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去木星?”亨特缓缓地把柯德维尔的话重复了一遍,以确保自己没听错。
柯德维尔坐在书桌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朱庇特五号’飞船会在六周后从月球出发。”他说道,“丹切克在查理身上研究了那么久,能找到的都已经找到了,剩下的一些细枝末节完全可以让他在西木研究所的团队接手。他想去木卫三,因为那里才是他的用武之地——那里有大量外星人的骸骨,还有整整一飞船的动植物,从来没人见过这么大规模的样品库。丹切克一想到这些就兴奋万分,非要亲自出马不可。‘朱庇特五号’正是要去木卫三,所以他组建了一支生物学家团队随行。”
柯德维尔说的亨特都知道,不过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重新分析和审视这些信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要点。过了片刻后,他答道:
“没问题,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可是我呢?那里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柯德维尔皱起眉头,用手指头敲着桌面,看样子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却又暗自希望他还是别问的好。
“你就把它看作目前任务的扩展好了。”柯德维尔终于说道,“我们这里争论了那么久,始终没有人知道伽星人在月球人谜团当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也许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也许他们完全不相干,没有人能确定。”
“没错。”亨特点头道。
有了这句话,柯德维尔就当亨特是答应了。“那就一言为定了。”他大手一挥,当场拍板,“在这幅大拼图当中,查理这一半你做得非常好。也许现在应该平衡一下,派你去另一半开创局面了。只是……”他耸了耸肩,“解谜所需的资料并不在这儿,而是在木卫三。六个星期后,‘朱庇特五号’就会离开月球,前往木卫三。我觉得派你随船前往是很合情合理的。”
亨特的眉头依然紧锁,看起来还是没有完全想明白。于是他问了一个最显而易见的问题:“那这里的工作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基本上你的工作就是把不同来源的信息进行关联和分析。不管是待在休斯敦,还是在‘朱庇特五号’飞船上,那些信息还是会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你的助手团队完全可以接手,按照既定程序对信息进行背景调查和反复核对,确保L特勤组的工作流程能顺利展开。就算你不常驻这里,他们也还是能向你汇报最新的进展。不管怎么说,人定期换一下环境总是没有坏处的。毕竟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年半了。”
“可是你现在让我离开……可能要好几年呢。”
“也不一定。‘朱庇特五号’飞船比四号更先进,不用六个月就能到达木卫三。而且,在‘朱庇特五号’计划当中,有其他飞船会同行,组成一支舰队,就常驻在那里。一旦基地建成,木卫三和地球之间就会有常规的交通往来。换句话说,要是你待腻了,我们完全可以把你接回来。”
亨特突然发现,好像只要柯德维尔出现,总会发生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葩事情。对于老板的最新指示,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正相反,一想到能去外太空,亨特就觉得很兴奋。只是他隐约感到柯德维尔给出的理由似乎有点不够实在。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家伙表面上说出一套理由,其实背后有更深层的动机。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柯德维尔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根据过往经验,亨特知道一旦柯德维尔决定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是命运使然,还是这家伙有某种神秘的魔力——他总能达成自己的目标,没有例外。
柯德维尔等了片刻,静待亨特继续提出反对意见。眼看对方不再反对了,于是他总结道:“你刚加入我们团队时我就说过,你来太空军团就是为了飞向宇宙星辰。那句话其实是我的承诺,而我向来是一诺千金的人!”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亨特疯狂工作,一方面对L特勤组的运作进行调整,一方面为长时间离开地球做准备。然后,他被派去得克萨斯州加尔维斯顿培训了两个星期。
到了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在任何一个像样的旅行社都能订到前往月球的机票。旅客可以乘坐太空军团的飞船,或者是拥有营运执照、有太空军团人员随机的民用飞船。载客飞船的设施很完善,规格也很高;规模较大的月球基地住宿条件舒适,也相当安全。因此,月球旅行对于很多生意人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而普通人偶尔去旅游一趟,也不失为一次难忘的经历——关键是,上月球的人都不需要经过什么特殊训练。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大财团——旗下包括连锁酒店、国际航空公司、旅行社和工程公司——已经开始建造月球度假村,消息一出就马上订满了。
不过像木星这类遥远的星球,目前还没有对公众开放。联合国太空军团执行深空任务的人员必须切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必须知道在紧急情况下应该如何应对。毕竟表面覆满冰盖的木卫三和温度过高的金星都不是什么旅行观光的好地方。
在加尔维斯顿,亨特深入学习了联合国太空军团标准太空服及其辅助设备的原理和操作,掌握了如何使用通信设备、救生包、紧急维生系统和修理工具包,还练习了例行测试程序、无线电定位程序和设备故障诊断技巧。“别小看这小盒子,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呢。”一位导师对学员们说道,“说不定某天你会发现这东西坏了,而方圆一百英里内只有你一个人,所以必须学会怎么修理。”此外,有医生来给他们讲解太空医学的入门知识,教授如何处理缺氧、气压骤减、中暑、体温过低等状况;还有生理学专家向他们讲授长期处于低重力环境对骨骼钙质的影响,以及如何通过特别的饮食和药物去保持体内元素的平衡;而太空军团的官员则教导他们如何在外星环境中生存和保持健康的精神状态,包括在危险环境中徒步时如何用卫星信标作为参考点去辨认方向,甚至如何在零重力状态下洗脸。
