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一片漆黑,后来渐渐有了光亮。她在黑暗中挣扎着,向光亮处飘去。我是谁?答案来得飞快,伴随着无以复加的恐惧:安妮·雷诺特。
记忆。撤入群山,最后的藏匿与搜寻,巴拉克利亚的入侵者找到了她的每一处藏身洞窟。叛徒,发现得太晚了。他们被人从空中围歼。他们站在山坡上,被巴拉克利亚的装甲兵团团围住。那是个寒冷的清晨,四周是尸体的焦臭味,但敌军已经停止了射击。他们活捉了她。
“安妮?”声音很温和,充满关切。来自折磨者的声音,正为即将到来的恐怖酝酿情绪。“安妮?”
她睁开眼睛,巴拉克利亚的刑具凸显在眼前,占据了整个视域。这种恐怖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发生在失重环境里。占领我们的城市已经十五年了,为什么把我送进太空?
审讯者飘入视域。黑头发,典型的巴拉克利亚肤色,既年轻又苍老的脸庞。一定是个高级统领,可他的服装很怪,一片片连缀而成,完全不像安妮以前见过的统领。一脸假惺惺的关切。蠢货,演得太过火了。他把一束又轻又软的白花放在她膝头,仿佛送给她一份礼物。白花带着逝去的夏天的气息。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尽,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尽。当然,她的双手被牢牢束缚着,但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她还有牙齿可用。也许,只要他真的蠢到那种程度——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安妮猛地一挣,一口咬在统领那只冒冒失失的手上。他缩回手,空中留下一串飘动的血珠。可惜他还不算太蠢,没有一怒之下当场杀了她。相反,他怒视着一排排设备之后的某个她看不见的人:“特鲁德!你他妈的把她怎么了?”
一个嘀嘀咕咕发牢骚的声音响起来,声音挺熟悉。“范,我提醒过你,这个过程很棘手。没有她引导我们,很难有把握——”说话者进入了视域,是个小个子,穿着巴拉克利亚技术员的制服,看样子很紧张。看见空中的血珠后,他的眼睛瞪大了。他望着安妮,一脸满意,但不知什么原因,同时又充满畏惧:“我和艾尔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我们应该等等,等比尔回来以后再说……瞧,可能只是暂时性的记忆丧失。”
岁数较大的那个人猛地发作了,可他看上去同样充满惧意:“我要的是撤销聚能,而不是该死的洗脑!”
小个子,特鲁德……特鲁德·西利潘,让步了。“别着急,她会复原的。没碰过她的记忆结构,我发誓。”他朝她的方向提心吊胆地望了一眼,“或许……我说不清,或许聚能已经撤销了,一切正常,我们看到的只是大脑的自我抑制反应。”他凑近了些,但没走进她牙齿的攻击范围,勉强冲她笑了笑,“头儿?你还记得我吗?特鲁德·西利潘。我们一块儿值了许多个班次,多年同事。这以前,在巴拉克利亚也共过事,在阿兰·劳手下。你不记得了?”
安妮盯着这张圆脸勉强挤出的笑容。阿兰·劳,托马斯·劳。啊……天哪……老天啊。她醒了,在噩梦般的现实中醒来,这个噩梦永远不会结束。刑讯坑,然后是聚能,然后,是她为敌人效劳的一生。
西利潘的脸蓦地模糊了,可他的声音骤然间变得欢欣鼓舞:“范,快看!她在哭。她真的想起来了!”
是的,桩桩件件,全都想起来了。
可范的声音却更加恼怒:“出去,特鲁德。快出去。”
“很容易验证,咱们可以——”
“滚出去!”
然后,特鲁德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崩溃了,化为一片剧痛,化为哽咽,沉痛,使她无法呼吸,无法感知。
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头,这一次,她知道这不是折磨者的触碰。我是谁?刚才的这个问题现在看来似乎很简单。真正的问题是,我是什么?大脑空白几秒钟后,记忆如怒潮般涌来:自从阿恩汉姆群山间的那一天起,她成了邪恶的魔鬼。
她哆嗦了一下,甩开范的胳膊,却被束缚带所困,动弹不得。
“对不起。”他嘟囔道。咔的一声,束缚带飘开。但是否被束缚已经无关紧要了,她蜷缩成一个球,几乎意识不到他的轻声抚慰。他在和她说话,都是最简单的句子,翻来覆去地说:“没事了,安妮。托马斯·劳死了。他四天前就死了。你自由了,我们全都自由了……”
过了一会儿,他不作声了,只有搭在她肩头的那只胳膊证明他还在她身旁。她的抽泣声低下来。恐怖不复存在了,但最可怕的已经发生,一遍又一遍,剩下的只有死亡和空虚。
时间不断流逝。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转身面对范。由于刚才的哭泣,她的脸一阵阵刺痛。她多么希望这种痛苦能增加一百万倍:“你……该死的,为什么救我?让我死吧。”
范平静地注视着她,眼中充满关切。过去的浮夸矫饰无影无踪,她一直怀疑那种浮夸是狡猾的伪装。现在,取代它的是智慧,还有……敬畏?不,不可能。他伸出手,从空中拾起那束花,重新放在她的膝头。那鬼东西暖烘烘、毛茸茸的。真美。范似乎正考虑着她的要求,沉思片刻,这才摇摇头:“你不能死,安妮。这儿还有两千多个聚能者。你可以让他们重获自由,安妮。”他指指她脑后的一排排聚能设备,“我有个感觉,艾尔·霍姆在撤销你的聚能时并没有把握,是瞎碰上的。”
我可以让他们重获自由。自从群山间的那个清晨以来,她一直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这个想法是她这么多年来的第一道希望之光。希望之光肯定出现在了她的脸上,因为范露出了期盼的笑意。但是,安妮的眼睛突然收缩成了一道窄缝。她了解聚能,这方面的造诣不亚于任何巴拉克利亚人,她掌握所有重新聚能、调整效忠对象的技巧。“范·特林尼,或者别的什么名字。我留意你许多年了。几乎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在跟托马斯对着干。我同样注意到你对聚能是多么感兴趣。你渴望获得聚能带给你的权力,对不对?”
