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特穿过辛克莱尔湖的废墟,沿着残存的米利奇维尔路一直走。路面坑坑洼洼,有的坑洞深达10英尺;此外,路面上还布满了倒塌的树木、电线和残破的栅栏。
快到湖边时,萨拉特下了主路,拐上一条小道,它通向一条过去的湖滨道,还有湖床上一片干涸的滩涂。这里倒塌的树木最多,它们栽倒在船屋顶上和破落的码头上。灌木丛下偶尔会有啮齿动物窸窸窣窣,不过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萨拉特缓缓踱向约定的地点。
对辛克莱尔湖的燃烧弹轰炸,发生在战争之初,当时人们还不知道蓝军的空中武器已经失控。黎明时分,这里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宛如困在玻璃杯里的苍蝇。在整个南方,人们早已对“鸟”习以为常,但谁也没见过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而那群“鸟”起码有十架,都伸展着机翼,在空中盘旋,在水面上投下阴影,像褪色的瘀青。
在南方,没人知道“鸟”为什么选择荡平这个地方。有人猜测,也许是合众国的某个机师输错了坐标;或许,那些决定该轰炸哪些地方、该结束哪些生命的将军和政客,获得了错误的情报。
对此,人们莫衷一是。不过总之,大家还是宁愿相信点什么,什么都行,因为他们无法接受这一切毫无原因——没人愿意相信徘徊在空中的“鸟”选择在此时此地降下地狱之火,全都无人指使、纯属偶然。
燃烧弹轰炸后的数年中,湖泊渐渐干涸了。但在萨拉特到来之前那一周,一场风暴席卷了这里,湖床上至今还积着雨水。湖床表面覆盖着一层绿油油的水藻,厚厚的,像铺了一层地毯。长满水藻的积水是如此平静,有如翡翠色的坚实地面,人可以行走其上。
湖边所有的房屋都已倾圮,小路变了形,树木静静地伫立着,色泽灰白。到了湖畔,萨拉特顺着一条短短的车道走向一座损毁严重的教堂,一个由住宅改建的宗教场所。那扇大门上牢牢地挂着一个乌木十字架。
教堂建筑在轰炸中被拦腰劈开。临湖一面的房间里,地板几乎完全垮塌。几间内室——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悬在湖床上,摇摇欲坠。不过房子的前厅依然立在平地上。
萨拉特从屋侧的一条缝隙爬进去,那里过去曾是个窗台。稀稀疏疏的几缕正午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破洞洒入房间,形成一道光幕,除此之外,室内一片昏暗。房间散发着故纸的气息,微小的颗粒在光柱中翻飞。
每个月中旬,她都会在这里与乔会面。不过,此时距离她在半途分支基地击毙那名将军已经五个月了,这还是他们在那之后第一次见面。这几个月中,蓝军日益频繁地进犯南方,战事愈演愈烈。情况是如此严峻,乔只得暂停了他们的会面。
她看见他在房子里,像往常一样坐在光幕前的一把木质厨房椅上。她认出了他的轮廓:清瘦的身材,利落的姿态,双手十指交错,搁在桌上。
“早上好,萨拉特。”他说,“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早上好。”萨拉特回应道。
“快进来坐。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她依然喜欢他的嗓音,还有他奇特的口音。他习惯把清辅音“P”念成浊辅音“B”,把不发音的“H”读出来。有时,他谈起家乡,会直接说他的母语,那种语言使用一套截然不同的字母,读音是一连串叹息声和考究的卷舌音。
萨拉特在厨房的桌边坐下,感到温暖的阳光倾泻在自己后颈上。透过后窗,她能看见几近空茫的湖面上那片沉闷的绿。
“我总算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贺了。”乔说。
“小事一桩。”萨拉特回答。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这是开战以来南方最重大的一次胜利。而事情是你做的,萨拉特。这是你的胜利。”
“这算哪门子胜利啊?只不过打死一个人而已。他们那边还有很多人苟活在世上呢。”
乔摇摇头。“阿尔伯特对你的判断一点没错。”他说。
“你见着他了?”萨拉特问,“我找了他好几个月了,但他完全不见踪影。”
“我也没有他的消息。”乔说。
“你说他会不会被抓了?他们老早以前就知道他了。”
“我想不会。三四十年前倒还有可能,但他现在跟我一样,都是老骨头了,而他们是不怎么在意老骨头的。他当兵那会儿也是这样——他会一连消失几天几夜,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越过边境,潜入鲁特巴。那时候,随意穿越伊拉克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有几回,他还带上了我,让我替他翻译和开车。起初,我还以为他在搞什么危险活动,通敌叛国之类的。结果他只是想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我想他们最终还是治了他的罪——他在军事监狱待过一年,这事他跟你提过吗?”
