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涉及人事问题,伊泽尔的反应总会慢半拍。他知道自己有这个缺点。劳的意图很清楚,他本来应该当即明白过来。这种事他在学校里还学过呢。他们来到营帐后,劳先对大家来了一小段甜言蜜语,把新的“青河舰队管理主任”伊泽尔·文尼介绍给大家。劳特别强调指出,在幸存下来、来自船主家庭的船员中,文尼的级别是最高的。文尼家族的两艘主力飞船逃过了大难,受创也相对较轻。如果要在目前的青河舰队中选出一位领导,那自然非伊泽尔·文尼莫属。只要与目前的上级合作,大家都能得到财富。之后,伊泽尔被推到前列,他嘟囔了几句能回到朋友们中间来真好、希望大家帮助之类的话。
劳在青河人的职责和忠诚之间打进了一个楔子。此后几天,文尼渐渐意识到了这个楔子。他回到了自己人中间,却又不算真的回来。每一天,他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本尼·温和吉米·迪姆都活下来了。伊泽尔和本尼从六岁起就是好朋友,但现在本尼却像个陌生人,一个顺从的陌生人。
一天,伊泽尔在营帐的交通艇气密门处遇上本尼。这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但更大程度上也是巧合——伊泽尔身边没其他人。他的易莫金人助手现在已经不怎么盯着他了。信任他?在他身上安了监控器?觉得他不可能干出什么有破坏性的事?这些可能性没有一种让人高兴。但身边没有易莫金人转来转去,总是件好事。
本尼和一小队青河人在一起。这里是气囊状营帐最靠外的幕墙。因为紧靠着气密门,所以这一片帐壁没加衬垫,不时能看到过往交通艇闪动的光。本尼的人稀稀拉拉散在帐壁上,修整通道的自动化设施。他们的易莫金工头远远地站在一片开阔处。
伊泽尔从一条支巷飘出来,见了本尼,脚轻轻在墙上一点,朝他弹了过去。
温从手里的活计上抬起头,客气地点了点:“舰队主任。”这个正式称呼文尼现在已经听惯了,但每次听到仍旧很痛苦,就像被别人迎面踢了一脚似的。
“嘿,本尼。近——近来怎么样?”
温望望过道另一端的易莫金人工头。在青河人的营帐里,那家伙显得十分打眼。青河人着装很随便,全看各人喜好。那人却一身死板的灰色工作服,一眼就能看出来。工头正跟三个青河人大声说着什么。隔着这么远距离,声音大多被营帐织料吸收了,闷声闷气,听不清楚。本尼回头看着伊泽尔,耸耸肩:“嗯,还行吧。知道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吗?”
“替换通信输入接口。”易莫金人的最先施行的举措之一就是没收青河人的全部头戴式显示系统。这种系统以及跟它们配套的电子输入接口历来是被压迫者争取自由的工具。
温轻声笑了,眼睛仍旧盯着工头:“一猜就中,伊泽尔老伙计。你瞧,咱们的新……东家……有件麻烦事儿。他们需要我们的船,需要我们的设备。问题是这些东西没一样能用,除非跟咱们的自动化系统配套。可他们怎么信得过咱们?”所有起作用的机器系统都有内置的控制器,这些控制器当然是联网工作的。舰队的本地网络就像无形的胶水,将这些系统结合成为一个整体。
这些系统的软件开发出来已经有数千年了,又经过青河人几个世纪的加工改造。破坏了它们,舰队比一堆废弃金属强不到哪儿去。但任何征服者都不可能了解数百年间对手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又怎么能信任这些软件?通常这种情况下,大多征服者会把失败一方的工具一毁了之,可正如托马斯·劳自己所说,剩下的资源已经不多了,谁都浪费不起。
“你知道,他们自己的人挨个检查了每个节点。不单是这儿,我们剩下的船只全查过。一个比特一个比特重新调校。”
“他们绝对没办法换下所有东西。”但愿如此。按自己的方式调整每个内置节点的逻辑机制,这种统治者是最可怕的暴君。
“要是知道他们换上来的东西,你准会大吃一惊。他们干的活儿我见过。易莫金人的电脑技术真是……太怪了。他们从系统里刨出来的有些玩意儿,我一辈子都别想猜到。”本尼又耸了耸肩,“可你说得也没错,他们没碰最底层内置的那些东西。鼓捣的主要是输入—输出逻辑机制。结果就是,我们得到了这些崭新的人机界面。”本尼的脸一拧,挤出一丝冷笑。他从腰带上拔下一个长方形的塑料块,有点像是某种键盘,“我们这段时间只能用这玩意儿。”
