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龙(Eragon)在一片被踩平的芦苇上跪下来,老练地察看足迹。上面的脚印告诉他,就在半个小时以前,鹿群到过这片草地,它们很快就会歇息了。他的目标还在鹿群中,就是那头左前足瘸得很厉害的小母鹿。它居然可以走那么远而没有被狼或熊抓住,真让他啧啧称奇。
夜空深邃而明净,一丝微风轻轻拂过。四周都是山,银白色的云彩飘在山顶上,两座山峰之间的凹处躺着一轮秋天的满月,月华淡红,勾勒出云朵发亮的边缘。远处冰川凝止,积雪熠熠生辉,冰水融化成数道小溪,从山上奔流而下。雾气在山谷底部悄悄流淌,浓得让他简直看不见自己的双脚。
伊拉龙已经满十五岁,用不了一年就是大人了。他眉毛漆黑,褐色双眸神采奕奕,一路奔波之下,衣衫处处撕裂。他的骨柄猎刀连鞘插在腰带上,紫杉木的强弩外包着防潮的鹿皮套子,背上是一只木条做框的背囊。
伊拉龙尾随这只鹿,在斯拜恩(Spine)山脉中越走越深。这座原始山林纵贯阿拉加西亚(Alagaesia),莽莽群山滋生出许多神秘故事和诡谲人物,无一不是凶机暗伏。然而,伊拉龙不怕斯拜恩——他是卡沃荷(carvahall)一带唯一不畏凶险,敢于深入蛮荒追踪动物的猎手。
今天是狩猎的第三夜,食物已经消耗了一半。如果还不能捕获那只鹿,他将不得不两手空空地打道回家。寒冬迫在眉睫,家里急需储备一些肉食,却又没钱到卡沃荷去买。
伊拉龙沉着地在朦胧月光中静静站立片刻,然后走进密林,朝峡谷方向大步前进。他相信鹿群会栖息在那里。树木遮蔽天空,在地面投下羽毛般轻柔的影子。这条路他认识,只需要偶尔察看一下鹿的踪迹。
来到峡谷,他沉稳地拉开弩,然后拔出三支箭,装上其中一支,将另两只握在左手中。鹿群躺在草地上,月光下影影绰绰,一共大约有二十个静默的黑影。他想抓的那头小母鹿躺在鹿群边缘,受伤的左前腿痛苦地朝外伸着。
伊拉龙缓缓潜近,张弩待发。过去三天的辛苦跋涉终于迎来这一刻,他最后一次调匀呼吸,然后——一声轰然巨响传来,震撼了夜空。
受惊的鹿群四散逃窜。伊拉龙猛冲上前,追过草地。一股热浪向他袭来,脸颊一阵火烫。他身形骤停,向仓惶跳跃的母鹿射出一箭。箭从母鹿身边掠过,只差一指的距离,呼啸着没入黑暗之中。他嘴里低声咒骂,一边转身,一边不假思索地装上另一支箭。
在他身后,鹿群栖身的所在,草木尽毁,灼成一片巨大的圆形焦土。松树光秃秃地挺立着,针叶全都消失不见。焦土圈外的野草倒伏了一地。空中余烟袅袅,弥漫着烧焦的烟火气。在灼热气浪冲击而成的圆圈中心,躺着一块精美的蓝色石头。一小股轻烟弯弯绕绕,迂回盘旋,散成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在石头上萦绕徘徊。
伊拉龙小心提防可能的危险,观望了几分钟。除了烟气缭绕,四周的一切都纹丝不动。他调松弩弦,满怀戒备地走上前去,来到石头面前,月下的影子淡淡拖在地上。他用箭拔了拔石头,随即纵身向后一跃。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拾起它。
天成的石头从未见过光洁若此者。它宝蓝色的表面完美无瑕,只是纵横分布着一些极细微的白丝。握在手指间,冰凉,光滑,仿如坚硬的丝绸。这块椭圆形的石头几乎有一英尺长,虽然实际上比看起来要轻,但依旧重达数磅。
在伊拉龙眼中,这块石头既美丽,又令人生畏。它来自何方?它为什么落在这里?更多扰人的问题涌入脑中:它落到这儿,是纯属偶然,还是意味着我合该拥有它?如果他从那些古老的传说中曾有若干心得的话,那就是要防备魔法,以及使用魔法的人。
我该拿这块石头怎么办呢?带它上路会很累人,而且还可能有危险,最好还是让它呆在原地。一阵迟疑,他几乎就要放下石头,但却有什么又阻止了他。至少,它可以换回一些食物呢。他耸耸肩,做出决定,将石头塞进背囊。
峡谷过于空旷,不能作为安全的宿营地,于是他重新钻进密林中。一棵大树倾倒在地,破土而出的树根支在空中,他就在下面摊开铺盖卷。吃过冷冰冰的面包和奶酪后,伊拉龙裹紧毛毯,一边回想发生的事情,一边坠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太阳冉冉升起,天空辉煌灿烂,仿佛点燃了艳黄与绯红的巨大火焰。空气清新甜美,冷冷地凉透了心。小溪镶了两道薄冰的边,小池塘已经完全冻结。吃过麦片粥的早餐后,伊拉龙回到峡谷中,细细搜索那片烧焦的土地。然而清晨的太阳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新的发现,于是他踏上了回家之路。
