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持续躲在货舱里,直到接近希尔达族小行星。我们的目标是之前属于奥古斯都、如今落入普林尼手中的旗舰无敌号。镰翼艇从旁边掠过,要求起降许可暗号。驾驶员传送暗号后,由镰翼艇陪同,与其他货船一起排队,鱼贯进入无敌号的机棚。乍看之下,此情此景很像古代的沙漠都市,城外有一辆辆货车等着进城,只不过,现今时时刻刻都有炮口对准。
我们砰一声落地。驾驶员打开尾侧舱门,我带着大家跳出去。机棚内一名橙种女工的目光从数据终端挪到这儿,讶异地发现我们不是棕种搬运工,而是全副武装的战斗部队。她毫不迟疑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塞弗罗笑了,过去轻拍她的头:“比金种聪明多了。”
无敌号的机棚里相当混乱。灯光从超高屋顶往下打,橙种、红种四处奔波,拿着焊接喷灯修补船壳,互相吆喝。我带队穿过机棚,走向升降梯。从这儿可以通往战舰各部位。
我们所经之处,沉默皆如燎原野火,连喷灯也不再闪烁,所有大呼小叫全数停止。他们目瞪口呆。队伍以我和洛恩为首,野马与卡珐克斯陪在两旁,第二排是洛克、塞弗罗以及戴克索,第三排是维克翠与号叫者,拉格纳殿后,仿佛一名苍白高大的牧羊人。
他终究走出了冰柜,加入我们。我们交换了眼神,对彼此点点头。这场革命又多了一名将领,我越来越有信心。
看我们的装扮就知道来意不善,但没人敢出面拦阻。我的黑色护甲上雕出咆哮的狮子,覆盖薄薄一层脉冲护罩,左手上的神盾启动,蓝色表面仿佛将周围的光线尽数吸入,白色锐蛇缠在臂上。一行人的军靴在金属甲板踩出沉重步伐,卵石与她的绿种团队先行动,任务是破坏战舰的通讯系统。
有个赤铜种发现我们,拿起数据终端想要报警,拉格纳瞬间窜到他身边,拍肩的力道逼得那人跪到地上。“别乱动。”
进入升降梯等于深入敌舰,目前还不需要动武。我们直接到指挥中枢的上面一层,升降梯门开启,我们马上面对一支灰种陆战队。
“队长,麻烦你带大家跟着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小姐去一趟工程区。”我先开口。对方的领袖视线一扫,明白事态严重,稍微迟疑后行礼答应。他的部下一头雾水,不过仍乖乖随着野马及忒勒玛纳斯父子快步离去。
撑到此时,警笛还是响了。
号叫者散开,准备拿下引擎室以及维生系统。我带着其他人继续前进,并不急着前往指挥中心,普林尼此刻正在那儿招待新党羽。现在要先处理的是禁闭室。洛克、维克翠、洛恩、塞弗罗以及拉格纳飞窜上前,我还没进去,里面所有守卫都已失去行动能力。
被囚禁于此的人中,约四十名是对奥古斯都家族效忠的圣痕者。牢房不大,以特殊玻璃材质包围。塞弗罗上前,拿出数据钥匙一间一间打开。
“对收割者说谢谢。”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讲。有一名高大、有些岁数的女圣痕者听他讲了四次后才意识到不跟塞弗罗一起玩这游戏就没法子出去。圣痕者一个个翻了白眼,依他吩咐这么说。“就一个又高又老的圣痕者而言,你可真乖。好棒好棒,”塞弗罗释放对方,“洛恩!给你找到老伴了!”他再走几步,停在胡狼的牢房前。
“我的小眼睛看见一个东西!”塞弗罗开心地叫,“等等!现在我又有两颗眼珠子了!”
“放我出去,”胡狼语调平淡,“我懒得和你玩,矮子精。”
“快说‘谢谢收割者’。还有,我知道你一定记得我的名字叫塞弗罗。”
胡狼也翻了白眼:“谢啦,收割者。”
“像个奴才乖乖鞠躬行礼。”
“懒得理你。”
“快把人放出来。”洛恩低吼。
“得让他陪我玩一玩!”塞弗罗坚持,“不乖怎么可以出来呢!好吧,不然来猜谜,我口袋里有什么?”