“他告诉我,你好几次救过他的命。”萨拉特说。
“这可不敢当。我只是提供了一些便利,也就是充当了所谓的中间人。美国人那时喜欢身边有个既懂英语又懂阿拉伯语的本地人,熟人熟路嘛。有本国人帮忙总是好的。”
门外传来一根枯枝断裂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闲谈。萨拉特转过身,透过前厅墙上的裂缝向外张望。她一边观望,一边等待脚步声响起。但没有任何声音。她又转向乔,只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身上的绿衬衫被阳光照得白晃晃的。
“那要真是蓝军,我们恐怕连发愁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说,“还是说正事吧,你需要什么?”
“拉汗姆,”萨拉特借用了乔对这件武器的称谓,“就是你去年拿来的那种。”
乔点头应允:“好。要大的还是小的?”
“都要,跟上次一样。下周有个车队会去坦尼加附近。其中有一名上校。我知道他们的路线,准备在那儿布雷。”
“跟上次一样,明白了。还需要什么吗?要不要给坦普尔斯通多备些子弹?钱呢?”
“只要地雷。”萨拉特说。
“成。”
“还有件事。”
“但说无妨。”
“我听说他们在搞秘密和谈,南方自由邦几个月前派人去了哥伦布。真有这事吗?”
“我想没错。”乔说。
“现在还在谈吗?”
“根据我的线报,战争办总指挥暂停了和谈。”
萨拉特露出了笑容。
“我说了,”乔说,“这是你的胜利。”
萨拉特从辛克莱尔湖回到家中,看见车道上停了一辆陌生的汽车,一辆化石燃料轿车。车旁站着阿蒂克,“盐湖兄弟”中的老大。
“老天,”萨拉特说,“我还以为你死在费耶特维尔了。”
“布拉格先生有话要对你说。”阿蒂克说。他跟萨拉特差不多高,但更瘦削,几乎有些病恹恹的。他的两只眼睛隔得很远,眼神跟他那几个兄弟一样呆板。
“哪个?”萨拉特说,“儿子还是老子?”
“老布拉格先生,”阿蒂克说,“他要见你和你姐姐。”
“他不必见我姐姐。咱就快去快回吧。”
“他说了要见你和你姐姐……”
“你是聋还是傻?”萨拉特凑近那男孩说。他给人一种机械死板的感觉,仿佛缺少点什么。“就我和你,要不你就自个儿回亚特兰大去。你看着办吧。”
他们驱车前往南方首府。车上有一台老式收音机,萨拉特拧开旋钮。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周边那些业余播音员的节目片段:《圣经》朗诵者的声音有如游魂;宗教狂人在小隔间里号叫嘶喊,宣扬末日的降临;疯子对着虚空哭天抢地。她最终停在一个频道上,里面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宣读一份名单。背景音乐是一首南方爱国歌曲,她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过。老人用单调的声音流利地念着,很难听出这些名字究竟属于英烈还是叛徒,或者他现编的。
“你在费耶特维尔出了什么事?”萨拉特问。
“我被抓了。”阿蒂克说。
“蓝军把你抓了?又把你放了?你当时肯定什么都招了吧。老布拉格一定很喜欢你,否则你早该被反抗军吊死了,嘴里再塞上裤兜里衬。”
“我一个字都没说,也不是被蓝军抓的,”阿蒂克说,“抓我的是恐怖分子。”
萨拉特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编外的南方反抗军,也就是那些拒绝被布拉格纳入麾下的队伍。她放声大笑。
“你让自己人抓啦?我的天哪!简直比让蓝军一枪崩了还丢人。”
“他们不是自己人,”阿蒂克说,“他们是恐怖分子。布拉格先生才是自己人,多亏了他,我才能出来。”
“什么恐怖分子啊?”萨拉特说,“这个词儿安在谁头上都行,不是吗?”