“啊,看上去真够落伍的。”
“落伍倒不落伍,只是功能很简单。我猜,这东西是易莫金人游来荡去时随身携带的后备系统。”本尼又朝工头的方向瞥了一眼,“最重要的是,这些盒子里的通信设备易莫金人了如指掌。要是想在这里头搞什么鬼,本地网上马上就会亮起警报。一句话,有了它,咱们一举一动都别想瞒过他们。”本尼低头瞅着那个盒子,手里轻轻掂着。跟伊泽尔一样,本尼也只是个见习生,技术方面的事并不比伊泽尔更精明。但他的厉害之处在于能瞧出别人技术上的高明之处。“真怪呀。照我看,易莫金人的技术很笨拙,没多大意思。可那些家伙真的想把一切都监控起来。他们的自动化系统里,准有什么咱们不明白的地方。”他几乎在自言自语。
他身后的幕墙上亮起一道光,越来越强,慢慢晃动着滑向一侧。一艘交通艇正在进入泊靠地。灯光扫过弧形的幕墙,一秒钟后,传来沉闷的一声“砰——嚓”,在营帐幕墙上激起一阵涟漪。闭锁泵启动了。这种时候,这个地方是最吵的,比泊位那儿更嘈杂。伊泽尔犹豫起来。有这些嘈杂声,易莫金人工头不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可是,暗藏的监控器从嘈杂中分辨对话的能力可比人类的耳朵强多了。他最终还是开口了,但并没有鬼鬼祟祟故意压低嗓门,反而提高声音,压过闭锁泵的轰鸣:“本尼,最近出了很多事。我只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变。我不是——”该死的,我不是叛徒!
有一会儿工夫,本尼的表情难以捉摸。接着,他突然笑了:“我知道,伊泽尔。我知道。”
本尼领着他走向自己那群人:“带你瞧瞧我们干的其他活儿。”他替伊泽尔指点着,向他解释易莫金人在船坞区管理程序上做了哪些改变。突然间,文尼对这场游戏的性质又多了一层了解:敌人需要我们,希望驱使我们替他们干许多年的活儿。青河人之间有许多事都可以谈,他们不会因为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些替他们干活儿所需要的信息就大开杀戒,也不会因为我们对现状和今后的发展做出自己的猜测就杀了我们。
闭锁泵的轰鸣停止了。泊位另一边,人员和货物可以下船了。
温飘近一扇敞开的管道门:“我听说,他们正不断往这儿调进他们自己的人。”
“对,不久就会来四百个,也许更多。”这座营帐只不过是几个组合在一起的气囊,几兆秒之前舰队抵达时才充好气。但它的容量很大,足以容纳所有从特莱兰跨越五十光年飞到此地的舰队人员,也就是三千人。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三百人。
本尼挑了一下一边的眉毛:“我还以为他们会带自己的营帐呢,而且比咱们的好。”
“我——”已经快到工头能听见的地方了。可这算不上什么秘密活动。贸易之神啊,谈谈自己的工作总可以吧。“我觉得,他们的损失比公开出来的大。”我觉得,就算一开始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就算受到了易莫金作战细菌的重创,那场仗我们还是只差一点就打赢了。
本尼点点头,看来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不知他听没听说下面这件事:“就算他们的人住进来,这里还是会有很多空地。托马斯·劳正在考虑多解冻一批我们的人,也许还包括一部分军官。”不用说,高级别青河人肯定会对易莫金人形成更大威胁,但如果劳真希望双方的合作能有成效的话……可惜那位统领大人对另一个话题讳莫如深,“聚能者”,特里克西娅。
“哦?”本尼的声音漫不经心,但他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片刻后,视线挪开了,“真要那样,那倒很有意义,特别是对我们中的有些人……比如跟我一块儿修这条管道的那位年轻女士。”他把头伸进管道门,叫道,“哎,奇维,你那儿好了吗?”