但我也腻了,站在塞弗罗后面指指自己的眼睛。
“一颗眼珠。”胡狼说。
“该死,是谁泄的密?”
洛克从塞弗罗手里接过钥匙在机器上扫描,胡狼加入队伍。“塞弗罗,你也该成熟点了。”洛克低声道。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毛病?”塞弗罗问,“反正我们不急着走,干吗不打发一下时间?”
我们刻意放慢节奏,才能对普林尼制造更多心理压力,使他怀疑自己的部下是否倒戈。当然,他一定安排了收钱办事的杀人部队,多半是佣兵团,然后自己躲在人墙后面,不会轻易露脸。
“你父亲在哪儿?”我问。
“不知道,”胡狼说,“我猜他根本就不在这艘船上。我妹妹平安抵达了?”
“对。”
“那就好。”他转头与洛恩寒暄,“好久不见,阿寇斯先生。小时候我父亲不准我读你的故事,但我还是自己偷偷看了一些。石肠那个故事真是让我晚上睡不着觉。”
“你在学院里的表现也一样,”洛恩冷笑着偷偷瞥我一眼,“看过你的手段以后我也吓得睡不着。”
胡狼咯咯笑:“看来你在木卫二的任务相当成功,戴罗。”
“对方如预期踏进陷阱,艾迦逃走了。”
“那就修正这个问题,继续这场战争。”
洛克的视线在我们之间来回,似乎发现我们谈话有某种默契。又是一件我没告诉他的事,我们的鸿沟越来越难跨越。
我们进入低等色族的食堂,此时正好是午餐时间,野马已经先一步到达。里面有几百个负责船只与电机的橙种、在厂房工作的红种,以及担任门房的棕种。他们本来在交头接耳,塑料餐具和金属桌椅咚咚响,一看见拉格纳走进来就全呆住了。死寂之中,只有一个慌乱到还没察觉异状的棕种保安放声大叫,但立刻被同事捂住嘴巴。
拉格纳走到房间中央,不等那些人起身就直接搬起桌子,将金属螺栓硬生生拔断。桌子发出吱吱嘎嘎声被拖走,那些劳工还坐在连接着的椅子上,一个个瞪大眼睛,不敢动作。他们盯着我们这群约五十名的金种,不知该如何是好。
忒勒玛纳斯父子搬了直径两米、厚度一米的圆形金属物体过来,他们去工程区就是为了找这玩意儿。尽管手臂被护甲包住,但仍能看得见筋脉鼓起。可见这块东西有多重。野马对照数据终端,指点他们该放哪里:“就这儿。”两人将那块金属丢在她指定的位置,灰种跟着抬进一个很大的电源机组,安置在旁边桌上。
“号叫者,弄点声音。”我通过通讯器下令。
“抱歉,对不起,借过一下。”卵石挥着小胖手,拉着电线连接电源与巨型金属碟。
广播系统启动。“普林尼。”语调有点儿太亲密。我转头一看,果然是塞弗罗带着两个绿种在通讯站前搞鬼。
“塞弗罗!”我和野马呵斥他。
他比了比手指,要我们别碍事。
“就快……”绿种客气地说,“连上了。”
“亲爱的普林尼。”塞弗罗通过广播,开始唱歌。
要是你心跳像打鼓,
腿上有点儿湿,
那是因为收割者,
找你有事——
他这句歌词唱了三遍后,拉格纳忍不住抓起一张桌子丢过去。桌子砸出火花,塞弗罗缓缓抬头,发现桌子打在离自己不远处,气得猛转过身:“你这王八蛋是哪根筋有毛病!你这山里野人反应过火了!”