但阿蒂克并没听她说话。“我一个字也没说,”他重复道,“一个字也没说。”
地平线上,在一团污浊空气的笼罩下,南方首府出现了。
层层叠叠的贫民窟连成一堵高墙,耸立在灰霾中,直冲云霄。它们是亚特兰大城郊的标志。这座城市庞大得不可思议,并且随着人口增加,这个城市还在癌症般地向外扩散。
许久以前,这座城市的格局与今天截然相反。市内的核心区被摩天大楼占据,外围则属于医院、体育场,以及宽阔的大学校园。再往外,摩天大楼让位于郊区,那里曾有成片的购物中心和公园,还有高尔夫球场和绕城公路。而今天,城里最高的建筑,变成了依城而建的贫民窟,这些高楼棕黄黯淡,有如龋齿,将城市团团围住。里面居住着南方的弃儿——有家园被“鸟”任意摧毁的边境难民,有为了躲避暴雨和酷热而逃离南部沿海的人,还有军人和反抗军,以及出生于此,甚至祖辈父辈都出生于此的人,那些以此为家的人。
在日益扩张的贫民窟附近,矗立着制造电子设备的血汗工厂、制衣厂和立体农场。这些建筑规模庞大,宽敞矮胖。其中,血汗工厂、制衣厂均由红砖砌成,而农场外侧则镶有一层厚厚的玻璃。玻璃并不透明,内侧喷了砂,熏天的肥料味溢出墙外,盘桓在市郊,像给城市上了一层涂料。每个清晨,都会有一支凄凉的队伍从贫民窟向宽敞的厂房进发,到了傍晚再由厂房回到贫民窟。
再往城里走,就是南方自由邦政府的办公区了,这群千篇一律的灰色建筑像护城河一样围绕着城市的核心地带。在它们中央,是南国议会大厦、克肖总统和诸位秘书长的官邸;此外,还有一些艳俗而森严的宅邸,属于血汗工厂、企业和农场的所有者,那些南方新贵。
阿蒂克驾车在贫民窟中缓慢地穿行。空气中那股气味来自雾霾和千万台轰鸣的发电机排出的废气。一小群孩子在这辆老式化石燃料车一侧追跑,本能地知道驾驶这种交通工具的人一定身居红区上层。他们敲打车窗,讨要零钱。一个瘸腿老人在车阵中挨个儿询问,兜售五块钱一盒的纸巾。孤星旗歪歪斜斜地垂挂在头顶的阳台上,车子在小休斯敦的街巷中走走停停。
他们从萨拉特家所在的林肯顿开到亚特兰大用了不过两小时,而从亚特兰大城郊前往市中心又花了两小时。车子开到“反抗军联盟”总部外,停在一扇铁丝网大门前,门口由几个身穿旧式丛林作战服的小伙子把守。卫兵略带鄙夷地瞅着阿蒂克的乘客。他们打开大门,挥手示意车子通过。
总部构造简单,不过是三栋挤在一座高架桥下的低矮建筑。楼上没有任何标志,每栋楼前的台阶上,都有几把塑料椅子,上面坐着几个男人和少年,身旁靠着步枪。
其中两人把萨拉特和阿蒂克带上中间那栋建筑的二楼。他们被安排在一间房间就座,里面十分宽敞,似乎是起居室。等了半小时,老布拉格到了。他让儿子推着轮椅,还有三位助理陪同。此时的亚特兰大酷热难当,但老人身上的衬衫依然扣得严严实实,外面还套了一件毛背心。尽管如此,他头上还是没有一颗汗珠,仿佛他的毛孔经年日久,已经硬化、干枯了。
他儿子把他推到阿蒂克和萨拉特跟前,自己在一个角落里落了座。
老布拉格冲阿蒂克挥挥手,阿蒂克立即起身离开。接着,他把萨拉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脸上流露出含糊、戒备的神情,仿佛在阅读一本用外语写成的书。
终于,他转向儿子。“你没看错,”他说,“她可能还真不是。”他儿子没有搭腔。
他又转过来,面向来客。“那么你就是制造这场混乱的姑娘啰,”他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萨拉特·切斯特纳特。”
“萨拉特·切斯特纳特,”老布拉格重复道,“是蒙哥马利的切斯特纳特吗?那可是好人哪。他家有个叫保罗的小伙子,战争爆发没多久就上了战场,死在博蒙特了。”
“不是。”萨拉特说。
“她家是路易斯安那的,”小布拉格插话,“在南部,密西西比河边上,靠近旧奥尔良。”
