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木星执行第五次载人任务的各艘大型飞船都是在月球轨道上组装的,前后用了超过一年的时间。在远离月表的高空上,舰队的旗舰和六艘载重超过三万吨、专门用来运送供给物资和设备的货船渐渐成型。这些飞船四周飘浮着一堆堆器械、原料、容器、车辆、储存舱、大箱子、圆筒,以及成百上千种工程设备,就像圣诞树上挂着的小饰物一般。在出发前的最后两个月里,它们被陆续装进飞船里。此外,在几个星期内,“织女星”地面运输机、深空巡航飞艇,以及本次任务需要用到的其他飞行器也全部停进了各自的母舰。在最后一周里,六艘货船陆续离开月球轨道,率先向木星飞去。最后,当全体船员和乘客终于乘坐运输机离开月球表面时,整支舰队只剩下旗舰形单影只地悬浮在太空里。随着出发时刻临近,大批勤务飞船和伺服卫星纷纷撤离,而一支护航舰队则从四面八方驶近,停在几英里外守候着。大量摄像机把现场直播的信号通过月球传到地球的世界新闻网上。
随着最后时刻一分一秒地逼近,这艘两公里长的巨型飞船在繁星密布的帷幕前独自登场,占据了地球上的亿万块显示屏。不知不觉间,它开始缓缓移动了。这一刻,这个庞然大物竟显得如此平静,仿佛预示着它接下来将要释放出惊世骇俗的巨大能量。出发时刻到了,飞船上的航行控制计算机组完成了倒数阶段的最后检验,从地面控制主处理器那里获得了“出发”的确认指令,随即点燃了飞船的热核主驱动器。在那一瞬间,飞船闪出的亮光从地球上也能用肉眼看见。
“朱庇特五号”计划正式启动了。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旗舰绕着月球飞行,不断换到更外围的轨道,距离月球越来越远,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朱庇特五号”毫不费力地挣脱了月球引力的束缚,一飞冲天。它会追上远在前方百万英里的几艘货船,然后重新整编,列队飞向木卫三。不久后,护送舰队返航月球。在地球上,新闻画面显示着一个逐渐缩小的亮点——这是通过空间望远镜获得的图像——很快,就连这一个亮点也彻底消失了。随着飞船与地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两者的电子通信就只能通过长程雷达与激光线路去实现了。
在旗舰上,亨特与太空军团的其他科学家聚集在二十四号餐厅里,一起注视着大屏幕。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月球渐渐缩小,变成一只圆盘,还遮住了背后那只大圆盘——地球的一小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两只圆盘逐渐变暗,终于融合成一块小小的亮斑,像是天国的一块路牌,给他们指明来时的路。几个星期后,这颗小亮斑缩成了万亿星尘中的一粒;一个月后,人们再想找出自己的家园已经很困难了。
身为一个人造小世界的一分子,终日看着无穷无尽的宇宙向四面八方延伸,而自己熟悉的一切正在以每秒十英里的速度远去——亨特发现自己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这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如今,他的生死存亡完全取决于这艘飞船的设计者和建造者的技术是否精湛。而地球上的青山绿水和蓝天白云,虽然不再是他赖以生存的必要条件,却依然在他心头留下了一点残念,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感觉就像一个很真实的梦,虽然醒了却久久不愿离去。亨特开始把现实看作一个相对值——也就是说,现实不再是一个绝对固定的存在;他一旦离开,就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如今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个现实:这艘飞船。至于被他抛在身后的那一切,在目前来说,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亨特经常坐在外船体的观景半球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人生鬼使神差般跌入了一个新的维度,如今也只能慢慢地适应了。他凝视着飞船外面唯一一个熟悉的物体——太阳。作为一个永恒的存在,太阳源源不绝地输送着光明和温暖。亿万年来,它孕育了无数生命;而在这一刻,它又抚慰着亨特的心。亨特又想到了人类史上第一批扬帆出海的冒险者——从未让陆地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他们身陷茫茫大海,当然也需要找到一件熟悉的事物紧紧抱住不放。可是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将会把船头转向更广阔的大洋,义无反顾地冲进星系之间的虚空里。到了那时,他们再也不能从太阳那里寻找慰藉,满天繁星也会消失不见,就连各个星系也只不过是一块块黯淡的亮斑,散落在无尽的宇宙空间。
在这些大洋的彼岸,会有怎样的大陆等待着人类呢?