“那押韵……唔。”拉格纳发出烦躁的呻吟。
“这你找来的?”野马和我互望一眼。
“你说哪个?”我刚说完,塞弗罗又对拉格纳痛骂,最后狠狠用手比了脏话。
“你……好像鸡在叫。”拉格纳回他。
“还轮得到你嫌我?”塞弗罗错愕地朝我看过来,“你管一管他!”
我可不想蹚浑水。
“可以干正事了吗?”洛恩说。
“说得好,大家正经点。”
我们戴上头盔,从显示屏可以看见电力与温度数值。“动手吧。”我对野马说。
她启动蛭附艇的高温钻头。蛭附艇是为了将登陆队伍送入敌舰设计的,因此钻头足以在船壳上开出大洞,要破坏内部地板当然是小事一桩。我们就在指挥中心正上方。我索性跳上钻头。
无论对于地狱掘进者、军事行动,还是我们的生命来说,冲劲代表一切。移动,不停移动,将路径上的一切阻碍全部撞开。
“你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话吧?”洛恩问。
“要圆滑点?”我问。
他的胡子底下露出带着邪气的笑容:“我开玩笑的。吓死他们。”
我往野马瞥一眼:“冲。”
她按下开关,钻头发出红光,热度传了过来。低等色族看了纷纷丢了食物,往外逃窜,地板如沙漏内的沙子,往下熔解凹陷。轰一声,钻头从破洞坠入下层。站在上面的我仿佛又成为地狱掘进者,但仅是匆匆一瞬。
钻头打穿本属于奥古斯都的巨大木桌中段,如陨石击中大理石地板,还在继续往下熔。我的锐蛇划出,削断电线,从烟雾中飞身而出,桌子烫得起火。
上百个联合会的金种望着我——有军事执行官、使节、审判官和几个强大家族的骑士。人人带着锐蛇。他们曾效忠奥古斯都,如今全与普林尼狼狈为奸。所谓墙头草指的就是这些人。
他坐在长桌最前面,已经一脸惨白。容貌美丽、头脑精明的普林尼,只剩一只眼,安装了临时的生化眼球。普林尼右边是三御史中的政治官莫依拉,她比艾迦白胖,但脸上那抹灿笑可能比艾迦的锐蛇还锐利。她旁边则是来自地球日本群岛的风暴骑士。
“各位先生女士!”我用头盔内的扩音器大声说,“我想与普林尼谈谈。”我跳下钻头,收回头盔,让众人看清我的面孔。我直朝他走去,其他人从天花板的破洞跟来。先是洛恩,接着是野马和塞弗罗。
“你不是说他死了吗?”我左侧有人的锐蛇抽出一半,朝普林尼咆哮。
“洛恩·欧·阿寇斯?”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这名字如涟漪般荡漾。塞弗罗与洛克封锁了房间门口。
“别忘了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他跳下时叫得响亮。帕克斯的习惯果然是家族传承。
“收割者还好好的,”野马跃下钻头,“我和我哥哥也都还活着。我们要来讨回属于我父亲的东西。”
在场的圣痕者不知所措。
“一群骗子!”普林尼大叫,“你们背叛最高统治者。大家快把叛徒拿下!”
洛恩平淡地说:“有人靠近戴罗两米内,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
没人想知道他是否虚张声势。当我上前,大家都退开了。洛恩单靠名号就为我开通靠近普林尼的路。我一步也没停下。
“普林尼,”我说,“我们该谈谈了。”
“快杀了他!”他不死心地大叫,“杀了收割者!”
一个年轻人冲过来,却被另一人从背后刺死。动手的人望着洛恩,神情极度畏惧。
“二点三米,”洛恩开口,“差一点儿。”
“杀了他!”普林尼如丧家之犬般狂吠,“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我没刻意提高音量,但所有人都能听见。
“普林尼·欧·斐洛西特,你才是真正背叛尼禄·欧·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的人。你以阴谋诡计分化家族内部,想要强娶首席执政官的千金,暗杀少爷。明知最高统治者将首席执政官视为眼中钉,还与她暗中串通,条件交换。首席执政官提拔你,却遭你这样回报,为求个人利益,不惜出卖他对你的信任。当然,最糟糕的是,你这些伎俩都失败了。”
“快阻止他!”普林尼发疯似的朝我一指再指,尖叫狂喊,“莫依拉!”