捣蛋小鬼?那场战斗结束之后,伊泽尔只见过她两三次,知道她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易莫金人扣住不放。最要紧的信息是,她和易莫金人在一起,多半不在青河营帐里。也许他们觉得她太小,不可能构成什么威胁。片刻之后,一个穿得滑稽古怪、像小丑似的人影滑出管道。
“知道了,知道了,都做完了。锁定装置全都——”她看见了伊泽尔,“嘿,伊泽尔!”小丫头这回没有朝他扑上来,只点点头,笑了笑。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严酷的环境催人成熟。“锁定装置已经串在闸门上了,没问题。哼,真搞不懂,那些家伙怎么不干脆用个密码,方便得多。”她脸上挂着笑容,却顶着重重的黑眼圈。伊泽尔本来以为只有年纪大些的人才会有这种倦容。奇维在零重力环境下舒舒服服地蹲着,一只带钩的靴子钩在墙壁一处支撑点上。但她紧紧抱着胳膊,双手抓住手肘。那个大说大笑、喜欢抓人打人的捣蛋鬼一去不复返了。奇维的父亲和特里克西娅一样,仍处于细菌感染状态,也和特里克西娅一样,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母亲凯拉·利索勒特则是一名高级别战斗员。
小姑娘不停地说着管道内部的设置。她是个很称职的船员。和她同龄的小孩也许还在玩玩具、做游戏,有自己的玩伴。奇维的家却是一艘几乎见不着多少人的吸附式星际飞船,远在群星之间。孤独漫长的旅途使她在好几个领域达到了接近专家的水平。
易莫金人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布线。她想出了好几个可以节约时间的点子。本尼边听边点头,同时记着笔记。
说完工作,奇维换了个话题:“听说咱们这儿会新搬进来一批人?”
“是这样的——”
“谁?哪些人?”
“易莫金人。我想,他们之后,还会来些咱们自己的人。”
奇维脸上容光焕发,不过很快便强压下兴奋之情——明显用了很大劲儿:“我……我去过哈默菲斯特。他们要把那儿的冷冻装置移送‘远方宝藏’号,劳统领让我先检查检查那些设备。我……我看见妈妈了,伊泽尔。从透明舱盖上看见了她的脸。看见她呼吸,很轻很慢的冬眠呼吸。”
本尼安慰道:“别担心,丫头。我们一定会……嗯,事情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妈妈爸爸都会没事的。”
“我知道。劳统领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的眼睛里充满希望。这么说,劳在向她许诺,那个人已经成了她的希望所在。有些许诺甚至有可能成为现实。也许他们会治好他父亲,替他清除染上的那种该死的作战细菌。可凯拉·利索勒特呢?对任何统治者来说,像她那样的战斗员都是极度危险的。除非青河人能成功反击,否则凯拉·利索勒特将会沉睡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除非能成功反击。他的目光转向本尼,他朋友的目光里什么内容都没有,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捉摸不透的表情。伊泽尔蓦地明白了,秘密活动确实是存在的。最多几兆秒后,青河人中有些人便会采取行动。
我可以帮助你们,我有这个能力。易莫金人的正式命令都要经过伊泽尔·文尼之手。如果他能打入敌人内部……可他也是对方盯得最紧的青河人,哪怕托马斯·劳并不真正把他视为威胁。一时间,伊泽尔心里愤懑不平:本尼知道他不是叛徒,但却不能接受他的任何帮助——只要他参与进来,密谋必然暴露。
青河营帐在战斗中幸存下来了,连一处划伤都没有,甚至没有遭到电磁脉冲的打击。在他们大肆改造本地网之前,易莫金人从那里的数据库里捞了不少东西。