“我的老天哪,她都不是红区人!”老人说,“我们真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竟让沼泽地居民的后代扛枪上前线。”
他又凑近萨拉特:“你知道,盖恩斯头一回跟我提起你时,我还以为他在闹着玩。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想标新立异,惹大家恼火,招的女孩比男孩还多。每隔几周,就新养一个小宠物。”
萨拉特皱了皱眉。她一直知道盖恩斯还有别的学徒,每次听说有人弹潜入蓝区,夷平某座城市广场时,她都会琢磨,给那人套上“农人工装”的会不会就是盖恩斯。但她依然在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埋藏着一个念头,觉得自己也许就是他唯一的弟子——也就是说,有了她之后,他就没必要再为这项事业招募别人了。她心里清楚,这不是真的——当然不是——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此深信不疑。
“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对那个盖恩斯向来怀有恻隐之心,”老布拉格接着说,“他为我们的事业鞠躬尽瘁。他曾为北方人效过力,那时布瓦吉吉还不过是一堆混战的部落。不过那都是这一切之前的事了,我并不怪他……”
萨拉特感到老布拉格把烟味迎面喷在了她脸上。她有些惊奇,这个老人竟能这样自说自话、喋喋不休。她心想,也许最让他得意的并非那些话语,而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的眼睛小而暗淡,只在他说话时绽放光芒。
忽然,他停住了,转向一名助理,说:“诺亚,去给我们端点水来。还有,叫几个小伙子把办公室那台电扇搬进来。这儿简直比地狱还热。”
助理走出房间,很快,两个年轻人就扛着电扇进来了。他们在房间两头各安上一台,这样侧风就能吹到萨拉特和老人坐的位置。
“还有,不管怎么说,你那位姐姐怎么没来?”老布拉格问,“我跟他们交代过的,要见你们两个。”
“这些事与她无关。”萨拉特说。
“亲爱的,这些事与我们每个人都有关。”
助理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两杯水。老人一饮而尽,就跟从没见过水似的。
“都怪那个可恶的盖恩斯,”他抹着嘴说,“他老这样对待那些孩子,让他们以为这一切都以他们为中心——让他们以为自己的感受、失落、伤痛能左右这场该死的战争。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其实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小姑娘……”
“别叫我小姑娘。”萨拉特说。
“世界太大了,没法全都装进坦普尔斯通的瞄准镜里。”
萨拉特听见自己步枪的名字,皱起了眉头。布拉格见状笑了:“没错,我们也知道些秘密。不过我们是你的朋友,而外面可有不少人是你的敌人。”
他指着一扇半开的窗户,透过窗缝,能听见亚特兰大市中心在酷热和脏污中咝咝作响。他说:“在这条街上不远,就有南方自由邦的人,只要他们觉得能从哥伦布换来任何一点好处,或者能推动他们称为和谈的投降计划,他们明天就能把你交给蓝军。这儿有的是懦夫和耗子,而你现在就是这帮人的食物。”
“你会拯救我,是不是?”萨拉特说,“就你和你手下那群毛头小子?就凭阿蒂克那种落进自己人手里的货色?还有另外那个根本没法在蓝军开枪前引爆‘农人工装’的家伙?瞧瞧这地方吧——你们不过生活在高架桥底下一个该死的洞里,一面大言不惭,一面眼睁睁地看着南方自由邦那帮软蛋把红区卖了个遍。见鬼,你来求我帮忙还差不多,我怎么可能要你帮忙?”
