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鄂西正处于梅雨季节,可能是不久之前就下过了一场小雨的缘故,潮湿的空气中参杂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味。
不远处的一株歪脖子树上,夜枭刺耳的叫声穿透空气,“呱呱”地响彻寂静的夜空,似乎在预示着某种不好。我抬起头,向前方望去,那是一片稀疏的松树林,在黑暗的月光的掩映下,枝丫的遮挡中露出了一角飞檐。一阵轻风拂掠而过,隐隐地传来清脆的铃铛之声。
听到夜猫子的叫声,在我身边的小梅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经历过之前的种种古怪,这小妮子怕不是想起了长了一张惨白女人脸的“白脸姑子”了吧。
“这里应该就是义庄了吧。”我没有注意身旁梅子的动静,眼睛一凝,缓步走了过去。
小松林的深处是一块空地。空地之上,一座占地巨大的,有些森然和古旧的青砖建筑坐落其上,距离我们并不算太远。
又走了百十米的路程,很快,众人就来到了义庄前面。
黑暗的掩映下,月色似乎变得更加暗淡了起来。
一座样式有些古朴的庄院彻底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人维护的原因,青砖堆砌的脚下爬满了青苔,周边杂草丛生,虚掩着的大门隐隐透露着亮光。
义庄的建造非常简单,基本上沿袭着普通四合院的风格,站在外面就能够将其中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正门上歪歪扭扭挂着的那块匾额,上面布满了爬满灰尘的蜘蛛网,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了。除了那块牌匾以外,在正门两侧的两根斑驳的朱漆大木柱上用金漆写着的一副对联还隐隐可辨,“魑魅魍魉,如何不魂归故土。琴瑟琵琶,怎得才梦断阴山。”
没有落款,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一种客死他乡的孤怨气息。
三胖子说道:“这就是攒棺?也没啥出奇的地方啊,枉得胖爷我辛苦地来了这一趟。真是亏了,亏了。”说罢他用脚踹开身旁的一块石头。
攒棺是义庄的别名,简单地来说就是“容纳死人的暂住所”。鄂西地处偏僻,自古以来通商贸易往来,多有进入大山中客死异乡的商人旅客。由于夷汉风水墓葬格式的不同,这些人自然不希望埋骨他乡,落个孤魂野鬼的结局。不过山路崎岖,偏安一隅,想要把尸身搬运出去极为困难,也就逐渐形成了现在的义庄,谓之“攒棺”。每过大半年,都会有赶尸客之类的人运尸出现,以此为营生,渐渐在鄂西山区形成了固有的文化。
不过眼前这样朴素的建筑让原本满怀希望的三胖子看了,着实是有些失望。按照这小子原先的想法,还以为义庄应该像是小时候谁家死人请寺庙和尚主持的法会一样,弄个高台,到处挂满黄表纸写的符咒,还有个道士拿着桃木剑装腔作势地舞动一番,和眼前的场景反差得实在是太大。
我没空搭理这小子,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走近这栋外表普普通通的四合院似的建筑,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似乎在这义庄朴素安静的表象下,还隐藏着某些触目惊心的东西。
“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栓子率先推开了义庄的大门,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一切都显得顺其自然,我们就跟着他一起探身进入了义庄的大门。
一进门,就有一股潮湿腐朽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左右两边的过道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门后的木头扶手早就开始虫蛀变质。
我眉头皱起,眯了下眼睛:“这里最起码也有十几年没有维修了吧?”
“咳咳。”
可能是被进屋的灰尘给呛到了,胖子干咳了两声,道:
“没人维修那就对了。这里阴气这么重,如果胆子小点的人还真不敢到这儿来。”
小梅一直在我的身后:“你们俩还是小声点吧,这里是义庄,别惊扰到了跛子老大爷。”说完,她就闭上了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门内走去。
我对身前的栓子说:“往常的这个时候,看守义庄的那王老大爷还在这院子里面吗?这里面好像没有什么人啊,咱们就这么贸然地闯进来,没有问题吗?”
栓子摆了摆手,示意没有问题,让我们继续前进。
三胖子陈建国只顾继续在前面走着,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虽然听不清楚,但也知道这小子准没什么好话。
我也没太注意其他人的反应,一进大堂,我的视线就被里面的陈设吸引了。
一切都是如此地安静,空气出奇地沉闷。几盏煤油灯正默默地燃烧着,“噼里啪啦”地爆着脆响,使得这死寂一般的老宅多出了些许的生气。昏黄的光线照射在地面上,照射在桌椅板凳上,形成了一圈圈淡淡的波纹。
就着煤油灯照射的微微的火光,整个大堂内的情形可以很清楚地一睹全貌,太师椅、梨花木的长条桌子、高脚的茶几、香堂、神龛,一切都显得如此简洁明了。
虽然桌椅的表面上不可遏制地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是光滑如新的表面,还是告诉人们经常有人在打理!
