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雷神

——献给我的国王,我爱他!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外公是一个雷神。

那时我们还住在“团结”,那是一座农场下的分场。沿着354国道,从南宁往西走七八十公里,向右拐进一条村道,再往前走几公里,就是团结分场了。那条村道那时还是黄泥铺路,上面撒着细细的沙粒,自行车走在上面“沙沙”地响,村道两旁是密密的松林,夹杂着枫树和苦楝树。沿着村道走不到一公里,就可以看见大片的橙果树了,如果是四五月份,正是开花的季节,可以闻到微风里淡淡的甜香。橙果的花是青白色的,碎碎的,跟它的香是一样的颜色和形状。村道横贯过橙果地,村道与橙果地之间是高高的柠檬桉树,这种树有淡青色的树皮,夏天的时候树皮变干变硬脱落在地上,是很好的引火物。有时会有人爬上高高的树顶,割下柠檬桉的叶子,又在树下支起锅来熬油,它的叶子是像手指那样的长条形,但是略宽,藏青色,有一种刺鼻的香味。在接近橙果地的边缘,村道分叉了,直走可以到苗圃队,左拐是四队,我很少去。记得那里有一道独木桥,桥旁是磨坊或者发电站,右拐再左拐,就是一队。我外公的家在一队的坡顶上,那是农场为职工们建起的标准住房——全是一栋栋青瓦白墙双坡顶的平房,排在路的两边,我外公住在其中最靠近路边的一套:进去是一个长长的客厅,左边是三间卧房,有两间有窗子,有一间没有,客厅和卧室的地上都铺着水泥,从客厅正对着进去原本是厨房,我外公把那里变成了一个洗衣洗碗还有洗澡的地方,有水龙头和大水池,还有洗澡间,然后在房子靠近路的一边建起了披屋作为厨房,厨房里有长长的灶台,有一只黄猫总喜欢在炉灰里睡觉,有一条黄狗总喜欢追着黄猫跑,从屋梁上垂下钓钩,上面挂着篮子,篮子里有一些不想被老鼠偷吃的东西,比如咸鱼或萝卜干。

外公做豆酱是一把好手,夏天把黄豆铺在大大的竹匾上,在屋檐上晒着,不久就生起了白毛。外公还养鸽子,养羊,不过他在生产队负责的工作却是养猪。

羊圈在院子里,院子没有篱笆,用矮矮的冬青树围起来,但是并不严实,客人随时可以从冬青的缺口处进来。院子里有油梨树,有番石榴树,有龙眼树,有柑果树,有石榴树,有青菜。羊圈在院子靠路边的一角,用草和木头搭建起来的是一个吊脚的小屋,羊的粪便落在羊圈下面,有一个三级的小木梯搭在那里,好让黑羊们每天早上从羊圈里出来——嗯,那些羊全是黑色的,长着弯弯的角,长长的胡子,“咩咩”地叫着,眼睛是黄色的。

外公有时会带着我去生产队的猪圈,他养的猪总是瘦瘦的,长着长长的黑鬃,跟野猪似的。但是他放羊的时候从不带上我,有时我会追着豆豉一样的羊粪去寻找我的外公,一直沿着村道走出去很远,走到密密的松林边,那些粪便忽然就消失了,我一直没有找到过我外公放羊的地方。

我深信外公就是在这密密的松林里放羊的,我深信在这松林里的某一处地方,隐藏着巨大的草原,那里长满了青草,而外公的黑羊们就在那里啃草吃。我大着胆子深入到松林里去,里面生着松萝、茅草、羊齿蕨、麻疯草、桃金娘、噼啪筒果、毛毛虫和荆棘,我找了很久,但是没有找到外公,只找到一个驼着背的正在用竹笊篱扒松毛的老女人,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出来。

但是到松林里去了几次之后,我就不再害怕了。从仲夏到初秋,我一边在松林里寻找外公,一边摘桃金娘的果实吃,那是一种椭圆形的小果,顶着皇冠一样的小帽子,成熟的果实是黑紫色的,里面有细小的籽,我常常一边往松林里走,一边从矮矮的桃金娘树上摘果吃,直到我的嘴唇和舌头都变成黑紫色还不罢休。