丹切克正在飞船的零重力区休息,顺便观看一场三维足球赛,比赛双方是轮休的船员。这种比赛脱胎于美式足球,在一个巨大的透明橡胶圆球里进行。运动员上下左右四处乱飞,在墙上弹来弹去,彼此间撞得不亦乐乎,还不时大打出手。名义上,双方的目标是把球送进位于圆球两侧的两个圆形球门里;而实际上,他们是为了释放压力,也拉伸一下在漫长而单调的旅途中慢慢变软的肌肉。
一位乘务员拍了拍教授的肩膀,告诉他有人打电话过来,让他去运动休闲区外面的可视电话亭接听。丹切克点了点头,把腰带的保险圈从固定在座位上的锚销里解开,扣到扶手栏杆上。然后他毫不费力地拉了一下,整个人优雅地向着舱门飘去。屏幕上迎接他的是亨特的脸——他是从大约四百米外打电话来的。
“亨特博士。”丹切克招呼道,“早上好……嗯,随便吧,我们住在这个地狱机器里,也分不清早中晚了。”
“教授好。”亨特答道,“关于伽星人,我有些新的想法,其中有几点我想问一下你的意见。要不我们过一会儿边吃边聊?半小时内见如何?”
“很好。你想去哪里吃?”
“嗯,我正在去B区餐厅的路上,会在那里待一阵子。”
“那我过几分钟就去找你。”丹切克挂了机,从电话亭里飘出来,用力一拉扶手,又回到了过道里。他沿着过道飘到一根横轴的入口——这根横轴向“下”连到飞船的中轴上。丹切克利用扶手栏杆借力,朝中轴的方向飘了一段路,然后找个出口离开了横轴。随后,他通过传送舱来到了一个模拟重力的转动区。他选择了一个靠近中轴的入口,这样速度变化就不会太大。进入转动区时,他沿着另一条扶手栏杆把自己向后一推,顿时感觉整个人开始缓慢加速,一瞬间就落在了三十英尺外,而他双脚接触的地方突然就变成了地面。从这里开始,丹切克进入了正常行走模式。他按照路标找到最近的一个传送管入口,按下呼叫键。不到二十秒,一个传送舱就停在了他面前。在舱里,丹切克用键盘输入目的地。几秒钟后,传送舱便载着他风驰电掣般驶向飞船的B区。
自助餐厅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此刻的入座率只有一半。餐厅的一头是柜台,柜台后面是厨房。和往常一样,杯盘碗碟和刀叉勺匙的碰撞声从厨房里源源不绝地涌出来。三位太空军团的炊事员不停地端出各式各样的食物,从鸡蛋到豆子,再到鸡腿和牛排,应有尽有,而且分量特别足。在“朱庇特四号”上,他们尝试使用全自动食物分发机派送食物,让人们自己用微波炉加热,结果怨声载道,所以“朱庇特五号”的设计者们还是用回传统的方法。
餐厅里有的人埋头大嚼,有的人开台打牌,还有的人正在大声争论问题。亨特和丹切克端着托盘,在人群中穿梭,终于在远端墙边找到一张空桌子。于是两人坐下来,开始把碗碟从托盘里拿到桌面上。
“关于我们的伽星人朋友,你最近颇有些想法,是吧?”丹切克一边往面包卷上抹牛油,一边问道。
“是的,关于伽星人,还有月球人。”亨特答道,“你推测月球人是在慧神星上进化而成,而他们的祖先是伽星人运到慧神星上的地球生物。我很赞成你的这个想法,只有它能解释为什么地球上没有月球人文明的遗迹。人们想尽办法去推翻你的这个猜想,可是他们提出的观点都不能说服我。”
“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丹切克说道,“不过问题在于怎么去证实我的想法。”
“这也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难题。也许……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去证实它。”
丹切克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盯着亨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兴趣,“是吗?能指点一下迷津吗?”
