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嗅到海的气味顺着秋风送来。海鸥鸣叫,有一只停在打开的窗台边。它仰着头看看我,然后飞向早晨的阳光。远处海平面云朵飘移,尽管外头还看得见露水滴落,却不难猜到快下雨了。
她在我身旁动了动,苗条的身体压着床单,拥着我满目疮痍的身躯。她穿着衣服,但我没有,因为我身上还有许多刚移植的皮肤,看来有些恶心,但触感却很柔嫩。野马又动了动,我因此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有她在身旁虽然感觉很舒服,但我全身还是有多处疼痛。我闭起眼睛,轻轻呼一口气,沉浸在身为人类的愉悦之中。野马的气息扑上我脖子,心跳隔着肋骨轻轻传来。她的金发搔着我的鼻子,冷风往我脸上打。刚起的晨风并不小。
我深呼吸,试着再睡一会儿。记忆里有许多金属在爆裂,打破了宁静。黑暗中传来惨叫,死的是我的朋友。
我用力睁开眼睛,望向光明,努力提醒自己身在何处。在这儿,我很安全,很温暖。这里没有武器,只有棉被、床和一个友善的女孩。但那些记忆挥之不去。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和费彻纳一起从空中坠落。
阿瑞斯——真相始终不变,只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还掌握不住。第一次清醒时,黄种正拿东西插进我的胸腔,希望可以唤回我的心跳。第二次清醒,雕塑师的手术刀已经挖向我的皮肤。这段期间陪伴我的是剧痛与呕吐,许多影像来了又去、去了复还。不少人来探望我,要是醒来看到的是他们,感觉会好一些。
我很怕再闭起眼睛。我害怕自己会看见的景象,会发现的真相。还是红种小孩时,我与基尔兰共享一个房间,每天早上我会先醒来,却躺着装睡。家里门板薄,我能听见父亲拖着脚走路,洗脸时固定清几声喉咙。母亲为他煮咖啡时,会拿出方糖磨碎,那是她用坑蛇蛋或造丝厂偷拿出来的布料与灰种换到的。
多希望每天早上都是同样的声音迎接我起床。磨方糖的声音和气味。我希望我的身体永远是以这种方法离开梦乡。可惜就是没有咖啡香,没有母亲给我泡的茶,没有水在管子里流动的声音,没有莱科斯上夜班的人从矿坑与工厂回来时,踏得梯子吱吱怪叫的声音,也没有早班邻居带着睡意的低语。
我醒来时要面对的是恐惧。恐惧着一道关上的门。
每天早上都一样。陶盘在金属水槽里发出铿锵声,父亲的塑料椅刮过石头地面。他们站在门口交头接耳,随后是一阵沉默。我猜想那大概是一个长长的吻。最后他们互相道别,前门打开,生锈的铰炼嘎嘎响。无论我怎么祈祷,门总是会关上。
我靠着野马,亲吻她的额头。力道比预期重了些,她微微转醒,模样像是夏天的猫儿打盹后舒展四肢。她还没睁开眼睛,就往我这儿蹭来。
“你醒啦,”她模模糊糊地说,睫毛搧了搧,骤然坐直,然后退开,“对不起,我睡着了。”她望向自己平常坐的椅子。
“没关系,留下来,拜托,”我都忘了我们彼此应该冷淡以对,“过了多久?”
“距离我们进攻吗?一星期,”她将散乱的头发拨开,“真高兴你回到我们身边了。”
“我们失去了哪些人?”我试探地问。
“失去了哪些?”她略显笨拙地伸出手指计算伤亡,沉默蔓延开,死伤数字之沉重,压得我呼吸困难。
“你父亲?”我问。
“你不知道啊?”她笑得有点儿别扭,发出有些轻率的叹息,想让自己放松一点儿。野马的身子朝我靠来,仍小心翼翼不碰触到我。“要交代清楚真是说来话长。”
“我想你可以的。”
“我父亲没死。防护罩解除时,已攻进城市内部的部队里有几个金种,他们率领猎犬部队把他救出来。看来我哥的手腕真是高明,奥林匹克骑士想将我父亲带去给奥克塔维亚时,囚禁他的地方已人去楼空。
“现在全息频道都说洛克是‘尼尔逊再世’。他成功俘虏贝娄那舰队中八成战舰,”野马语气一沉,“也就是说,他身为舰队作战指挥,至少可以拿走其中的三成,其余的才归奥古斯都家族。”
“技术上来说,他的舰队比我大了。”
“已经有风声怀疑,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变节……”
“胡狼又在玩那游戏。”我打断野马,笑着说。
“他永远不会停。”
“我不认为洛克会对我出兵,”我说,“你怎么看?”
