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阑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只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乌云压城,他祖父被人构陷谋反,三日后斩立决,家中一道圣旨落下,满家全部被发卖为奴隶,他娘亲在操劳中病死在上一个主子家,后来上一家又把他和他爹卖到了京都城陆家。

他从五岁开始就给人当奴隶,一直被当狗一样对待,整整十五年,大周律法罪人之后三代为奴,想要脱奴籍就要建功立业,等圣上大赦,可是没有身份的他又怎么能从军呢,如今阑夜他爹生着重病,陆家几度想要将他们赶走,是陆斟答应他,只要乖乖听话,就会给他爹出诊金。

他想让他爹看到他们脱奴籍。

沉默了许久,阑夜只是淡淡回答:“我是他家罪奴。”

“你想脱籍对吗?”姜黎问道。

“嗯……”阑夜鉴定的嗯了一声,可转眼间,他脸上又挂上了愁容,他没有自由,陆家不会放他去从军的,哪来什么建功立业一说,他失落地苦笑一下。

“殿下,药调配好了,给你。”老者这时从屋内走出来,将手中的白瓷瓶放在姜黎手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少年。

他双眸太黑暗了,整个人像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可他身上有带着一种坚毅的感觉,只要有机会,一定是可以有大作为的。

老者什么都没说,他默默坐回火炉前扇着扇子,姜黎告别老者也带着阑夜走了。

刚出巷子,天色还不算晚,日暮西山,霞光满天,姜黎带着阑夜来到京都城最大的酒楼,点了一桌子的菜,阑夜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姜黎身后,迟迟不肯坐下,姜黎一把扯过他,将他死死按在椅子上。

阑夜从来没上桌与人一同吃过饭,他惴惴地拿起桌上的筷子,看着满桌的佳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手,姜黎夹了一块最大的牛肉放在他碗中,朝他挑了挑眉,示意他快吃,自己则是拿起一壶酒仰头喝了起来。

阑夜看着碗中的牛肉,终于鼓起勇气尝试性地夹了一片青菜送入口中,舌尖漾出的香味让他惊讶,普普通通的青菜都能做出如此美味,平日里他都是吃一些没有油水的饭菜,只能端着碗站在一旁吃,他一想到在陆家的待遇,便是像泄愤一样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食物。

“咳咳……”阑夜吃得太快,呛了一下,姜黎拍了拍他的后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看你这样,在陆家没少受苦,你说他们也算是京城大户,有的是钱,怎么会如此苛待你呢,我家家丁们平时都吃得还是不错的,起码三天开一次荤。”姜黎又看见他那身衣服,已然是穿了很久了,破旧,衣服边都被洗得起了毛边。

她一向见不得这么惨的人,姜黎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可怜人,她是同情不过来,可如今这样的人就坐在她旁边,她的心中倒是对阑夜生出了几分心疼,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姜黎叹了一口气:“你别总是低着头,抬起头,挺起胸,好歹我们也是认识一场了,男子汉顶天立地,别整天畏首畏尾的。” 听到这话,阑夜抬起了头,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姜黎,姜黎愣住。

她原本只是随口安慰一句而已,却没有料到阑夜竟然真的抬起了头。

阑夜一直低着头,脸颊被遮住了一半,只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侧颈,配合上他俊朗硬气得五官,莫名给人一种阴郁颓废之感,姜黎忽然就怔住了,阑夜见她发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道:“怎么了吗?是不是我脸脏?”说罢,他伸手在额角擦拭了一番。

姜黎摇了摇头,“你不脏,你从来都不脏,是他们脏。”

阑夜有一张干净清澈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眸子,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他年纪并不大,却有着沉稳淡漠的气质,他的皮肤是小麦色,透出一股冷峻之意,仔细看确实是个好看的郎君。

“阑夜,你有什么理想吗?”姜黎喝着酒随口问着。

听到姜黎的问题,阑夜停下手中的筷子,怅然地看着天花板,想了想回道:“我想从军,能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军。”他虽然这样讲,却没什么底气,他认清现实,知道自己是活在泥潭中的人,没有资格谈理想和抱负。

“哦……这样啊……”姜黎听到,却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她想到了自己,自己一直以来没有什么梦想,她总以为自己会在京都城内当一辈子小郡主,不会离家,可她看到阑夜这样辛苦地活着,她脑海中闪出一个想法,“我希望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奴隶。”

直到多年以后阑夜依旧记得这句话。

听到奴隶这两个字,阑夜的表情变得黯淡,但他又忽然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酒杯对姜黎说:“希望我们都能梦想成真。”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他垂下眼帘,满是无奈和悲哀。

