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际数控集团的总部坐落在波特兰以东四十英里处,北临亚当斯山,南望胡德山,扼守着两山之间的要道。在遥远的过去,一片小型内陆海曾在这里侵蚀喀斯喀特山脉,年深日久,硬是开辟了一条连通太平洋的水路,变成了波澜壮阔的哥伦比亚河。
十五年前,这里坐落着政府开设的博纳维尔核子武器研究实验室。就是在这个地方,美国科学家与日内瓦的欧洲联邦研究所的科学家精诚合作,发展了一套完整的介子力学理论,从而研制出了核子炸弹。这套理论表明,这种新的反应方式不但没有核污染,而且产生的能量比传统的热核聚变高了不止一个数量级——他们在撒哈拉沙漠炸出来的那个大洞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顾那段时期的历史,全球物质财富极大丰富,高科技深入普通人的生活,出生率显著下降,自二十世纪遗留下来的、由意识形态和种族差异引起的紧张局面也不复存在。在世界各地,不同的种族、国家、宗教和信仰交织融汇,不分彼此,形成了一个和谐一体的全球化社会,国家之间的猜忌和争斗逐渐平息。前人遗留下来的非理性的地域性政治格局最终消亡,新生的民族国家日渐成熟,几个超级大国的国防经费也逐年递减。世界大同成为大势所趋,核子炸弹的出现只是加速了这个进程而已。最后,在各国的一致同意下,地球终于实现了去军事化。
去军事化带来了大量剩余的资金和资源,而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进展神速的“联合国太阳系探索计划”。这个计划本来就有很多职责,包括保证环绕地球、月球、火星、金星和太阳的人造卫星正常运作;在月球和火星上建造和管理驻人基地,在环金星轨道上建设实验室;发射深空探测机器人;制订和管理太阳系外围行星载人探索计划。就在“联合国太阳系探索计划”扩大规模之际,去军事化全面实施,军备研究纷纷终止,大量军事方面的科研技术人员成为冗余。在这般机缘巧合之下,这些人才得以被“太阳系探索计划”尽数收编。同时,随着民族主义的衰落,大部分常规军复员归乡,于是,不甘平庸的年青一代踊跃加入联合国太空军团的军队编制,以满足自己一颗热爱冒险的心。从此,新一代先锋开拓者的足迹踏遍了太阳系的大小行星。那确实是一个充满了激情和希望的年代。
就这样,国有的博纳维尔核子武器研究实验室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洲际数控集团的管理层注意到这个状况,又发现实验室大部分设备和永久性建筑都能够用在集团自己的研究项目上,于是他们向政府报价,要把这里买下来。双方一拍即合,交易顺利完成。这些年来,数控集团在原址上不断扩建,进一步提升了这片建筑群的美感。最后,他们把集团总部搬来这里,并以此作为他们的核子研究中心。
从介子力学衍生出的一套数学理论,涉及了三种迄今为止依然未知的超铀元素。虽然它们只存在于理论当中,不过科学家们还是为其各取了一个正规的名字:䤤、䦁和𨫪。这套理论预测,根据超铀元素的质量与结合能曲线的特性,这三种元素一旦形成,就会一直保持稳定状态。不过,它们都不可能自然生成——至少在地球上不行。根据数学运算,它们只有在两种环境下才能生成:核子炸弹爆炸时的中心位置;超新星坍缩成中子星的过程中。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在撒哈拉沙漠核子炸弹测试后,科学家对核爆粉尘进行分析,发现其中有微量的和,却检测不到的存在。尽管如此,学界认为这些证据已经足够支持第一个假设。至于未来的科学家能不能验证第二个假设,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下午三点刚过,亨特和格雷就降落在洲际数控集团行政大楼楼顶的停机坪上。三点半时,他们便已经身处菲利克斯·波尔兰在十楼的豪华办公室内,坐在皮沙发上,面向着老板的大书桌。波尔兰站在办公室左侧的入墙式柚木吧台前,倒了三大杯苏格兰威士忌。他走回办公室中心,给两位英国人各递了一杯酒,然后绕回书桌另一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两位请。”他向两人敬酒,两人也向他回礼,“好了,”他继续道,“很高兴再见到两位。旅途愉快吗?你们怎么能这么迅速就赶到呢?是租了喷气机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雪茄盒,把烟盒推到书桌对面,“抽雪茄吗?”
“是的,旅途很愉快。谢谢你,菲利克斯。”亨特答道,“租的安飞士。”然后,他朝着波尔兰身后的大窗户点了点头——窗外是松林覆盖的苍茫群山,远处的山势逐渐走低,最终与远方的哥伦比亚河连为一体。“好景致!”
“喜欢吗?”
“让我们的伯克郡看起来有点像西伯利亚。”
波尔兰看着格雷,“一切都好吧,罗布?”
格雷嘴角往下一撇,“肚子不舒服。”
“昨晚派对玩儿疯了。”亨特解释道,“他现在血管里流的都是酒。”
“生活愉快嘛,不是吗?”波尔兰咧嘴一笑,“有带上法兰西斯吗?”
“你不是说笑吧?”
“爵士与农民同乐?”格雷学起老板的贵族口音来,真是惟妙惟肖,“天哪!礼崩乐坏呀!”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在一团蓝色烟雾里,亨特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你怎么样,菲利克斯?”他问道,“活得滋润吗?”
波尔兰张开双臂,“特滋润!”
“安吉还是像我上次见时那么美吧?孩子们也都好吧?”
“他们都很好。汤米已经上大学了,专业是物理学和航天工程学。约翰尼周末经常和俱乐部的人去登山。苏茜给家庭动物园新增了两只沙鼠和一头小熊。”
“这么说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快乐嘛。权力的重担还没有把你压垮?”
