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 星期五
八点刚过,茉迪和霍姆柏抵达哥德堡中央车站。包柏蓝斯基打了电话下达新指令,要他们不必找车前往哥塞柏加,而是搭出租车到恩斯特方特尔广场的警察总局,即西约塔兰郡刑事局所在地。他们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埃兰德巡官才和布隆维斯特从哥塞柏加赶回来。布隆维斯特向曾照过面的茉迪打招呼,也和不认识的霍姆柏握手寒暄。埃兰德的一名同事前来告知追捕尼德曼的最新消息,只是简短的报告。
“我们有一个小组在郡刑事局的协助下办案。当然,已发出全面通缉令。失窃的警车,今天清晨在阿林索斯找到了,目前线索只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假设他换了车,但那一带并没有人因车辆失窃报案。”
“媒体呢?”茉迪问的同时,略带歉意地觑了布隆维斯特一眼。
“有警察丧命,记者是大批出动。我们会在十点举行记者会。”
“有人知道任何有关莎兰德的消息吗?”布隆维斯特问道,奇怪的是他对追捕尼德曼一事毫无兴趣。
“她昨晚动了手术,从脑袋里取出一颗子弹,现在还没恢复意识。”
“有任何预后评估吗?”
“据我了解,在她醒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不过动刀的医师说,撇开不可预见的并发症不说,她活下来的希望很大。”
“札拉千科呢?”
“谁?”看来埃兰德的同事还不知道所有最新的细节。
“卡尔·阿克索·波汀。”
“喔……他昨晚也动了手术。他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一边膝盖正下方也有一道,情况不太好,但没有生命危险。”
布隆维斯特消化着这个信息。
“你看起来很累。”茉迪说。
“你说对了,我几乎两天两夜没合眼。”
“信不信由你,从诺瑟布鲁来的路上,他真的在车上睡着了。”埃兰德说。
“你能把整件事从头跟我们说一遍吗?”霍姆柏问道:“我们觉得私家侦探和警察之间的比数差不多是三比〇。”
布隆维斯特虚弱地笑了笑。“我倒希望从泡泡警官口中听到这句话。”
他们一同前往警局餐厅用早餐。布隆维斯特花了半小时逐步解释自己如何拼凑出札拉千科的故事,说完后,探员们全都默然以对。
“你的说辞有几个漏洞。”最后霍姆柏先开口。
“有可能。”布隆维斯特回答。
“例如,你没有提到:国安局关于札拉千科的极机密文件怎么会跑到你手上?”
“昨天我终于研究出莎兰德的住处后,在她的公寓里发现的,而她很可能是在毕尔曼的避暑小屋找到的。”
“这么说你知道莎兰德的藏身处啰?”茉迪问。
布隆维斯特点点头。
“所以呢?”
“你们得自己去找出来。莎兰德费了很大工夫建立秘密住所,我无意泄漏公寓的所在。”
茉迪和霍姆柏焦虑地互望一眼。
“麦可……这是命案调查。”茉迪说。
“你还是没弄懂,是吗?其实莎兰德是清白的,警方却以令人不敢置信的方式侵犯她,毁她名声。‘撒旦教女同性恋帮派分子’……这说法到底是哪来的?更别提她还为了三起与她毫无干系的命案遭到追捕。如果她想说出自己的住处,我相信她会说的。”
“还有一个地方我也不太明白。”霍姆柏又说:“当初毕尔曼是怎么卷进这件事?你说是他找上札拉千科,请他杀死莎兰德才启动整个事件,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认为他雇用札拉千科想除掉莎兰德,计划让她葬身在尼克瓦恩的仓库。”
“他是莎兰德的监护人,有什么动机要除掉她?”
“事情很复杂。”
“说来听听。”
“他的动机可大了。莎兰德知道他做了某件事,因此威胁到他整个前途与发展。”
“他做了什么?”
“我想你们最好给莎兰德一个亲口解释的机会。”他坚定地看着霍姆柏的双眼说道。
“我猜猜看,”茉迪说:“应该是毕尔曼对他的受监护人做了某种性侵害……”
布隆维斯特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不知道毕尔曼肚子上刺青的事吗?”
