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基地去往北边的坑口基地,一共飞了两个小时。到达后,从地球来的访客们聚集在控制楼的军官餐厅里喝咖啡,而“朱庇特四号”的科学家们则跟他们分享着关于伽星人的最新发现。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伽星人的这艘飞船是用来做大规模远程旅行的,绝非仅仅是小范围内的探索。船上遇难的伽星人一共有好几百个。根据船上运载的储备、器械、物资,以及牲口的数量和种类判断,无论此去何方,到达后他们是不打算离开的。
飞船上的一切——尤其是设备和控制系统——都表明他们掌握的科技水平已经处于非常先进的阶段。对于联合国太空军团的工程师来说,大部分的电子设备到现在依然是个谜,而有些明显有特别用途的部件更是见所未见。伽星人的计算机是采用一种高密度集成技术制造的,数以百万计的部件分散开,再一层一层地叠起来,形成一个单体硅块。电子散热网络与功能电路交织在一起,可以将内部散发的热量排掉。有一些部件——估计是航行系统的组成部分——其复杂度能够比拟人的大脑。一名物理学家举起一块字典大小、像是硅质地的平板,大声表示:论运算能力,这一块东西比航通部大楼所有计算机加起来都要厉害。
这艘飞船的外形呈流线型,而且非常坚固,这种设计是为了让飞船能够穿越星球的大气层,并且安全着陆,不会因为自身重量而坠毁。伽星人的工程技术已经超越了人类的高度,能够将“织女星”短途运输飞船和深空轨道间飞行器的功能合二为一,在同一艘飞船内实现。
其推进系统绝对是革命性的!整艘船没有大型的废气排放口,也没有明显的反应节点,可见推动飞船前进的并非热核或者光子产生的外推力。其主燃料储存系统连着一组一组发电机和转换器,这些设备就是用来产生大量的电能和磁能的。能量被输入一系列截面为两平方英尺的超导母线和一堆迷宫似的、用实心铜棒绕成的交错式线圈里,而围在这些线圈当中的似乎就是飞船的主发动机。没有人能确定这种设计到底是怎样产生动力的,而有些人提出来的猜想简直是惊世骇俗。
这会不会是一艘真正的恒星际飞船呢?莫非伽星人全体逃离慧神星,上演了一次星际版的大撤离?难道这艘飞船刚刚离开慧神星,还没飞出太阳系就坠毁了?除此之外,还有成千上万个别的问题有待解答。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查理已经让航通部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忙了整整两年,而这艘伽星人飞船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信息,肯定足够让半个地球的科学界忙很久了,就算不是几百年,也至少是几十年吧。
一行人在刚建成不久的半球实验室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检查从冰层里运上来的一些东西,包括好几具伽星人的骸骨,以及一批来自地球的动物。让丹切克失望的是,他最爱的那头介乎人和猿之间的类人猿——也就是很多个月前他在休斯敦用计算机向亨特和柯德维尔展示的那位祖宗——并不在场。“西里尔”早已被运上“朱庇特四号”的实验室做详尽检查。为了向本次任务的首席科学家致敬,太空军团的生物学家们用他的名字为这头类人猿命名。
在基地餐厅用完午饭后,大伙儿走进一个半球形建筑,里面是一个竖井的入口。十五分钟后,他们已经站在冰盖深处,心存敬畏地注视着伽星人的飞船。
飞船已经被全部挖出来了,躺在一个被泛光灯照得亮如白昼的大洞穴里,而它的底部依然靠在原来的冰层上。洞穴里立着密密麻麻的巨大钢柱和冰柱——这些都是用来支撑洞顶重量的——而飞船就在这片冰钢森林里划开了一道整齐的切口。船身侧面搭起了很多坡道和脚手架,在这些框架的下方,一大片外壳被卸掉,露出了飞船的内部结构。飞船周身的洞穴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各种器械,都是高架起重机从飞船里直接吊上来的。这一幕让亨特想起有一次与波尔兰去波音位于西雅图附近的巨大厂房参观“波音1017”客机组装的经历——不过这里的规模要大得多。