屋外刮起了一阵冷风,吹过半敞开着的正堂的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是某种叹息的呻吟,预示着不祥的讯息。
我站在宽敞的大堂内,看着四周的一切。昏黄的煤油灯光透过沉闷的空气,似乎是晃了一下。这一次,我终于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整个屋子的结构。
房间正面墙壁的供桌上,香炉内的祭香散发着袅袅的轻烟,昏黄的煤油灯火的映衬之下,我的目光仔细地扫过眼前的一切。
突然,没来由地,我的眼皮跳了一下,在神龛之上,我突然发现了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连忙对身旁坐在太师椅上的陈建国说道:“三胖子,你看看神龛中间摆放的那件东西,是不是有些眼熟?”
陈建国嘟哝着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神龛前,细细地瞄了两眼,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这玩意。”他大呼起来。
那是一个造型很是古怪的瓷人,如老头一般半蹲着,穿着宽大的裹袍。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但还远远没有到古董的地步,做工也是平平,应该是土窑里烧制的老物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供奉在这里。
整个瓷人最为显眼的地方,莫过于那张脸,实在是有些吓人。依稀还能够看出是人的面孔,却已经到了有点畸形的程度。泛着乌青,没有胡子、眉毛、头发,整张脸是那种极为尖细的锥子形状,眼睛狭窄,占据了半张脸,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正在狞笑的狐狸一般,面部看起来带着十足的妖气,有些瘆人。
竟然是只青面狐狸。
三胖子陈建国立刻知道我叫他来看的原因,扭头对我大叫说:“我操,这是四块板子家里面供的那种玩意,胡大仙‘胡三大爷’。”
在鄂西、陕西、山西等地区,都是中国文化荟萃之地,水土深厚,地里面埋的好东西,数都数不清。有些个地方是所谓的国葬区,土下面的大墓一座压着一座,文化层都能间隔好几层。从汉代那会儿,就有许多人经不过土地里埋藏的巨大财富的诱惑,做了挖坟掘冢的营生,像模像样地都形成了一套行内的规则。自打民国以后,大量的古董流落民间,这种事情更是屡禁不止。
其中这所谓“四块板”在民间就是指代棺材,四四方方,由四块木板子拼接而成。而在鄂西某些地方,又特指背尸翻窨(yìn)子之类的勾当,也算是土夫子营生中很早的一个流派。
在早年前每个从事“四块板”营生的手艺人家中,基本上都供奉着这样一只青面狐狸。民间对于狐狸的崇拜,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有了,同样源于万物有灵的思想,素有“千年黑,万年白”的说法。所有供奉青面狐狸的神龛底部与墙壁的连接处都会挖有一个圆孔,在墙壁的侧面也挖一个小道,目的是便于胡大仙享受食物供品时,出入方便。
每次翻窨子之前,“四块板”行当的手艺人都要烧一炷香,供上贡品,并对胡三大爷磕上几个响头,接着求签问卦,如果在此之间,求的是上上签,就表明此行顺利,没有危险。而如果是下下签,则是夜就绝对不能再出门了,这是此行不祥,发生大祸大灾的预兆。据说屡试屡灵验,尤其是在晋、陕、湘、鄂等地的民间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到了现在“背尸翻窨子”这种营生已经没人再做了,但是市面上还偶尔能够看到胡三大爷的造像,我和三胖子幼时住在琉璃厂附近,见惯了这些个东西,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一眼看到神龛上供奉的胡大仙,立刻便心里一突:“这间义庄的守门人,那王老跛子早年间怕不是专门干这些挖坟绝户勾当的手艺人,最少也要和这种营生有些关系,否则怎么会在义庄供奉这种邪门的玩意。”
这时小梅和栓子听到三胖子的叫声也看了过来,我给陈建国使了个眼色,让他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小子果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过他也被那青面狐狸惊得够戗,急忙一个后退离开神龛,来到我的身边,有些吃惊道:“这义庄还真是古怪哪,竟然会供奉这种东西。”
我看了看大堂周围的环境,墙皮有些已经剥落了,供桌后方的墙壁上勉强能够辨认出上面有“返魂无术”四个大字,便笑道:“这义庄的位置僻静,青龙山上又多有怪事发生,义庄主人供奉这胡大仙估计也是为了定风水,镇压邪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三胖子撇了撇嘴,知道我没说实话:“嘿嘿,反正我觉得这地方不太对劲。这胡大仙供奉的,风水定没定住胖爷我不知道,嗯……就这张狐狸脸看起来能吓死人倒是真的。”
我说:“义庄这种地方还是别乱说话了,比起老坟地之类的都要有一番讲究,小心惹得这义庄棺材内各位大爷大婶爬出来,扒了你这身肥肉。”
三胖子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小梅已经怯生生地说道:“二八哥,你别说得这么吓人。我怎么突然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我点头道:“没事,之前经历了这么多事,或许是你的心理作用吧。不过,那看守义庄的王老大爷到哪里去了?”
