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气氛僵硬。空气里像是夹满了薄薄的铁片。
“报告书里说她仍然保留着情感,那么她是怎么越过‘临界血限’的?”弗罗斯特皱眉。
作为近年来声势烜赫的加图索家族的代理人,弗罗斯特永远端着一副精神抖擞的精英派头。就像一只24小时停不下来的斗鸡。
“准确的说,所有混血种都能越过‘临界血限’。”所长本着科研的精神纠正他,“但是一旦越过,我们就会因为体内龙族基因比例的提升而失去人性,变成死侍那样的东西。所以问题是如何在越过‘临界血限’后依然保留理智——”
“这些可以略过。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血统强化的原理,其中有些格外清楚。”说着,弗罗斯特意味深长的往下首方向看了一眼。“所以你的意思是,她能够在超越界限后保持理智,我们掌握了另一种安全跨越‘临界血限’的方法?”
“…是也不是。”所长道,“我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外界刺激完全剥离人的负面情绪,但44号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她在实验过程中自发形成了另一套心理应对机制,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们还在研究当中——”
弗罗斯特再次打断他,“但她的确能够越过那条界限?”
这是一种谈话技巧,通过不断的发问完全掌握对话的节奏。在接连不断的提问下所长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理论上是这样——但一切还需要更多的研究!”所长急急道。
这句承认足以使全部校董动容。
一个能够安然越过‘临界血限’的孩子,即使在混血种漫长的历史上也是极端少有的例子。
——她的确值得研究,掌握她就像掌握通往力量的钥匙。
可是钥匙这种东西,只有被独占时才能体现价值。
弗罗斯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的实验目的应该是强化我们中血统不够高的同伴,使他们能够与我们并肩作战。我看了你的实验申请书,写得非常动人。低廉、高效,这也是当初我们拨给你启动资金的原因。”
只有看过申请书的人才知道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人体试验所需要的‘材料’珍贵,当初所长的申请能被通过是因为他承诺自行寻找试验对象,即那些血统低劣、不足以进入混血种社会的‘普通人’。
这样一来,即使试验失败也不会损耗秘党的任何利益;而一旦成功,他们就将在与龙族的战争中拥有一支堪比死侍的军队。
这本是极端蔑视生命的决策,但弗罗斯特把话说得很漂亮。
这就是政治家的本领,即使是一坨狗屎他们也能给你吹得天花乱坠,用优雅的咏叹调叹息着说这可是一块独一无二能够孕育生命的上好肥料啊。
弗罗斯特的态度亲切,好像一位皇帝慰问劳苦功高的臣子。然而还不等所长松一口气,他便立即话锋一转:
“——但我们绝没有允许你去绑架一名长老会的后裔!”
他把一封DNA比对结果扔到桌上。校董们交头接耳一阵。
所长立即站起来惊慌地辩解:
“那并不是绑架,我们事先不知道44号的血统!后来我们又进行过筛查——她妈妈是个作风随便的女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生父是谁——”
弗罗斯特冷冷道:“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看重结果。事实就是你差点摧毁一个甘贝特的末裔。这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尽管没落,但仍然高贵。即使是现在听到她曾曾祖父的名字,我们仍要脱帽肃容表达敬意。‘掘墓人’卡尔·冯·甘贝特——那是曾光耀秘党历史的人,为我们伟大的事业做出过惨烈的牺牲。”
他义正言辞,好像代表着全世界的正义。校董们有人默然不语,有人似是被他话语中的力量感染,轻轻颔首。
唯有长桌尽头传来一声短促响动。弗罗斯特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射过去,却在中途被跳起来的所长截断。
“我们以后会更加小心!我已经给44号开辟了独立的房间,我们也会尽量避免那些会造成永久性伤害的实验!研究还没有结束,你们不能就这么带走她!”他急切地做出保证。
44号是孤例,是绝好的材料和样本,他绝不能让其他人带走她!
弗罗斯特不为所动,“五年前,我们一度以为甘贝特的血脉已经彻底断绝。她本是我们中的一员,当然要由校董会负责保护。”
“叩叩!”