太空军团在整艘飞船内部搭建了一个由狭窄过道和爬梯组成的步行网络,一行人就沿着这些通道参观飞船。他们去了控制室、生活区、医院等区域;在指挥台上,一块十五英尺宽的巨大屏幕使他们叹为观止;在货舱里,众人看到一只只高高摞起的笼子——它们原本是用来装地球动物的;主能量转换器和主发动机所在的驱动舱就像一座热核发电站那般宏伟,里面摆放着各种复杂的设备。在这一大堆设备的另一头有一面舱壁,他们走到舱壁另一边,上方陡然出现了两个巨大的环形体。在这两个庞然大物的映衬下,一行人显得特别渺小——而且他们看到的仅仅是环形体露出来的那部分。这时候,带队的工程师抬起手,指着头上那一大片金属曲面。
“这里的外罩壳有十六英尺厚!”他告诉大家,“它们是用一种异常坚硬的合金做的,用这种合金切割碳化钨钢简直就像削奶酪一样。其内部质量密度之大,可以称得上是现象级的。我们估计,这种合金构建了许多个闭合回路。在这些回路当中,大质量、高密度的物质被限制在一种振荡或循环的共振态里,并与强场进行互动。有一种可能性是,伽星人利用在这个过程中重力位的高频率变化,在飞船四周造成可控制的空间扭曲。换句话说,它不断地在自己前方造出一个洞,又不断地掉进去,就像是装了一条四维的坦克履带——飞船就是以这种方式移动的。”
“你的意思是,它把自己封装在一个时空泡泡里,而这个时空泡泡又能以某种方式在我们这个正常的空间里移动?”有人问道。
“对,这样说也行。”工程师确认道,“‘泡泡’这个比喻也差不到哪里去。最有趣的是,如果这艘飞船真的是这样移动的话,飞船本身的每一颗粒子以及船上的一切都具有相同的加速度,所以船上不会有G效应——你可以在一毫秒内将飞船从……比如说一百万英里时速减成静止,飞船里的人根本就不会察觉到。”
“那么这艘飞船的最快速度呢?”有人问道,“也受相对论的限制吗?”
“我们还不知道。为了这个问题,‘朱庇特四号’理论物理学团队的仁兄们已经有许多个晚上睡不好了。这艘飞船本身的移动并不遵循传统力学,因为它在泡泡内部的空间里没有发生位移。至于这个泡泡本身是如何游走于正常空间的,这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他们需要建立一套全新的场理论去解释,甚至可能需要一套全新的物理定律。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加州设计的那些光子驱动星际飞船可能还没建好就作废了。如果我们能够多了解这艘飞船的工作原理,那些知识就能让我们少奋斗起码一百年呢!”
一天下来,亨特觉得头昏脑涨——信息量太大,旧的还没来得及消化,新的又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各种问题在他脑子里冒出来的速度是解题速度的一千倍。他每发现一点新的东西,伽星人宇宙飞船的谜团就愈加使他着迷;可是在这一切的背后,依然有月球人的难题悬而未决。他需要一些时间把自己抽离出来,重新审视目前的状况。他需要把自己的思路好好整理一番,把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顺,再分门别类安置好。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哪些问题之间存在着依赖关系,从而决定先解决哪些问题。无奈这一团团乱麻堆积得太快,他的整理速度完全无法跟上。
晚餐后,亨特听着餐厅里的喧哗嬉笑,很快就觉得难以忍受了。他独自回到房间里,却又感到那四面墙太过幽闭。于是,他索性去空荡荡的走廊过道上游走,在各栋楼房和半球之间穿梭。他在金属罐子里生活了太久,周遭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压迫感。终于,他来到控制塔的半球里向外凝视着。基地四周泛光灯的亮光浸染着木卫三的夜空,穿透了甲烷和氨气的浓雾,形成一堵发亮的灰墙。除了亨特,控制室里就只有值班控制员一个人,终端屏幕的亮光把他的脸刻在了黑暗的背景上。过了一会儿,就连这位控制员也让亨特觉得心烦意乱了。他转身向楼梯井走去,却在终端屏幕前停住了脚步。
“我要去基地表面,请帮我登记一下。”
值班控制员抬头看着他,“你想去外面啊?”