就这样,在接到柯德维尔指示的四个星期后,亨特来到休斯敦二十英里外的二号航站大楼十二号发射台,走在地下五十英尺的一条坡道上。这条坡道的两端分别是发射筒的墙壁和“织女星”飞船闪闪发亮的外壳。一小时后,发射平台地下支撑着发射轨道的液压升降机把飞船缓缓推上地面。几分钟后,“织女星”飞船直冲上夜色渐浓的天空。过了三十分钟,飞船与直径半英里的“开普勒号”接驳卫星顺利对接,仅仅比计划时间晚了两秒半。
在“开普勒号”上,前往月球的旅客都是有“朱庇特五号”船票的,包括亨特、三位迫不及待去研究传说中伽星人重力驱动器的动力系统专家、四位通信专家、两位结构工程师,以及丹切克的团队。随后,他们转乘一艘“卡佩拉”级月球飞船。这艘丑陋且笨重的飞船将会载着他们完成剩下的旅程,从地球轨道直达月球轨道。众人无惊无险地到达了目的地,全程三十个小时。然后,他们在月球轨道上等待了二十分钟,广播器终于传来通知,宣布飞船可以降落月球了。
无穷无尽的平原、山脉、峭壁和丘陵在机舱显示屏上掠过。不久,这些景物慢慢停下来,然后开始变大。亨特认出了托勒密环形山平原和阿尔巴塔尼环形山平原——这两个平原距离很近,边缘都有一圈环形的山脉。他还看到了位于这片区域中心的那座圆锥形山峰、平原边缘山脉的一个大缺口,以及造成这个缺口的克莱恩陨石坑。接下来,飞船掉头北上,屏幕的画面继续放大,而这些景象都逐渐消失在屏幕顶端。最后,画面稳定下来,中心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山墙。这片山墙一头是托勒密环形山,另一头则是依巴谷环壁平原的南端。这一带本来远看貌似很平坦,可是现在逐渐露出了真面目:原来这里尽是崎岖沟壑与悬崖峭壁。屏幕正中心闪出点点亮光——那是规模庞大的托勒密主基地建筑群的金属结构反射的阳光。
这时候,月表建筑群的轮廓从灰色背景中显现出来,缓缓扩大,占据了整个屏幕。画面正中心的一片黄色亮光逐渐变清晰——原来那是月球飞船地下机库的一个入口。入口里面有一层层停机位,一直往下延伸,看不到尽头。巨大的维修龙门架向后缩起来,给入库的飞船让路。这个画面只停留了片刻,就被一排排弧光灯的强光淹没了;而减速发动机喷出的尾气很快就把屏幕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最后,船身轻轻一震,标志着降落支架碰到了月球表面的石头。发动机随之熄灭,飞船内部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在月球飞船圆墩墩的鼻锥上方,几块巨大的钢板缓缓转动,入口就此关闭,将满天繁星隔绝在外。当机库里重新灌满空气之后,无数新的杂音突然出现,重重冲击着乘客们的耳膜。没过多久,登机坡道缓缓从墙壁伸出来,把飞船跟登机码头连在一起。
半小时后,一切落地手续都办妥了,于是,亨特乘坐电梯到达某个观景半球的顶层,俯瞰整个托勒密主基地。他庄重地凝视着人类在不毛之地开辟出来的这一片生命绿洲。而地球就像一只镶着蓝白花纹的大圆盘,一动不动地悬在地平线上。这一幕使他突然意识到休斯敦、雷丁、剑桥等地都已经变得那么遥远,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生命中熟悉的一切的真实意义——就在不久前,他还把它们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的漂泊岁月里,从来没有把哪个特定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在潜意识里,他早就认同了“停步处即吾乡”的洒脱。可是在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离开了家。
亨特转过身,想把下面的景物看全一点。突然,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观景客。在圆顶的另一边,一个瘦削的秃子也在默默地凝视着外面的荒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亨特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地走过去,站在那人身边。两人四周密布着各种几何形状的银灰色金属建筑,向外延伸超过一英里;这些建筑物之间穿插着乱七八糟的管线、大梁、电力塔和天线,托勒密基地就是这样组成的。在高处的塔楼顶上,天线不停地转圈,一遍又一遍地扫描着天际。地面上矗立着一座座像螳螂似的又细又高的大型激光信号收发塔,都在一眨不眨地仰望苍穹。在高空五十英里的环月轨道上有许多肉眼看不见的卫星,它们与基地计算机之间源源不绝的对话正是依靠这些信号塔实现的。放眼四顾,远处有一圈高低不平的山脉环绕着基地,这就是托勒密环形山。这一圈山脉就像堡垒和城墙,居高临下地守护着脚下的平原。在环形山上方的那片漆黑天幕里,一架月表运输机已经放下了起落架,正朝着基地的方向滑翔而来。
终于,亨特先开口了:“细想想,在上一代人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无人的沙漠。”他说这句话并非想表达什么,只是心里的想法自然流露罢了。
丹切克并没有马上搭话,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依然盯着外面。
“不过人类敢想,敢做梦……”他缓缓地低声说道,稍作停顿后,又点了点头,“今天做的梦,明天就能实现。”
接下来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亨特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着了。“你知道,”他缓缓地将一缕烟雾吹向圆顶的玻璃壁,然后才继续说道,“从这里去木星前路漫漫。我们不如去楼下喝一杯吧,正所谓‘劝君更尽一杯酒’……”
对于亨特的提议,丹切克似乎在进行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把目光从远方收回圆顶内部,然后转过头来,跟亨特面对着面。
“我认为不必了,亨特博士。”他平静地说道。
亨特叹了一口气,就想转身离去。
“可是……”丹切克的语气有点奇怪,亨特连忙停住,抬眼看着教授,“你可能喝不惯非酒精饮料,不过,如果你身体的新陈代谢功能足够强大,我们可以去干一杯浓咖啡。”
这是一句俏皮话。丹切克竟然也会开玩笑!
“人生在世,什么都要试一试。”亨特答道。于是两人一起向电梯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