“什么刺青?”布隆维斯特顿时愣住。
“有人用粗糙的手法在他肚子上刺了一句话:我是一只有性虐待狂的猪,我是变态,我是强暴犯。我们一直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布隆维斯特不禁放声大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怎么报仇?不过呢……我不想讨论这件事,原因我刚才说过了。她才是真正的被害者,她想告诉你们什么得由她自己决定,抱歉了。”
他的表情几乎真的带着歉意。
“被强暴就应该向警方报案。”茉迪说。
“这点我有同感。不过这桩强暴案发生在两年前,莎兰德却还没告诉警方,这表示她不想说。不管我多么不赞成她的做法,这都是她的选择。何况……”
“什么?”
“她也没什么道理相信警方。她曾经试图解释札拉千科何等禽兽不如,结果却被关进精神病院。”
初步调查的负责人理查德·埃克斯壮请调查小组组长包柏蓝斯基与自己面对面坐下时,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不自觉地推推眼镜、捻捻梳理得整齐的山羊胡。他感觉得到情况十分混乱而不祥。他们已经追捕莎兰德好几星期,他亲口宣称她精神极端不稳定,是个危险的精神病人,还泄漏消息以便让自己在未来的审判中占上风。一切都显得无比顺利。
他内心深信莎兰德绝对是三起命案的凶手,审判过程肯定简单明了,完全是以他为中心的媒体盛会。不料转眼间事情全出了岔,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凶手和看似无边无际的混乱场面。那该死的女人莎兰德。
“这下我们的麻烦可大了。”他说:“今天早上有什么发现?”
“已经对这个罗讷德·尼德曼发出全国通缉令,但没有他的踪迹。目前我们只针对警员英格玛森的命案追缉他,但我预料将来应该能指控他涉嫌斯德哥尔摩的三起命案。也许你应该召开记者会。”
包柏蓝斯基最后这个提议,完全只是为了惹恼向来痛恨记者会的埃克斯壮。
“我想暂时还不用开记者会。”他断然回答。
包柏蓝斯基勉强忍住笑意。
“第一,这是哥德堡警方的案子。”埃克斯壮说。
“可是我们确实派了茉迪和霍姆柏到哥德堡的现场,而且也已经开始合作……”
“在了解更多案情之前,先不用开记者会。”埃克斯壮口气冷淡地再次说道:“我要知道的是:你有多肯定尼德曼涉入斯德哥尔摩的谋杀案?”
“依直觉,我是百分之百肯定。不过要破案也不是太有把握,因为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足够的鉴定证据。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蓝汀和尼米南什么都不肯说,他们宣称从未听说过尼德曼。不过他杀了警员英格玛森,还是得入狱。”
“没错,”埃克斯壮说:“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警员遭杀害一事。但我要你告诉我:有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莎兰德可能涉入那几起命案?她可不可能是尼德曼的共犯?”
“我觉得不可能,换作是我,绝不会公开提出这个论点。”
“那么她到底是如何涉案的?”
“这非常复杂,布隆维斯特一开始就说过了。一切都绕着那个……亚历山大·札拉千科打转。”
埃克斯壮听到布隆维斯特的名字,略感畏缩。
“继续说。”
“札拉千科是俄国职业杀手,而且似乎无恶不作,他在七十年代叛逃,而莎兰德很不幸地正好是他女儿。国安局有某个派系资助他,并替他收拾所有犯罪的烂摊子。另外还有一名国安局警察负责将莎兰德关进一间儿童精神病院。当时十二岁的她曾威胁要让札拉千科的身份、他的化名、他的所有掩护曝光。”
“这实在有点令人难以理解。这几乎是不能公开的事。如果我的理解正确,所有关于札拉千科的东西都是极机密。”
“可这是事实。我有证据资料。”
“可以让我看看吗?”
包柏蓝斯基将活页夹推到桌子对面,里面有一份一九九一年的警察报告。埃克斯壮暗中瞄了一眼“极机密”的戳印和档案编号,立刻认出那是属于秘密警察的文件。他很快地翻阅这百来页的档案,跳着细读其中一些段落,然后将活页夹放到一旁。
“对此我们得尽量低调,以免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呢,莎兰德是因为企图杀害父亲……也就是这个札拉千科,才被关进精神病院,现在又拿斧头攻击他。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预谋杀人,而且她也得因为在史塔勒荷曼对马哥·蓝汀开枪被起诉。”
“你想抓谁随便你,但如果是我,我会小心行事。”
“万一国安局涉案的消息泄漏出去,可是天大的丑闻。”
包柏蓝斯基耸耸肩。他的职责是调查罪行,不是为丑闻善后。
“国安局那个王八蛋,那个古纳·毕约克,你对他的角色了解多少?”