“‘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于是控制员开启一块屏幕,“请问您是哪位?”
“亨特,维克多·亨特博士。”
“证件号码?”
“730289 C/EX4。”
控制员记下详细信息后,输入了这一刻的时间。
“一小时后如果还不回来,请用无线电通知我。请保持24.328兆赫接收频道畅通。”
“好的。”亨特说道,“晚安。”
“晚安。”
控制员目送亨特下楼,然后耸了耸肩,下意识地扫了眼面前的显示屏。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亨特来到位于一楼的地表出口前厅,在右边墙壁的一排储物柜里选了一套太空服。他花了几分钟穿戴整齐,头盔也套紧了,然后走到气密锁前面,在舱门边上的终端里输入自己的名字和证件号。几秒钟后,内舱门滑开了。
亨特刚从室内出来,就立刻踏进了一片不断旋转的银色迷雾当中。他的右方隐约现出一面黑色的金属峭壁——正是控制大楼的高墙。于是亨特向右转,沿着这面高墙往前走。靴底踩碎了地面上的冰碴,微弱的嘎吱声响从薄雾中传来,显得那么遥远。过了高墙尽头,他往前一直慢慢走,来到一片空地上,然后向着基地边缘继续前行。沉默的阴影围绕着他,钢铁建筑的轮廓像幽灵般若隐若现。一团团弥散的灯光从他身边经过,就像一座座孤岛。在灯光的映衬下,前方的黑暗显得更加阴郁了。冰面开始向上倾斜,地上露出越来越多的石头,每一块都向上凸起,而且形状各异。亨特走着走着,渐渐进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
过往的人生片段在他眼前闪过:伦敦贫民窟的家中,一名小男孩儿正在楼上的卧室里看书……剑桥的窄巷内,一个年轻人每天早上都骑自行车经过……在他的一生中,亨特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总是不停地向前冲,总是处于无休止的改变当中。过往的他与将来的他,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呢?每到达一个新世界,亨特总能看到远处又有另一个新世界正在向他招手。他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就如同在迷雾中向他靠近的一团团模糊不清的石头影子。与这些石头一样,他们在某一段时间内都真实地存在过,都是有着血肉之躯的真人;可是很快就会被往昔所掩盖,如过眼云烟般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福赛思-斯科特、菲利克斯·波尔兰,还有罗布·格雷,他们早已无影无踪;至于柯德维尔、丹切克等人,他们会不会很快就加入前人的行列,永远从他生命里消失呢?在时间的面纱后,在前方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又会有怎样的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呢?
这时候,亨特发觉四周的浓雾变亮了,心里不禁有些惊讶;而且他突然发现自己能够看得更远了。原来他身处一块巨大的冰盖上,正在沿着一片缓坡往上走。这里的地面很平滑,一块石头也没有。眼前的亮光很古怪,从四面八方均匀地渗透雾霭,仿佛这团雾能自己发光。亨特继续往上走,每迈出一步,视野就更开阔一点,四周浓雾的亮度就减少一分,光线逐渐在他上方聚成越来越亮的一块光斑。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浓雾,这才看清自己正身处这片雾阵的顶端,就是基地所在大盆地的开口处——亨特估计基地之所以建在这里,是为了缩短连到伽星人飞船所需的竖井长度。他所在的斜坡尽头是一条长长的圆形山脊,就在前方五十英尺左右。亨特稍稍转了一点方向,沿着更陡峭的小路一直走到山脊顶上。终于,连最后一缕白光也消失殆尽了。
在山顶上,夜空如同水晶般清澈。亨特仿佛站在一片冰封的湖滩上,脚下的冰面向下倾斜,没入湖中——但湖里的并不是水,而是一团团原棉似的白云。湖对岸耸立着一些尖峰,都是位于基地外面的石壁和冰崖。亨特放眼四顾,看到方圆几英里外,一座座冰山浮在云海上,在漆黑的夜幕下闪闪发亮。
可是这里并没有太阳,亮光是从哪里来的呢?