波尔兰耸了耸肩,露出两排珍珠似的牙齿,“你看我像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病鬼吗?”
说完,波尔兰全身放松地瘫坐在大班椅上。亨特仔细打量着坐在红木大书案对面的他:湛蓝的眼睛,健康的深色皮肤,一头剪得很短的金发……看样子比任何一个洲际大企业的总裁都要年轻十岁以上。
他们继续闲聊了一会儿,主要是说一些麦特丹内部的事情。终于,三人的对话出现了一个自然的停顿。亨特身体前倾,手肘搁在膝盖上,凝视着玻璃杯中残留的一滴琥珀色液体。他让酒滴从右往左旋转,又从左往右旋转。最后,他抬起头来。
“关于观测器,菲利克斯,到底是怎么回事?”
波尔兰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于是缓缓在椅子里坐直,沉思了片刻,最后答道:
“你看到我给法兰西斯打的视频电话了吧?”
“看了。”
“这样的话……”波尔兰好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其实并不比你知道得多。”他把双手掌心向下放在桌面上,现出坦诚的样子。可是他又叹了一口气,显然觉得对方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他猜对了。
“不会吧?菲利克斯,有话就直说好了。”亨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怎么会不知道?”格雷逼问道,“这都是你安排的呀。”
“我说的是真的。”波尔兰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移来移去,“你们想想,从全球范围看,我们集团最大的客户是谁?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就是联合国太空军团。他们的一切需求都是靠我们实现的,从月球数据线路到……到激光终端组和探测机器人。你知道下个财年我们预计有多少收入是来自联合国太空军团吗?两亿元……两亿元啊!”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好吧,当这种顾客让我们帮忙,我们无论如何也得答应啊。告诉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吧,是这样的:联合国太空军团是观测器的最大潜在客户,所以我们把观测器的一切资料——包括它有什么作用、法兰西斯那边的研发工作有什么最新进展等等——都及时向太空军团通报。有一天,就是我打电话给法兰西斯的前一天,有位仁兄大老远地从休斯敦跑过来找我——对了,太空军团属下一个大机构的总部就设在休斯敦——他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太空军团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想知道观测器能不能做这做那的,我告诉他当然能了。然后他就举了几个例子,又问我们有没有现成的能运行的成品。我说成品还没有,在英格兰倒是有一台可以运作的原型机,如果他想的话,我们可以安排他去参观考察。不过他并不想这样,而是希望我们把整台原型机连同操作人员一起搬去休斯敦。他说愿意付钱,而且随便我们开价,只要把那台设备给他用就好了。他那儿有一个最高优先级的项目,好像牵动了整个联合国太空军团的神经。我问这项目具体是什么内容,但他守口如瓶,说目前这件事还是‘机密’。”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亨特皱起眉头说道,“这样一来,麦特丹那边的麻烦就大了。”
“我也是这样跟他说的。”波尔兰把两只手掌翻转过来,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跟他说了,这样做会彻底扰乱我们的生产和营销计划。不过他说,这次实在是事关重大,如果没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他是绝不会这样来打扰我们的。我相信他的话,”波尔兰很诚恳地补充道,“因为我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他还说,这次延迟给我们造成多少损失,太空军团都会全部补偿。”说到这里,波尔兰又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做?这位仁兄既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们集团最好的顾客,难道我忍心袖手旁观吗?”
亨特摸了摸下巴,仰头把杯里的那滴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继续皱着眉,长长地吸了一口雪茄。
“就这么多?”终于,他这样问道。
“就这么多。现在你知道的跟我一样多了——除了一件事情,你们离开英国后,我们收到太空军团的指示,把观测器原型机运到休斯敦附近的一个生物研究所。从后天开始,各个零部件会陆续抵达目的地,安装团队也已经出发去现场为装机做准备了。”
“休斯敦……也就是说,我们要过去咯?”格雷问道。
“是的,罗布。”说到这里,波尔兰停下来,抓了一下鼻翼,皱起了眉头,五官缩成歪歪扭扭的一团,“我,嗯,我在想……安装团队还需要准备一段时间,你们也没什么事可做,能不能先在我们这里待一会儿?比如说,嗯,跟我们的技术人员碰碰头,把观测器的工作原理跟他们讲一下……就算是培训吧。两位意下如何?”
亨特心中暗笑。这几个月以来,波尔兰一直在埋怨福赛思-斯科特:观测器最大的潜在市场明明是在美国,美国团队急需更多的资讯和支持,可是麦特丹似乎一直在敝帚自珍。
“你总是能抓住每一个机会嘛,菲利克斯。”亨特让步了,“好吧,你这家伙,我们听你的。”
波尔兰脸上乐开了花。
“你刚才提到太空军团的那位仁兄,”格雷把话题又引回去了,“举了什么例子?”
“例子?”
“你说他举了几个例子,想看看观测器能不能做到。”
“噢,是的。嗯,让我想想……他好像想观察尸体的内部——骨头、软组织、动脉……反正就是这一类东西吧,也许他想做解剖什么的。他还想知道你能不能在不翻开书的前提下,看一本书的页面上写了什么。”
这实在是太古怪了,亨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移来移去,感觉有点发蒙。
“做解剖不需要用我们这台观测器呀。”因为难以置信,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不太自然了。
“要是他想读一本书,为什么不直接打开呢?”格雷问道,语气跟亨特差不多。
波尔兰再次摊开手掌,“对啊,可不是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古怪了!”
“而且太空军团愿意为这种事情给一大笔钱?”
“可不止一大笔钱呢。”
亨特用手捂住眼眉,抓狂地摇着头。“再给我来一杯,菲利克斯。”说完,他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