“他是主角之一。现在因为椎间盘突出请病假,住在斯莫达拉勒。”
“好……暂时先不要揭露国安局介入一事,目前重点要放在警员的命案。”
“要保密恐怕有困难。”
“什么意思?”
“我派安德森去带毕约克来接受正式讯问。应该……”包柏蓝斯基看看手表。“……对,现在正在进行中。”
“你说什么?”
“我其实很乐意亲自开车到斯莫达拉勒,不过昨晚命案的相关事件得优先处理。”
“我可没有允许任何人逮捕毕约克。”
“没错,但我没有逮捕他,只是请他来问话。”
“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你的做法。”
包柏蓝斯基俯身向前,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
“埃克斯壮……事情是这样的,莎兰德从小开始,权利就多次受到侵犯,我不会让这种事在我的眼皮底下继续发生。你大可以撤除我调查组长的职位……但要是你这么做,我也只好针对此事写一份严苛的备忘录。”
埃克斯壮露出一脸仿佛刚吃到某种很酸的东西的表情。
请了病假的国安局移民组副组长毕约克打开斯莫达拉勒避暑小屋的大门后,仰头看着一位身材壮硕、理着小平头、身穿黑色皮夹克的金发男子。
“我找古纳·毕约克。”
“我就是。”
“我是库特·安德森,郡刑事局警员。”男子说着举起证件。
“有什么事吗?”
“想请你跟我去一趟国王岛总局,协助侦查莉丝·莎兰德一案。”
“呃……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吧。”
“没有误会。”安德森回道。
“你不明白,我本身也是警察。未免你犯下大错,还是再去问问你的上司吧。”
“就是我的上司想和你谈谈。”
“我得打通电话去……”
“电话可以到国王岛再打。”
毕约克登时认命。事情发生了,我会被捕。那个该死的布隆维斯特。该死的莎兰德。
“我被捕了吗?”他问道。
“暂时还没有。但如果你希望如此,我们可以安排。”
“不……当然不是,我跟你走。我当然愿意协助警界的同仁。”
“那就好。”安德森说着走进门厅,密切监视着毕约克关上咖啡壶、拿起外套。
近午时分,布隆维斯特忽然想起自己租来的车还在哥塞柏加农场,但实在精疲力竭,根本无力也无法去找车,更别提开车了。埃兰德好意地安排一名刑事鉴定人员顺道将车开回。
“就当作补偿你昨晚遭受的对待吧。”
布隆维斯特向他道谢后,搭了出租车前往罗伦斯柏路上的城市旅馆,花八百克朗订了一晚的房间,然后直接进房,脱去衣服。他裸身坐在床上,从夹克内袋掏出莎兰德的奔迈T3,拿在手里掂了掂。想到鲍尔松对他搜身时没有将它没收,他仍感到讶异,鲍尔松想必以为那是他自己的,而他始终没有遭到正式拘捕与搜索。思索片刻后他将它放进电脑袋的隔层,那里头还放了莎兰德注明“毕尔曼”的DVD,鲍尔松也没搜到。他知道严格说来自己是在藏匿证据,但这些东西莎兰德绝不想落入不该落入的人手中。
他打开手机,发现电池量很低,便插上充电器,然后打电话给妹妹安妮卡·贾尼尼。
“嗨,安妮卡。”
“昨晚的警员命案和你有何关系?”她劈头就问。
他将事发经过简短地说了一遍。
“好,所以莎兰德在加护病房。”
“对,在她恢复意识前无法知道她伤势有多严重,但她现在真的需要一个律师。”
安妮卡略一沉吟。“你想她愿意让我当她的律师吗?”