老布拉格放声大笑,露出黑黢黢的牙龈。他转向助理:“她跟过去的我们一样蠢,这真是亘古不变啊!”
他又转向萨拉特,说:“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我叫你到这儿来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的人没有一个比你够爷们儿,没有一个干出过你那样的壮举——那可是个将军啊!丹尼尔·纪总统之后最大的战利品——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想把你带在身边,免得你落入他们手里。因为,相信我,现在他们已经让你毙掉的那家伙的儿子来负责攻打南方了,而他为了揪出杀父仇人,能烧光一座座城市。如果让他发现是你,他会把你吊死的。”
“那就随他去呗,”萨拉特说,“我不怕死。”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还以为死会很痛快,”老布拉格说,“但他们可有法子让你慢慢死,拖得像一辈子那么长。”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趴在洞里等着?”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回到你河边那个漂亮的福利小家去,乖乖地在那儿待着。别接近半途附近的任何地方,也别去跟奥古斯塔那个酒吧老板娘的女儿鬼混。”他稍做停顿,咧嘴一笑,“没错,这我们也知道——还有,一定要跟你姐姐、哥哥——你的家人待在一起。等到哥伦布那个二代冷静下来,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助你一臂之力,让他也脑袋开花,如果你想那么做的话。”
“你说完了?”萨拉特说。
“嗯,亲爱的,”老人回答,“我说完了。”
萨拉特站起来。“谢谢你的建议。”说完,便离开了。
阿蒂克开车送她回家。路上,她回味着这一席谈话。那可是个能左右反抗军走向的人物啊,而自己在他面前却毫无惧色,这令她信心倍增。她坐在轿车副驾位置上,挪动身躯,把头探出窗外。此刻,就连窗外微咸的亚特兰大雾霾,都宛如山间的习习清风。
“我们在迪里之家歇一脚,喝一杯吧,”她说,“我知道他们付不了你几个子儿,我来请。”
“我必须送你回家。”阿蒂克说。
“怎么,他们是按小时雇的你还是怎么样?只是喝一杯而已——要不了多久。”
阿蒂克摇着脑袋。“他们不喜欢我去那儿。”他嘟囔着,“那不是我去的地方。”
她起初以为他指的是布拉格和他的手下,接着,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
“天哪,你没开玩笑吧?”她说,“之所以你连扛起枪上田纳西前线都不怕,却不敢踏上自己人的地盘,就因为他们的肤色跟你不同?”