剩下的东西维持日常运转已经足够。每隔一段时间,营帐人口便会新添一批。大多是易莫金人,但也有一些新近从冷冻拘押状态中释放出来的青河低级人员。无论是易莫金人还是青河人,情况都好不到哪儿去,都像从那场劫难中侥幸逃生的残兵败将。易莫金人受到的损失是掩饰不住的,许多设备毁了,人员也伤亡惨重。也许特里克西娅已经死了。那批“聚能者”都被扣押在易莫金人新建的营地哈默菲斯特里,但没有一个青河人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
这期间,青河营帐的环境开始慢慢恶化。目前的人口数还不到营帐设计容量的三分之一,但整个系统却逐渐开始坏死。部分是因为易莫金人对营帐的胡乱改造导致自动化系统和生命支持系统功能大大下降,另有一个更隐蔽的原因:人们不愿意好好工作。不过易莫金人还没有察觉到这方面的问题。有一件事对那些从事秘密活动的人很有利:奇维大多数时间不在营帐。伊泽尔知道,她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搞的花样。文尼对发生的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他对密谋活动的支持。他把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处理一件件突发小事故上,只做做表面工夫,同时心里猜测自己的朋友们到底想干什么。
营帐已经开始发臭了。伊泽尔和他的易莫金助手专门去了一趟营帐核心部位的菌囊。见习生文尼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多少千秒啊……都是从前的事了。只要能让帕克司令和其他人死而复生,他情愿在这下面当一辈子见习生。
菌囊里臭不可闻。只有学校做练习时出了大乱子才会这么臭。离开学校后,伊泽尔从来没碰上过这样的菌囊。生化堰后面的墙上粘了厚厚一层黏糊糊的黑色污物,滴滴答答悬挂下来,像在通风系统的和风吹动下的腐肉。塞雷特和马里恶心得直发呕,其中一人甚至在自己的呼吸面具里吐了出来。马里哑着嗓子道:“呸!我可受不了这个。还是你来吧,我们在外面等。”
两人啪嗒啪嗒一路踩着污泥走出去,门关死了。臭气熏天的菌囊里只剩下伊泽尔一个人。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只有在这个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完全摆脱易莫金人!
他正准备着手检查污染情况,一大堆污物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影。身穿防水衣,头戴呼吸面具。他抬起一只手,示意文尼别出声,又用一个信号检测器在文尼身上一扫。“嗯,你没装监控器。”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也许他们真的相信你。”
是吉米·迪姆。伊泽尔差点不顾他身上的秽物给他一个大拥抱。真不容易啊,密谋者总算找到跟他对话的办法了。可吉米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欣喜之意。有护目镜挡着,文尼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能看出吉米身体的紧绷、僵硬。“为什么拍他们的马屁,文尼?”
“我没有!只不过跟他们应付一下,为咱们争取几分便利。”
“我们……当中有的人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劳给你的好处可不少啊。高高在上,我们什么小事都得经过你。你真以为把我们剩下的人都攥在手心里了?”