野马耸耸肩:“权力能带来机会。我先前提醒过你,要和他修补关系。”
“洛克是我们的盟友,往后也是。你明白他的个性。”
“他和塞弗罗一样常来看你,”她缓缓露出笑容,“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睡着了,被我赶回去。但我得注意他对我们构成的潜在威胁,这是我的工作。”
我们,我注意到她的用词。
“你的工作?”我问,“是指?”
“我指派自己当你的首席政治官。”
“这样啊。”
“对。派系斗争是非常棘手复杂的事,你这种单纯性格不适合,就像绵羊被狼请去宴会,还以为人家真的很看重你。”
“我最需要提防的会不会其实是你?”
“唔,”她左眉一挑,“那我只能说你已经一败涂地。”
我笑了笑,问起塞弗罗的状况。
野马假装东张西望:“咦,他没睡在床尾呀?应该去找他父亲了。其实我也刚去轨道上见卡珐克斯,昨晚才回来。狄奥多拉说塞弗罗与他父亲用餐过后没多久就出去了,原本我还以为他们父子关系不好。”
“确实。”
“不知怎么忽然热络起来了?”
我耸耸肩,暗自怀疑塞弗罗究竟是何时得知他父亲的另一个身份。从之前的反应判断,他知道的似乎不比我多。只是,这会不会又是谁设下的阴谋诡计?
“洛恩呢?”
“和维克翠那个妖女在一块儿。”
“维克翠又怎样了?”
“是说她和所有会动的东西眉来眼去吗?是没怎样。”
“等等,意思是她也和你暧昧吗?这故事我倒想听。”
“贫嘴,”野马本想伸手打我,但笑容和手收得一样快,“洛恩把维克翠收到自己的派系里,看样子他觉得与裘利家族结盟没什么大问题,维克翠的母亲也同意了。现在火星三大家族联合起来,以奥古斯都为首,采取三头政治模式,对抗最高统治者。气体巨行星那边的执政官正赶往爱琴城参加高峰会,改革派不久之后也会到场。你的预测没错,只要拿下火星,就有机会与奥克塔维亚一拼。现在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战争,而是太阳系内战。此外,这场仗影响也比想象中深远,我父亲居然点头同意让改革派也有发言权。这……是个大突破。”
我还记得奥古斯都说过什么。“你相信他吗?”
“戴罗,我相信,”野马的笑容充满希望,“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真心这么相信。”
但我没把握:“那……”
“卡西乌斯吗?”她淡淡猜道,“他父亲被忒勒玛纳斯父子杀了,他自己在围墙上和拉格纳决斗。目前消息是他的兄弟姐妹都确认死亡,可是他和母亲下落不明。”
我察觉她语带保留:“你担心他?”
“既然是敌人,”野马语气没有起伏,“他的安危当然不在我考虑之内。”她盯着我的双眼,“你担心他吗?”
“不确定。”我想了想。
“真是够了,你有时真是温柔得莫名其妙。你该不会后悔当初砍断他手臂吧?”
“我比较后悔杀死朱利安。”
“我们都有不光彩的过去。”野马思考片刻,“你别忘记,在入学式里我也同样杀了人。你见到的每一个圣痕者,包括洛恩、塞弗罗、卵石、塔克特斯、奥克塔维亚、戴克索,大家都从同一个起点出发。有时我觉得,要后悔的话哪里后悔得完?”
她也在暗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吗?我也成了她后悔的事吗?