经她这么一激,他似乎默许了。不一会儿,他们就驶入了新第四病房社区。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楼,位于城东,紧挨着一座庞大的电子工厂,厂房里终日有尖厉刺耳的噪声传出。
居民区的楼群挺拔、灰暗,楼间距甚至不足一臂——它们靠得如此之近,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巷道纷繁交错,简直堪称阡陌纵横。这些逼仄的街道上,挤满了一排商贩,小贩兜售着衣服,琳琅满目的货摊上摆满各处顺出来的私货,此外还有倒汇的、修三轮蹦蹦车的和一元店。
他们把车停在社区外,走着进去,一路穿过建筑之间一个个狭窄的沥青路口。每栋楼的天台上都铺满了太阳能板,电线垂下来,交织在楼宇间,在人们头顶形成了一张网。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坐在街边,打量着路过的萨拉特和阿蒂克,不过他们留意的是那个高大的光头女孩,而不是那个垂着头走在她身后的犹他小伙子。
迪里之家是一座砖房。它坐落在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里,三面都是住宅楼。屋外有一片露天区域,乱糟糟地摆放着陈旧的牌桌和折叠椅。这些座位整天不是座无虚席就是几乎满座,不论昼夜。
萨拉特和阿蒂克要了几杯酒,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她喝着一瓶金威,他呷着一杯可乐。
“所以说你欠那个老头子一条命啰,嗯?”萨拉特说,“就因为他动用关系,帮你脱离了苦海?”
“我早就欠他的了,”阿蒂克说,“他在犹他救了我和我的兄弟们。要不是他,我们早死了。”
“那么,你们在犹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就一直躲在农场里吗?我听说他们是在屎堆里还是什么玩意儿里找到你一个兄弟的。”
阿蒂克不说话了。她试图让他谈谈来红区之前的日子,但他不肯。后来,她倒是激得他喝了好几瓶啤酒。不一会儿,他的肩膀松弛下来。等到暮色铺展在城市上空时,他跟萨拉特都喝到位了。
“你瞧,布拉格这种人的问题,就在于以为自己是这儿的主宰,”萨拉特说着,尽管有些吐字不清,却十分笃定,“他们从没体会过寄人篱下的滋味,自以为可以对你发号施令,要你做这做那,而你还必须从命,好像你完全没有发言权、没有思想,好像你根本就不是个活人。”
阿蒂克的目光越过萨拉特,落在一群年幼的孩子身上,他们赤着脚,在巷子里互相追逐,玩着捉人游戏。
“你瞧,这就像阿尔伯特·盖恩斯有一回跟我说的——你见过盖恩斯吗?”
“没。”阿蒂克说。
“你应该见见他。他是把这场战争看透了——跟那群老笨蛋可不一样。他有一回对我说:‘注意听,我马上要向你传授有史以来一切成见的要义了。’”
萨拉特倾身向前,俨然要透露一个重大的秘密:“所有这些老家伙,都希望一切跟他们年轻那会儿一样。但一切都回不去了,而且他们不管怎么做,都没法再年轻了。不光我们这边这些老家伙是这样,他们那边的也一样。想想北方,就算他们随我们去,又能怎么样呢?想想他们要是从没像现在这样,只是为了阻止我们建立自己的国家,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就来跟我们拼命,杀害那些无辜的人——那样的话,事情就真会有那么糟吗?不会,当然不会。可在那帮管事的老家伙年轻时,世界不是这样,因此他们没法放任不管。可是你和我,”她指指身后那群玩耍的孩子,“还有他们:我们还年轻呢,我们可不受他们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我们有朝一日会从他们手中夺过权力,因为归根结底,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红区,他们自始至终只在乎自己。可我们不一样,我们属于这里。我们……”
“我不属于这里。”阿蒂克说。
“但你在乎它啊,在乎南方的大业。”
“我不在乎。”
萨拉特靠向椅背,他话音中的无动于衷让她有些吃惊。“那你为什么还要为它战斗呢?”她问,“既然你不在乎南方的大业,你为什么还要端起枪,甘冒被蓝军撕碎的风险呢?”