莫依拉对风暴骑士耳语,两个人一齐退开。
“你怎么还活着?”普林尼低声说,“艾迦明明说过一定会在木卫二上收拾你。”
“你认识的人中到底有谁有办法杀死我?”我回答时,让属于金种的那股荒谬怒意渗入声音,周遭这些贪婪饥渴的灵魂都能听见召唤,“胡狼失败了,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失败了,阿波罗与朱庇特分院的学监失败了,卡西乌斯·欧·贝娄那失败了,他们家的卡努斯与凯格妮失败了,艾迦·欧·葛里穆斯以及她率领的禁卫军也一样失败了。”地底的坑蛇、绞刑台上的士兵,也都没有成功。“现在,轮到你了。”
我倏地上前,手比坑蛇还快,飞速赏了普林尼一巴掌。他像片叶子那样从座位摔到旁边,撞在一个金种身上,那女人朝他啐了一口,往我这边挪来。
“你是条虫,但因为在地上蠕动不停,就妄想自己变成一条蛇。你以为你握有力量,但那只是在做白日梦,普林尼。现在你得清醒过来。”
普林尼爬起来闪得远远的,精心梳理的头发已经乱七八糟,右颊上有大片红肿。我走过去,更用力地又掴一巴掌。他完全吓坏了,无法集中注意力。毕竟他从未进过学院,从未在第一天晚上就被黑曜种惊醒痛殴,也从未全副武装,随着军队驰骋在覆盖着积雪的湾岸。普林尼甚至没挨过饿。此时此刻,他只懂得在地上打滚,还有痛哭流涕。
我双手揪住他举到半空,却已经懒得再动手。这时不需要学卡努斯或提图斯,以过度的暴力彰显自己的威风。事实上,轻蔑才是我的武器。因此,我将他放回属于首席执政官的椅子上,为他拉好那个蜻蜓模样的族徽,甚至如慈母一般为他将头发拨整齐,然后拍拍他满布泪痕的脸颊,伸出了手。我的手上有马尔斯分院的戒指。
不用我开口他就乖乖亲吻戒指。
“再会,普林尼。接下来由你的朋友招待你。”
所有圣痕者的视线都在我身上,我掉头离去,背后传来扑哧一声。我不必回头也明白那是锐蛇夺人性命的旋律。他们连这点时间也不想等,急着要把普林尼抛诸脑后。
圣痕者捶胸向我行礼。这些人根本是禽兽,只知道往权威的一方靠拢。但他们的理解并不真切,力量并不会动摇。力量不是任性的风,而是刚毅的山。轻易倒戈就不足信赖。而守护我直到今时今日的,就是信赖。我相信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相信我。
最高统治者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培养三御史。她们愿意为奥克塔维亚牺牲性命,一如我的朋友愿意为我牺牲性命。就算拥有世上最大的权位,身边最亲近的人却背叛你,那还有什么意义?奥克塔维亚的父亲被女儿砍头时,才领悟到这一点。普林尼刚刚也用自己的性命印证了这件事。我也差点儿儿忘记这件事,与朋友渐行渐远。正因如此,塔克特斯将我看作压在头上的阴影,他与自己哥哥之间的隔阂也蔓延到我们之间,导致我差点儿失去一切。所以我选择与维克翠建立全新的情谊,将真相告诉拉格纳,也准备修补自己和洛恩、洛克之间的关系。
红种若还有重生机会,必定源自于相互信任。我们通过歌唱、舞蹈以及血脉亲族的传承紧密结合,不像那些金种只是出于需求而依附彼此。
看着他们,我想象着他们那一颗颗顽固僵硬的心灵彼此撞击,化为碎片。但碎裂的原因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我踏着反重力靴微微飘起:“传令给愿意跟随我的人:收割者即将航向火星,降下铁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