“是由校董会保护还是加图索家族保护?!”所长急红了眼,开始口不择言。
弗罗斯特缓缓站起来,他的双手撑住桌面,好像要用滔天的权势压垮所长。
“请注意你的言辞!”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警告道。
“咚咚咚咚咚咚咚。”
“如果只是保存血脉那么还有很多种方法!等44号开始发育我会让最好的妇产科专家进行取卵,不,不用等到发育,使用激素就可以——所有人都能得到44号的生物信息,我们可以共同研究她的后代!”所长试图从其他校董处获取支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弗罗斯特没想到眼前的科研人员这么不识好歹,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公然顶撞他。
但此刻正公开挑衅加图索家代理人的显然不止所长一个——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叩叩叩!”
“这是校董会的事务!”弗罗斯特忍无可忍地转向噪音来源,“你被邀请参加这次会议仅仅因为你曾是‘掘墓人’的学生。昂热,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闻言,两位更加年长的校董立即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弗罗斯特刚刚开始代替他的哥哥掌管加图索家族的事务,因此急于在校董会树立自己的威信。
但他还是太急躁了,他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和昂热对话。
“我会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听说有人做出了能与龙族对抗的武器。”坐在长桌尽头的男人终于开口。他专注于点燃手中的雪茄,因而回应得漫不经心。
刚才的噪音显然来自他捣鼓雪茄的动作。
可看他此刻慢条斯理地转动茄身,使其在不接触火焰的前提下被点燃,又很难想象刚刚他是怎么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的。
“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没有看到任何与这相关联的事物。先生们,请容我提醒一句,我们‘伟大的事业’指的是屠龙,而不是从事人口买卖。”他淡淡地说道。措辞温和,却又辛辣锋利。
火光静静地照亮了他的脸。这无疑是一位老人,发须皆白,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沉的印记。
他同样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胸口的红色玫瑰鲜艳欲滴。
你很难通过外表猜测他的具体年龄。他通身一股英国绅士的老式做派,显得儒雅而富有书卷气。同时他的坐姿又挺拔得像位军人,眼睛里跃动着年轻人才会有的那种莹莹光亮。
——希尔伯特·让·昂热,卡塞尔学院校长。他是从秘党时代活到学院时代的最后一人,也可能是当今世上最强的屠龙者。
面对这样的人,即便他表现得再无礼,弗罗斯特也必须展现一二容忍的态度。
“难道这柄‘武器’还不能使你满意么?”弗罗斯特冷冷问道,他指着下首的女孩,“能够越过‘临界血限’的血统纯度,稳定的性格,足够听话,易于控制。难道这样的一把‘刀’还不足够么?”
昂热似乎被他说得意动。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雪茄,隔着重重烟雾审视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孩。
自会议开始她就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连眼睛都鲜少眨一下,看起来就像一只素白色的玩偶。
那双蓝色的瞳孔呆滞漠然,倒映着虚空。
昂热端详一阵,继而礼貌地微笑,“我很抱歉,但我不觉得我能挥舞着她上战场。”
身穿滑雪服的年轻校董发出一声短促的闷笑。
弗罗斯特面露警告,“风趣这种东西更适合出现在酒桌上。昂热,现在是校董会议,极端严肃的场合。”
“是么,极端严肃的场合?”昂热淡淡地说,“可为什么我在这里只看到一群令人讨厌的大人,一边试图给一个七岁的孩子打催卵针,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切开她的脑子。”
他缓缓环视一圈,“先生们,在这件事上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些。”
校董们陷入沉默。
昂热的话撕开了那层冠以正义之名的粉饰,裸.露出来的真相斑驳而朽坏。
校董们都是顶级的政治家,满口仁义美德,脑子里计算的全是利益得失。
这群屠龙者的领袖其实也遵循着龙族的逻辑。唯以力量为尊,弱者活该被吞噬被消灭,旧的王永远被新的王杀死。
在旧王被推翻后,人类君主或许会假惺惺为其立碑立传,龙却只会想着怎么把它遗留的东西吞吃的更干净一点。
甘贝特就是湮灭在昔日的王。
问题是它留下的遗产太少了。少得不够瓜分。
“昂热,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弗罗斯特张开双手,“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在那个终极的目标面前,一切东西都是可以牺牲的!”
“同意。”昂热微微点头,“但从这份可笑的报告上我看不出任何值得牺牲的意义。”
他轻蔑的把烟灰掸到那堆纸上,“我猜你们已经美化过里面的内容,但这份报告仍让我以为自己是在1942年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几十个脑子出了问题的科学家执着于把一个又一个孩子逼疯。因为其中有一个疯得比较不一样,于是又沾沾自喜地围着她研究她究竟是怎么疯掉的。可最后你们得到了什么呢?”