有时候我会听见羊的“咩咩”的叫声,但或许只是我的幻觉,因为每当我追随着那叫声去寻找的时候,总是一无所获。我在松林里转圈,最后不得不放弃,直到可能是我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我才很偶然地在松林里发现了他,或者应该说是“它”,不过我觉得还是用“他”比较好。他没有穿衣服,他的皮肤是青色的,背上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光秃秃的三角形的头颅,鸟一样的黄色尖嘴,青色的眼睛又大又圆,而且还鼓出来,他的手和脚都细而长,像树根一样,他从松林里飞起,扇起大片的松毛,突破松枝和松针的围困,如同火箭一般地升上蔚蓝的天空,转瞬间就消失在天边了。

我觉得我一定打扰了外公放羊,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然而外公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赶着羊群回来,看到我的时候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生我的气,但是我想假如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别人他其实是一个难看的妖怪,那么他大概就会原谅我吧。

当时我还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妖怪,而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雷神,直到有一天,他带回一套小纸片给我,那是他到锣圩(距团结分场大概五公里的一个大镇子)去赶集回来买给我的,就是那种上面印有各种人物的小纸片,有时是《西游记》里的各种妖怪,有时是《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有时是岳家将或者杨家将……他买给我的是一套印着各种神仙的小纸片,大概有二十多三十张,其中的一张上面印着的那个怪物跟我在松林里看见的那个长着大翅膀的家伙一模一样,那张纸片边上还印着两个字,我猜想那必定是这个神仙的名字,于是我假装毫不在意地去找我的其中一个阿姨——我一共有五个阿姨——我一张一张地问她这些纸片上的神仙的名字,她一边在一个大铁盆子里洗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告诉我这是麻姑、那是吕洞宾什么的,直到我拿出那张纸片来,我很害怕她会突然不告诉我这上面究竟印的是谁,但是她瞟了一眼,就肯定地说:“这是雷神。”我又问:“雷神是什么?”她说:“雷神就是专门在天上打雷的。”于是我满足了,带着小纸片走了。

啊,我亲爱的外公,我是决不会告诉别人你是一个雷神的。

有时候外公也会带我去打鱼。他身材高大,秃顶,长着一个大大的蒜头鼻,留着山羊胡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背着渔网走在前面,而我则背着鱼篓子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去五队的路边有一个小湖,外公常常在那里打鱼,湖的周围长满了高高的柠檬桉树,它们的身材又细又直,像一群不穿衣服的少年,不过我从来就没有注意过这些树,我只关心外公又网到了什么鱼。他把渔网撒出去,渔网张开来,铺到水面上,又在锡块的带动下往水里沉去,外公站在水里,水没到他的膝盖上,他脚下的烂泥“汩汩”地冒着泡,他一边抖动渔网一边把渔网收回来,我可以看见鱼在渔网里扑腾,溅出水花,甚至可以闻到那清新的鲜鱼的腥香,当然有时候也会网到一些田螺或是小虾米,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只烂鞋或是一个破罐子。每当我们网到鱼的时候,我都很高兴,外公让我帮他把渔网里的鱼拾起来,扔进一个鱼篓子里——鱼篓子的口子有竹篾,形成一个开口向上的漏斗,所以即便把鱼篓子放在水里,鱼也不会跑出来。