劳就是想让大家产生这种想法。“不!也许他们自以为已经把我收买了,可……贸易之神啊,队长,我一直是你小队里的,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面具后面发出一声闷笑,迪姆的肩膀好像放松了一点:“是啊,我知道,老是东想西想,不老老实实干好手头的活儿。”——过去的批评,现在却说得十分亲热——“可你不是个笨蛋,也从来不用家里的关系为自己谋好处……好吧,见习生,欢迎归队。”
伊泽尔·文尼一生之中,从未有任何一句奖励让他如此欣喜若狂。一时间,他有上百个问题要问,绝大多数问题的答案都是他不应当知道的。这些他明白,但有一个问题,他非问不可,是特里克西娅——
没等他开口,迪姆已经说话了:“我们有些事要你做,你现在就记下来。往后我们还需要面对面谈话。所以,这儿的臭味会有些好转,但问题还在,解决不了。你随时可以找借口下来。先说眼下:我们需要走出营帐。”
文尼首先想到的是“远方宝藏”号和冷冻在那儿的青河战斗员。或者,青河残余飞船上还有什么地方暗藏着武器。“嗯,有几项营帐之外的维修工作,易莫金人不行,只有我们才能做好。”
“这我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合适的人弄出去,给他们分配合适的工作。我们会给你几个名字。”
“好的。”
“还有一件:我们需要了解那些‘聚能者’的情况。他们被扣在哪儿?能不能挪动?”
“我一直在想办法,想搞清楚他们的事。”花的精力之多,你想都想不到,队长。“雷诺特说他们还活着,疾病也得到了控制。”蚀脑菌。这个可怕的名词不是从雷诺特那儿听到的,是一个低级易莫金人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正在努力取得他们批准,去看——”
“知道,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没错吧?”粘着黏糊糊秽物的手同情地在他胳膊上一拍,“嗯,你有这个动机,大有理由在这个问题上缠着他们不放。其他方面,好好应付他们,但这个问题得逼着不放。知道怎么做吗?就好比让他们给你这个天大的好处,你才会死心塌地帮他们。要是他们能同意就好了……好吧,赶紧回去吧。”
迪姆钻进东一片西一片的悬垂物里消失了。文尼擦掉自己袖口的指印。来到舱门时,他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菌囊的臭气了。他又跟朋友们一起干了。他们还有机会。
青河残存的探险商船队有个装装门面的“舰队主任”伊泽尔·文尼,托马斯·劳还仿照过去船队里贸易委员会的形式弄了个“舰队管理委员会”,辅助舰队主任的工作,向他提供建议。这是劳惯用的手段:将一部分青河人孤立出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投靠他,但表面上来看,这些人仿佛已经背叛了青河。委员会每一兆秒召开一次会议,每次会议都是对文尼心灵的折磨。只有一件事可以安慰他:吉米·迪姆也是管理委员会的委员。
伊泽尔望着十名委员走进自己的会议室。劳在这间会议室里安排了精致的家具,质量上乘的视窗。营帐里每个人都知道舰队主任和委员们享受着易莫金人的优待。但是,除了奇维,其他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正被对方利用。他们也大多清楚,这种情形可能会持续多年,直到最后托马斯·劳将青河高级官员从冷冻拘押状态中释放出来——如果真的会释放他们的话。吉米等人甚至怀疑易莫金人时常偷偷将这些高级别青河人唤醒,秘密审讯他们,逼他们替自己效力。这种邪恶行径可以使易莫金人永远控制住青河残余人员。
也就是说,这间屋子里没有叛徒。但与会者的情况仍然让人乐观不起来:五名见习生,三名低级军官,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有一个走路都费劲的窝囊废。好吧,公道点儿,范·特林尼倒也不是走不动路,至少他的身体还行。以老年人的标准来看,状态挺好。只不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罢了。人家没把他送进冷冻箱就是明证:特林尼是唯一一个处于非冬眠状态的青河战斗员。
这些货色凑在一起,我就更是小丑之王了。舰队主任文尼宣布会议开始。这一伙充门面的傀儡,至少应该尽快开完会了事吧。并没有。会议常常一开就是好多千秒,为芝麻小事儿反复争论不休。祝你听得愉快,窃听会议的浑蛋劳。
第一个议题是腐坏的菌囊。事态已经控制住了,到下一次开会的时候,弥漫营帐的臭气就会排净。菌囊内部本身还有一些一时无法控制的基因链,(好!)但营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听汇报时,文尼有意没朝迪姆的方向看。到现在为止,他和迪姆在菌囊碰过三次头。每次对话都很简短,基本上是单方面的,一个人说,另一个听。有几件事文尼最想知道,却偏偏最不应该知道:参加迪姆行动的有多少青河人?都是哪些人?有没有痛击易莫金人、救出人质的具体计划?