狩猎的小径难以辨认,崎岖不平,有些地方甚至无迹可循,因为它由动物踩踏而出,所以又常常迂回绕远。但纵算有这许多的缺点,它仍然是走出大山的最快途径。
在仅余的未纳入加巴多里克斯(Galbatorix)国王治下的土地中,斯拜恩山脉是其中之一。旧时的故事流传不息,讲述他的军队开进古老的斯拜恩森林后,其中一半人马如何不知所踪。这座森林的上空仿佛笼罩着厄运和不幸的阴云,虽然其间林木参天,阳光闪耀,却只有极少数人能长时间停留在内而安然无恙。伊拉龙是其中的一个——这不需要天赋异秉,在他看来,要的只是反应机敏,并时时保持警觉。他在这一带的群山之中长途狩猎已经有了好几个年头,但依然对它充满敬畏。每当他自以为洞悉了它的秘密,总会发生一些事情,让他彻底推翻自己的想法——就像这块石头的从天而降。
归程渐渐缩短,他一路上步履轻捷,于夜晚来到一条陡峭的河谷边上。阿诺拉河(AnoraRiver)在脚下湍急地流过深渊,直奔帕伦卡谷。这条由千百道涓涓细流汇成的大河有如一头猛兽,向两岸的岩石和拦路礁石横冲直撞,低沉的咆吼回荡在半空。
他安身在峡谷边的灌木丛中,看着月亮冉冉升起,然后躺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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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一天半里天气越发寒冷。伊拉龙走得很快,只看到少数的野生动物,个个都是一幅机警万分的样子。中午刚过,他听到了伊瓜达瀑布(IgualdaFalls)飞珠溅玉汇成的轰响。脚下的小路把他带到一片裸露在外的潮湿岩层上,河流在旁边急冲而过,纵身跃下青苔苍苍的万丈悬崖。
帕伦卡谷就在眼前,宛如一幅迤逦展开的地图。伊瓜达瀑布落差超过半英里,其底部就是山谷的最北端。离瀑布不远处就是卡沃荷,那儿聚着一小片棕色房屋,烟囱里升起袅袅白烟,与重重围裹的荒凉默默相抗。从高处望下,农田只是一个一个小方块,不比他的手指尖大。再往外便是环绕的黄褐错杂的荒地,枯败的野草在风中招摇。阿诺拉河从瀑布下向帕伦卡谷南端蜿蜒流去,一路波光粼粼,如银蛇飞舞,在远方流经特林斯福德村(Therinsfordvillage),和一座孤零零的山峰乌特加(Utgard)。在这之后,伊拉龙所知道的,只是它会转道向北,然后流入大海。
短暂地停留过后,他离开岩石,沿小径攀援而下,一路咬紧牙关。当他终于来到瀑布脚下时,轻柔的幕色已不知不觉地掩盖了一切,把眼前的所有色彩和形状都融成暖昧的灰影。昏暗中,卡沃荷的灯光就在身边闪耀,一座座房子脚下拖曳着斜长的影子。除了附近的特林斯福德村,卡沃荷是帕伦卡谷中唯一的村庄。这个小村落与世隔绝,景致荒凉而美丽,除了一些商人和设陷阱的捕猎者,几乎无人涉足。
村子里都是坚固的原木建筑,屋顶很矮,有的盖着茅草,另一些铺着鹅卵石。烟囱浓烟滚滚,空气里散发着烧木头的香味。这些房子都有宽大的门廊,人们喜欢聚在这儿聊天、干活。随着烛火或油灯次第点燃,不时地会有一扇窗户亮起。朦胧夜色中传来男人高谈阔论的声音,女人们快步迎上前,嘴里连声责骂他们的迟归。
伊拉龙穿过村里的房屋,向屠夫的铺子走去。这座房子占地很宽,横梁粗壮,顶上的烟囱正吐出黑烟。
他推开门,石头壁炉里哔剥作响,火光熊熊,宽敞的房间又暖和又亮堂。对面墙边摆着一溜空荡荡的柜台,地板上散着些稻草。这儿到处一尘不染,仿佛主人一有空就掘开隐蔽的罅隙,在里面搜寻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污垢。柜台后面站着屠夫史洛恩(Sloan),正用一块破布蹭着柜台。他是个小个子,面色灰黄,痘疤密布,上面嵌着一对多疑的黑色眼睛,身穿一件棉布衬衫,外面裹着血迹斑斑的长罩衫,腰带上一大排屠刀轻轻晃荡,颇为壮观。
看到伊拉龙进来,史洛恩撇了撇嘴。“哦,伟大的猎手来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这次有啥收获?”