“我们很难发现当年在慧神星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因为我们确信这颗星球早就粉身碎骨,散落在太阳系各处。可是月球人并没有遇上这个难题,那个完好无缺的慧神星就在他们的脚下。还有,他们的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相当先进的阶段。而在科技进步的过程中,月球人必然会发现一件事情——就算不是发现全部,至少也能发现局部。所以我的问题是,这件事情是什么?”
丹切克的目光里闪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
“哈!”他立刻大声说道,“我知道了!要是古代伽星人的文明曾经在慧神星上兴盛过,那么后世的月球人科学家肯定也会有所发现!”他稍作停顿,皱起眉头,然后继续说道,“可是亨特博士,这个结论并不能证明多少东西。那颗星球已粉身碎骨,你没办法把它重新拼凑起来;同样的,月球人的科研档案早就灰飞烟灭,你也没办法深入钻研啊。”
“是的,你说得对。”亨特赞成道,“我们确实没有月球人详尽的科研记录,可是我们有他们的微型图书馆呀。总的来说,这个资料库里面的文字内容都是比较粗略和笼统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月球人发现在他们之前存在过一个更先进的文明,这绝对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惊天大新闻,肯定每个人都知道——你只要看看查理在我们地球上引起多大轰动就知道了。这样一来,他们的文字记录里面很可能会提及这个史前文明——前提是我们能读懂他们的文字。”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咬了一口香肠,“所以在过去几周里,我做的其中一件工作就是把那些资料仔细地重新梳理一遍,看有没有地方提到伽星人。我也不指望从中发现什么确凿的证据,只要能让我们在判别他们写的是哪颗星球时能多一点信心,这就足够了。”
“那你找到了吗?”丹切克看来兴致盎然。
“发现了几个地方。”亨特答道,“首先,月球人语言里有很多固定用语提到了‘巨人’。比如说‘像巨人那么古老’,或者‘在巨人的年代’……就像我们说‘天地初开的时候’。在另一个地方,有一段话的第一句是‘很久以前,甚至在巨人年代之前’……诸如此类的用法有很多。当你从这个角度看时,所有这些只言片语就突然联系起来了。”亨特稍停片刻,给教授一点时间去消化他刚才说的这几点,然后又继续道,“还有,他们在另外一个关于‘超强能力’或者‘知识渊博’的语境中也提到了巨人。比如说,‘拥有巨人般的智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些固定用语表明,月球人觉得在远古时期存在过一个身形巨大的高科技种族。”
丹切克默默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我不想显得吹毛求疵。”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可是你说的看起来都是猜测罢了。文中提到的‘巨人’有可能只是一些神话故事——就像我们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
“我也想到过这个可能性。”亨特让步道,“可是仔细想想,我觉得又不像是神话传说。月球人可以说是实用主义的代言人,他们没时间追求浪漫主义、宗教信仰和其他形而上的东西。在他们身处的那个绝境当中,他们知道要生存只能依靠自己,不能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发明一些神祇、英雄或者圣诞老人来替自己解决问题,因为他们已经输不起了。”亨特摇了摇头,“所以我不相信这些巨人是月球人编造出来的神话故事。这个猜想太不符合他们的性格特征了。”
“好吧,”丹切克表示赞同,又吃了几口,“月球人知道伽星人的存在。可是我怀疑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有别的想法。”
“恭喜你,猜对了。”亨特说道,“我研究那些文字记录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跟你的专业很对口。”
“愿闻其详。”
“是这样,我们暂时假设远古的伽星人把一个动物园从地球运回了慧神星,那么后世的月球人生物学家研究身边各种生物的时候就会焦头烂额了,对吧?你想想,两个完全不同、完全没关系的物种群落在同一个地方跑来跑去……而且别忘了,他们不可能像我们这么了解地球生物。”
“还有更惨的。”丹切克补充道,“他们研究慧神星本土生物时,能够一直回溯到它们的起源。可是那些进口物种只能追溯到二千五百万年前;在那个时间点以前就完全没有它们祖先的记录了。”
“这就是我想问的问题!”亨特说着,身体前倾,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假设你是一名月球人生物学家,手头上的信息就这么多了,你会构建出怎样一个画面呢?”