“她恐怕根本不想要律师,她不是会求助的那种人。”
“麦可……我之前说过,她需要的应该是刑事辩护律师。我先看看你手边的资料吧。”
“去找爱莉卡,跟她要一份副本。”
布隆维斯特一挂断电话,自己也打了爱莉卡的手机,她没有接,于是他又打到《千禧年》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亨利·柯特兹。
“爱莉卡出去了。”他说。
布隆维斯特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并请柯特兹转告总编辑。
“我会的。你要我们怎么做?”柯特兹问道。
“今天什么都不用做。”布隆维斯特回答:“我得先睡一觉。如果没再发生什么事,我明天就回斯德哥尔摩。《千禧年》将有机会在下一期报道这则故事,不过几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他啪地关上手机,爬进被窝里,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
郡警局副局长卡里娜·史庞柏用笔敲着玻璃水杯,要求大伙安静。她总局办公室的会议桌旁围坐着九个人,三女六男:暴力犯罪组组长与副组长;三名刑事巡官包括埃兰德和哥德堡警局公关室警察;负责初步调查的检察官阿格妮塔·耶娃,以及斯德哥尔摩警局的巡官茉迪与霍姆柏。让他们参与是一种善意的表征,显示哥德堡警方愿意与首都的同仁合作,或许也是为了让他们瞧瞧真正的侦查程序。
经常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史庞柏向来不喜欢在形式或纯粹的礼貌上浪费时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解释说郡警局局长目前在马德里参加欧洲刑警组织会议,一听说有警员遭杀害便立刻中断行程,但得到当晚深夜才会抵达。接着她直接转向暴力犯罪组组长安德斯·裴宗,请他向与会人员作简报。
“我们的同事在诺瑟布鲁被杀至今大约十个钟头,已知凶手名叫罗讷德·尼德曼,但还不知道他的相貌。”
“我们在斯德哥尔摩有一张他约莫二十年前的照片,是罗贝多通过德国一间拳击俱乐部取得的,但几乎不适用。”霍姆柏说道。
“好的。我们认为被尼德曼开走的巡逻车,今天早上在阿林索斯找到了,各位想必都已知情。车子停在距离火车站三百五十米处的巷道内。今天上午那一带尚未接获任何车辆失窃的报案。”
“搜索的情形如何?”
“我们正在监视抵达斯德哥尔摩和马尔默的每一辆列车。除了发出全面通告外,也知会了挪威与丹麦警方。目前约有三十名警员在全力调查本案,当然全体警员也都睁大了眼睛留意着。”
“没有线索?”
“都还没有。不过尼德曼外表如此独特,应该很快就会被注意到。”
“有人知道托腾森的现状吗?”暴力犯罪组一名巡官问道。
“他人在索格恩斯卡医院,伤势似乎很像车祸伤员——竟然有人能徒手造成这种伤害实在不可思议:他断了一条腿、肋骨断裂、颈椎受伤,而且还有瘫痪的危险。”
众人沉思着同事的惨况,片刻后史庞柏才转向埃兰德。
“埃兰德……跟我们说说哥塞柏加到底出了什么事。”
“哥塞柏加出了一个鲍尔松。”
听到他的回答,在场的人发出一阵嘘声。
“就不能让那个人提早退休吗?他简直是个活灾难!”
“我很清楚鲍尔松。”史庞柏打断道:“但是最近……嗯……最近两年当中,我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抱怨。他在哪方面变得难以掌控呢?”
“当地警局局长和鲍尔松是老朋友,所以很可能袒护他,这当然是善意,我不是想批评他。可是昨晚鲍尔松的行为实在太怪异,他的几名手下来跟我提过。”
“怎么怪异?”
埃兰德觑了觑茉迪和霍姆柏。要在斯德哥尔摩的来客面前讨论自己组织的缺点,让他感到难为情。
“我个人觉得最奇怪的是他派了一名鉴定人员去清点柴房里的所有东西……也就是我们发现札拉千科那家伙的地方。”
“清点柴房里的什么东西?”史庞柏好奇地问。
“是的……就是呢……他说他要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柴火,这样报告才会精确。”
埃兰德继续说下去之前,会议桌旁一片紧绷的沉默。
“今天早上我们得知鲍尔松正在吃至少两种不同的抗忧郁剂。他应该请病假,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状况。”
“什么状况?”史庞柏语气尖锐地问。
“我当然不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事关病人隐私之类的——但他现在吃的药不但有强力镇定剂还有兴奋剂。他整晚亢奋得不得了。”
“我的老天!”史庞柏语气很重地说,脸色阴沉得有如当天上午横扫过哥德堡的雷雨云。“叫鲍尔松来跟我谈谈,马上。”
“他今天早上病倒了,因为疲劳过度住进医院。刚好轮到他的班,只能算我们运气不佳。”
“请问一下……鲍尔松昨晚逮捕布隆维斯特了吗?”
“他写了一份报告提到攻击行为、激烈拒捕与非法持枪。他报告里是这么写的。”
“布隆维斯特怎么说?”
“他承认骂了人,但也说是出于自卫。至于拒捕,他说其实是以强力言词试图阻止托腾森和英格玛森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单独去抓尼德曼。”
“有目击者吗?”