陈建国在一旁帮腔,说道:“嘿,胖爷我说怎么一直觉得不太对劲。现在二八爷这么一提醒,对啊,怎么进来这么久连个人影都没有啊?再说这屋子里的煤油灯还亮着,那跛了一只脚的老大爷又能到哪里去?就算是人有三急,到外面去解决个人问题现在也该回来了吧。”
栓子说:“可能在里面吧。这义庄大得很,里面经常要收拾什么的。老大爷可能去里面了,我们进去找找吧。”
听了栓子的分析,我和三胖子陈建国对视了一眼,现在找不到王老跛子的人,也只能进到内堂看看了。
只是我心中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似乎在这义庄的某个地方,有双眼睛正在盯着我们。
不过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整个屋子的所有窗户都被人用砖头封死了,除了正门和通向后方的走廊入口外,整个义庄竟然再也没有任何的门户,原来从外边看到的窗户竟然全都是摆设。
几个人不由得大感奇怪,心说这义庄也太奇怪了点吧。从外边看还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怎么内部有这么多古怪的地方。
我们走到大堂的走廊入口,发现那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四周黑咕隆咚的,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众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商量了一会,由我带头,提着灯笼摸索着进入其中。
“他奶奶的,这地方怎么这么古怪啊。胖爷我敢打赌,这时候如果有个人突然蹦出来,咱们真的会被吓个半死。”陈建国的声音响起。
没有理会这胖子,我伸手扶着一旁冰冷的砖头墙壁,继续向前进。
在这条阴冷寂静的义庄的走廊深处,我们四个人就像是对于未知充满好奇心的探险者,逐渐接近着无法预知的真相!
或许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原因,走廊中显得有些阴冷和潮湿,沉闷的空气弥漫在周围,寂静得让人窒息。除了三胖子陈建国以外,我甚至能够听到旁边小梅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但越是在这种环境下,气氛就越让人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沉闷。很快,三胖子也不说话了,整个走廊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当中,所有人都安静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唯有手中的煤油灯笼偶尔会发出“噼啪”的轻微炸响。
更让人觉得古怪的是,走廊两侧的房间都无一例外被人用砖头砌死,直对着墙壁的一条走廊很长,尽头也被砖墙封死了,走到最后唯一的选择就是沿着墙壁向左拐进入弄堂。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布置?莫非是这走廊两侧的房间中有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房间都会被人用砖头堵死。
我和三胖子虽然平日里也算是胆大妄为,但是此刻,面对着这样古怪的场景也不免得有些心里发毛了。小梅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更是被吓得小脸发白。至于栓子,虽说也来过这青龙山一两次,但每一次都是跟在村长的屁股后面,根本没有深入过义庄的内部,现在见到这里有这么多古怪,心里也是在不断地打鼓。
我们站在义庄走廊深处靠墙壁的位置,一连经过的好几个房间都被砖墙封死,更是觉得奇怪。前方已经隐隐能够看到尽头,我们决定继续深入再去找找。
这个时候,众人的心中都隐隐地有了些警惕,又经过了一面被砖头封死的偏门,我猛地停住了脚步,同时回转头去。
因为就在刚才,我似乎听到身后的某处黑暗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奸笑声。
但是当我回过头去之后,那声音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旁边的三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三胖子说:“嘿,我说二八爷,您这是怎么啦?一惊一乍的吓了我胖爷一大跳。”
一旁的小梅和栓子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突然发什么疯了。
过了半晌,栓子才试探性地问我道:“二八哥,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道:“没什么。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众人这才放松了刚刚绷紧了的神经,三胖子陈建国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嘿嘿,二八爷,你好歹也是咱们部队大院里打小长大的狠角色,怎么一到这里就缩手缩脚的。放心,万事也不差你一个,这不还有胖爷我吗?出了什么事情,胖爷我顶着。”
我白了他一眼,不理会这小子的夸夸其谈,只是刚才那神秘的轻微的奸笑声,却越发让我心中感觉不安起来。
这地方,实在是有些邪门。
走到这儿,我们基本上已经对整个义庄的布局有了些了解。四面方方正正,密不透风,一条走廊直通到最后的弄堂,屋顶更是被完完全全封死,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泥棺材,没有一丝的光亮能够渗透进来。
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砖墙,我们沿着拐角向前进,就走入了一间很大面积的弄堂。
刚一进弄堂,就有一股积蓄已久的潮湿霉变的气味直冲鼻腔,四下里显得格外潮湿阴冷。
“啊。那是什么?”
没等我们看清楚四周的情况,小梅突然尖叫了一声,她的声音极其惊恐,一脸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众人心中一惊,我已经提起手中的煤油灯向前探了过去。
只是一眼,一连串惊呼声,众人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在弄堂的最前方,靠近墙壁的地方,无数张惨白的人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直挺挺地站立在那里。在煤油灯昏黄的光圈的映衬下,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怎么也抹不掉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