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斯·斯威兰森在乔尔丹诺·布鲁诺天文台专属自己的行政级房间里,倚着胳膊肘靠在枕头上,看着房间另一头在梳妆台旁穿衣服的姑娘。她很年轻,也很可爱,肌肤光洁,讨人喜爱,典型的美国人相貌,松散的黑发在雪白的肌肤上勾勒出诱人的线条。他心想,她应该多用用健身房里的阳光射线装置。与她的大多数女性同胞一样,她那种在大学里很适用的伪理性主义是多么肤浅,就跟她皮肤中的色素一样浅薄;在皮囊之下,她跟其他人一样轻率无知——这挺可悲的,但在严肃的生活之余,总需要这么一点儿并非令人不快的消遣。“你只想要我的身体。”这么多年了,她们一直都在这么愤慨地呐喊,而他的回答总是:“除了这个,你还能给我什么?”
她扣好衣衫,转过身对着镜子急匆匆地梳理头发。“我知道现在走很奇怪。”她说道,“相信我,早班要换班了。我又得迟到了。”
“没什么,”斯威兰森对她说着,声音里加入了更多的关切,“重要的事情优先考虑嘛。”
她从梳妆台边的椅背上拿起夹克搭在肩头。“你拿到记忆卡了?”她问道,转身面对着他。
斯威兰森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伸手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微型电脑记忆卡,“在这儿呢。记得要小心。”
那姑娘走过来,拿过记忆卡,包进一张纸巾里,然后把它揣进夹克的口袋,“我会的。下次什么时候再见?”
“今天会很忙。到时候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别太久了。”她宛然一笑,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便走了,轻轻关上了房门。
十分钟后,她抵达了主碟形天线的控制室,乔尔丹诺·布鲁诺天文台的天文部主任格里高·马里乌斯科教授看上去不怎么高兴。“你又迟到了,珍妮特。”她把夹克挂在门边的衣橱里,换上白色工作服时,他不住抱怨着,“约翰不得不赶紧离开,因为他今天要去托勒密环形山,我只能代班。不到一小时后我还要去开个会,还得预先做些东西。这种情况简直让人无法容忍。”
“我很抱歉,教授,”她说道,“我睡过头了。不会再发生了。”她快步走到总控制台前,开始用她那灵活、熟练的手指按部就班地调出夜间状态日志。
马里乌斯科站在他办公室外面一排排的设备旁边郁郁地看着,尽量不去注意她那身白色的衣服勾勒出的紧致、苗条的身段,还有那随意披散在她衣领上的乌黑亮泽的卷发。“又是那个瑞典人,对吧?”他忍不住咆哮着说道。
“那是我的事儿。”珍妮特连头都没抬,尽可能放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定,“我已经说了——不会再迟到了。”她把嘴紧紧抿成一条线,狠狠敲打着键盘,在面前的屏幕上调出另一些数据。
“577B的相关性检查昨天没有完成。”马里乌斯科冷冷地说,“按照计划,要在下午三点前做完。”
珍妮特停了停手头的活儿,眼睛闭了一会儿,一咬嘴唇。“见鬼!”她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然后大声说道,“我今天中午就不休息了,会把它搞定的。没剩多少了。”
“约翰已经完成了。”
“我……很抱歉。下次换班我替他多干一小时作为补偿。”
马里乌斯科怒目盯着她又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离开了控制室,没再多说一个字。
检查完状态日志后,她关掉显示器,走到传送子系统的通信辅助处理器前面,打开一块面板,把斯威兰森给她的那个记忆卡插进一个空槽。然后,她转到系统控制台前面,启动例行程序,把贮存在记忆卡里边的内容载入到信息缓存当中;那里面是已经汇编好的信息,将会在今天稍晚的时候进行传送。是要发往哪里,她并不知晓,但联合国代表团到布鲁诺天文台的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马里乌斯科在这件事上一直都是很小心地亲自去处理,从来不跟手下的其他人谈论此事。
斯威兰森告诉她,记忆卡里包含着一些例行的数据,从地球发晚了,没来得及附加在已经合成好的传送内容当中;按理来说,每一样发送出去的东西都要得到全体代表正式批准,但就为了盖这么个图章就把他们所有人叫到一起真是太蠢了。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很敏锐,他是这么说的,所以她千万要谨慎。她喜欢这种感觉,有人给她透露联合国的重要事务,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特别是这么个老于世故的人跟她说的。这简直太浪漫了!而且,谁能知道呢?根据斯威兰森所说,从长远来看,她这是在给自己铺一条飞黄腾达的大道。
“他是这里的客人,就跟你们其他人一样,我们已经尽我们所能提供方便了。”那天早上晚些时候,马里乌斯科在苏联代表的办公室里对索波洛斯基说道,“但这跟天文台的工作有冲突。我可不想为了给人提供方便让自己的工作受影响。此外,我反对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人做出那种事儿,特别是对于他那个位子上的人。这事儿不合适。”
