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自己的神智正在慢慢恢复。
他的心本能地往后退缩着,仿佛凭借自己的意志,他就能停住光阴的分秒流逝,抹掉意识与无意识的界限,重新坠入永恒的混沌中。因为只有在混沌里,他才感觉不到——也不可能感觉到——极度疲劳所带来的痛苦。
他的心脏本来像铁锤一样敲打着胸膛,眼看就要破胸而出了,不过此刻已然恢复了平静。刚才,汗水像泉水般从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连同他所有的力气都排了出去。而现在,那些汗水都已冷却,他肺部的律动也再次恢复了原先那种缓慢均匀的节奏。不过在密闭的头盔里听起来,他喘气的声音还是很粗重。
他努力回想着一路上到底牺牲了多少同伴。那些家伙算是彻底解脱了;而他,却还没有解脱。他还能支撑多久呢?这样熬下去有意义吗?戈尔达还有人活着吗?
“戈尔达!戈尔达!”
他的心理防御机制再也不能帮他屏蔽现实了。
“一定要走到戈尔达!”
他睁开眼睛,只见无数颗停止闪烁的星星正冷漠地盯着他。他想动,身体却拒绝做出反应,仿佛要把弥足珍贵的休息时间尽可能地拖延下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顿时觉得身体每一条神经纤维里都充斥着疼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坐直,不再靠着身后的岩石。突然,一阵头晕恶心的感觉如浪潮般袭来,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砰的一下撞在了面罩内壁上——不料这一撞之下,恶心感竟然消退了。
他大声地呻吟起来。
“感觉好点了吧,士兵?”他的头盔内置扬声器传出一个清晰的声音,“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得出发了。”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片噩梦般的荒野,抬眼望去,尽是烤焦的石头和死灰色的尘土。
“你……”他的声音呛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于是他咽了一下口水,舔了舔嘴唇,又试了一次:“你在哪里?”
“在你右边的一座小坡顶上,就在那个凸出的小悬崖后面——下面有几块大圆石。”
于是他慢慢转动脑袋,几秒钟之后,发现漆黑的天幕上嵌着一小块蓝色亮斑。这块亮斑很模糊,而且显得特别遥远。他眨了眨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看,强迫大脑处理眼睛接收到的视觉信号。蓝色亮斑逐渐化作一个身穿重型作战服的人影——正是永远不知疲倦的寇里尔。
“我看到你了。”他停顿了一下,“发现什么没有?”
“山坡另一头是一片平原——有相当一段路应该比较容易走,再远处石头就多起来了。你来看看。”
他把双臂一点点抬起来,在身后的岩石上找到着力点,用力一撑,把身体重量转移到腿上。他的双膝颤抖着,面容也扭曲了,挣扎着把残余的力气都灌注到两条不听使唤的大腿上。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肺部又费力地喘息起来。然而,这一番努力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整个人又摔倒在岩石上。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沙哑的嗓音,通过无线电传到了寇里尔的头盔里。
“完蛋了……动不了了……”
天幕下的那个蓝色人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嗨!这是什么话?这里是最后一程,我们快到了,兄弟……我们快到了!”
“没……没用的……我已经……”寇里尔等了几秒钟。
“我这就下来帮你。”
“别……你继续走吧,这个任务总得有人完成啊!”
可对方并没有回应。
“寇里尔……”
他回望寇里尔刚才站的地方,可是那个人影已经消失在乱石之中,连通信线路也中断了。一两分钟后,寇里尔重新出现在附近的一堆圆石后面。他迈开大步,毫不费力地在地上跳跃着前进。快要靠近的时候,寇里尔放慢脚步,走到这名倒地不起的红衣士兵跟前。
“来吧,士兵,快起来!还有许多人等待我们救援呢!”