“没有。”伊拉龙简洁地回答道。他从来都不喜欢史洛恩。这个屠夫对他总是态度轻慢,倒像他是什么不洁之物。作为一个鳏夫,史洛恩眼里好像没有其他人,唯一关心的就是他的女儿凯特琳娜(Katrina),把她宠得不得了。
“我太惊讶了,”史洛恩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他转身背对伊拉龙,刮墙上的什么东西,“所以你就到这儿来了?”
“是的。”伊拉龙不自在地承认。
“如果是这样,让我们瞧瞧你的钱在哪儿。”史洛恩用手指敲着柜台,伊拉龙挪了挪脚,还是保持沉默,“来吧——你要么没钱,要么有,是哪一样?”
“我确实没钱,不过我——”
“什么,没钱?”屠夫尖刻地打断他的话,“你居然还想来买肉!难道我应该把货物交给你,自己两手空空?其他人是这样卖东西的吗?而且,”他生硬地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带着钱再来吧。今天关门了。”
伊拉龙看着他:“我等不了明天,史洛恩。这事儿值得你花一小会时间。我找到一个东西,可以给你当报酬。”他颇有几分炫耀地把石头拿出来,轻轻放在刮痕累累的柜台上。石头在炉火的忽闪中光辉熠熠。
“倒更像是偷来的哩。”史洛嗯嘴里嘀咕着,颇感兴趣地凑上前来。
伊拉龙没理会他的评论,问道:“这够了吗?”
史洛恩拿起石头,盘算着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又用手指磨娑它光滑的表面,仔细研究里面的白色细纹,然后露出一副精于算计的神色把它放下:“挺漂亮,不过能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伊拉龙老老实实地说,“但是如果它不值钱,人家就不会花力气雕琢它。”
“当然,”史洛恩装出耐心的样子,“可是值多少钱呢?既然你不知道,我建议你找个懂行的商人,要不就接受我出的价,三克朗。”
“吝啬鬼才会这么估价!它至少值这个价钱的十倍。”伊拉龙表示反对。三个克朗还不够买一星期的肉食。
史洛恩耸耸肩:“不同意我出的价,那就等商人来这儿吧。随便你,我懒得再说什么了。”
他们说的商人是一群流动的商贩和杂耍。这些人每年春冬两季来到卡沃荷,收购村民和农夫富余的产品,并卖给他们下一年里的生产必需品:种子、家禽、牲口、布,以及盐和糖之类的生活用品。
但伊拉龙不能等他们,这要好长一段时间,而他的家人现在就需要肉类食品。“好吧,我同意。”他无奈地大声说道。
“很好,我这就把肉给你。随便问一句,这东西是打哪儿弄来的?”
“两天前的晚上,在斯拜恩——”
“滚出去!”史洛恩暴喝一声,推开石头。他怒气冲冲地跺着脚,走到柜台的一头,拿出一把刀,用力擦上面的血迹。
“为什么?”伊拉龙问道。他把石头移近身边,仿佛要在史洛恩的盛怒中给它以保护。
“我不会买你从那该死的山上带回的任何东西!快把那巫师的石头拿走!”史洛恩一不小心,手指被划了一道口子。可是他浑然不觉,犹自猛拭刀身,弄得刀刃又沾上新的血渍。
“你出尔反尔!”