有一次我们还捕到了一尾红鲤鱼,它有我的巴掌那么大,全身从须子到尾巴都是红色的,鳞片里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金色,真是漂亮极了,我央求外公不要杀这条鱼,我要养它,外公答应了。我把它养在一个大陶罐里,那个陶罐原本是外婆用来做酸菜的,后来陶罐缺了口子,她就把陶罐扔在油梨树下,陶罐里原本就有多年积下来的雨水,里面长着绿藻和孑孓,养鲤鱼是正好,我每天又用蚯蚓和米饭来喂它,就这样养了大概有半个月。有一天下起大雨来,我就没有去幼儿园,家里只有我和外婆,外婆在厨房里,我一个人无聊地坐在大门边屋檐下的大石臼里,雨哗啦啦地下下来,把天地都遮住了。在雷声中,我看到那油梨树下的陶罐突然摇晃起来,一忽儿快,一忽儿慢,我感到非常好奇,忽然那陶罐剧烈地抖动起来,我急忙站起来向外冲,雨水打下来,把我的眼睛打得都睁不开了,我一边用手遮挡雨水,一边向油梨树下跑去,但是没有等我靠近,陶罐就四分五裂了,陶罐里的水炸开来,像一朵开在雨里的巨大牡丹,从这朵牡丹的中心冲出一个怪异的东西,长长的,有脚,有鳞片,像蛇,又不是蛇,它是金红色的,即使是在雨里这颜色仍然像火一样灼人的眼,它逆着雨水向天上冲去,如同一道闪电,转瞬即逝,只在我的视网膜上灼下一道刺目的红影。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外婆一边咒骂我,一边给我换被雨浇得湿透的衣服,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油梨树下破裂的陶罐,对于她来说,除了我,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她瘦小,老了之后有些驼背,长着一个稍微有些鹰钩的尖鼻子,目光有时会突然变得阴鸷,但其实她是一个极其慈祥的女人,无条件地溺爱着我,也无条件地溺爱着我之后的她的每一个孙子和孙女。她不识字,但是对数字极度敏感,能够以极快的速度心算。从十六岁到五十岁,她一共生下了十一个子女,其中最大的两个夭折了,长大的九个中,其中三个是我的舅舅,五个是我的阿姨,还有一个是我的母亲。


我始终都记得那个早晨,天有点阴,外婆正准备送我去幼儿园,外公正准备到养猪场去,小舅已经到学校去了,别的舅舅和阿姨们也已经出工去了。这时家里来了三个穿绿衣服的年轻人,两男一女,女的腰上还扎着皮带,一开始我是很高兴的,在家里跑来跑去,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但随后我就有些失望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而且他们似乎很不客气,虽然进了屋,但是根本就不愿意坐下来,他们严厉地跟外公说着什么,然后就把外公带走了。他们把外公夹在中间,四个人一起往场部的方向走去,我以为外公很快就会回来,但是一直等到我去幼儿园了,外公还没有回来。等到我从幼儿园回来了,外公还是没有回来,等到我睡了一觉,再一次要去幼儿园了,外公仍然没有回来。最初我是欢喜的,因为我觉得家里没有外公我就更自由了,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什么东西,比如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吃番石榴了,一直吃到我的大便屙不出来,蹲在树下哭喊着叫外婆的时候为止。但随后我就感到郁闷了,因为这样就没有人带我去猪圈看那些猪,也没有人带我去打鱼了。现在是我的二舅放羊,他倒是愿意带我和他一起去放羊,但是他并没有到松林里去放羊,而是换了一个方向,跑到山脚下去了,那里有许多坟墓,我去了几次之后,就不想去了。

我问那些大人,外公究竟到哪里去了?但是那些大人都说大人的事情你不用管,又说外公很快就会回来。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外公似乎很多很多天以后都没有回来,直到我几乎要把他忘记了,他仍然没有回来。但是或许是因为我太小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幻觉,或许外公离开得也并不久,可能只是几天,或者十几天,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有些把他忘了。我找到了新的乐趣,比如跟我的小舅去捉蟋蟀,或者跟别的小朋友玩捉迷藏和拍皮球,或者骑着那辆外公做的小三轮车,费力地爬到家门前的坡上去,又“呼呼”地冲下来。