他觉得手臂下一紧,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就好像寇里尔把自己无穷无尽的力气传了一部分给他。他感到头晕目眩,只能倚着身材高大的寇里尔,隔着面罩枕在他的肩章上。
“好了。”他终于开口道,“我们走吧。”
两人的足迹就像一条小蛇,蛇头是红色和蓝色的两点。这条小蛇蜿蜒西去,深入茫茫荒野。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沿路阴影不断拉长。走着走着,他陷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他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疲劳……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地平线始终没有变过,很快他就不再盯着远处看了,而是开始注意前方比较显眼的大圆石或峭壁,然后数着步数,一直数到走到目标为止。“距离戈尔达又近了两百一十三步。”接着,他又开始数下一轮……再下一轮……再下一轮。冷漠的石块排成一列无穷无尽的长队,缓缓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每走一步,他都必须刻意地强迫自己将脚跨出去——每迈出一步,他都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这每一步都是一次意志的胜利。在他脚步踉跄时,寇里尔总会搀扶着他的手臂;当他摔倒在地时,寇里尔总会上前把他拉起来。寇里尔,永远不知疲倦的寇里尔。
终于,两人停住了脚步。他们来到了一条峡谷里,这条峡谷有四分之一英里宽,两边是参差不齐的低矮悬崖,他们就站在其中一处悬崖的下方。他颓然坐倒在一块大圆石上。寇里尔则向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着地形。他们这一侧的悬崖有一个缺口:那是峡谷的石壁塌了一块,形成一条陡峭而狭窄的裂缝。裂缝底部是一片五十英尺高的乱石堆,而乱石堆与峡谷底相接的地方距离他们并不远。寇里尔伸手指着裂缝后面。
“戈尔达大概就在那个方向。”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身,“最佳的路径是爬上那条山脊。如果我们沿着谷底平地走就绕得太远了。你怎么看?”另一位则默默地抬头仰视着,眼神中充满了绝望。那个石堆像倒挂的漏斗似的,往上连接着裂缝的开口处,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座大山!再远处便是那条高高在上的山脊,参差不齐的山崖在烈日的映照下泛着惨白的光。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疑虑还没来得及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就被寇里尔掐灭了。寇里尔拉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两人不住地摔倒、爬起、滑倒,又再次爬起……终于,他们来到了裂缝的入口。越往里走,两旁峭壁的夹缝就越狭窄。随着小路逐渐向左转,他们的视线受到阻挡,再也看不见来路和下方的峡谷了。他们奋力向上爬,四周峭壁反射的阳光与无底洞似的阴影交织纠缠,洒落在如刀刃般锋利的嶙峋怪石上,又从无数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漫射出去,形成千千万万个古怪的几何形状。这些明暗交错的黑白光影投射在他的视网膜上,就像万花筒的碎片;它们时而缩小,时而扩张,不断地融合、旋转,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混乱,形成了一股视觉上极不和谐的冲击。终于,他的大脑停止了对这些影像的分析解读,不再尝试从中读取“形状”的概念了。
恰在此时,他的头盔砰的一下撞在尘土里,脸也撞在了面罩上。寇里尔再次把他拉了起来。
“你能坚持下去的!我们爬上山脊就能看见戈尔达了,然后就全是下坡路……”
可是红衣士兵慢慢跪倒,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脑袋在头盔里虚弱无力地左右转动着。寇里尔怔怔地看着,事已至此,他脑子里掌管意识的那块区域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其实他的潜意识早就知道这一刻是逃不掉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四处察看。
他们刚才经过一个山洞,就在下方不远处,洞口有五英尺宽,是在一面石壁底部开凿出来的。那个洞看起来像是某个被世人遗忘的挖掘遗址——也许是某个矿藏探测工程的早期成果吧。这时候,士兵已经倒在寇里尔脚下不省人事了。高大的寇里尔弯下腰,抓住士兵背上固定背囊的安全带,拖着他走下山坡,爬进了山洞里。山洞有十英尺深,寇里尔麻利地装好一盏露营灯,灯光反射在洞壁和洞顶上,映出一片昏暗。然后他把食物从同伴的背囊里拿出来,让他尽可能舒适地靠坐在山洞尽头的石壁前,又把装食物的容器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就在寇里尔快要完事的时候,面罩后面那双眼睛突然睁开了。
“你在这里坚持一会儿,没事的。”寇里尔说话向来语气生硬,可是此刻已经变得棱角全无,“我很快就会带戈尔达的救援队回来找你。”
红衣士兵虚弱地抬起一条手臂;与此同时,寇里尔听见他在低声说话。
“你……你尽力了……没人能……”寇里尔用双手紧紧握住士兵的手套。
“你不要放弃,这样不行的。你只需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能获救了。”在头盔里,寇里尔那张坚毅的脸已经被泪水浸湿了。他倒退着走到洞口,向同伴敬了最后一个礼,“再见了,士兵。”然后便离开了。
他在外面砌了一个小石堆,作为洞口的标识。从这里去戈尔达不知还有多远,他会沿路堆砌这种标识作为记号。完成后,寇里尔挺直腰杆,昂然四顾。茫茫荒野包围着他,嶙峋怪石无声地嘲笑着他,满天繁星冷漠地凝视着他——而他只是横眉冷对这一切。层层叠叠的峭壁和岩层挡住了他的去路,仿佛是在守护着远处那道巍峨的山脊。寇里尔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条直通山顶的裂缝上。他的眼睛怒视着高耸的山峰,嘴唇也翻了起来,露出里面的两排牙齿。
“哼,现在就只剩下我跟你单挑了,是吧?!”他向着宇宙怒吼,“好!你这个混蛋!接招吧!”
接着,他迈开缓慢而稳重的步伐,凭着两条如活塞般灵巧的长腿,向面前这道越来越陡的斜坡发起了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