对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缓缓地点点头:“我过去觉得……觉得它能让我实现我毕生奋斗所追求的目标。但最后,我明白了,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他耸耸肩,低下头,仿佛为过去的想法而羞愧。
安妮望着他的脸,思索着。如果是过去,哪怕托马斯·劳都骗不了她。聚能之后,安妮的头脑如剃刀般锐利,彻底的专注,没有想当然,也不受个人愿望的羁绊。当然,就算知道托马斯·劳的真实意图也没用。一把斧头,就算知道它正在剥夺他人的生命,又能怎样?可现在,她没有过去那种把握。这个人有可能在撒谎,但他向她提出的要求,正是这个世上她最渴望做到的事。到那时,在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之后,她才有死的权利。安妮同样耸耸肩:“托马斯·劳在撤销聚能的问题上撒了谎。”
“他在许多问题上撒了谎。”
“我可以比特鲁德·西利潘和比尔·弗恩做得更好,但仍然会出现失败的个案。”最可怕的是:许多人会因为她让他们清醒过来而痛不欲生,并归咎于她。
范的手伸到花束后,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请你尽最大的努力。”
她低头望着他的手。手掌上被她咬伤的地方仍在冒血。这个人的话不尽属实,但只要他允许她让其他聚能者重获新生……行啊,暂且照他说的做。“现在你说了算?”
范笑道:“我有点权力,某些蜘蛛人的权力更大些。这事儿挺复杂,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四百千秒之前是托马斯·劳说了算,但再过一百兆秒,或许两百兆秒,这里就将出现真正的复兴。你会看到的。我们的飞船将整修一新,嘿,说不定还会新造几艘。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这么重大的机遇,我还从来没遇上过呢。”
先照他说的做。“你想要我做什么?”你多久以后才会对我下手,把我变成你的工具?
“我——我只想让你得到自由,安妮。”他转开目光,“我知道你从前是什么人,安妮。我读过许多资料,知道你在弗伦克的经历,还有你最后被俘的事。你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她也和你一样,挺身而出,对抗占压倒性优势的敌人。和你一样,她也被对手碾成齑粉。”他稍稍朝她侧过脸,“过去有一段时间,我怕你更甚于托马斯·劳。但自从我知道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所谓的弗伦克怪兽,我一直祈祷上苍,希望你能获得新生。”
真是个巧舌如簧的骗子,可惜这一套说辞过于直白,过于煽情了。她只觉得一阵冲动,想激他一下,让他不得不透露自己的目的:“这么说,几年之后,我们就会重新获得可用的星际飞船?”
“是的,很可能比我们来时乘坐的更先进,装备更好。你也知道我们在这儿的物理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
“这些飞船由你控制?”
“其中的一部分,是的。”伪装就要揭穿,但他仍在点头。
“你真想帮助我,帮助弗伦克怪兽吗?那好,先生,你确实可以帮助我。把这些飞船借给我,和我一起杀回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帮助我解放所有的聚能者。”
她的话让范大吃一惊。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有意思。“你想击败一个具备星际飞行能力的帝国,一个掌握着聚能技术的帝国,就凭寥寥几艘飞船?这简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言辞无法形容的疯狂,他只能怔怔地瞪着她。然后,突然间,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脸上,“这简直太好了!安妮,给我点准备时间,在这儿结交盟友。帮助我一段时间,十几年吧。咱们很可能赢不了,但我发誓,一定会试一试。”
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一口答应下来。肯定是撒谎。但是,如果这是真的,这是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她凝视着范的眼睛,竭力分辨眼光中隐藏的谎言。或许撤销聚能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损伤了她的脑力,使她丧失了过去那种刀锋般的犀利,因为无论她怎么看,看到的只有充满敬畏的激情。这个人真是天才,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起码他做到了一点:让我在十几年间全力协助他。片刻间,她允许自己放松下来,允许自己暂且信任眼前这个人。她幻想着对方不是个骗子。弗伦克怪兽回来了,说不定能够解放一切聚能者。一种奇异至极的感情从她的心中满溢出来,充满全身,拨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认出这种久已失落的感受: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