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小虎往日在军中威风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连吃了主人两条鞭子,疼得它龇牙咧嘴,又不敢冲着主人叫唤,只好委屈地哼哼两声扭头就跑。

一场危机在眨眼间被化解,姬玉方才被裴彻扔到一边去,还未反应过来,但人已经走远。她今日在众人面前丢够了脸,也没法再呆下去,连忙捡起托盘匆匆出了前厅。

这次,总算再没有人阻拦她。

漫步目的走在官府中,姬玉一颗心乱糟糟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勒痕,是方才裴彻情急之下抓住她衣领时勒出来的。

伤口略有些疼,就像今日发生的一切一般,躲在阴暗处的痛楚默不作声往她心口里钻。

别说求情,她根本连话都没跟裴彻搭上,姬玉站在寂静无人的庭院中,一时懊恼该如何向伯母交待。

正当她经过一处别院时,忽然被人叫住:“小淑女请留步!”

姬玉惊诧回身来,见这人面白无须,又听他声音尖细,认出应当是随侍在太子身边的宦官,只是不知这人为何叫停自己,只得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郑贵笑吟吟的人畜无害,却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小淑女。见她一张芙蓉秀脸清丽绝尘,双目含情眉尖若蹙,盈盈而立仿佛飘飘欲仙,饶是他一个阉人也禁不住看呆在原地。

半晌功夫郑贵才反应过来,暗自咂舌惊艳,怪不得这些年来,竟叫殿下这般魂牵梦萦地丢不开。

他是楚王起兵后才来主子身边伺候的,这些年也是辗转大江南北,打过数不清的胜仗。攻打河西郡时,殿下被城墙上的神弩手一箭当胸穿透,殿下竟单手折断箭身,继续上马挥刀砍杀。

待到攻破城门时,半身甲胄都被鲜血染红,殿下这才肯让医士来拔箭疗伤。

当时情况万分危急,殿下因失血过多昏睡过去时,郑贵侍奉在旁,竟听到殿下口中呢喃一女子的小字。他大着胆子仔细一听,发现叫的是“宁宁”二字。再联想到当年禁宫中的旧事,他就明白了大半。

殿下还是念着这位姬小淑女的呢。这不,刚攻下代郡,连庆功酒都不曾喝,殿下就洗漱一番匆匆骑马赶来幽州。

只是一见面,就听那方远志说小淑女已经成婚生子,殿下一时急火攻心,才冲动了些。然而此时他细看,小淑女分明梳着未出嫁少女的发髻,而刚才盘问方远志,才知他的确有个刚出嫁的亲生女儿,这才闹了一出误会。

郑贵一边暗骂这方远志误事惹得殿下不喜,一边上前来笑道:“小淑女唤奴婢郑贵便是。奴婢不敢有事,只是见小淑女今日操劳,必是累了,便想请小淑女进来坐坐,歇歇脚。”

姬玉起先还稍觉莫名其妙,她同这人非亲非故,怎么热络到邀请她进太子下榻的院落中歇息?

但她转念一想,向裴彻求情这条路被堵死,见郑贵笑眯眯一幅好说话的模样,不如请他去说说情。

这般想着,她也就将自己的意图委婉说出。

郑贵听了,心中微动,收敛了面上笑容,故意装出一幅为难的神情,皱眉道:“这方大人也是运道不好,碰上这几日殿下心中不虞,不知怎的就得罪了殿下。奴婢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在这个时候,也没胆子上去触殿下霉头……”

听他这般说,姬玉难掩心中失望,眼中光芒也不知不觉黯淡下来,但还是不愿放弃:“求少监再向殿下说说情,方大人他必然不是有意得罪殿下的!”

“唉,奴婢虽然爱莫能助,但还有一条法子,只是不知小淑女是否愿意……”

“我自然愿意!还请少监快快说来!”天无绝人之路,一瞬间姬玉激动得连双颊都微微泛出红晕。

郑贵将她引到一间房前,这才道:“殿下此行前往幽州,舟车劳顿,身边也没个细心些的人照料。小淑女若是诚心求殿下,不若今晚就在书房中候着,殿下必定会心软的。”

姬玉骇了一跳,万万没想到郑贵的法子竟然是这么个昏招,让她半夜留在书房中伺候裴彻?光是一想她面上就开始发烫,这如何使得!

她连连摇头,口中连称不可,郑贵却将脸一板,再无刚才的宽厚可亲,“小淑女若是执意不肯,奴婢自然也不敢为难您,只是您该知道,过了今晚,方大人能不能全首全尾地家去就不可知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然她有求于人,不能同这人起冲突,只张了张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见状,郑贵又换上一幅和蔼可亲的模样,同她轻言细语道:“淑女有所不知,陛下登基,不日便要下旨大赦天下,若淑女能向殿下说说情,姬家的罪名便会一笔勾销,说不定还能回长安去。此行同殿下一道回长安,也好有个照应,您说是不是?”