“我想有所成就。”阿蒂克说,他依然望着萨拉特身后那群嬉笑玩耍的孩子,“我只想有所成就。”
他还不习惯喝醉,两人在公路上歪歪扭扭地开了半小时之后,她终于让他靠边,换了她来开。
与太阳能驱动的三轮蹦蹦车相比,这辆化石燃料车可显得笨重多了,但有着野兽般强劲的引擎。萨拉特不时会踩踩油门,只为倾听古老的机械咆哮的声音。
他们回到她家时,已是夜里。
到家后,她在后院里看见了卡琳娜和西蒙。西蒙坐在一把厨房椅上,对着河面,头上扣了一只银碗。卡琳娜正小心翼翼地沿着碗边剪去碎发。她在树上挂了几只纸灯笼,烛光透过纸孔投下光斑,宛如片片雪花。西蒙在笑,卡琳娜用剪刀凉丝丝的把手清扫他后颈上的碎发时,他就在座位上扭来扭去。
“我姐呢?”萨拉特一开口,吓了他俩一跳。卡琳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说,“下午跟她那个领航员朋友一起走了。我猜大概是去奥古斯塔了。”
萨拉特示意保姆进屋:“去给他弄点晚餐。”
“行,”卡琳娜说,“我一给他剪完头发就去。”
“不,马上去。”
卡琳娜放下剪刀。萨拉特在保姆眼中读到一丝怨毒,于是她抱以同样的态度。卡琳娜离开时,西蒙回过头来看她。“别担心,乖乖仔,”她说,“我去去就来。”
直到不知还能看什么了,西蒙才把目光投向妹妹。她觉得他看上去十分可笑:坐在院子里,头上扣了个碗,活像个假扮太空人的小男孩。
“她想把你变成小孩,”萨拉特说着,把碗扔到一边,“她把你当小孩对待。但你喜欢这样,对不对?”
西蒙什么也没说。她扳过他的脸,让他对着河面,开始动手剪他的头发。她本想把碗的形状剪掉,但卡琳娜已经把他的发型整个儿剪坏了,弄得她别无选择,只好接着剪完。
“她不是家里人,知道吗?”她在哥哥耳边低语,“她或许对你不错,但她不是家里人,她是外人。外人能干出什么,你最清楚了。”
她躬身跟哥哥说话时,闻到他改变了的体味,离开佩兴斯后,他闻上去就是这股味道。她觉得那味道酸腐恶心——像坏掉的牛奶。她试图回忆他过去的气味,住在营地时的气味。
她回想起,有时他跟反抗军出勤回来,人会醉醺醺的,而她会捕捉到他身上的怡然酒味,但那都是临时的,掩盖了他本身的体味。他真的有过另一种气味吗?他过去闻上去是不是跟她、跟达娜一样?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并且,就在她竭力回忆从前那个尚未丧失自我的哥哥时,她发现自己在生他的气。怪他没有死在佩兴斯。要是他当时干干净净地去了,像与他同赴刑场的人一样,她就能永远怀念他,怀念一个烈士,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变成木偶——一个一脸目瞪口呆的玩物,身边围绕着溺爱他的保姆和愚蠢的寡妇。她曾经的哥哥,如今仅剩一具空洞的躯壳。现在的他,有辱她对他的记忆,也驱走并埋葬了过去那个俊朗、骁勇的男孩。
他真该死掉。
她想得入了神,没注意西蒙在哭。他没哭出声,两眼还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借着灯笼漏出的雪片般的微光,她能看见闪烁的泪花。
“怎么了这是?”她说,“连自己妹妹都嫌弃是不是?就愿意相信外人是不是?跟你根本不知道底细的女人在一块儿才开心是不是?”她说着说着,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高,也很清楚这些话能传到屋里,但她毫不在乎。“她都不是红区人。她爸妈还住在北方呢,还跟蓝军在一起。就是害你变成这样的蓝军,杀害爸爸、妈妈的蓝军,每天都残杀、凌辱我们同胞的蓝军。你还喜欢她?还喜欢她胜过自己的亲妹妹?”
直到哥哥开始放声大哭,一边用手挡脸,一边躲闪,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扬起手,准备抽他了。
萨拉特把剪刀往地上一扔,冲进屋里,与站在厨房里的卡琳娜擦肩而过,跑进姐姐的房间,砰地关上门。她躺在姐姐空荡的床上,身上柔软的被单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被单上的气味属于某种美好的事物——像柑橘,又像茉莉润肤乳。而这气味也属于达娜,属于她的秀发,她的肌肤,她的气息。
那是萨拉特自幼就熟知的气味,切斯特纳特一家的气味。
破晓前,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起初还以为是达娜,但来的却是卡琳娜。
“你怎么还在这儿?”萨拉特问,“你现在都在这儿过夜了?”她尖刻地笑道,“你都跟他睡在一起了?”