“有托腾森。我根本不相信鲍尔松说的激烈拒捕。这是典型的先发制人的报复行为,如果布隆维斯特提出控诉,便能借此削弱他的可信度。”
“但布隆维斯特毕竟独力制伏了尼德曼,不是吗?”检察官耶娃说道。
“他拿着枪。”
“所以布隆维斯特确实有枪,被捕还是有点道理。他哪来的枪?”
“没有律师在场,布隆维斯特不肯多说。而鲍尔松是在布隆维斯特把枪交给警方时加以逮捕的。”
“我可以提出一个非正式的小小建议吗?”茉迪谨慎地问道。
所有人同时转头看她。
“在这次调查过程中,我和布隆维斯特碰过几次面。我发现他虽然是记者,却相当明理。我想决定是否起诉他的人应该是你吧……”她看着耶娃,点头示意。“这一切关于辱骂和激烈拒捕的说辞根本是胡说,我想你应该不会纳入考虑。”
“应该是,非法武器比较严重。”
“我劝你们再耐心等等。布隆维斯特靠自己拼凑出这一切,他可是遥遥领先我们警方,因此我们最好能与他保持良好关系,确保他愿意合作,不要让他在他的杂志与其他媒体上发泄不满、抨击整个警界。”
过了几秒,埃兰德清清嗓子。既然茉迪胆敢冒险出头,他也可以做到。
“我同意茉迪的意见,我也认为布隆维斯特是可以合作的对象。关于他昨晚遭受的待遇,我已向他道过歉,他似乎也打算既往不咎。而且他为人正直,虽然不知用什么方法找到莎兰德的住处,却不肯透露地址,也不怕公然与警方翻脸……而且以他的地位,他在媒体上的发言绝对和鲍尔松的任何报告同样有分量。”
“但他不肯向警方透露任何关于莎兰德的信息。”
“他说我们得去问她本人,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他说他绝对不会跟我们讨论一个不只无辜而且权利严重受损的人。”
“他拿的是什么枪?”耶娃问。
“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序号不详。枪在鉴定组,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涉及任何在瑞典已知的罪行。如果有的话,这件事就得完全改观了。”
史庞柏举起笔来。
“耶娃……要不要对布隆维斯特作初步调查由你决定,但我建议先等鉴定报告出炉。好,我们继续。这个叫札拉千科的人物……不知道斯德哥尔摩的同事对他有何了解?”
“事实上,”茉迪说道:“我们也是直到昨天下午,才第一次听说札拉千科和尼德曼的名字。”
“你们好像一直忙着在斯德哥尔摩找一个撒旦教女同性恋帮派,我说得对吗?”哥德堡一名巡官说道,同事们一听全都皱起眉头。霍姆柏盯着自己的指甲看,茉迪不得不回答。
“关起门来,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也有像鲍尔松巡官那样的人。关于撒旦教女同性恋帮派等等的玩意,很可能就是那个人放出的烟幕。”
随后茉迪和霍姆柏详细地叙述了整个调查经过。说完之后,桌旁众人静默良久。
“假如关于毕约克的事均属实,而且爆发出来,国安局恐怕会被舆论攻击得体无完肤。”暴力犯罪组副组长作此结论。
耶娃抬起头来。“我觉得你们的怀疑多半是根据推测与间接证据。身为检察官,缺乏确凿的证据让我感到忧心。”
“这点我们也意识到了。”霍姆柏说道:“我们只知道事情的梗概,但还有一些问题有待解答。”
“我推测你们还忙着尼克瓦恩的挖掘工作。”史庞柏说:“据你们估计,这桩案子牵涉到几条人命?”