在外公还没有回来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小舅放学回来,说要带我到场部去看一样奇怪的东西,我就跟着他去了。场部离外公家不远,顺着大路走下去,不要右拐,而是一直走进一条小路,经过米糠厂和大池塘,就是场部那是四排平房,围成一个正方形。我们是从场部的后面进去的,那里有一个口子方便生产队的人进出,场部的大门开在正对着大路的另一边,我从来就没有从那里进过场部。那时场部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了,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都围在场部角落那间有铁门的房前,那间房子平常是用来关坏人的,小舅一边和别的人打招呼,一边带着我走过去,他把我举起来,让我从窗户的铁格子往里看。一开始是一片黑暗,随后我的眼睛调整过来,我看到房间的角落里趴着一个东西,还闻到一股野生动物才有的气息,我再把眼睛往里凑近一些,于是我就看到了那对巨大的翅膀——那怪物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认出了那双眼睛,在阴暗的用来关坏人的牢房中,那双眼睛里闪着火一样的青色光芒。我发起抖来,从小舅的双手间挣脱,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往家里跑。我觉得外公这回一定要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突然深刻地感觉到了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然而我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救出外公,我跟所有人说那其实是我的外公,央求他们把他放出来,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只好每天都跑到场部去看他,并给他带去水和米饭,但他从来都是不吃也不喝。我想场部那些人大概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他,或者是他们在等着总场的人来把他带走,总之在那几天里,他一直都被关在那里。我看着他那巨大翅膀上的羽毛渐渐脱落,露出青色的遍布毛孔的皮肤,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黯淡以至于绝望,看着他突然振翅而起,又被紧锁在脚上的铁链无情地扯下来,他身上的野生动物的气息渐渐没有了,我现在只能闻到越来越浓重的腐烂的气息,我尝试着在没有人的时候拿铁棍去撬那个窗户,但是根本没有用,有一次还被一个大人发现了,把我从窗户上扯下来,骂了我一顿。

然而我还是打算再试一次,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方法。那是我从外公买给我的小纸片上发现的,我看见那个纸片上的雷神是一只手拿着锤子、一只手拿着凿子的,而且还有一道闪电从凿子的尖端射出来,我想如果我把锤子和凿子找出来,从窗格子里扔进去给外公的话,外公或许就能发出他那吓人的闪电和雷声,轻易地挣脱那条锁住他的铁链。我知道外公的锤子和凿子是放在他床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我把它们取出来,锤子和凿子都是铁做的,锤子有一个油黄的木柄,非常沉,我把它们装在一个画着红太阳的布口袋里,很费力地拎到场部去。我找了一个大太阳的中午去,那时大家都午睡了,我爬上窗台,把锤子和凿子从窗格子里塞了进去,我听到了铁器落在水泥地板上的脆响,然而外公并没有动,也没有看我,他趴伏在地上,仿佛就快死了。我一直等着他把锤子和凿子拾起来,但他始终都是那样地趴伏着,直到两点钟,有人到场部里来了,我只好从窗台上跳下来,一溜烟跑了。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我觉得那锤子和凿子一定是没有用的,或许外公有专门的用来打雷的锤子和凿子,但是我并没有找到,我在家里疯狂地翻找,但是并没有找到别的锤子和凿子。外婆无可奈何地跟在我的身后收拾屋子,直到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深夜里下起了雨,很大,敲得屋瓦噼里啪啦乱响,我被惊醒了,迷茫地从床上坐起,随后我就听到了那一声霹雳,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这回连外婆也醒了,她以为我是害怕了,就搂着我,然而我挣脱了,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出去,推开门,站在屋檐下,望着不时被闪电照亮的天空。

雷声不断地响着,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滚过,在此之前,在外公被关在场部里的日子里,无论雨有多大,都是没有雷声的,然而这回雷声终于又重新响起了,闪电不断地撕裂天空,打在大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也出来了,站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望着天空,望着那些美丽而又残忍的闪电。终于雷声止息了,闪电也消失了,然而雨仍然很大。就在我和外婆都准备进到屋里去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巨大的扑翅声,雨水打着旋扑过来了,随后他就出现在了屋檐下,缓慢地拍打着双翼,悬在空中,向我递出了锤子和凿子。他的眼睛里重又燃起青色的火焰,他的双翅上的羽毛是丰满的,就如同我第一次在松林里见到他时的样子。我接过了锤子和凿子,然后他又递给我一样东西,是一块黑色的小石头,我也接过来,然后他就缓缓地退着向外飞,雨水再一次扑过来,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我转身,看到外婆,我想外婆一定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如同她以前早就经历过一样。

