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八卦的气氛如火如荼。
“朝利雨月向源家家主表明了来意,但源家家主不为所动。他冷冷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黑.道有黑.道的规矩,我们不做没有回报的事。现在你要我违抗将军大人的命令帮你出海,你要拿什么东西作为抵押,你那堆无用的乐器么?”
“源家家主嘴好毒……”
“朝利雨月却说他已经把自己全部的乐器都卖掉了,他用它们换了武器和旅费。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封锁,此刻他已身在前往意大利的荷兰商船上。现在他来请求蛇岐八家的帮助,但他的确一无所有。于是源家家主挑挑眉毛,问他那你的意思是要打欠条么?”
“真是不遗余力地扮演一位黑.道大佬啊源家家主。”艾莎为他的爱岗敬业心点赞。
“朝利雨月又说自己无法写下欠条。这一次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去相助友人,没有活着回来的把握。源家家主将手搭在隐几上,冷冷反问说你什么都没有、又无法签下欠条,却依然想得到蛇岐八家的帮助么?朝利雨月说他并不强求,如果蛇岐八家拒绝,他会再想别的办法。”
“当时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不知道。理论上如果他的身体足够强壮,可能可以先游泳去清国,然后再从那里坐船去意大利什么的……”
“可那样剑会生锈吧?”
“……你的关注点真是一如既往的奇特——”乌鸦轻咳了两声。
“——听到朝利的话,源家家主换了个坐姿,说不用这么麻烦。听闻你是当世最强的剑客,北辰一刀流、镜心明智流和示现流的皆传曾先后向你发起挑战,但尽皆落败。我恰好也学过一点剑术,愿意同你比试。你想出海是么?黑.道一向敬重强者,赢我你就能出海。”
“这个展开真是老套又经典……”艾莎吐槽,“话说源家家主肯定不止学过‘一点’剑术吧?”电影或者小说里会这么说话的一般都是强到爆炸的高手。
“那当然了,历代大家长接受的都是最顶尖的日本传统教育。源家家主学过当时日本所存的全部剑术。要与他比试,就意味着要同时接受日本所有剑术流派的挑战。”乌鸦说,“这话说完,源家家主就缓缓站了起来……”
艾莎打断他,“等等,你不觉得从刚刚开始你对源家家主的动作描述就多到离谱么?”相比之下对朝利雨月就简单得多。
“记载上就是这么说的。”乌鸦摊开手,“这些事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历史事件,能有所保留是因为家族有忍者专门记录大家长的日常生活。忍者的记录风格就是这样,每时每刻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我已经省略很多东西了,比如源家家主是拿哪只手搭的隐几换坐姿的时候躬起了哪条腿什么的。”
“你们古老家族的规矩都这么变态么……”
“没办法,这是先代传下来的东西,千百年来都是那样。”
“可是这种规矩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艾莎有点理解不能,“因为大家长神圣无比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被虔诚地记录下来否则老天就会降下天罚之类的么?”
