回去知会你的夫君么?”
一听说能回长安的富贵乡,就迫不及待要抛下夫君孩儿,这女人倒真是同当年一样狠心。
姬玉却听得莫名其妙,她哪来什么夫君?不由出声分辩道:“殿下许是误会了,我回家去只是知会两个侍女一声,省得她俩整日为我担心。至于夫君……我还未曾婚配,请殿下勿要这般戏弄于人。”
她刚说完,却见裴彻面色一怔,露出些许不可置信来:“你未曾婚配?”
同一个年轻男子讨论自己是否婚配实在不妥,何况这人还是裴彻。姬玉面上飞起红霞,一下子挣脱桎梏,抬手理了理垂在胸前的青丝,略带了些恼意:“请殿下慎言!”
见这头青丝,裴彻顿时反应过来。她分明梳的是未出嫁闺阁少女的发髻,而他今日被方远志的话诓住,竟当真以为姬玉已经成婚生子,真是一叶障目。
见她娇叱时一双杏眼微微圆睁,浑然一幅小女儿神态,竟仿佛年少时同他言笑晏晏天真无邪的模样,裴彻不由看得痴了,竟呆在原地。
一根自白日起便深深扎入心口的刺仿佛瞬间除去,两人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收场,还是姬玉率先道:“殿下若是无事,可容我先归家休整一二?”
裴彻回过神来,不搭理她略带讽刺之意的话,扭头就走。
姬玉在原地立了半晌,揉了揉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正要离去,忽听内室又传来交待:“叫郑贵同你一起去快些收拾,明日启程回长安。”
这如何来得及?她还有好些事未曾交待,一个晚上的时间怎么够她休整收拾?
她刚要开口,内室的门却“嘭”的一声关上,裴彻给她吃了个闭门羹。姬玉立着,那房门几乎就砸在她鼻尖上,她吓得后退两步颤了颤睫毛,知道此人性子最是独断不过,事情一旦决定就轻易更改不得,终于决定不同此人浪费口舌,迅速转身离去。
姬玉回到方家时已是深夜,方家却还是灯火通明。
方远志前脚才自官府回来,王氏见他好端端的没受伤也没丢官,一时竟喜极而泣,拉着他连声直骂“冤家索命鬼”,害得她担惊受怕一整日。
然而方远志不见姬玉身影,出声一问,却见王氏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个名目来。
他平日是个温吞的性子,但事关恩师孙女,忍不住厉声叱问王氏:“小淑女一向懂事,怎会擅自外出不归?你这妇人给我老实交代来,若是说不出个结果,休怪我今日休妻!”
王氏一听,哪里敢瞒他,连忙将今日之事交代出来。
原来今日自己无痛无伤的就被释放,全是因为小淑女去向太子殿下求情。方远志听明白事情原委,差点气个倒仰,指着王氏骂道:“你这无知妇人,莫说是官职,就是我这条命丢了也就丢了,你怎可让小淑女以身试险?”
他说着,气得鼻息咻咻。不怪他如此动怒,他是常在官府中奔走的人,见到太子殿下也要吓得两股战战,何况是让姬玉这样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去向殿下求情?
又见天色不早,小淑女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他心中更是追悔莫及。
王氏平日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一时站不住跌倒在地上,抽泣道:“我不也是担心你?我也是今日听那秋荷说,姬玉同太子殿下旧时曾有情谊,便想着瞎猫碰上死耗子试一试罢了。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方远志不再搭理她,转身就想往官府跑去。身后王氏瘫坐在地上,见状起身想要拦住他,“刚刚才回来,你又去送死不成?姬玉跟在太子身边就算是奴婢侍妾,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比在咱们家吃苦好得多,我难道不是为她着想?”
方远志一听这话,气得几乎想给这妇人一巴掌,然而手刚抬起来,就听院外传来一声:“伯父不可!”
姬玉急匆匆自院外赶进来,将王氏自地上搀扶起来,又向方远志道:“伯父无事就好,今日归家迟了,叫伯父担心,是我的不对。”
正吵得激烈的两人见姬玉忽然回来,皆是又惊又喜,方远志捶胸顿足,责怪自己道:“都是伯父不争气,今日差点连累于小淑女,天色已不早,你快回房去歇息吧。”
王氏见她好端端回来,也不敢再有半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念想,勉强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伯母一时心急糊涂,姑娘赶紧回房去吧。”
然而姬玉却轻轻摇了摇头,向二位解释道:“伯父伯母,今晚我是回来收拾行李的,明日我便要南下回长安了。”
方远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怎会如此?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要回长安?”不怪他如此惊讶,当年姬家虽是长安世家大族,但自从恩师去世,姬将军又被污蔑为通敌叛国后,姬氏一族全被流放。如今小淑女回长安,能去投奔谁?