霍姆柏无力地揉揉眼睛。“一开始是在斯德哥尔摩的两条人命,接着又多一条。死者是律师毕尔曼、记者达格和学者米亚,也正是这些命案启动了追捕莎兰德的行动。在尼克瓦恩仓库附近,到目前为止发现了三个坟坑,也就是三具尸体,并确认了其中一个被分尸的是个著名毒贩兼小窃贼。第二个洞里埋的是女人,身份尚未确认。第三具尸体还没挖出来,年纪好像比另外两个大。另外,布隆维斯特认为数个月前发生在南泰利耶的妓女命案,也和本案有关。”
“这么说来,连同死于哥塞柏加的英格玛森,总共至少有八起命案了。这是很可怕的数据。所有案子都怀疑是尼德曼所为吗?若是如此,得把他当成疯子、连环杀人犯看待。”
茉迪和霍姆柏交换了一下眼色。此刻,他们得决定要支持这番主张到什么地步。最后茉迪开口了。
“尽管缺乏确凿的证据,但布隆维斯特说前三起命案的凶手是尼德曼,我的上司包柏蓝斯基巡官和我都倾向于相信他,也因此我们必须相信莎兰德是无辜的。至于尼克瓦恩的埋尸坑洞,尼德曼也因为绑架莎兰德的好友米莉安而有了地缘关系。她本来也非常可能死在他的手中。不过仓库的所有人都是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会长的亲戚,在确认其他细节之前,我们无法下任何结论。”
“你们已确认身份的那名窃贼是……”
“肯尼·古斯泰夫森,四十四岁,是个毒贩子,少年时期就有前科。我猜测——但未经证实——他们恐怕是闹内讧。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牵涉到几种犯罪活动,其中包括经销甲基安非他命。尼克瓦恩也许是一座林间坟场,用来埋葬阻挠他们的人,不过……”
“怎么样?”
“在南泰利耶被杀的那名妓女……她名叫伊莉娜·佩特洛瓦。验尸报告显示死因是遭受凶残而骇人的攻击,似乎是被痛殴致死。但真正伤人的凶器却无法证实。布隆维斯特作出相当敏锐的观察,伊莉娜的伤势很可能是一个男人徒手造成的……”
“尼德曼?”
“这是合理的推测,但尚无证据。”
“那么我们该如何着手?”史庞柏问道。
“这我得和包柏蓝斯基商量。”茉迪说:“但理论上第一步应该是讯问札拉千科,我们很想听听他对斯德哥尔摩的命案有何说法,而你们也可以得知尼德曼在札拉千科生意中扮演的角色。他或许甚至能指引你们找到尼德曼。”
哥德堡的一名巡官说道:“我们在哥塞柏加农场找到了些什么?”
“四把手枪。一把拆解的轻便手枪,正放在厨房桌上上油;一把波兰制八三式瓦纳德,掉在厨房长凳旁的地板上;一把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也就是布隆维斯特打算交给鲍尔松那把枪;最后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布朗宁,相较之下,这几乎可以说是玩具枪。我们猜想这应该是用来射莎兰德的枪,所以尽管子弹卡在脑袋里,她还能活命。”
“还有什么吗?”
“我们找到并查封了一只装着大约二十万克朗的袋子。放在楼上尼德曼的房间里。”
“你怎么知道那是他的房间?”
“很简单,他的尺寸是XXL,札拉千科顶多是M。”
“你们有任何关于札拉千科或波汀的资料吗?”霍姆柏问道。
埃兰德摇摇头。
“当然,得看我们如何诠释被查封的武器。除了较精密的武器和精密得异乎寻常的农场监视器之外,它和其他农场并无两样。农舍本身很简朴,没有不必要的装饰。”
正午前忽然有人敲门,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员递给史庞柏一份文件。
“我们接获报案,”她说:“阿林索斯有人失踪。今天早上,有个名叫阿妮塔·卡斯培森的牙科护士在七点半开车出门,先送孩子去托儿所,理应八点之前就能到达工作地点,却始终没有出现。那间牙科诊所距离巡逻车被发现的地点约一百五十米。”
埃兰德和茉迪都看了看手表。
“那么他领先了四个小时。是什么样的车?”