所长涨红了脸:“——44号可以安全越过‘临界血限’!虽然还不够完美,但只要继续深入研究,我们总有一天能掌握越过界限的方法!”
“恕我直言,先生。”昂热礼貌地说,“你们掌握的只是把人变成白痴的方法。”
所长噎住了。
“昂热,你的意思是继续研究也没有意义?”一位中年校董问道,“无论如何,这孩子的确可以跨越‘临界血限’。”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昂热道,“以‘自我’为代价的血统强化没有意义。”
“怎么说?”中年校董表现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诸位是政治家和科学家,所以追求绝对的冷酷和理性。”昂热耸肩,“可‘我们’的力量其实来源于情感啊……或者说欲望。一个人只有真正失去过什么,才会明白什么是珍贵。下一次为了不再失去那么珍贵的东西,他才会不惜赌上自己的一切……不惜拿命去拼。人类就是这样脆弱又固执的生物。”
中年校董默默颔首。
“而现在她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珍贵;不知道愤怒,就不知道守护;不知道恐惧,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勇气、什么是尊严。”昂热低声道,“诸位,在我们与龙族交战的漫长历史中,所倚仗的从来都是这些东西而不是血统……如果血统就是一切,那么战争不可能胜利。我们中没人的血统高得过纯血龙族。”
这些话如果是从他人口中说出,校董们或许嗤之以鼻。然而说出这些话的人偏偏是昂热——他已经活过太漫长的岁月,这一百年来他直面过究极恐怖的敌人,经历过太多太凶险的战斗。
即使在混血种中昂热也是罕见的高龄,可他依然活着,而且活得很年轻,随时准备着暴起把苏醒的龙王送进地狱里去。
支撑着他的东西不也是欲望?如野火般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欲望!
校董之中只剩一个人还不肯妥协。他看出了昂热想干什么——在昂热开口以前这场会议是校董会与研究所的博弈,而校董会、又或者说加图索家,已经胜券在握。
然后就在这个该死的关头——昂热——这个该死的第三方势力加入了战局!
“昂热校长,”弗罗斯特冷冷道,他特别在“校长”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我必须再次提醒你,你不是校董会的成员,而是我们选出来的管理人,我们投资学院,而你替我们管理它。既然甘贝特的末裔不是你的学生,你在这件事上就没有发言权!”
“喔,她当然还不是我的学生。”昂热叼着雪茄微笑,“如果她是,就不会在听见你们公然谈论她的生育问题时坐在那儿无动于衷。我的学生没有这么乖,她该在听见第一个字以前就跳起来把你们所有人的骨头打断。”
弗罗斯特被这句公然的挑衅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我想我们没有选择。”昂热淡淡道,“秘党从来只接收三种人。政治家、科学家和战士。现在这三种人都在这个房间里。鉴于她的脑子已经被电击和各种反人类的测试搞坏,我看不出她成为前两种人的任何可能性。那么她就只能跟着我,成为一名战士。”
“她不会死在实验室里或者手术台上。”他在桌上敲击一下,像是为女孩日后的命运一锤定音。
“——要死,她也是握着刀剑死。”
会议进行到这一步,再没有任何协商的余地。遵循古老的规定,校董们举手表决女孩的去向。
所长一票也未获得。轮到昂热时,考虑的时间似乎被拉得慢了一些。
中年校董率先举手,接着是身穿滑雪服的年轻人……最后除了弗罗斯特和一位拈着佛珠的耄耋老人外,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昂热获得4票。他朝支持他的校董们点头致意。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
眼看会议就这么临近尾声,所长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死死抓住身旁女孩细白的手腕,女孩被突然拉扯得站起来,可脸上还是一派木然,既不惊讶也不恐惧。
因为动作激烈,一团黑色从她头顶落下——原来她那头清汤寡水的长发只是假发而已。
为了方便贴上电极,她原本的头发被剃得极短,东一块西一落,就像被雷电劈过的枯草。枯草之间又露出密密麻麻的针孔,以及被过度电击后留下的青紫痕迹。
几位校董移开视线。他们所受的教育使他们能够站在高处轻描淡写地决定千万人的生死,却不允许他们直视任何直接曝露在他们面前的罪行与伤口。
“听我说!她——她没有那么稳定!”所长一咬牙,说出了之前蓄意隐瞒的东西,“那套心理应对机制是44号自己建立的,既然她能建立就也能自己摧毁——而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变回原样,所以只能尽力让她生活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
“想想吧先生们!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恢复了原有的心理模式,那么那些一直被压抑的负面情绪就都会回来!而她早就超过‘临界血限’了……那时她会变成死侍那样的东西!”
