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夜,我们都很郁闷,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带上月饼、柚子(我们自己爬到树上去摘的)、橘子和汽水,来到操场上。
雷满是第一个来的,他是一个黑黑的大个子,是我们所有人的首领,虽然看起来很可怕,但心地善良,人也很热情。
然后是陆华和陆羊兄弟俩,他们很聪明,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吹牛。
老丘第三个来,他个子矮矮的,但是力气很大,人也老实。
最后一个来的是黄志坚,他身材矮小瘦弱,胆子也很小,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他的水性很好。
我们把带来的东西都摆在操场的草地上,但是因为没有月亮,四周黑乎乎的,虽然我们点起了蜡烛,还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很多玩艺儿都不能玩,大家待着很郁闷,连月饼也变得不好吃了。
雷满说:“我们把月饼往天上扔祭月吧,说不定月亮吃了我们的月饼就愿意出来了。”
大家都说好,基本上雷满说什么大家都会说好,只有陆华和陆羊兄弟俩偶尔会反对。
于是大家都拼命把月饼往天上扔,但是把月饼都扔完了,月亮还是没有出来。
陆华说:“这样没有用,月亮可能不在天上。”
雷满说:“那你说它在哪里?”
陆华说:“我觉得它可能躲在井里。”
雷满说:“怎么可能,每一次它都是在天上出现的。”
陆华说:“怎么没有可能,有一次我就看到它出现在井里。你们想想看,它那么亮,天上又没有什么遮挡,如果它一直在天上,那我们就肯定能一直看到它,只有它躲在井里的时候,我们才会看不到它。”
大家都沉默了,觉得陆华说得好像有道理。
陆羊说:“我觉得我哥说得很对。”
老丘说:“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陆华说:“我们应该去井里把月亮捉出来,不能让它偷懒。”
陆华说完,大家就面面相觑。
雷满说:“那谁下到井里去捉月亮?”
大家都看黄志坚。
黄志坚的小脸瘦瘦的,瑟缩着,“井很深的,而且水也很冷。”
陆华说:“你还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现在就是需要你为人民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时候,我倒是想下去捞月亮,但是我水性不行,如果我有你那么好的水性,肯定像黄继光、邱少云一样,自告奋勇,冲锋在前!”
雷满也说:“是啊,只有你有那么好的水性,那个井很深,只有你能潜下去,你放心,我家柴房里有很长的麻绳,我们可以把麻绳绑在你的腰上,你没有力的时候,只要用力拉一拉麻绳,我们就把你拉上来,老丘的力气很大,拉你上来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雷满回家去拿麻绳,其他人直接到井边去等他。
黄志坚说:“能不能让我回去跟我爸说一声?”
陆羊说:“你蠢啊,你回去告诉你爸你爸还能让你出来吗?”
黄志坚就不吭声了。我们就往井边走。
我们在井边等了大约有十分钟,雷满拿着麻绳来了,在此期间黄志坚一直想找借口不下井,但是都被我们义正词严地驳斥了。
我们把麻绳绑在黄志坚的腰上,又反复地拉紧,保证麻绳不会脱落。
黄志坚一直在发抖,“还是算了吧?水很冷的啊!井里面又那么黑,说不定还有蛇……”
陆华说:“你还是不是革命战士?瞧你那胆子,连姑娘都不如。”
陆羊说:“姑娘都比你胆子大,我看你的胆子是连兔子都不如。”
但是黄志坚哭起来了,“不要啊,爸爸啊,妈妈啊,我要回家,我不要下井去捞月亮。”
陆华向雷满使了个眼色,雷满就说:“动手!”
于是我们就抬脚的抬脚,抱腰的抱腰,抱头的抱头,把黄志坚扛起来,“咕咚”一声,扔井里去了。
井里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水打在井壁的声音,后来连这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们好像等了很久,也可能是那里实在太黑了,让我们产生了错觉。
雷满说:“怎么回事,老丘,他在下面拉绳了吗?”
老丘很专心地两手抓着绳子,随时准备着要把黄志坚拉上来。他摇了摇头,但是雷满看不到。
雷满吼:“老丘,他到底有没有拉绳子叫我们拉他上来!”
老丘吓了一跳:“报告,没有!”
雷满发愁了:“怎么回事?”
我们就都坐在井边等,好像又等了很久。四周静得瘆人。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鸟叫,陆华和陆羊兄弟俩都吓得跳起来。陆羊说:“我妈说这里有鬼的。”
大家更加害怕了,因为墓地其实离这里真的不远。
这时候陆羊尖叫了一声:“看呀,那是什么!”