外婆告诉我,那块黑色的小石头,是雷公石,那是一块坚硬的黑色三角形小石头,放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跑过来说场部里关着的那个怪物已经不见了,关怪物的牢房屋顶被劈开了,屋子里像被火烧过一样,场部院子中央那棵大梧桐树也被劈倒了,砸坏了几间房子,幸好因为是晚上,所以没有伤到人。我们都跑到场部去看,那里一片狼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黄的气息。

第二天,外公就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衣服破了,身上还有一股因为多日不洗澡而产生的臭味,但是精神还好。舅舅们把他离开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外公沉着脸,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到那时为止,我都以为我的外公就是那个长着巨大翅膀有着青色皮肤的像鸟一样的雷神,然而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幼儿园教室的课桌上和别的小朋友们一起午睡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尖利的类似鸟鸣的叫声,我悄悄爬起来,跨过小朋友们的身体,走出教室,原来外面已经刮起了风,乌云压在树顶上。从幼儿园院子中间的那棵高大的油梨树上再一次传来鸣叫声,我抬头看去,看到他隐身在油梨树浓绿的枝叶中,他看到我出来了,就从油梨树上跳下,蹲在院子中间,他的巨大双翼已经收起,露出瘦骨嶙峋的双肩,他摆了摆头,示意我爬到他的肩上去,我战战兢兢地爬上去,又害怕,又满怀着好奇,这时候我已经怀疑他其实并不是我的外公了,因为外公对我总是很严厉,决不会允许我坐在他的肩上。我搂紧他的脖子,问他:“你不是我的外公,是吧?”他回过头来,眨了眨他巨大的鼓突的眼睛,似乎对我居然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很奇怪。他点点头,又摇了摇脖子,好看看我抱紧了没有,接着他就从地上站起,并将收起在背上的巨大双翼缓缓张开。风猛地变大了,他仰起头,似乎在感受风的方向,他翅膀上的羽毛在风里轻快地翻动着,像一层层细浪,他慢慢地扑打双翼,突然向空中一跃,我就尖叫起来,拼命地抱住他的细细的脖子,因为我忽然感觉到我已经离开了大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向他的身体上压去。我们斜着飞向天空,幼儿园的屋顶迅速地向下跌落,接着是我外公家的屋顶和厨房那红砖砌的烟囱——我总是通过它有没有冒烟来判断外婆究竟在不在家,接着我又看到了场部那方形的院子,然后,是我和外公去打鱼的那个小湖,还有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橙果地和从国道边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密密的松林,有很长的一阵我以为并不是我们在飞起而是大地在离我们而去……随后就是突然的黑暗——我们已经飞入了乌云之中,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带着我冲出了乌云,从黑暗里一下跃入了阳光之中。强烈的阳光灼得我睁不开眼,他似乎也并不喜欢阳光,迅速地转了个圈,又带着我俯冲入黑沉沉地正在不停地翻涌的云海中,我们一直不停地向下俯冲,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的重量了,我觉得我仿佛是一个飘浮于云海之中的泡沫,随时都有可能被风裹挟着冲上天空,终于我们再一次冲出云层,看到了被乌云笼罩的苍绿色与土黄色间杂的大地。