“一九九一年出厂的深蓝色雷诺,这是序号。”
“立刻对这辆车发出全面通告。他可能已经到了奥斯陆或马尔默,甚至也可能在斯德哥尔摩。”
会议最后,他们决定让茉迪和埃兰德一起讯问札拉千科。
当爱莉卡从办公室穿过门厅走进小厨房时,柯特兹皱着眉头,视线紧紧跟随。不一会儿,她端着一杯咖啡又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柯特兹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千禧年》是那种同事之间关系亲密的小公司,他已经在这里兼差四年,这段时间内,他们团队克服了几场大风暴,尤其是布隆维斯特因诽谤罪入狱服刑三个月期间,杂志社几乎宣告破产。接下来则是同事达格还有她的女友同时遇害。
经历这些风暴时,爱莉卡一直稳如泰山,似乎谁也撼动不了她。当天一早她打电话叫醒他,并派任务给他和罗塔·卡林姆,他并不感到惊讶。莎兰德一案整个爆发开来,布隆维斯特也不知为何卷入哥德堡警员的命案。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掌控中。罗塔暂时留在警察总局,想尽可能从某人口中套出一点可靠的消息。柯特兹则是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试图拼凑出昨晚发生的事情全貌。布隆维斯特没有接电话,但通过几个消息来源,柯特兹对前一晚的事故有了相当清楚的了解。
倒是爱莉卡一整个早上心不在焉。她很少关上办公室的门,通常只有与访客会面或专心研究某个问题时才会这么做。今天早上,一个访客也没有,而且依他看来,她也没有在忙。有几次他敲门进去传达消息,却发现她坐在窗边,失神地望着约特路上的人来人往,似乎陷入沉思。对他的报告也似乎毫不在意。
不对劲。
门铃声打断他的思绪。他起身开门,原来是安妮卡。柯特兹见过布隆维斯特的妹妹几次,但和她不熟。
“你好,安妮卡。”他招呼道:“麦可今天不在。”
“我知道,我想找爱莉卡。”
爱莉卡依旧坐在窗边没有抬头,但知道谁来了,很快地镇定自己的心神。
“你好。”她说:“麦可今天不在。”
安妮卡微微一笑。“我知道,我是来拿毕约克给国安局写的报告。麦可要我看一看,万一我得担任莎兰德的委任律师会用得着。”
爱莉卡点点头,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活页夹交给安妮卡。
安妮卡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离开办公室,随后才下定决心,自作主张地坐到爱莉卡对面。
“说吧……你怎么样?”
“我就要离开《千禧年》了,却还无法跟麦可说实话。他全副心思都放在打莎兰德这场混仗,我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而在告诉他之前又不能告诉别人。现在感觉烂透了。”
安妮卡咬咬下唇。“所以你只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要去《瑞典摩根邮报》当总编辑。”
“天哪!要是这样,我们应该向你道喜,而不该哭泣或咬牙切齿。”
“安妮卡……我实在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我在《千禧年》的职务,现在正是一团乱。不过天外飞来这个机会,我不能拒绝。我是说……一生恐怕只有这一次了。对方是在达格和米亚遇害前提出的,后来整个办公室陷入混乱,我只好隐忍不提。现在我真的内疚到了极点。”
“我明白。但现在你又不敢告诉麦可。”
“情况糟透了,我还没告诉任何人。我本以为夏天过后才要到《瑞典摩根邮报》上班,那么还有时间告知大家。没想到他们要我提早过去。”
她说到这里打住,盯着安妮卡看,眼眶的泪水似乎随时可能溃堤。
“事实上,这是我在《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星期。下星期我会出趟远门,然后……我大概需要两星期的时间充电。五月一日开始到《瑞典摩根邮报》上班。”
“这么说好了,如果你今天是被巴士给撞了呢?他们同样会立刻面临没有总编辑的情况。”
爱莉卡抬起头来。“但我并不是出车祸,而是刻意将我的决定隐瞒了好几个星期。”
“我看得出这是个艰难的情况,但我觉得麦可和克里斯特还有其他人终究会有办法解决。你应该马上告诉他们。”
“好吧,可是你那该死的哥哥今天人在哥德堡。他睡着了,手机也关了。”
“我知道。没有多少人像麦可这么顽固,每当你需要他时,他就偏偏失踪。不过爱莉卡,这不只关乎你和麦可。我知道你们已经共事二十多年,经历过无数起落浮沉,但你也得为克里斯特和其他员工着想。”
“我隐瞒了这么久……麦可会……”
“麦可会大发雷霆,他当然会。但这二十年来你只搞砸这么一次,如果他承受不了这个事实,也就不配让你为他耗费那么多时间了。”
爱莉卡叹了口气。
“打起精神来。”安妮卡对她说:“把克里斯特和其他员工找来,马上就做。”
克里斯特呆坐了几秒钟。爱莉卡召集所有职员几分钟后到小会议室来,当时他正准备提早离开。他瞄瞄柯特兹和罗塔,他们同样震惊。编辑秘书玛琳·艾瑞森、采访记者莫妮卡·尼尔森和营销主任桑尼·马格努森事先也都毫不知情。唯一缺席的布隆维斯特正在哥德堡,一如往常的他。
天哪,麦可也全然不知,克里斯特心想。他会有什么反应呀?