“我几乎没法出面干涉私人事务,那又不是代表团的业务。”索波洛斯基说道,尽其所能打着外交辞令,他察觉得到这位科学家的义愤填膺可绝非做做样子。“对你来说呢,更恰当的做法是尽量跟斯威兰森直接谈谈。她毕竟是你的助手,受影响的是部门的工作。”
“我已经这么做了,但他的反应很令人不满。”马里乌斯科硬邦邦地答道,“作为一个俄国人,我希望我的投诉能传达到苏联政府涉及代表团事务的不管哪个办公室去,并要求他们通过联合国施加一些适当的影响。因此,我是作为这里的代表跟你谈话的。”
索波洛斯基对马里乌斯科的嫉妒毫无兴趣,他特别不想用这些事打搅莫斯科;太多人想要知道代表团在月背的首要任务是什么,这会招致各种质疑和刺探。可另一方面呢,马里乌斯科显然想要个结果,如果索波洛斯基拒绝了,那这位教授可能就会打电话给下一个不知什么人。真是没太多选择。“很好,”他叹了一口气,“交给我好了。我看看今天能否跟斯威兰森谈谈,或者明天吧。”
“太谢谢你了。”马里乌斯科很正式地道了谢,然后走出办公室。
索波洛斯基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打开身后的一个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这是苏联军方情报部门里他的一个老朋友按他的要求,通过非官方渠道发送到布鲁诺来的。他花了些时间翻阅其中的内容,让自己加深一下记忆,然后又进一步考虑了片刻,一转念,改了心思。
文件里记录了尼尔斯·斯威兰森不少奇怪的事情——瑞典人,据说1981年生于马尔默,在非洲当过雇佣兵,年近二十的时候突然失踪,十年后重新出现在欧洲。他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处处充满矛盾。他是如何从寂寂无闻之辈,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社会名流的?对于他那段时间的活动痕迹,完全没有追踪记录。他是如何建立他的国际关系的?这也是人所不知的。
不过,他玩女人的花样倒是由来已久,线索清晰。跟德国金融家妻子的风流韵事很有意思……情敌当众发誓要报仇,然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遭遇滑雪事故,当时情况相当可疑。大量证据表明很多人被收买,调查也被终止了。索波洛斯基心想,没错,斯威兰森是个人脉复杂、手眼通天的人物,他做事不喜欢张扬,如果有必要,他会毫不留情地使用那些关系。
近些时候——实际就在上个月——斯威兰森为何定期地秘密跟卫瑞科夫联系?卫瑞科夫是莫斯科科学院的太空通信专家,苏联与巨人星的通信频道是最高机密,此人直接参与其中。苏联政府并不理解联合国表面上的政策,但很配合,这就意味着独立存在的线路必须在联合国眼前藏匿起来,而且最需要隐瞒的就是联合国。美国人毫无疑问已经推测出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们没法证实。这是他们的失误。如果他们坚持把自己捆绑在他们那种公平理念上,那就由他们去吧。但卫瑞科夫为什么要跟斯威兰森联系?
最后嘛,多年以来,斯威兰森一直都是联合国推进战略裁军的杰出人物,而且世界范围的合作以及增强生产力方面他都有可圈可点的贡献。但他为什么现在要如此活跃地支持联合国这项政策呢?人类现在有了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机会获得一切,可联合国的政策却是反对。这似乎太奇怪了。跟斯威兰森有关的每一件事情都透着诡异。
不管怎样,他对马里乌斯科的助手又在搞什么鬼?她是个美国姑娘,马里乌斯科说的。也许他能想个办法理清这件让人心烦的事情,同时又不引起斯威兰森的注意,他很小心地避免这件事引人注意。抛开国家立场,他其实挺欣赏佩希的。佩希在赫勒尔离开之后继续为推进他们国家的理念而战斗着,私下里他对这个美国人很熟悉。实际上,在这一特定问题上,苏联和美国并不是站在同一边的,这很令人遗憾;本质上说,他们双方似乎有着更多的共同点,胜过代表团其他各方。但他心中也得承认,不管怎样,在很长时间里情况不会有太大改变。正如卡伦·赫勒尔有一次说的,这是全人类的未来,他们应该好好想想。作为个人,他是赞成她的;如果跟巨人星联系的意义跟他所想的那种意义一样,那么在未来五十年的时间里就不必担心什么国家差异了,可能甚至都不存在国家了。不过那是作为个人而言的。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俄国人,他还有工作要做。
他合上文件,放回保险柜里,暗自点了点头。他会跟诺曼·佩希谈谈,看看佩希是否会跟那个美国姑娘平静地聊一聊。然后嘛,幸运的话,整件事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不会引起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