“我想要更厌恶卡西乌斯一点儿,”我缓缓道,“我是认真的。每次想到他,我还是想砸东西、砸窗户之类的,如果能砸他那张丑脸最好。”
“丑脸?”野马狐疑。
“太帅了看不顺眼。”
她一笑,改口问:“但又没办法一直恨下去,是不是?”
我点点头。就是因为恨,卡西乌斯一家才与奥古斯都争斗不休,结果还是落到这般田地。“无论他去了什么地方,我都同情。”
“先前我说过我不相信我哥,”野马带出新话题,“那是认真的。我知道你和他有私下往来,他动用资源帮你造神,可是这种关系应该要结束了,你现在没亏欠他什么,只要表面上客气、别在公开场合羞辱他就好,不要再私下会面,或承诺他什么好处,与他切割干净。你已经不需要靠他帮忙,有我就好。”
这女孩,要是可以介绍给我妈、基尔兰和莉亚娜认识,该有多好。他们应该会很欣赏这种刚烈脾气吧?想到这儿,我有些哽咽。应该连伊欧也会喜欢她。
“你不属于我。”我回答。
“戴罗……”
我的心里一阵纠结,情绪的弹簧仿佛终于冲开:“我躺在河底的时候……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迟疑着,好像想靠近,又因为以前彼此讲过的那些话而却步。“你明知道我不会准你死,”野马试图用笑话带过,“就连塞弗罗、号叫者也都不会原谅你的哦,谁都不会。戴罗,你有很多朋友,大家都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一面颤抖一面深深呼吸,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罪恶感淹没。眼泪静静涌出,从眼角流下。“戴罗,别哭,”野马柔声说,靠过来轻轻抱住我,“没事的,都结束了,我们很安全。”
我还是啜泣不止,胸口发疼。
她错了。事情还没结束。眼下,我能看见太阳系陷入战乱,对我,或对我们而言,没有别的未来可选。然而,我已经以这般姿态被拼凑过几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撑不下去,四分五裂,或最后化为尘埃,什么也不剩。我哭个不停,连气都换不过来,心跳重得像雷鸣,双手不停颤抖,情绪全部涌出。野马的体重不到我的一半,但她温柔地抱着我,等我哭到乏力,躺回床上,脉搏渐趋平缓,与她一致。
我们躺下来,想必超过一个小时。她开始吻我肩膀、脖子,嘴唇顺着脉搏滑行。我举起手,想推开她,但野马拨开我的手,单手捧起我的脸。
“让我进入你心里。”
我的手掉回床铺。野马开拓了一条温热的道路,进入我口中,两片上唇磨蹭时共享了泪水的苦涩,她的舌尖将暖意送进我的身体,手抚过我的脖子,指甲嵌入皮肤,她揪着我的头发,轻轻拉扯。悸动扩散全身。
强装的抵抗无法坚持,觉得自己背叛伊欧的罪恶感被内心的混沌掩盖,甚至抹去了红种与金种之间的隔阂。我是个男人,她是我想要的女人。
我的双手自然朝野马迎去,拉近她的胴体,手指从她修长的腿滑到腰部曲线,一直压抑着的渴望终于爆发。我身体滚烫,想要她想得发痛,我心里只有她,忘记所有束缚、所有哀伤。这就是我需要的。我不想再逃,至少这次不逃了,因为我曾差点儿再也见不到她。
我缓慢但肯定地解开她的衣裳。布料触感像是湿透的纸,她的肌肤那样光滑,仿佛晒过太阳的温润大理石。她拱起背,肌肉结实紧绷,灵活地与我纠缠。我的指尖抹过她的腰际,她扑进我怀中,呼吸与心跳同样急促,下半身将我箍在床上。
对野马来说,已经过了一星期。但是对我而言,几分钟前我还跪在金属地板上自己的血泊中,等着被人砍下脑袋。用这双颤抖的手臂埋葬伊欧时,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再有此刻的感受,不可能再与心爱的女人相伴。不过,如果我苟活在这个冷酷的世界,却他妈的连唯一的温暖都不能拥抱,那还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