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将双手抬到齐肩高度,然后舒展身体向后仰,对着实验室的天花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几秒钟,直到整个人瘫软下来,发出一声叹息。最后,他用指关节揉了揉眼睛,一下子坐直了,重新面对着眼前的终端屏幕,再次把目光投向身旁那个三英尺高的圆柱形玻璃容器的外壁。
三束放大观测器的成像管显示着查理身上某个笔记本的放大图像——早在三周前,亨特来到休斯敦的第一天,丹切克就给他展示过这个小笔记本了。如今,在观测过程中,亨特把笔记本放在位于房间远端的扫描模块里,先指定目标页面,然后调整观测器,依照该页底面的密度变化进行扫描,从而生成下一页的图像。扫描的实际效果就像是笔记本目标页以上的那部分没了,如同一副扑克牌被拿掉了上面的一沓。不过,由于这个笔记本实在太古老,纸页极度脆弱,所以字的图形质量都很差,有些地方甚至残缺不全。因此,下一步就是用特制摄像头对原始图像进行光学扫描和编码,然后把编码后的图像输入导航通信部的计算机组,再利用模式识别技术和统计方法去恢复缺失的部分,最后生成一幅改良版的页面图像。
亨特把目光移回终端的几块小屏幕上,每块小屏幕各自显示着该页面某一个区域的放大图像。他用键盘敲入一串指令。
“五号显示屏上有一块区域没复原。”他说道,“光标的X坐标读数是1200到1380,Y坐标是990到……噢,1075。”
罗布·格雷坐在几英尺外,面对着另一台终端机,四周环绕着显示屏和控制面板。他听到亨特的读数,立刻盯住面前一个闪闪发亮的数列。
“在这个区域内,Z坐标的读数始终保持线性。”格雷提议道,“想试试区块提升吗?”
“可以,我们试试。”
“Z坐标设置从200进阶到210……增量0.1……进阶0.5秒。”
“完成。”亨特盯着屏幕,只见笔记本目标页的局部表面开始扭曲,屏幕上的画面发生变化了。
“就这样停一下。”亨特喊道。格雷马上按下一个键,“怎么了?”
亨特注视着这个修改过的画面,沉思了片刻。
“中心位置还算清晰。”他终于表示,“把新平面向内调整40%。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外围的条纹,把中心点的垂直切片剖面图发给我。”
“你想我发到哪块屏幕上?”
“嗯……七号屏吧。”
“稍等。”
很快,亨特的终端七号屏上就出现了一条弧线,恰好是他们正在扫描的那一页的局部剖面图。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然后大声说道:
“用插值运算去分析那道条纹,阈值设在……嗯……Y坐标上的-535的点上吧。”
“参数设置完毕……插值方程运算中……运算结束。”格雷念念有词,“现在与扫描程序进行整合。”画面再一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次的改善就很明显了。
“边缘还是不太对劲儿。”亨特说道,“我们在250和750的点上加10,然后重新算加权值。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我们就只能把它分拆成厚度相同的小段再做分析了。”
“在250和750的点上加10。”格雷一边输入一边复述道,“整合完毕,效果怎样?”