他剧烈地喘息着,试图从校董们的脸上找到理解与支持。
可是没有,一丁半点也没有。他得到的只有冷漠。
“这可有点麻烦啊……”昂热挠了挠额角。但从他的表情实在看不出他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棘手。
“我会把她带在身边。如果她失控,我会亲自处决她。这样可以了吧?”昂热面向校董。
他是那种说到做到的男人。这句话说出口就是他的担保。
“请便。”弗罗斯特冷冷道,“但是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校董会会向你追责。”
“当然。”昂热漫不经心地应道。
所长警惕地看着他。对于科学的狂热冲昏了所长的头脑,他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带着44号夺门而逃。他有起跑的时间,他们中间还横亘着一张巨大的长桌。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原本还在和弗罗斯特对话的昂热消失了,下一瞬间他的声音出现在所长身后。
“嗨嗨,先生,你不能这么拎着一个孩子。”他告诫般说道,并抓住了所长的手腕。因为叼着雪茄,他的声音显得有点含糊。
所长突然反应过来——是时间零!言灵中的悖论与BUG,使用者可以通过加快自身速度变相减缓时间,在旁人看来就宛如时间停止!
手腕处传来剧痛,但是这点痛和所长此刻的心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是逃不过时间零的,他保不住44号了。这样珍贵的样本,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出现第二个!
——要再尝试多少次,才能出现第二个像44号这样的材料?
所长颓丧地坐回了椅子上。
可是昂热却并未立即带着女孩离开。
“待会儿我们会去贵所拜访。”昂热彬彬有礼地说道。
“……来干什么?”所长顿了顿,“44号没有私人物品留在研究所。”
“喔,我想你误会了。”昂热语调轻松,“我们是要烧掉它。”
“烧…烧掉它!?”所长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昂热——这位老人居然又流露出一股□□般的流氓气质。他叼着雪茄眉飞色舞,对他来说“烧房子”好像就和“带孙女出去郊游”一样令人心生愉悦。
“对。”昂热瞟了一眼人偶般呆滞的女孩,“现在她或许对发生的一切没什么感觉,但以后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过来你们对她做的一切有多么令人恶心。”
“所以才要现在烧掉它。”他继续道,“这样以后她回忆这段经历,第一个蹦到她脑子里的就不会是那些愚蠢的实验,也不是这场无聊的会议。而是她亲手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那个曾经禁锢她的鬼地方。还有你们——这群曾经折磨她的人——像悲痛欲绝的青蛙一样上蹿下跳的可笑样子。”
“你、你疯了……”所长绝望地看着他,仿佛能从他的描述里看到滔天的火光。
“我是个教育家。”昂热淡淡道。这个西装暴徒将手按在女孩肩上,姿态如一个保护者,一位老师,一个父亲。
“我说过,我会教给她什么是尊严。”
作者有话要说:但愿我没有把校长写得太ooc,我真的尽力了orz
这也是本文里校长唯一一次正面出场了。
写这章是为了展现一下艾莎是被一个什么样的人养大的。她是那种曾经灵魂被一寸寸敲碎的人,结果遇到这个西装暴徒,用极致的暴力又把她强行拼回去了。
某种程度上她继承了校长很核心的东西啦,比如前面她对莱因哈特的处理和这章校长的应对思路是完全一样的。
看完这章,如果大家对本文里校长的印象能从“养父,光荣牺牲,看起来好像很厉害”变成“有这么一个人从她的生命里离去了。”就太好了(当然如果get不到那还是我太菜orz)
下章开始推感情线。先把艾莎的问题解决掉个七七八八,270就靠你了快上(喂)
顺便补设定:原本那天校长预定了某米其林三星的晚餐,但是因为放完火时间太晚,所以带艾莎去吃了麦乐鸡套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