二人吃完,阑夜想起自己卧病在床的爹爹,将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烧鹅打包揣在怀中,想着带回去给爹吃。

姜黎也要回家了,临走前,她瞥见阑夜腰间挂的那把陌刀已经老旧破损,刀鞘上掉了很多配饰,应该是他家一直传下来的,虽然残缺,可是保养得十分干净,想必是极爱护。

“阑夜。”姜黎叫住他,“今天这顿算我的,你还欠我一顿,为了防止你赖账,你得把你的刀寄存在我这儿。”

阑夜站在原地,左手紧紧握着刀,他犹豫了片刻,将刀卸下,放在了姜黎手中,“替我保护好它。”短短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力,随即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姜黎学着他的样子把刀挂在身上,发现自己还是太矮了,这把刀立在地上足足到她肩膀。

陆斟从长乐坊回到府中时,看见妹妹陆阮阮一脸不高兴地对着下人们发脾气,他从背后悄悄走过去,准备吓一吓她,谁知正巧赶上她回头。

陆阮阮一眼就看到挂在陆斟腰间的玉佩,她惊讶地指着玉佩问陆斟:“哥哥你这玉佩哪儿来的?”

陆斟低头一看,一脸得意地说着:“当然是从姜黎那小妮子手里弄来的。”

“姜黎?”陆阮阮拿起来打量了一番,一把扯下,“从今天开始归我了。”

“妹妹,这不好吧。”陆斟笑嘻嘻地伸手想要讨要回来。

陆阮阮理都没理他,转身就离去了,她手中拿着玉佩仔细端详,从纹路到雕刻,确实是姜黎从平阳世子那里讨来的,可她不是很在乎平阳世子吗?怎么会把他赠的玉佩随意交出去。

想着想着,陆阮阮笃定应该是陆斟诓骗了姜黎。

正在这时,阑夜也从外面回来了,他从府内往偏远去的路上,也刚好碰上了陆阮阮,他依旧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地板,对她行了一个礼,离去时被陆阮阮叫住。

“你,你是跟在我哥屁股后面的那个,你见过这个吗?”陆阮阮拿出玉佩在阑夜面前晃了晃。

这玉佩是白天姜黎替他抵债给陆斟的。

为了避免事端,阑夜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回了一句:“没见过。”说罢便匆匆离去,怀中的烧鹅再耽误下去就要凉了。

回到偏院时,他就听见他爹传来的咳嗽声,阑夜赶紧上前去扶住出来打水的老人,老人抬头看见来者是自己的儿子,脸上痛苦的表情缓和不少。

他被阑夜扶进屋内,阑夜掏出打包回来的烧鹅给他吃,老人看着烧鹅,眼睛有些湿润,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慈祥的笑容,转眼间看到阑夜身上的伤,又是愁容满面。

唉声叹气了起来,阑夜安慰他不疼,随后去院中打水,院门忽然被一脚踹开,来的人正是陆斟,他吹胡子瞪眼地伸手指着阑夜大骂。

“你这个狗东西,一下午跑哪里去了?没经过我的允许,你敢私自跑,我听人说你跟着姜黎那小王八蛋跑了,你还想不想给你爹治病了?你不知道我跟她不共戴天吗?”

阑夜拎着水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陆斟。

“好你小子还敢瞪我,瞪我是吧。”说着就拿着扇子在阑夜头上敲打着,“我就罚你举着水桶给我跪一夜,明天一天不许吃饭!呸,老子晦气小子也是晦气。”陆斟发完火就转身离去。

阑夜把水送到屋内,自己回到院中,双手举着桶,重重地跪在还有些阴凉的地砖上,月色洒在他身上,他想起姜黎跟他说的话,抬起头看向夜空,此刻他一点都不觉得孤独。

屋内的老人看着院中的儿子,眼泪夺眶而出,他知道阑夜这一生会因为连坐而被蒙上厚厚一层灰,他根本不甘心在这府中给人当牛做马一辈子,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搁在一旁的烧鹅,走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流泪,他决定不再当阑夜地累赘了。

这顿烧鹅,是他最后的晚餐。

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床前,扯下一条麻布,挂在了梁上,他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治不好了,倒是徒留阑夜守着他这副身子骨,他搬来一个有些松散的椅子站了上去,老人知道,只有他死了,才能解放阑夜,让他以后再无顾忌。

他轻抚着自己胸口,那颗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他将视线投向窗外,月光洒在地上,照亮整个大地,他闭上了眼睛,他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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