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久我就会死。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正搭乘穿梭机,从奥古斯都的旗舰启航,穿过权杖舰队之间。其余的枪骑兵坐在我身旁,但我已经不算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所以都不跟我交谈。暂且不管他们以前是如何与我互动,现在都能看出我多么缺乏政治资本。我还听见塔克特斯和人打赌,赌我少了奥古斯都的保护后可以撑多久。有人说三天,塔克特斯生气地反驳——他的反驳证明我在学院训练中得到他的多少忠诚。
“十天!”他这么说,“至少十天!”
丢下我启动逃生舱就是他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他的友谊只是条件交换,但内心仍受到不小创伤,被一股巨大的孤独围困。在金种社会里,我始终是孤独的,然而我总想骗自己忘记这事。我根本不属于他们。我静静地坐着,望向窗外,看着一艘艘军舰被甩在后头,等着月球出现在眼前。
我的合约将跟着高峰会议一起结束。所有具有统治地位的家族聚集在月球,讨论一些紧急或琐碎的事务。这三天会期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够增加筹码,或许会有家族认为奥古斯都低估了我的价值,愿意征召我。但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染上污点——有人收留我,却又抛弃我。二手货真有人会要吗?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即便有了金种的相貌和体能,我仍只是个货品。这让我忍不住想拔掉手背的纹章。既然我是奴隶,何不让自己看起来也跟奴隶没两样?
然而我的处境之险恶,还不止这些。有人不惜代价要砍下我的脑袋。当然,这并未公开。这样做是违法的,毕竟我不是通缉犯。可惜的是,我的敌人比政府还要难缠,将卡努斯和凯格妮送进研究院的就是她。
据说,从我在入学式杀死朱利安后,他的母亲朱莉娅·欧·贝娄那就每天坐在火星奥林匹斯山上的家中的长桌前,等着下人端上银碟,然后她会揭开上面那个半球形的盖子看。至今,每晚那个盘子都是空的。朱莉娅会长吁短叹,眼神扫过桌边所有家族成员,重复同样一段充满怨恨的话:“看来这家里没有人爱我。如果还有人爱我,这盘子上就该盛着一颗心脏,以填饱我对复仇的饥渴;如果有人爱我,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就不该还在呼吸;如果有人爱我,这家里应该有人去为兄弟报仇——但显然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爱他。一个也没有。我是造了什么孽,居然得不到亲人的爱?”然后,整个家族的成员一起看着主母起身(她的身体因营养不良日渐枯萎,内心只有仇恨与怨怼),等着幽魂一般的主母离开,他们才敢出声交谈。
现在还没有人挖出我的心脏给她,因为我在首席执政官以威望和金钱建立的保护伞下。政治,是我最厌恶的东西,却在此时发挥作用,保住了我的小命。然而,再过三天,奥古斯都的庇护就会成为过去式,我只能靠自己学到的一切试图求生。
“决斗吧,”一名枪骑兵越说音量越大,“他不能拒绝,否则要怎么做人?如果卡西乌斯亲自挑战,那就更不能拒绝了。”
“收割者还有本领没使出来啊。”塔克特斯说,“你应该没亲眼看到,人家可不是靠微笑杀死阿波罗学监的。”
“是用锐蛇杀的吧?戴罗?”另一名枪骑兵用讽刺的语调问我,“但最近都没看你上击剑练习场。”
“应该是你从没见到他去练过。”又有人插嘴,“精灵种不会碰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是吧?”
洛克在我身旁因愤怒而躁动起来。我伸手搭着他前臂,缓缓转头望向出言羞辱我的人。维克翠坐在那人背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不击剑。”我说。
“是不想还是不会?”有人笑着问。
“干吗逼人家?锐蛇训练课程很贵的。”塔克特斯故意说。
“你是这么想的吗?塔克特斯?”我问。
他做了个鬼脸:“唉,别这样,我只是开开玩笑,干吗这么严肃?你以前不是挺幽默的吗?”
洛克对塔克特斯说了些什么,塔克特斯马上板起脸,转过头。我没听清楚,而是整个人陷进回忆。在回忆里,我以为金种的游戏很简单。现在究竟有何不同呢?野马?
“你不该被困住。”在我前往研究院前,她曾这样悄声说。虽然她眼中充满泪水,但声音依旧坚定:“你不需要一直杀人,不用迷失在战场上。”
“但我还有什么选择?”我问。
“我。我就是另一个选择。为了我留下来,为了别的可能留下来。在学院里,你成功地让那些不懂忠诚的年轻人追随你,但如果你进入研究院,就等于抛下那一切,变成我父亲的战争机器。你不应该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男人不是我……”她没有别过脸,神色却跟着没说完的句子变得沉重,嘴唇抿成一条线。
是爱吗?训练结束后的一年,我与她之间产生了感情?
即便真的是爱,她也哽在喉中,没说出来。因为她明白——我也明白,我没有完全敞开心房,没有分享我的一切。我吝啬地守着自己的秘密,像野马这样懂得自持自重的女孩,怎么可能把心托付给一个无法响应的男人?因此,她只能闭起那双金色瞳孔,将锐蛇塞进我手中,跟我道别。
不能怪她。她选择了政治,她选择了统治之路——她相信她的人民需要和平。而我选的是刀剑,因为我的人民需要的是武力。我配得上她,却为什么永远配不上伊欧?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奇怪荒诞。洛克说得对,是我自己推开了野马。
相反,我没有推开塞弗罗,甚至主动要求他留在身旁,但他和号叫者的大半成员却忽然被分配到边疆,前往冥王星的建筑工地,阻挡一些不成气候的星际海盗。事到如今,我不免怀疑是普林尼的黑手在背后运作。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无依。
“你不会被抛弃,”洛克凑近,“其他家族会接纳你。别听塔克特斯胡说,贝娄那还是动不了你。”
“嗯,当然。”我说了谎。他大概也察觉到我的恐惧。
“戴罗,月球城塞里全面禁止暴力行为,不但不能寻仇,连普通决斗也只能在最高统治者亲自下令时才能进行。你就留在城塞里,直到有新的家族可投靠,就不成问题了。先避风头,然后努力一点儿。不出一年,只要首席执政官看见你在别人指导下平步青云,就会觉得自己很傻。想出人头地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你要振作一点儿啊,兄弟。”
他掐掐我肩膀。
“我本来想问我父母要不要竞标……不过你也知道他们的状况。他们不能正面与奥古斯都作对。”
“我懂。”就算要花上几百万,洛克的双亲连眉毛也不会挑一下,但他母亲可不是靠着乐善好施在元老院内稳坐二十年的,她依附着奥古斯都的人脉。奥古斯都的意见决定了她的立场。
“你说得没错,我不会怎么样的。”虽然这么说,窗外渐渐清晰的月球样貌却在我心里填上恐惧。这就是地球的卫星,却被许多人造卫星与太空站围绕,像在日光照耀中的一块琥珀,包覆着天使的光圈。“我会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