他在午睡时间结束前把我送回了幼儿园,他降落在幼儿园的院子里,让我自己从他的肩上跳下,然后他就飞走了。我刚走进屋里没多久,雨就下下来了,雷声由远而近,隆隆滚过,闪电像蛇一样地蜿蜒于天空之上,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我一直以为外公回来之后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但是不久之后,又来了三个穿绿衣服的人,他们再一次把外公带走了,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比上一次的还要严重,因为上一次舅舅和阿姨们都还比较镇定,而这一次他们都慌张起来,在家里彻夜商议。我并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是不断地听到他们说“特务”“反革命”之类的词。我知道什么是“特务”和“反革命”,他们都是坏人,在连环画里总是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可是外公怎么可能是“特务”和“反革命”呢?首先长得就不像嘛!第二天一早,大舅就穿得整整齐齐地出门去了,每次他穿成那样子就意味着他要到总场去办事,外婆昨晚上就已经准备了今天要带给外公的东西,有换洗的衣服和下饭用的咸菜和豆酱,大舅把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大纸箱里,又拎上一个半旧的上面有闪闪发光的天安门的人造革包,就出门了。

下午大舅回来了,脸色阴郁,看得出情况并不好,我听到他说“明天就要游街”,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因为之前已经有人到总场去游过街了,二舅也带我去看过,因此我知道游街是怎么回事。那些被游街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他们都戴着丑陋的高帽子,脖子上还挂着大木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所犯的罪,还画上了大大的红叉,我和二舅曾经愤怒地向这些被游街的坏人扔过石头,吐过口水。然而突然之间我的外公就变成了“特务”,变成了“反革命”,也要去游街了,我一想到外公要被那些人扔石头、吐口水,就闷闷不乐。

第二天一早,大舅和二舅就出门去了,这一次他们穿的是劳动时穿的旧衣服,什么也没有带,下午他们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脸上还带着伤,大舅说他们被人认出来了,被人说是“反革命的后代”,有人来推他们,还有人朝他们吐口水。当天晚上小舅带我去捉蟋蟀的时候,又跟人打了一架,因为有人说外公是“特务”,是“美帝的走狗”,小舅就跑上去打那个人,结果招来了群殴,小舅被打得差点儿回不了家。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坚信我的外公绝不可能是“特务”或“反革命”,更不可能是什么“美帝的走狗”,我想他一定是被冤枉的,要不然就是在为了革命事业牺牲自己,就像电影里那些地下党一样,他们都假装自己是国民党。但是周围的人,除了我的外婆和舅舅阿姨们之外,却全都坚信我的外公就是一个“特务”,他们不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不得不经过我们家门口的时候都是一阵小跑,甚至于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也不跟我说话了,因为幼儿园里的阿姨都说我是“反革命的后代”,让大家当心我,不要让我做坏事。外婆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不让我到幼儿园去了,原本不用去幼儿园一直都是我的梦想,然而现在虽然不用去幼儿园了,我却更郁闷了,因为即便在家里,也不会有人来跟我玩,我常常把屁股整个地塞进屋檐下的那个冰凉的大石臼里,看着院子里的番石榴树,一坐就是一整天。

然而没过几天,我就连番石榴树也不能看了,因为大舅把它砍了。大舅不仅把番石榴树砍了,他还把院子里的油梨树、石榴树什么的全给砍了,羊圈也拆了,羊们全都被牵到场部去了,鸽子笼也一样,那些鸽子们“咕咕”地叫着,被装在一个大笼子里带走了。虽然后来几天时间里还不断有鸽子又飞回来,但是每次都被大舅捉住再送回到场部去,外婆甚至连酸菜和豆酱都不做了,因为据说这一切全都是外公的“罪证”,特别是鸽子,因为外公就是用那些鸽子来向美帝传递情报的。

那天中午,当我坐在石臼里,面对着光秃秃的院子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那个雷神,我想他一定有办法能救出我的外公。但是我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我想或许我可以到松林去——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他的,而且松林那里也很僻静,他出来见我应该也不会有人发现。于是我就向松林走去。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阳光猛烈,然而我早已经习惯了在灼热的午后出门去玩了,我赤着脚走在沙土路上,那些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轻轻地硌着我的脚板,非常地舒服。