“没那么玄乎。”乌鸦说,“记录是为了更好的侍奉大家长,让他不为生活中的琐事烦心。把注意力集中到‘家族事务’上去。”
“家族事务是指把黑.道事业做大做强么?”艾莎诚恳槽道。
“放在普通帮派可能是这样。”乌鸦有点尴尬地望着彭格列总部的天花板,“可蛇岐八家最看重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历代大家长身体里都流淌着‘皇血’,那才是本家存在的根基。”
“所以历代大家长的首要事务都是延续血脉,说难听点就是当种马。”他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说不清到底是唾弃还是羡慕,“但大家长是混血种中的‘皇’——谁敢强迫皇帝繁衍呢?于是家臣们就通过记录旁敲侧击:比如从他的生活细节里观察他对女人的偏好;再直接一点的,如果忍者记录某天大家长多看了某个侍女一眼,当晚那名侍女就会被送到大家长的房间里去。所有人为了大家长的后代不遗余力。”
“有这本事还窝在蛇岐八家真是太屈才了,这要是去总务省任职那必然让日本三年告别少子化啊!”艾莎听得啧啧称奇,“我要是你们大家长,上任第一天我就得自戳双目挥刀自宫。”
她嘴上吐槽,但心里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寒而栗。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对着你奋笔疾书窃窃私语,他们围着你好像你是什么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你活着的意义就是配种。
这是何等孤独、疯狂、变态的人生。真是想想就叫人心情暴躁。
“你也别忙着挖苦。”乌鸦抬眼看她,“这些东西你不理解很正常,第一你是现代人,第二你不是日本人。”
“……这跟我不是日本人有什么关系?”艾莎有点莫名其妙。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当时的家臣都是一群疯狂又变态的野蛮人?是不是奇怪都这样了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大家长还不连夜逃出蛇岐八家?”乌鸦叹息着摇了摇头,“正因为你不是日本人,所以你不会知道所谓‘组织’可以恐怖到什么地步。”
“秘党也是组织。”
“但不是日本的组织。日本的组织文化在全世界也是独一份的——或者说极致的集体主义——这是根植于日本文化深处的东西。”乌鸦说,“你可以把组织想象成庞大的机器,里面的每个人各司其职,像螺丝钉一样牢牢镶嵌在既定的位置。你活着就是为了维持机器的运转,至于你心里想什么根本不重要。几乎每个日本人都被组织束缚着,天皇、将军、武士,公家、幕府、武士道……像朝利雨月那样除了乐器无牵无挂的人才是少数。”
“当时的蛇岐八家也是一样。大家长未必乐意当种马,家臣也未必享受天天用各种手段鼓动大家长生孩子——这本来就是违背人类天性的制度。但这些都只是个人情感,个人情感与义务是两码事。凡是碍于组织运转的,都是必须被扫除或者压抑的东西。”
艾莎有点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两边的人都不喜欢这样做,但这个制度还是维持了上百年……?你们日本人也太能忍了。”怪不得日本天皇掌权两千多年从来没被推翻过,这要搁中国早不知道喊了多少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我说了,极致的集体主义。一切以组织为先。”乌鸦耸耸肩,“但违背天性一直忍耐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日本的自杀率到现在都逐年飙升嘛。忍着忍着忍不下去了,只好去站台卧个轨或者去树海上个吊什么的。也只有这样才能从组织里解脱——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
“那你们就没出过什么比较叛逆的大家长么?”艾莎不死心地追问。她不喜欢这种逆来顺受的故事。
“你看我说你不了解组织文化吧?”乌鸦叹道,“大家长是混血种中的‘最强’没错,可有些东西和实力无关。”
“况且你会觉得这种制度扯淡是因为你活在现代社会。”他淡淡地说,“如果你从小就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即使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也未必就有质疑的勇气和能力。”
艾莎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过了很久才问道,“源家家主也是么?”
她突然有种预感,源家家主与朝利雨月的故事或许并不如她最开始想象的那样欢快。
“源家家主不太一样,非要说的话他大概属于‘劳模’那一类的。”乌鸦说,“绵延子嗣和管理家族一样不落,活得兢兢业业。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太喜欢跑到山上打铁,但因为他其它方面做得太完美,所以家臣们也不好说什么。”
“象龟大概不会喜欢他。”
“但我第一次知道源家家主就是因为老大。很久以前他专门跑去翻阅过本家的典籍,”乌鸦说,“老大不是个对家族历史感兴趣的人,大概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他在存放典籍的白羽天狗神社坐了三个小时,之后喝了一夜的酒。”
“什么意思?”艾莎皱眉。
“你不好奇典籍的内容么?”乌鸦轻声说,“上面记载的是源家家主年少时的往事。家臣自作主张将他的乳母送进他的房间,他在惊怒下离开。之后乳母以侍奉不周为由向家族切腹谢罪,当初做出决策的家臣也被拉出去杀掉。不久之后源家家主离开了他的宅邸,他扮作脱藩的野武士,誓死不再回到家族。”
“……可最终他还是回去了。”艾莎说,“蛇岐八家派人把他带回去了么?”