亨特抬起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只巨大的圆盘正悬在他的头顶——是从地球看到月亮的五倍那么大,这正是木星一面半球的全貌。无论是曾经看过的照片,还是在显示屏上看到的图像,都无法跟眼前这般壮丽的景象媲美。木星的光辉照亮了夜空。在它的表面,彩虹般的绚丽色彩相互交织,融进一条条七彩的光带中,一层覆盖着另一层,层层叠叠地沿着赤道向外扩散。在靠近圆盘边缘的地方,各种色彩逐渐淡化,然后融入一圈朦胧的粉红色里。这圈粉红色环绕着木星,向外渐渐变成紫色,然后是紫红色,最后终于在边缘形成一个清晰、明显的轮廓,在夜幕上画出了一只巨大的圆盘。亘古不变、坚不可摧、永恒不朽……用再美好的形容词去描述它也不为过。最强大的神祇啊,我们这些渺小卑下、微不足道、朝生暮死的人类朝圣者飞越了五亿英里,终于来到了您的面前。请接受我们的敬意吧!
此刻,到底过了几秒钟、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他已无法判断。在这个永恒的瞬间,天地一片肃静,亨特完全迷失在石与冰的巨塔林中。查理也曾站在一片蛮荒之地,抬头仰望着另一颗流光溢彩的星球——不过那颗星球闪耀的是死亡的色彩,是毁灭的光辉。
在那一瞬间,当年查理眼前的一幕浮现在亨特的脑海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看见城市被十英里高的巨型火球吞噬,大地出现一条条巨大的裂缝;他看见汪洋大海变成灰黑的焦土,连绵高山淹没在火海当中;他看见大陆扭曲变形、分崩离析,终于被地底爆发出来的白热岩浆吞没。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亨特仿佛目睹了半空中那颗巨大的圆球缓缓地膨胀和爆裂。遥远的距离使他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如此壮观的一幕好像慢动作似的徐徐展开,显得有点怪异。他知道这颗星球会日复一日地继续向外膨胀,像一个暴饮暴食的饿鬼,贪得无厌地吞噬四周的卫星,直到它内部的力量耗尽为止。然后……
亨特浑身一颤,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当中。
就在这个瞬间,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答案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却不知道究竟是从何而来。亨特顺着刚才的思绪往回想,试图回溯这个答案的根源,却什么也找不到。进入他深层思维空间的通道短暂地打开了一下,可是现在已经关上了。不过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那个悖论突然迎刃而解,一切障眼法和幻象也随之烟消云散了。难怪之前没人能看清真相——那是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一个比人类这个种族古老得多的现象,谁又会想到去质疑它呢?
“坑口呼叫维克多·亨特博士。亨特博士,请回答。”头盔里突然响起人声,把他吓了一跳。于是,亨特按下胸口控制板上面的一个按钮。
“亨特回答。”他确认道,“我听见了。”
“这是例行检查,你五分钟前就应该报到了,一切正常吧?”
“不好意思,我没留意时间。没问题,一切正常……很正常。我马上就回来。”
“谢谢。”那个声音咔嗒一下就没了。
他已经出来这么久了吗?亨特这才觉得有点冷——木卫三的寒夜已经把阴冷的手指伸进了他的太空服里。于是他转动旋钮,把温度调高一格,然后舒展了一下双臂。在转身以前,他抬头看了那颗巨大的星球最后一眼。不知为何,木星似乎对着他展开了笑脸。
“谢谢你,兄弟。”他眨了眨眼睛,低声说道,“也许有那么一天,‘先驱者十一号’可以报答你吧。”
说完,他便开始从山脊顶上往下走,很快就隐没在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