走到了松林后,我却仍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因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我就喊:“喂——!喂——!”我喊了很久,松林里仍然是安静的,但我不死心,一边在松林里乱转着,一边继续喊:“喂——!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转了有多久,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我以前来过这片松林很多次,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我停止了喊叫,一边好奇地张望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突然间松林不见了,我看到一大片草地,这草地中间是凹下去的,明显这里原来是一个小湖,后来干涸了,就变成了草地,我看到草地中间有一只黑羊正在吃草,我认出它来,它是外公养的羊,名叫“大黑”,不知怎么回事它竟然没有被送到场部去而独自留在了这里。大黑看到我,就停止吃草,向我走来,它走到我面前,突然立起来,并且说起话来,它说道:“你是来找阿杌的吗?”我被羊说人话这事情给吓蒙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我才问道:“阿杌是谁?”我还以为大黑说的是另外一只羊呢,但是我的印象中外公养的羊并没有叫“阿杌”的。大黑说:“阿杌就是那个带你飞到天上去玩的雷公。”我急忙点点头,大黑就说:“那你把他给你的那块雷公石给我,我去叫他下来。”我急忙从口袋里把雷公石掏出来递给它——我一直都把雷公石带在身边,大黑用嘴叼住雷公石,把前脚放下来,然后就一跳一跳地往天上跳去,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台阶砌在那里,它越跳越高,终于跳进了一朵白云里,再也看不见了。

我无聊地在草地上转起圈来,突然想起这片草地一定就是外公平常来放羊的草地,以前在我的想象中,这里应该非常大,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然而现在这片草地的大小距离我的想象非常遥远——它大概只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甚至可能还不到,不过这里也足够外公来放羊了,这里的草比外面的草要绿一些,也要肥嫩一些,以前这里必定不时有羊“咩咩”地叫,然而现在这里却是安静的,甚至连风声也没有。

我叼了一根草叶,在草地上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我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立在了我的面前才猛然醒来,他——也就是大黑所说的阿杌,已经来了。他仍然是不穿衣服的,但是这回腰上系了一根草绳,草绳上挂着一个石锤和一个石凿子,他蹲下来,让我像上次一样爬到他的肩膀上,我说:“起飞,去救外公。”他就缓缓地拍动翅膀飞起来了,我又说:“你的锤子和凿子比我外公的差远了。”他就摸了摸腰上,点了点头——他真是一个老实的雷神。

我们沿着国道向总场飞去,总场离团结分场大概有二十多公里,阿杌一边飞着,乌云就一边在他的身后聚集,仿佛乌云是随着我们一起向总场扩张的,风在他的翅尖上呼啸,刮得我的脸生痛,我的眼泪都被吹出来了,就把头埋在他的头顶上,直到他缓缓地降落在总场办公楼的楼顶上,我才把头抬起。阿杌立在总场办公楼那根粗粗的避雷针的尖端上,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总场,在中心广场上有一座用竹子和木头搭起来的台子,上面立着许多红旗,台下聚集着的人少说也有几千,我想那里应该就是他们批斗外公的地方。

这时候乌云已经整个地笼罩了总场的上空,风猛烈地刮着,把台子上的红旗吹倒了,聚集在台子下的人群开始四散去躲雨,但台子上的人并没有离开。我听到有人用喇叭高喊:“不能离开,我们一定要将革命坚持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但是没有人听他的,大家还是在散去。

阿杌从腰上解下石锤和石凿子,握在手中,再一次飞上了天空,他直直地飞入乌云之中,在乌云里盘旋着,突然我感到全身剧烈地一震,一道闪电已经从他的手中放出,那闪电是如此之亮,以至于我的眼睛里除了一大片白亮的光什么也没有看到,随后我就听到了巨大的雷声从我们身边向四周滚去,这是闪电扰动了乌云激起的响声,它比我以前听到过的任何雷声都更雄浑,也更可怕。

我真的害怕极了,只好紧紧地抱着阿杌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头顶上,把眼睛紧紧地闭上。即便如此,当阿杌最终把我放在外公家的院子里的时候,我的眼中仍满是白光,耳里也仍然是雷声隆隆。