在亨特的终端显示屏上,页面上的字符碎片像变魔法似的组合起来,变成一个个能辨认出来的形状。亨特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就可以了,把画面存起来吧。好,这个区域算是完成了。右上角还有一个地方挺混乱的,我们下一步就去修复那一块吧。”
从观测器安装完成的那一天起,亨特和格雷的生活就被定格在上述的模式当中。在第一个星期里,他们对尸体进行扫描,生成了一系列横截面图像。那一周的经历特别难忘,因为医学方面的权威坚持要把查理放在低温环境里,所以两人工作时必须穿着电暖服。穿这样的衣服进行操作,不舒服还在其次,关键是很不方便。而测量结果更是让人失望:查理彻头彻尾、里里外外都和人类无异。这样的结论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取决于研究者从哪个角度去看吧。第二周,他们开始研究尸体身上携带的小物件,尤其是那些纸张和小笔记本——与观测查理相比,这一周的研究工作就有趣多了。
在那些纸张上面的众多符号中,首先被识别的就是数字。一支解码专家团队集结在航通部的总部,很快就把数字系统破译出来了。查理用的是十二进制,而不是人类惯用的十进制,其排列模式是有效数字排在右边。然而,非数字符号的破译工作就困难多了。多国大学和研究所的语言学家远程连线休斯敦,在太空军团航通部的计算机组的辅助下,尝试破译月球人文字的含义——为了纪念查理的发现地,学界把他的种族称作“月球人”。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只知道月球人的字母表包含三十七个字母,书写习惯是水平从右到左,每个字母都有大小写之分。
不过,考虑到这才过了短短两个星期,收获已经算不错了。大部分参与者都知道,要是没有观测器的话,连这点进展也不可能实现,于是,两位英国人的声名在圈子里传开了。观测器引起了联合国太空军团许多技术人员的兴趣。在很多个夜晚,人们都会络绎不绝地来到大洋酒店,拜会观测器的两位发明者,请教这台设备的工作原理。没过多久,大洋酒店俨然成了一个辩论俱乐部。大家在这里畅所欲言,就查理的谜团发表自己的见解。没有了工作时的拘束,大家也不用顾忌同行的批评,纷纷把心底最离经叛道的猜测大胆讲了出来。
柯德维尔当然没有置身事外:谁在大洋酒店说过什么、别人对此又是怎么看的,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原因很简单,琳·加兰德参加了绝大部分聚会,还成了在大洋酒店与总部大楼之间传递信息的热心人。对于她的出席,所有人都不介意——这毕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后来,她开始带航通部的一些女同事一起参加,给学究们的聚会带来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大家当然就更不介意了。事态的发展深受外援专家们的欢迎,却让本地的某些同事开始争风吃醋起来。
亨特最后戳了一下按键,然后靠在椅背上,仔细检查整个页面。
“不错呀!”他说道,“这一页不需要太多调整和加强。”
“很好。”格雷表示同意。他点燃一支香烟,不等亨特开口问,便把整盒烟抛了过去。“光学编码已经完成。”他瞥了某块屏幕一眼,补充道,“饱和值已经达到六十七。”说完,他从座位里站起来,走到亨特的终端旁,从一个更好的角度观察着图像。他就这样看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那是一列一列的数字。”格雷终于发表意见了,其实这句话他根本不需要说,“看起来像是某种表格。”
“有点像……”亨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嗯……有横排,有竖排;有粗线,也有细线。可以是很多东西,比如说里程表、线规尺寸表、某种时间表……谁知道呢。”
亨特没有回答,只是偶尔向着玻璃壁呼出一团烟雾似的热气。他把脑袋歪向一边,然后又歪向另一边。
“这些数目都不大。”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评论道,“随便哪个位置的数字都不超过两位,这在十二进制系统里面该怎么算?最大的两位数数值应该相当于十进制里的一百四十三。”然后他补充了一句,“我很好奇这里面最大的数值到底是多少。”
“我有一个月球数字与十进制数字的转换表,用得上吗?”
“等等,眼看就要吃饭了,现在先别花时间干这事儿,也许我们可以等今晚回大洋酒店之后,再一边喝啤酒,一边继续深入研究呢。”
“我可以从中认出他们的‘1’和‘2’。”格雷说道,“还有‘3’和……喂!快看看那几个大框右端的数列,那些数字是按照升序排列的!”
“你说得对!还有,看看这个——相同的数字组合反复出现,感觉是某种周期性的数组。”亨特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想了一会儿,“还有——你看到方框边上那些字母了吗?相同的字母组合以固定的间隔出现在这个页面里……”他又一次停下来,不住地揉着下巴。
格雷等了片刻——大约有十秒钟,“有什么想法吗?”
“不知道……这些数列都是从数字1开始递增,相邻的数字也是相差1,还有周期性……每一个重复的数组都有字母来做标记。每一个小数组都在一个大数组里循环,而大数组又在更大的数组里循环,表明这里面带有某种规律……某种次序……”
他的嘟囔被身后的开门声打断了——琳·加兰德走了进来。
“两位好。今天有什么收获呀?”她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瞥了一眼玻璃容器,“那是……表格!我这个答案怎样?这些表格哪里来的?是小笔记本吗?”
“美女好。”格雷咧嘴一笑,“恭喜你,猜对了。”他朝着扫描模块的方向点了点头。
“你好。”亨特答道,终于肯把目光从图像那里移开,“请问有何指教?”