“不,大家长是家族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家族对他只有‘爱意’,有谁会公然违抗他的意志呢?”乌鸦说,“家族只是派人跟着他。源家家主走在前面,身后十步远就是最正式的仪仗和车队,队伍最前端高悬着天照命的旗帜与源氏的龙胆家纹。虽然他扮作野武士,但走到哪里都无人敢于接近。人人都知道他是源氏的主人。”
“真是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深重‘爱意’啊……”艾莎低声说,“如果是我只会变得更生气。”
“是啊。”乌鸦赞同地点点头,“即使是普通混血种也会因为龙族基因的影响而变得至凶至暴,更何况是混血种中的‘皇’呢?最开始源家家主杀光了车队里的所有人,连马匹也没有放过。可是杀光一批还有一批,无论多少次醒来他都能看到同样的仪仗与车队跟在他身后,家族中的人用这种方式向他展示他们的决心。除非他杀光日本全部的混血种,否则他到死都是源氏家主、是蛇岐八家的主人。”
“可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么?”他轻声说,“把家族的人都屠尽你就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混血种、唯一的异类。如果有一天连束缚你的枷锁都没有了,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多么孤独。”
“……血之哀么?”艾莎垂下眼帘。
“那是你们欧洲混血种的叫法。以前我们管它叫‘血的悲命’。”乌鸦缓缓地说,“意思是只有你的身体里还有龙血流淌,悲哀的宿命就不会断绝。”
“可催生悲哀的究竟是‘血’还是‘组织’呢?”
“有区别么?”乌鸦淡淡地说,“没有混血种就不会有蛇岐八家。”
他们一时陷入沉默。半晌后乌鸦没好气地咬了口苹果,“真是个叫人沮丧的故事。这种故事就应该配清酒和热腾腾的拉面……你能搞到清酒么?”
“重伤的人就不要想着喝酒了。”艾莎说,“还有这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呢——所以源家家主会帮朝利雨月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没有的东西么?自由和了无牵挂什么的。”
“一半一半吧。”乌鸦含糊地说,“家族对源家家主和朝利雨月的打斗记述很简短,像这种事情记述简短必有猫腻。记载里说他们毁掉了大半的宅邸,源家家主胜五十,平五十,折刀一百五十一柄。这是种隐晦的写法,说明源家家主当时多输了一场。”
“混血种中的‘皇’也会输给‘普通人’么?”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记载里就是这么说的。或许是单纯的刀术比拼吧。”乌鸦耸耸肩,“朝利雨月请他兑现自己的承诺,源家家主点点头说没有问题,只是你要多等一天。刚刚的比试中你的刀折断了,难道你要赤手空拳去救你的朋友么?顺便一提,联系上下文,听到他的话以后朝利雨月似乎肉眼可见的迅速消沉了下去。”
“虽然这个进展和我想象中大差不差,但是这个朝利雨月是不是有点天然……”艾莎一脸严肃地推断。
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在听完蛇岐八家阴森压抑的家族史后,朝利雨月的存在简直如同雨后青草般沁人心脾。
“不你没有资格说别人天然……”乌鸦直白槽道,“一天以后朝利又来见了源家家主。源家家主抛给他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他为他打造的刀剑。看到盒子里的武器,朝利雨月似乎大为震动。源家家主却推拒了他的感谢,说这一次他只是还过去的因缘而已。”
“什么过去的因缘?”艾莎问,“……甲方乙方的因缘么?”
“并不完全。”乌鸦说,“朝利也很困惑。源家家主解释说十年以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扮作浪人四处周游,碰巧遇见你在荒野里吹笛子。你的笛子吹得很好,叫我想明白一些事。所以我为你铸刀,还这段因缘。听说你在江户四处寻找出海的机会时我很吃惊,究竟是什么事使得爱乐成痴的朝利雨月不惜舍弃全部乐器也要完成?这件事具体是什么我不关心,只是不要再说什么回不来的丧气话了,带上我为你铸造的刀剑你会战无不胜。现在出发去那个叫意大利的国家吧,去做你要做的事。我们之间的因缘就此了结,这次可不要再原物退还了。”
“……所谓的一面之缘是指源家家主离家的时候么?”艾莎沉默一下,“当时他想明白了什么呢?”