外公第二天就回来了,他把我绑在长椅上狠狠地打了一顿,外婆以前在外公打我的时候总是出来护着我的,但是这一次甚至连她也不管我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外公为什么要打我,因为在那一天的批斗大会上,在那场雷雨中,站在台上的总共有二十五个人,其中十个是被批斗的人,另外十五个则是批斗别人的革命小将,这十五个革命小将全部被雷劈死了,而那十个被批斗的人却毫发无损。后来外公再没有被带到总场去,他继续养猪,人们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们,既不过分接近,也决不得罪我们。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杌,也没有见过那只名叫“大黑”的黑羊,外公也再也没有养过羊和鸽子。我们离开了团结,外公渐渐老去,但是身体一直都很壮健,到他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还经常用冷水洗澡,他穿着大大的短裤,站在水泥铺地的天井里,把一桶一桶的冷水从头下浇下去,但是到八十岁的时候,他就真的衰老下去了,他渐渐长出了肚腩和老人斑,耳朵越来越大,耳垂越来越长,鼻孔也逐渐张大,露出里面白色的鼻毛,但他仍然自己上街买菜,当他不满意外婆做的菜的时候,他仍然会自己做菜,他这样子一直保持到九十岁,有一次买菜的时候他摔倒了,跌断了右边的股骨,他去南宁做了接骨手术,在床上躺了半年,终于站起来了,但这时他已经不能自己上街买菜了,他逐渐地不再出门,最多只是拄着拐杖在门前转一转。他订了《参考消息》,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等待邮递员把报纸送来,然后一版一版认真地看,他始终都不用老花眼镜,虽然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耳朵越来越聋,以至于到最后我们跟他说话都必须叫喊着才行。

到九十六岁的时候,他再一次摔了一跤,这回跌断的是左边的股骨,他仍然去南宁做了接骨手术,这一次要好一些,因为麻醉药有了进步,手术不像前几年那样痛苦,他在床上躺了半年,竟然又一次站了起来,不过走路也比以前更困难了,他几乎不再出门,只在有太阳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报纸,他虽然在不断地变老,但我们一直以为他将永远地活下去,至少,也要活过一百岁。

然而他终于还是没有活到一百岁,在九十九岁生日前大概一个月,他死了。孩子、孙子还有曾孙子们全都回来,我们送他到火葬场去,火葬场在县城边上的一片松林里,有一条只容一辆车的水泥路穿过松林,通往那里。

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我们沿着水泥路往回走,车子在松林外等着我们,然而忽然下起了雨,我们就拼命地跑,想在雨下大前赶到车里去,就在我跟着他们向松林外跑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个长长的红色怪物正盘在松林里的一棵老松上,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外公帮我用渔网捕到的那尾红鲤鱼,现在这红色怪物又回来了,现在我已经能够确定它是一条虬龙,我没有告诉别人,独自向那虬龙跑去,它看见我来了,就蜿蜒着在松林里飞起来,但飞得并不快,我知道它必定是在引着我去一个什么地方,就跟在它的后面走,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松林里走了有多久,大雨早已经把我浇得湿透,但我却完全忘了下雨这回事,我们终于在松林间的一块草地前停了下来,我看到一个神奇的景象:在草地中间,正盘着一条巨大的龙,但也不完全是龙,因为他的头并不是龙的样子——是的,他是我的外公,他正在用巨大的龙爪弹动他的肚子,于是响起了雷声,隆隆隆隆隆……“阿公!”我拼命地在雷声里喊,希望他能听到,能看我一眼,“阿公!”但他没有,他开始向天上伸展他的身子,并且缓缓地飞起来,一边飞着,一边还弹着自己的肚子,于是雷声不断地响起,充塞了天地,仿佛无穷无尽,仿佛来自远古。

后来我看《山海经》,才知道我的外公真的是一个雷神,而且还是最早的一种雷神。《山海经》里说:“雷泽中有雷神,龙身人头,鼓其腹则雷。”但是我不知道外公为什么会来到人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像一个普通的人那样生活了一辈子,我把这些事情写在这里,以纪念我的外公,并希望他在天上比在人间要幸福。

2009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