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凝视着那个玻璃容器。
“那些到底是什么?你们有头绪吗?”
“还不知道呢。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讨论这个话题。”
她走到实验室的另一头,弯腰俯视着扫描模块。她的小腿曲线流畅,皮肤晒成健康的深色,而紧身裙使她身材更显得凹凸有致。两位英国科学家看着她的背影,交换了一个眼色,目光中都流露出赞许。然后,她又走回来,继续看着观测器生成的图像。
“依我看,这是一个日历。”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对两人说道。
格雷哈哈大笑,“日历?瞧你还言之凿凿的嘛。这是什么?是万无一失的女性直觉吗?”他开玩笑揶揄道。
琳转过身来,双手叉腰,扬起下巴面对着格雷,“英国佬,你给我听着,我也有权发表意见。所以,我就觉得那是日历,这就是我的看法!”
“好吧,好吧。”格雷举手投降,“我们可千万别挑起第二次独立战争。这样吧,我在实验室记录里面郑重地记下来:琳认为那是一个……”
“天哪!”亨特一声惊呼,把格雷的话打断了。他睁大眼睛盯着玻璃容器,“你知道吗?她有可能是对的!她很有可能是对的!”
格雷转头看着玻璃容器的侧面,“此话怎讲?”
“你仔细看,那些较大的数组有可能是月份;在每个大数组里面有一些不断重复的、有字母标注的小数组,有可能是星期;然后里面每个数字就是天。毕竟在任何一种日历系统里,日和年都一定是自然单位!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格雷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倒不是太肯定。”他缓缓地说道,“这一点也不像年啊,对吧?你看,每个大数组里的单元数目远远超过三百六十五,小数组也远远超过十二个月——也不知道是叫月还是别的什么名堂——对吧?”
“我同意,所以这才有意思呀,对吧?”
“喂,我还在这儿呢。”他们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亨特和格雷连忙往两边站开,半转身看着琳,让她加入讨论。
“不好意思。”亨特说道,“我们太投入了。”说完,他摇了摇头,上下打量着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这是一个日历呢?”
她耸了耸肩,撅起嘴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放在那里的那本小书看起来像是日记本,而我见过的每个日记本都是自带日历的,所以那一页肯定是日历。”
亨特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的科学方法不管用啦……不管怎样,我们先把它打印出来,晚点我再归纳总结一下。”然后他又转头看着琳,“不,我改变主意了。这次由你来操作,毕竟这是你的发现。”
她皱起眉看着亨特,有点怀疑地说道:“你想我怎么操作?”
“坐在主终端前面,对了。现在先激活控制键盘……按那个红色按钮——就是那个。”
“接下来呢?”
“接下来输入这一串字符:‘F C 逗号 D A C C O斜杠P C H 点P六十七斜杠H C U点一’。这串字符的意思是:功能控制模式,选择数据存取程序七号子系统,数据存取文件标注为‘查理计划,第一册’,第六十七页,视觉格式,输出打印机,打印一份。”
“是吗?真的呀?太好了!”
于是亨特缓慢地重复着,让琳把这串指令输入计算机。立在扫描模块旁边的打印机马上就开始发出嗡嗡的声响。几秒钟后,一张光面纸啪嗒一下掉进了固定在复印机旁的托盘里。格雷走过去,把这张纸拿了过来。
“简直是完美。”格雷宣布道。
“看来我也成观测器专家了。”琳满面春风地说道。
亨特简单浏览了一下页面上的内容,点了点头,然后把纸放进摆在终端顶上的一个文件夹里。
“下班回去还要继续看吗?”琳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酒店房间的墙纸罢了。”
“他在沃金厄姆区的家里,卧室四面墙上贴满了相对论。”格雷不失时机地附和道,“……然后厨房贴的是波动力学。”
琳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目光里充满了好奇,“知道吗?你们疯疯癫癫的。你们俩——都疯疯癫癫的。我以前一直没讲是出于礼貌,可是这事情总得有人勇敢地说出来吧。”
亨特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千里迢迢跑过来,不是专门说我们俩疯疯癫癫的吧?”