丹切克本来在嚼东西,现在嘴也停了,陷入了沉思,目光一直投向亨特身后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会猜测是伽星人引入了外星物种。可是换个角度想,这只是地球生物学家的思维定式而已。我们受过的学术训练决定了我们一上来就认准化石记录能够不间断地延续几亿年,而一个月球学者如果没有受过这种训练,也许并不觉得这个记录中断有多么反常。如果在他成长的世界里,人们早已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的话……”
这时候,丹切克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归于沉默。“如果我是一名月球人生物学家,”几秒钟后,他突然开口了,语气变得很坚定,“我会这样解释观察到的现象:慧神星的生命起源于远古时代,通过学界公认的基因突变和自然选择过程不断进化,并且开枝散叶,产生了多种多样的形态。二千五百万年前,在短时期内发生了一系列剧烈的基因突变,结果一系列全新的物种横空出世,这些物种的生理结构与其余各种生物都相距甚远。而这个系列的生物也开枝散叶,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物种,并能与旧的物种共存。后来,它们的进化到达了巅峰——月球人出现了。没错,我会用基因突变来解释这些新出现的物种,就像我们解释地球上为什么会出现昆虫——昆虫就是一个全新的物种,其生理结构与其他生物大相径庭。”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秒,想了想,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跟这种解释方法相比,强制性的星际迁徙就显得太不靠谱了。”
“我就猜到你会这样讲。”亨特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说道,“而且月球人似乎就是这样想的。虽然这个观点在我读过的资料里并没有明确表达出来,可是如果把那些七零八落的只言片语总结概括一下,就能得出同样的结论。不过,我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是吗?”
“有一个挺有趣的形容词,在许多地方出现过。这个单词在英语里面没有对等的翻译,它的意思介乎‘像人的’和‘与人有关系的’之间。月球人用这个单词来形容许多种类的动物。”
“那些动物可能是进口物种的后代,所以跟月球人自己‘有关系’。”丹切克提出。
“是的,确实是这样。不过同时,他们也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中使用这个单词,意思是‘岸上的’‘陆地的’……反正可以形容一切和陆地有关的事物。现在我要问的是,为什么这两个相差如此巨大的语义会融合在同一个单词里面呢?”
丹切克又停下嘴,皱起了眉头。
“我真的想象不出来。这个……重要吗?”
“我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可是我觉得这很重要。关于这一点,我跟语言学团队的人反复求证过很多次,最后总结出一个很奇特的结论:在慧神星上,‘像人的’和‘陆地的’成了同义词,是因为这两者本来就是用来形容同一件东西的!慧神星所有的陆生生物都是来自地球的进口品种,所以我们造了一个新词‘类地生物’去描述它们。”
“所有的陆生生物?你是说,在查理的年代,慧神星本土物种都灭绝了?”丹切克的语气难掩惊讶。
“我们是这样猜测的——至少陆地上的本土动物都没了。我们有完整的化石记录,里面有包括伽星人在内的大量慧神星本土陆地动物,然后它们的记录突然断了,剩下的只有类地生物。”
“那么海洋生物呢?”
“海里不一样,慧神星的本土海洋生物继续繁衍生息——所以才有你那条罐头鱼啊。”
丹切克凝视着亨特,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了。
“太离奇了!”教授大声叹道。
他的手臂突然定住了,手里拿着一把叉子凝固在半空,叉子尖还插着半个烤土豆,“你是说慧神星上所有的陆生动物都没了……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对啊,反正整个过程不长就是了。很久以来我们提出的问题是:伽星人遭遇了什么变故?可是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换个说法,拓宽一下我们提问的范围:伽星人和他们住在陆地上的远亲都遭遇了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