这话可算是彻底拿捏住了姬玉的命门,她别无所求,只愿能顺利洗脱父祖身上莫须有的罪名。若是在这个当口惹怒了裴彻,他对此事横加阻拦怎么办?

姬玉难得陷入沉默踌躇之中。

待她回过神来时,郑贵早脚底抹油溜走了,她没法子,只好守在这书房中,思索待会儿该如何求情。

待半个时辰后,天色已经灰暗下来,还不见半点人影,姬玉双脚站得几乎麻木,才试着在房中走两步缓解酸痛。

这间书房布置得极为简单,毕竟幽州只是个边陲小城,官府中能腾出这座院落来也是不易。她默默在心中打着腹稿,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阵裹挟着雪片的寒风自门外猛地吹进来。

姬玉受着冷风一吹,喉中蔓延起些许痒意来。她连忙用绣帕捂住嘴,却还是有两声咳嗽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在听到声响的第一刻,裴彻眉头皱起,将佩剑往木桌上重重一搁,发出金戈铿锵之声。

正要叫这些不开眼的女人滚出去,忽见书架下那一片绣着菡萏的裙裾,他顿时呼吸一滞。方才宴席上喝的酒,好像都化作热气,蒸腾得他周身微微发热。

姬玉知道他发现自己了,再藏身于书架后也是无益,她小步转身出来,跪伏于地上请安:“见过殿下。”

见她跪在地上,行着同旁人一致无二的礼节,裴彻刚才还灼热的目光忽然就冷了下来,他转身解开外氅随手扔到一边,一声不吭。

房内顿时陷入寂静无声的尴尬之中。

姬玉微垂着头,视线范围内只有一双鹿皮黑靴,连同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的大氅。那大氅仿佛在宴会上沾染了些许酒气,她闻着,反倒更勾得喉中痒了起来。

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一个官府侍者弓腰送了热水布帕等物进来,又默不作声退下,半个眼神也不敢往屋中默默相对的男女望去。

裴彻坐于书桌后游龙走凤批阅文书,而心中却是一片烦躁。半晌时间后,他将毛笔随手投掷于书桌一角,冷眼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姬玉,目光冷冽,看她要跪到几时。

察觉到那道目光,姬玉终于缓缓自地板起身,她伸手试了试热水的温度,绞了张帕子,送至裴彻面前低头道:“请殿下洗漱。”

她态度始终恭敬有加,裴彻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怒,挥手一把将那犹在袅袅升烟的热水盆掀翻在地,“出去。”

点滴热水溅到姬玉的裙角上,她受惊往后退了小半步,又勉强站稳。

正要开口辩解,房门已经被人推开,那名叫郑贵的侍者快步进来,面上带笑道:“殿下请息怒,殿下此行身边也没个细心人照顾,奴婢见此女蕙质兰心,应当是个能照顾人的,就自作主张将人找了过来,她亦是愿意从此伺候殿下同回长安,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姬玉听郑贵如此颠倒是非,惊得睁大眼睛望向他,方才不是说好了只这一晚,怎的又成了要跟着他一起回长安?

然郑贵半点不看她,姬玉心中也是明白的,方才她已经惹恼了裴彻,若是此刻再出声争辩,方大人焉有活路?姬家的罪名焉能洗脱?

裴彻坐于书桌后,桌角宫灯中不甚明亮的光影照在他右侧脸上,脸色平静无波,隐在深邃眉眼下的眼色却是冷冽。他仿佛听见什么笑话般,稍显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不必!”

姬玉心中稍定,她明白再没有人比裴彻更厌恶自己,自己于他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又怎会允许她在眼前日日晃悠惹他厌烦?

然而郑贵这狡猾奸诈的阉人又道:“殿下有所不知,方才此女苦苦哀求,一心想伺候侍奉殿下,又道长安是她多年未归的故土,只愿能跟着殿下再回一道长安,您看这……”

闻说此言,裴彻目光瞥向静静侍立在旁的姬玉。若说她想回长安,他倒是信的。

毕竟长安是何等荣华富贵之地,她在这边陲小城过惯了苦日子,怎会不怀念当年的富贵如云?

毕竟她是个多贪恋繁华的人,当年为此毫不犹豫地同他撇清关系,一刀两断得何其痛快!

呵,当年!

数息时间后,裴彻冷冷开口:“当真想留?”

郑贵如同醍醐灌顶,赶紧朝姬玉作眼色,姬玉心中叫苦不迭,知道她此时是不留也得留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愿服侍殿下。”

裴彻闭目不言,郑贵喜不自胜,另叫侍者进来换了新的热水等物,悄悄闭门退下。

灯影如豆,姬玉深呼吸两下,才在热水中重新绞了帕子,小心递到裴彻身前,“请殿下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