“没错,你说得对,我一会儿还得去西木研究所呢。其实是这样的,今早收到一条消息,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感兴趣。格雷戈跟苏联人谈了,原来他们的一个材料实验室最近在测试某种很好玩的合金,发现这些合金拥有各种神奇的特性,是人类从来没见过的。你们猜怎么着?苏联佬是在月球上挖到这些合金的,就在雨海附近。还有——他们做了年份测试,大约就是五万年!怎么样?有意思吧!”
格雷吹了一声口哨。
“嗯,这些发现还会陆续涌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亨特点头道,“有更多细节吗?”
琳摇了摇头,“这我就帮不上忙了。不过,今晚去大洋酒店聚会的各路大侠当中,应该有人能告诉你更多信息。要是汉斯也出现的话,你不妨问一下他。今天早些时候,他跟格雷戈谈了很久。”
亨特虽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却也知道现在问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格雷戈还好吗?”他问道,“这家伙最近有笑过吗?”
“你别这样说人家好不好?”琳嗔道,“格雷戈人挺好的,只是有时候太忙了。就算没有这个大项目,你以为他要担忧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亨特没有跟她争辩。在过去几周里,他亲眼见证了柯德维尔如何日理万机、运筹帷幄,调度分配遍布全球的各项资源。柯德维尔的组织能力固然使亨特深深折服,而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柯德维尔能像秋风扫落叶般,以极高效率消除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不过在其他某些方面,亨特对他还是颇有微词的。
“这个大项目呢?进展如何了?”他问道,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是,这个女孩的感觉异常灵敏,还是听出了亨特的弦外之音。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睛突然眯起来,幅度很小,几乎无法察觉。
“这个项目的大部分进程你都亲眼见过了,你觉得进展如何呢?”
亨特见她竟然刻意用这个问题来反问自己,于是采取迂回战术,避而不答。
“这项目进展如何,其实完全跟我没关系,对吧?我们只是两个机器操作员罢了。”
“不对,不对。我是真的很感兴趣,你到底怎么看呢?”
亨特没有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掐灭指间的烟头。然后他又皱起眉,用手揉着前额。
“你也有权发表意见嘛。”琳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着,“这是我们宪法规定的。快说吧,你到底怎么看?”
亨特无法避开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再也搪塞不过去了。
“新数据源源不绝地涌现。”他终于让步,“在第一线负责发掘的工作人员相当称职……”讲到这里,他先卖个关子,住口不说了。
“可是?”
亨特叹了一口气,“可是问题出在对这些信息的解读环节上。尤其是高层的某些著名专家学者运用这些数据时过于教条、刻板,跳不出多年形成的思维定式。可能他们在自己的领域钻得太深太专,任何有可能与他们那一套相左的假设,他们都绝对接受不了。”
“比如说呢?”
“呃……怎么说呢?……嗨,就比如说丹切克好了。他向来只接受正统的进化论——我猜他一辈子都这样吧——所以查理必须来自地球,别的可能性都不存在。被学界接受了的理论就一定是正确的,所以绝不能更改;至于其他一切嘛,就必须绞尽脑汁把它们硬塞进现有的理论体系里。”
“你觉得他是错的吗?你认为查理来自别的星球?”
“这个嘛,我真的不知道,丹切克也许是对的。可是,让我觉得不妥的并不是他的结论本身,而是他得出结论的方法。我觉得必须灵活一点、变通一点,这才有可能破解这个难题。”
琳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像觉得亨特刚刚为她确认了某件事情。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说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格雷戈会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因为他自己也有类似的顾虑。”
亨特突然有一种感觉:他们的闲聊转到这个话题上,并不是偶然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琳,看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格雷戈会感兴趣呢?”
“呵呵,这你就肯定猜不到了,其实他对你们两位了解很多。无论谁对这个项目有什么想法,格雷戈都有兴趣了解。你们知道,他特别擅长跟人打交道,明白怎样把别人的潜能激发出来。这也是他工作中最主要的任务。”
“呵呵,现在问题就出在人身上了。”亨特说道,“他为什么不赶快解决呢?”
这时候,琳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突然变了,仿佛是已经得到需要的信息,这个话题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噢,等他认为时机合适了,自然会去解决的——对时机的掌控也是格雷戈的强项哦。”她决定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再说吧。是时候吃午饭了。”说完,她站起来,一手挽住一个英国人,“有劳两位英国疯大爷请我这个可怜的殖民地女孩儿喝杯小酒,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