这时他才意识到爱莉卡已经住口,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他摇摇头,站起来,自然而然地给爱莉卡一个拥抱并亲亲她的脸颊。
“恭喜了,小莉。”他说:“《瑞典摩根邮报》的总编辑,从我们这个悲惨的小杂志社爬上这一步,倒很不错。”
柯特兹跟着回过神来,开始拍手。爱莉卡举手制止。
“等等。今天的我不值得鼓掌。”她环顾挤在狭窄编辑室的同仁,又说道:“说真的……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实在很抱歉。早在好几个星期前我就想告诉你们,但达格和米亚所引起的骚动将这个消息给掩盖过去。麦可和玛琳发了疯似的工作,而且……好像怎么都找不到适当的时间和地点。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玛琳心知肚明杂志社的人手有多么不足,爱莉卡一走,又会显得多么空虚。无论发生什么事,也无论出现什么问题,爱莉卡始终是她能依赖的老板。是啊……也难怪全国最大的日报会挖她跳槽。但接下来会怎样呢?爱莉卡一直是《千禧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几件事我们得说清楚。我完全明白杂志社会因此运作困难,我也不想这样,但现实已无法改变。第一,我不会丢下《千禧年》不管。我仍然是合伙人,仍然会出席董事会。当然了,我不会过问任何编辑事宜。”
克里斯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二,我正式的离职日是四月三十日,但上班只到今天。下星期我会出门旅行,你们都知道的,这是老早就计划好了。过渡期间,我决定不再回来指挥个几天。”她停顿片刻。“下一期的内容已经存在电脑里,只剩几个小地方需要修改,这将是我负责的最后一期。再来得由新的总编辑接手,我今晚就会把办公桌清空。”
室内一点声响也没有。
“新总编辑的人选将会在董事会上讨论决定。这件事你们所有员工都得谈一谈。”
“麦可。”克里斯特说。
“不,绝不能是麦可。你们所能挑选的总编辑里头,他肯定是最不合适的人选。他是完美的发行人,修改文章与搞定即将刊登的作品中的琐碎问题也非常拿手。但他是善后者,而总编辑必须采取主动,而且麦可也常常栽进自己的故事里,每次总会有几星期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情势不断加温,他便处于巅蜂状态,但处理例行公事的能力却是奇差无比。这点你们都知道。”
克里斯特喃喃称是后又说:“《千禧年》之所以能运作,就是因为你和麦可互补得好。”
“不只如此。你应该还记得当初麦可跑到赫德史塔,几乎赌气了一整年,《千禧年》没有他照样正常运作,就像现在没有了我也一样。”
“好吧,你有什么计划?”
“我想选你,克里斯特,接任总编辑。”
“万万不可。”克里斯特举手投降。
“我知道你会拒绝,所以还有另一个人选。玛琳。你今天就能开始代理总编辑的工作。”
“我?”玛琳似乎颇受惊吓。
“对,就是你。你一直是个相当出色的编辑秘书。”
“但是我……”
“试试看吧。我今晚就会清空办公室,你星期一早上就能搬进来。五月号已经完成,那可是我们拼了命的成果。六月号是双月刊,接下来能休息一个月。如果行不通,董事会就得另外找人接手八月号。柯特兹……你得转成正职,接替玛琳担任编辑秘书,然后得再雇一个新人。不过这要由你们所有人和董事会来决定。”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众人。
“还有一件事。我将会在另一间出版公司展开新工作,虽然《瑞典摩根邮报》和《千禧年》实际上并非竞争者,但对于接下来两期的内容,我还是不想知道得更多。从这一刻起,一切相关事宜都应该找玛琳商量。”
“关于莎兰德的报道该怎么办?”柯特兹问道。
“去问麦可。莎兰德的事我知道一些,但我会封存起来,不会带到《瑞典摩根邮报》那边去。”
爱莉卡顿时感觉松了好大一口气。“大概就是这样了。”她说完静静地起身走回办公室,会议到此结束。
《千禧年》的员工们默不作声地坐在原位。
直到一小时后,玛琳去敲爱莉卡的门。
“是我。”
“什么事?”爱莉卡问。
“大家想跟你说句话。”
“什么话?”
“出来一下。”
爱莉卡站起来走到门边,只见他们在桌上摆了蛋糕和星期五下午的咖啡。
“我们觉得应该另外找时间替你办个真正的欢送会,”克里斯特说:“但现在就先以咖啡和蛋糕充数吧。”
爱莉卡终于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