第二个议题更有争议。易莫金人希望双方都采用他们的计时单位。“这个问题我不太明白。”文尼对闷闷不乐的委员们说,“易莫金人的秒和咱们的秒是一样的,本地行动以秒为计时单位就够了。其他的不过是日历上花花哨哨的玩意儿,没多大意思。我们的软件在处理客户的日历方面从来没出过问题。”平时对话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易莫金人所说的“一天”和青河一次轮班所用的一百千秒差别不大,三十兆秒指一年,与以年为单位的语言也很接近,不会产生误解。
“当然,我们可以对付各种各样的日历系统,但以前都局限在软件前端的处理上。”阿罗·丁过去是见习程序员,现在成了软件调制部的负责人,“我们的新……嗯,新客户使用的却是青河的内部工具。‘可能会产生副作用。’”阿罗拉长声音,吐出这句不祥的箴言。
“好吧,我会跟——”伊泽尔一顿,突然以管理者的口吻说道,“阿罗,你去跟雷诺特谈谈好吗?向她解释解释这个问题。”
伊泽尔低头瞧着自己的会议议程,避开阿罗生气的目光:“下一项。营帐的住户越来越多。统领说至少还会再进来三百名易莫金人,之后还有另外五十名青河人。生命支持系统看样子倒还能对付过去。其他系统怎么样,冈勒?”
按原来实实在在的衔位,冈勒·冯只是“无影手”号的一位低级军需官。冯还没有适应自己身份的遽然转变。很难判断她的年纪,如果不是那场偷袭,她可能终生也只是个低级军需官。她这种人也许只适合过去那个职位,在下级职位上能力刚刚好,但现在……
冯点点头:“这个,我这儿有些数字,请看一看。”她笨手笨脚地敲打着面前的易莫金键盘,打错了几处,重新修改。房间对面的视窗上掠过一道道出错信息。“这东西怎么关掉?”冯嘟囔着,小声骂着。又打错了一处,她的怒气猛地爆发了:“该死的混账。我受够了这些鬼东西!”她一把抄起键盘,狠狠砸在光亮的木桌上。木制饰面被砸出一道裂口,键盘却没坏。她又一次砸下去。视窗上闪现的出错信息让人眼花缭乱,接着消失了。冯从座位上半站起来,在伊泽尔面前挥舞着那个被砸弯变形的键盘:“那些易莫金王八蛋把管用的输入—输出系统全拿走了。我不能语音控制,不能用头戴式显示。手里有的只是视窗和这些浑蛋玩意儿!”她把键盘朝桌上一扔,键盘弹向天花板。
屋里嗡嗡嗡一片赞同声,只是没像冯那么失态。“什么都用键盘,这还怎么做事?我们需要头戴式……就算基础系统完好无损,没装备还是什么都干不成。”
伊泽尔抬起双手,等待嚷成一团的众人安静下来:“原因在哪儿大家都清楚。一句话,易莫金人信不过咱们的系统,他们觉得有必要把这一块控制起来。”
“这还用说!非要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才放心。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缴获的自动化装备,但做到这种程度,真是太过分了!用他们的输入—输出,可以,但得给我们头戴式系统、目视指针和——”
“告诉你吧,有些人还在继续使用咱们青河过去的装备呢。”冈勒·冯说道。
“够了!”当傀儡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人家什么话都敢当着你的面说。伊泽尔尽力拿出凶狠的目光瞪着冯:“小心你的话,冯女士。是的,确实存在不方便,但劳统领将这个问题上的不服从视为叛乱。易莫金人认为这方面的乱子是对他们的直接威胁。”想用旧装备的话就继续用吧,不过别忘了其中的危险。这句话他没说出声来。
冯缩回自己的座位,看着他,冷冷地点了点头。
“听着,”伊泽尔道,“我已经向劳和雷诺特申请了其他设备,有些可能会批准。但请大家记住,我们离最近的技术文明相距许多光年,无论制造什么设备都只能利用易莫金人在L1点的资源。”伊泽尔很怀疑能利用那些资源制造出多少东西,“大家必须向各自部门的人员强调有关输入—输出设备的禁令,这一点非常重要,关系到大家的人身安全。”
他依次注视着每个人的脸,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但文尼还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宽慰。回到自己朋友中间后,这些委员会说文尼是个软骨头,助纣为虐,硬逼他们听凭易莫金人摆布。这样一来,他们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便会稍许减轻。
伊泽尔一时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无比虚弱。但愿我的做法符合迪姆队长的要求。可吉米的眼神和其他人一样空洞冷漠。他把菌囊之外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最后,伊泽尔身体前倾,平静地对冯说道:“刚才你想说新搬进营帐的人的事。有什么麻烦吗?”