远远地,从黑暗的远方,飘来一丛青白的火光,火光越飘越近,摇晃着,好像还发出了哭泣声。我们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鬼呀!”陆华高声大喊,转身就逃。陆羊也跟着陆华转身跑。雷满犹豫了一下,也跑走了。只有老丘还在一心一意地抓着绳子,对鬼火不闻不问。
突然,老丘觉得绳子被用力地向下拉了一下,他赶紧双手轮换着拼命往上拉绳子。听到一声巨大的水响。老丘低头喊:“黄志坚,你怎么样?”
黄志坚在下面喘着气,喊:“喘……不……上……气了!”
老丘喊:“你还要下去不?”
黄志坚气匀了一些,喊:“下,我……看到它了,井下面……被它照得亮亮的,你……让我喘一下气,等下我再拉绳子,你就赶紧……把我拉上来。”
老丘喊:“好!”
黄志坚又问:“他们呢?”
老丘喊:“他们怕鬼,都跑掉了。”
黄志坚喊:“他妈的全都是假革命!”
老丘喊:“是呀!”
黄志坚喊:“我下去了!”
老丘喊:“好!”
老丘就听到水又响了一声,黄志坚又潜下去了。他就一心一意地抓紧绳子,就拍绳子从自己手中溜下去,这样可就不能把黄志坚从井里拉出来了。
好像也没有等多久,老丘就感到手里的绳子被谁一抽一抽地往下拉,他就像刚才那样,两手轮换着拼命把绳子向上拉。
但是这一次比刚才重了很多,虽然老丘的力气很大,但是拉起来还是很吃力,麻绳很粗糙,很快就把他的手磨出血了。他心里想着:不能松手,不能松手,一定要把黄志坚拉上来!
可以听到井水在一波一波地冲撞着井壁,随着绳子被渐渐地拉起,从井下也慢慢地透上来白色的月光,最初只是淡淡的光华,渐渐就变亮了,从灰白,到银白,又到乳白。
老丘的双臂酸痛,两手全是血沫子。“啊……!”他高声大喊,使出了吃奶的劲,只听到“哗啦”的一声巨响,黄志坚和月亮都出水了,月光猛地从井下喷射出来,老丘的眼睛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老丘只觉得手里的绳子一下又重了数倍,应该是因为黄志坚和月亮都失去了水的浮力支持,所以变得更重了。
黄志坚在下面喊:“老丘,加油啊,还有一点点就出井了。”
但是老丘已经没有力了,手怎么也抓不住麻绳,麻绳从他的双手向下溜。
黄志坚急了:“不要松手啊老丘还有一点点!”
老丘把麻绳缠在自己背上,双脚撑住井壁,“唷哟……”他用力,又把黄志坚和月亮往上拉了一点,但是再也没有力气了呀,他跟月亮僵持着。
“不……行了,我……没……有……力了!”
黄志坚看着自己又一点一点地往下落,月亮死沉死沉的,就是不愿向上飘,总想回到井里去。
黄志坚气得把手拼命在月亮上拍打。
老丘突然觉得手上一轻,有人在帮他往上拉绳子,老丘转头看,原来是雷满回来了。
雷满吼:“看什么看,还不快拉!”
有雷满帮忙,黄志坚和月亮很快都被拉上来了。
黄志坚浑身都湿透了,他双手死死地抱着那个银白的浑圆满月,直到出了井,月亮还是死沉死沉的。
黄志坚喊:“怎么办,它还是不愿向上飘!”
老丘喘着气:“我们帮你……帮你,把它往天上推!”
三个人就把手伸到月亮下面,三个人,六只手,“一二三”,推呀!三个人一起用力,把月亮往天上推。
这银白的美丽的满月呀,终于飞上了天,但是它仍然徘徊着,不愿往更高的天空飞去,似乎还留恋着井底的世界。
三个人一起驱赶着它:“快飞呀月亮!快飞呀月亮!飞到高高的天上去呀!”
月亮犹豫着,徘徊着。这时候,那丛青白的鬼火飞了过来,它的光亮在月亮的映照下仿佛变成了黑色,它在月亮的上面飞舞,月亮终于受不了它的引诱,慢慢地往更高的天空飘去,随着它的升高,它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大,因此在三个人看来,它始终都是跟井里的月亮一样大似的。
三个人一直仰头看着月亮,看它升到了最高的天空上,月华洒下来,世界变得美极了。
三个人仰头看了很久,终于有一个人说:“好了,回去吧!”
另外两个人也说:“好,回去吧。”
他们就把麻绳收拾收拾,排着队回家去了。
那是我过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个中秋节,我叫黄志坚,我很自豪,因为我曾经从深深的井底捞起过月亮,并和我的朋友们一起把它送回了天上。
2015年9月27日,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