他心中疑惑,但见陪着小淑女一道回来的,还有今日那趾高气扬的郑少监,心中顿时有了个不妙的猜想。他试探问道:“不知少监前来,有何贵干?”
郑贵还是那张笑面虎的面孔,竟恭敬地同方远志拱手作揖,“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不忍姬家后人在此边陲之地受苦,想着顺路,就要一道把小淑女带回长安去。待陛下大赦天下,洗去姬家罪名,自然好好安置小淑女,大人不必担忧。”
“朝中事务繁忙,自然是越快越好,殿下车驾明日清早便要启程了,特意让奴婢来送小淑女一程。”
骤然听说这个消息,方远志简直反应不过来,只愣愣望向姬玉。
然姬玉忽然跪下,朝二人行了个大礼,夫妇二人皆是吓了一跳,连忙要扶她起身,姬玉却坚持行完礼才道:“当年若非伯父伯母出手相救,姬玉恐怕早就死在边地的冰天雪地中,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还请伯父伯母受我一拜。这些年来多亏有您二位照料,如今一别,不知余生能否能再见面,只能一拜以表谢意。”
方远志只觉受之有愧,当年姬老先生门下弟子三千,他不过是其中最碌碌无为的一个,收留小淑女反倒是他的福分。这些年来不说好好赡养恩师之女,还连累淑女不时要做些针线来补贴家用,自己无用至极,哪里受得起小淑女如此大礼?
他连忙将人搀扶起来,眼中已含有泪光,临别在即只能嘱托道:“当年恩师在世时,一直致力于治《尚书》。这些年来,我四处奔走收集,只想将恩师的学说整理成书流传于世,可惜人微言轻,只收集了些恩师手稿,整理成册却是再无可能了。今日我将手稿全部交予小淑女,望淑女前往长安后,能完成恩师遗愿!”
姬玉含着泪重重点头。她知道祖父临终的遗愿便是将毕生所学都整理成书,可惜当时姬家已是大厦将倾,勿说整理旧书,连族人性命都不可保全,哪有功夫在意这些?
这些年来,她和方大人都致力于收集祖父手稿,却还是成果寥寥。此次南下回长安,也许能完成祖父遗愿。
侍女秋荷和小枣早就听见动静,见姑娘好端端回来,一颗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地,连忙上前来迎接。
小枣年纪太小不明底细,只为能去长安而兴奋,一路蹦蹦跳跳的,“姑娘,为什么我们突然要去长安呀?从幽州到长安要走多久呀?”
秋荷嫌她聒噪,给她派了件活计把人给打发出去,这才轻声问道:“姑娘,怎的这样事出突然?”
对上秋荷,姬玉无需太多解释,只望着黄泥墙上挂在柳梢头的一轮明月轻轻道:“那人的性子,说一不二惯了的,你难道不知?”
只这一句,秋荷就噤声了。当年的楚王世子,可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混不吝公子哥,锦帽貂裘,年少疏狂,当街纵马都是寻常,还是被罚入禁宫后才稍微收敛了些急躁的性子。
这么急匆匆的要返回长安,倒真有些当年楚王世子的模样。
姬玉的行李极少,不过一卷包袱带了些半新不旧的换洗衣裳,多的是这些年来她四处收集来的文书。
一堆堆竹简几乎塞满整个马车车厢,看得郑贵连声感叹他有先见之明找了辆马车来,不然若是让人两手抱,便是再来十多个人也是不够搬运的。
收拾大半夜,姬玉才由两个侍女劝着回房歇息。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姬玉只觉她仿佛刚刚才睡下,方家院中那只大公鸡就啼鸣报晓起来。
她自榻上起身,往窗外望去,夹杂着水汽的晨风扑面而来,群山隐在乳白色的晨雾之中,深青色的天幕中偶尔滚过厚重云团,一片边地苍茫辽阔之景。
昨日她还是被困在边地为生计奔走的罪臣之女,今日,竟就要启程回长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在期待大家的收藏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