冯哼哼着,这才想起自己发脾气前讨论的问题。她出人意料地说:“嗯,算了,别管数字了。一句话,再多些人也能应付下来。哼,只要按我们的方式操纵自动化系统,营帐里可以住下三千人。至于说新来的那些,”她耸耸肩,这回没有发作,“全是典型的呆子。专制体制下总出这号人物,我见得多了。管他们自个儿叫‘经理’,其实全是打工的苦力。除了咋咋呼呼说些大话,这些人其实挺怕咱们。”她粗笨的脸上透出一丝笑意,“我们这儿很多人明白该怎么处理这类客户,有些人还跟他们交上了朋友,了解到不少情况,有些本来不该说的,比如那种‘蚀脑菌’的厉害,等等。告诉你,就算他们那边的头儿不来清除那些玩意儿,咱们不久也能琢磨出来。”
伊泽尔没有回应她的笑脸。你在听吗,劳统领?不管你有什么打算,用不了多久,我们自己都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他们发现的一切,吉米·迪姆都可以利用。伊泽尔的思绪重新回到会议上来。其实他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最后一项议程。现在他开始渐渐看出门道了:有一个目的,这一切都是出于这个目的。也许说到底,他自己的活儿干得还不算坏。
最后一项议程是关于即将爆发出光和热的开关星。为此,吉米专门准备了一个傻瓜替自己出头。不用说,一个不知内情的傻瓜:范·特林尼。这位战斗员姿势招摇地走到会议桌前方。“马上,马上,”他说,“图像马上就好。”十几幅工程图出现在会议室周遭的一圈视窗上。特林尼双脚一蹬,飘向讲台,开始向大家宣讲起拉格朗日点的学问来。此人的声音和姿势确实颇有权威感,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人人知道的琐碎常识。有意思。
文尼由着他废话了一百秒,这才开口问道:“我想你的主题应该是‘为开关星点亮所做的准备’,特林尼先生。易莫金人要求我们做什么?”
老头子用队长才有的凶狠目光狠狠地瞪着他:“请用‘特林尼战斗员’这个称呼,舰队主任。”他继续瞪视了一秒钟,“很好,我们直接说最关键的部分。我们这里有五十亿吨钻石。”他身后的视窗上亮起一个指针,指向缓缓旋转的一堆堆岩石。这些都是帕克司令在这个星系里发现的飘浮物。从阿拉克尼采掘的冰和矿石就嵌在这一堆堆小行星块所形成的缝隙和褶皱里。“这些岩石组成一个典型的互相接触的庞杂体。目前,我们的舰队一部分泊在这个庞杂体上,另一部分处于它的周界轨道上。正如我几分钟前试图向大家说明的,易莫金人希望我们在这个庞杂体的核心岩块上安装并管理一组电子喷射式推进装置。”
迪姆问道:“在重放光明之前?”