如果源家家主是因为朝利雨月而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摆脱血与家族的束缚,那么这个故事未免过于悲哀。
“这个问题老大也想过,还问过我们几个。最后得出的结论比较悲观。”乌鸦说,“但樱不这样想。她说果真这样,源家家主想必会对朝利雨月产生厌憎之心吧,又怎么会在之后不厌其烦的为他铸刀呢?话又说回来,从未得到过自由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自由?”
“源家家主直到最后都把朝利雨月当作一名乐师尊敬。或许从他的笛声里,源家家主的确明白了自己追寻的东西,也获得了自己追寻的东西,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而已。”他轻声复述樱的原话。
“不过这些也只是樱拿来宽慰老大的话。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乌鸦说,“家族的记载里没有这些东西。”
艾莎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她想象百年以前的日本,乐师在荒草丛生的旷野上横笛吹奏,流浪人装扮的黑.道主人在不远处默默驻足聆听。在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与车马,华美森严,威仪具足。
笛声响彻。山野间落下蒙蒙细雨,淋湿了朝阳般光华绚烂的天照命。
那一刻那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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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但两个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乌鸦对蛇岐八家与彭格列的过往纠葛如数家珍,但对沢田纲吉倒没什么了解,只神神秘秘传给艾莎一段视频。
她还没来得及看,手机便率先响了起来。
艾莎看了一眼屏幕,但并没有接通,只是立即起身打算离开。
“欸欸,等等等等,看在我说了这么久说到嗓子都冒烟的份上,你好歹也回答我一个问题。”乌鸦叫住她。
“什么?”
“按理说我没立场管你的私事,但你和彭格列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挠挠脑袋,神色却难得的正经起来,“你告诉了他混血种的事,他看起来还接受的挺良好的。可你给他看过‘黄金瞳’么?”
对于一般人来说,‘龙族’是神话般遥远的东西。
有时正因为过于模糊,所以才不知恐惧。
艾莎闻言沉默。从她的表情里乌鸦就能看出答案。
“你不是第一个想亲近普通人的混血种。”他继续低声道,是劝说般的语气,“可人人都知道贞德的下场。像源家家主和朝利雨月这样萍水相逢短暂相交不也蛮好?”
“艾ちゃん,不要对彭格列抱太高的期待。有些事是基因决定的,你改变不了。”
大家都喜欢扫除一切障碍彼此拥抱的happy ending。可到头来世界上伤心的故事还是那么多。
女孩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吃你的苹果吧。”她把削好的苹果塞进他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补设定:艾ちゃん就是艾酱的意思,二师嫂对艾莎的昵称,后来乌鸦还有几个比较熟的日本分部成员都跟着这么叫。
我个人还挺喜欢源家家主和朝利雨月的故事的,可惜笔力和时间不够,没法把自己心目中的场景完全还原出来。写这段故事更多是想展现混血种的某种“悲剧性”,希望没有把源家家主写成一个单纯的‘认命’的人。
然后有一段我自己很喜欢但是在正文中没法放出来的片段: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源家家主在山里打刀,听客人说最近出了一个很有名的剑客,叫朝利雨月巴拉巴拉,客人会说听说之前朝利为了一支尺八去了四国,现在好像又跑到京都去了巴拉巴拉……源家家主淡淡地听着,边听边继续打铁。客人的唠叨声不停。他将大脑放空,耳中所闻唯有山雨而已。
然后关于催更:我个人对文章底下的催更没什么感觉,只要不是命令式的就行,毕竟被催更也是说明有人喜欢这篇文嘛。
但是游戏里就算啦……吼叫信也是要钱的啊喂!而且我真的没有沉迷游戏故意拖更,我的生活也不只是码字而已。
如果想更新频繁就多多留言讨论剧情吧hhh,我最开始的时候有几次想放弃都是被你们的评论救回来的555
不过如果实在没话说就算了,其实这章我自己也不满意。唉,硬着头皮往下吧,希望写完整本以后能有进步。
感谢在2021-09-30 08:44:51~2021-10-07 14:2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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