“萨拉特,外面来了个人,”卡琳娜没有回答,直接说,“说是跟你姐姐有关。”
萨拉特一听,还没完全清醒,就夺门而出。她在车道上见到了布拉格手下的另一个男孩。他垂着头,仿佛做错了事。
“说话,”萨拉特说,“她出了什么事?”
“是‘鸟’。”男孩喃喃地说。
他们驱车来到离奥古斯塔不远的地方。快到医院时,她看见路旁有轰炸的痕迹。
一群附近镇上的居民聚在车辆扭曲的残骸周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惨景。那是三辆小车和一辆大巴的残骸。大巴损毁严重,但车身还没散架,而那几辆三轮蹦蹦车则完全迸裂,像签语饼似的彻底变了形。路面被炸出一个坑。
他们开往最近的医院。与其说那是医院,不如说是一间诊所,面积只有餐馆大小,战前曾是一座兽医院。死伤人员的家属把入口和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身旁,是“反抗军联盟”的军人,被亚特兰大派来记录伤亡情况。萨拉特一面推开人群,一面高喊着姐姐的名字,直到小亚当·布拉格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带进诊所深处的一个房间。
他们从大片死者和垂死之人身旁经过,场面静默而壮观。那辆大巴运送的是从南卡罗来纳蓝区边境上回来的南方民工。他们受雇修补北方一侧的隔离墙,这是亚特兰大和哥伦布达成的秘密协议之一。这项工作高度危险,薪水微薄,合众国那边没人愿意做。
男男女女都躺在地上,身上盖着带血的白布,身旁围着一众亲属。护士和医生人手太少,根本忙不过来,他们在病人之间辗转,神情沮丧而无奈。
她找到姐姐所在的房间。进屋前,她听见小布拉格似乎在跟自己说着什么——“这纯属走了背运!”他说,“那些玩意儿都失控多少年了。”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
她进屋后关上门,把痛苦的呻吟和哭号都挡在外面。
床上的女孩膝盖以下全没了,她身下的床单和盖在身上的毯子都被鲜血染得殷红,那颜色是如此深暗,有些位置甚至成了黑色。她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下来,露出灼伤起疱的皮肤。
萨拉特站在姐姐床前,用手抚摸着达娜大腿上的皮肤。她摸到好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应该是有人试图给伤口止血时留下的。她看见姐姐额头上用炭笔做了记号——“3点49分”,绑止血带的时间。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副胸膛起伏的样子。她看见姐姐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嘴唇。
“会没事的。”萨拉特说,但这话却仿佛不是她说出来的,它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像是谁在借她之口,“会没事的。跟我待在一起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医用酒精的味道。
萨拉特双膝跪地,把头埋在姐姐胸前,达娜与她十指相扣。
“漂亮姑娘,”达娜说,“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接下来那周,萨拉特只回了一次家。她给达娜的房间上了锁,并禁止卡琳娜靠近。此后再没踏进家门一步。
她睡在屋外,有时会到那间木屋里去,有时则直接睡在河岸边潮湿的泥土上,这里紧挨着卡琳娜好不容易种出几株粮食的那一小块菜地。夜里,她常做着溺水的梦。
她把姐姐的骨灰撒进了萨凡纳河。一个月后,蓝军终于找到了萨拉特。一天夜里,她听见树丛里有什么响动,像是手扶树干或脚踩泥土的声音,很轻、很远。夜色沉静,其中裹挟着一丝呢喃。多年后,她才回想起来,木屋墙上曾出现过一个游移的红色光点。接着,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储气罐蹦蹦跳跳地落了进来,屋里霎时变得喧嚣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