“是的。”
“他们想用这种办法使庞杂体在开关星点亮的阶段保持稳定?”
“完全正确。”
桌边众人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保持空间站台的稳定这种事古已有之,一点也不稀奇。做得好的话,几乎不费什么能量就能让空间站台在环绕L1点的轨道上运行,距阿拉克尼不到一百五十万千米,几乎正好在行星和它的太阳之间。等开关星重放光明以后,他们可以隐在它的光芒中,接连几年不被察觉。但易莫金人想的可不是仅仅如此。他们已经在岩石堆组成的庞杂体上兴建了许多基础设施,其中还包括他们的哈默菲斯特营地。所以他们现在急着要抢在重放光明之前将稳定那个庞杂体的推进器安置就位。从亮起到降低强度稳定下来这段时间里,开关星的亮度将会达到标准太阳的五十到一百倍。这期间,易莫金呆子们希望借助恒定推进器,使那些大石头别摇来晃去。真是愚蠢的蛮干硬上。可易莫金人是老板,还有,这给了吉米机会溜出青河营帐。
“说实话,我倒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奇维·利索勒特站起来,滑到范·特林尼的那些工程图边。特林尼看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奇维抢过了话头:“旅途中我做过许多这方面的练习。我母亲希望我成为一个工程师,她觉得稳定空间站台的技术对这次行动很重要。”奇维的话比平时成熟稳重得多。伊泽尔还是头一次见她穿上利索勒特家族的绿军装。她飘到视窗前,认真看了一会儿,庄重的淑女样儿一下子绷不住了:“哎哟,他们要求的可真不少啊!岩石堆积得不密实,太松散了。就算计算方法不出错,我们也不可能把那一大堆石头互相之间的作用力全部弄清楚。还有,如果挥发矿暴露在阳光照射下的话,又会弄出一大摊子麻烦事儿。”她吹了声口哨,又露出过去孩子气的笑容,“开关星点亮阶段我们得调整喷气装置才行,我——”
范·特林尼阴沉着脸,悻悻地瞪着这个小姑娘。她肯定抢走了他上千秒的话题。“是的,这是一项很艰巨的工作。这样巨大的一个庞杂体,可我们能用来推动它的电子喷射推进器只有一百个。整个工程期间,我们的人都必须在那上面。”
“不,不,不对。我是说那些推进器,‘布里斯戈裂隙’号上还有好些呢。这个活儿的规模也没比我做过的练习大上一百倍——”奇维的劲头全上来了,还好这一回她的靶子不是伊泽尔·文尼。
不是每个人都一声不吭地接下这项工程。包括迪姆在内的前青河低级军官们要求在开关星重亮初期把连接在一起的岩石群拆开,将挥发矿堆积到最大的钻石巨岩背阴的一面,避开烈焰烤灼。劳爱怎么想怎么想好了,这个工程太危险。特林尼怒气冲冲地对大家吆喝着,说这些建议他早向易莫金人提过。
伊泽尔一拍桌子,接着又拍了一下,第二次的声音更大:“请安静。这就是分派给我们的工作。我们只能照做,而且要做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帮助我们自己的人。我想易莫金人也会给予一定帮助,但我们只能以适当的方式向他们争取这种帮助。”
周围人声鼎沸。这中间有多少人参与了密谋?文尼心中暗想。奇维肯定没有参加吧?继续争执一段时间之后,大家又绕回了刚才的出发点:别无选择,只好屈从。吉米·迪姆向后一靠,叹道:“好吧,人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好了。至少我们知道他们还需要我们。咱们得好好逼一逼劳,得让他拨一批高级专家过来。”
一片赞同声。文尼的目光与吉米一碰,立即转开视线。也许这次能让他们释放出一批专家,不过可能性不大。 就在这时,伊泽尔心中豁然开朗:他明白了暴动定于何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