“没错!除非你拿钱来换,”史洛恩大吼大叫,举起刀走近前来,“快滚,不然我赶你出去!”
门突然打开了。伊拉龙一个急转身,预备面对更大的麻烦。进来的是身材魁梧的霍司特(Horst)。史洛恩的女儿凯特琳娜——十六岁的高个儿姑娘——跟在他后面,脸上一付毅然决然的表情。看到她伊拉龙觉得很意外,她从不出现在父亲与人争执的任何场合。史洛恩带着戒意看着他们,然后开始恶人先告状。“他不肯——”
“别吵,”霍司特轰隆隆地说了句,一边把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他是卡沃荷的铁匠,这一点从他的粗脖子和划花的皮围裙就看得出来。他的胳膊孔武有力,袖子卷到肘部,衬衫的领口露出宽阔的胸膛,可以看到健壮的肌肉和浓密的汗毛。他的黑胡子乱糟糟地不曾修剪,和颌部发达的肌肉一样纠成一团。“史洛恩,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他恶狠狠地瞪了伊拉龙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个……男孩在这里耍赖,我叫他走,他不听。我还吓唬他,可他压根儿不吃这一套!”史洛恩看着霍司特,整个人好像开始收缩。
“是这样吗?”铁匠问道。
“不是!”伊拉龙回答,“我用这块石头来换一点肉,他同意了。等我告诉他石头是在斯拜恩找到的时,他连碰都不肯再碰它一下。它从哪里来又有什么关系?”
霍司特好奇地打量着石头,然后对屠夫说:“为什么不和他做这个交易呢,史洛恩?我对斯拜恩也没什么好感,但说到这块石头的价值,我敢掏钱为它担保呢。”
他的话悬在半空没人接碴,过了一会,史洛恩才舔舔嘴唇说:“店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凯特琳娜从霍司特背后走出来,一甩头,红褐色的秀发扬起,像是一片赤铜色绸缎落在了身后。“父亲,伊拉龙愿意付账,就把肉给他吧,然后我们就可以吃晚饭了。”
史洛恩对女儿眯起眼,威吓地说道:“回屋去!不关你的事……我叫你出去!”凯特琳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僵硬着脊背冲出房间。
伊拉龙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满,嘴上却不敢说些什么。霍司特捻捻胡子,然后责怪地对史洛恩说:“好,我找你买总可以了吧。你想买些什么,伊拉龙?”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能给我多少就要多少。”
霍司特拿出一个钱袋,数出一小堆硬币。“把你最好的烤肉和牛排拿出来,要保证能塞满伊拉龙的背囊。”屠夫犹自不情不愿地没动,目光在霍司特和伊拉龙之间游移不定。“不卖给我可不是明智之举。”
史洛恩怨毒地瞪着眼睛,钻进后面的屋子。一阵发泄怒火的砍击声、捆绑声立即躁狂地传入他们耳中,其间还伴随着史洛恩低低的诅咒声。令人不安的几分钟过后,他抱着满怀捆好的肉出来,面无表情地接过霍司特的钱,马上又开始擦拭他的刀,好像面前的两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霍司特抄起肉走了出去,伊拉龙赶忙拿上背包和石头跟在后面。干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肉铺里的闷气一扫而空。
“谢谢你,霍司特。加罗舅舅会很高兴的。”
霍司特无声地笑了笑:“别谢我。我想做这种事很久了。史洛恩是个惹事生非的坏蛋,让他学会谦卑些对他有好处。凯特琳娜听到你们在争执,就跑来找我。我来得正合适——你们俩差点儿就打起来了呢。不过,不幸的是,我怀疑以后你或你家里其他人再去的话,史洛恩不会肯卖东西给你们,哪怕有钱也不行。”
“为什么他会突然变脸?我们以前也并不是很友好,但他倒从来不拒绝收下我们的钱。还有,我从来没见过他对凯特琳娜那么凶。”伊拉龙一边说,一边打开背囊。
霍司特耸耸肩:“去问你舅舅,他比我知道得多。”
伊拉龙把肉塞进背囊中:“哦,现在我更加想快点儿到家了……去解开这个谜团。这个,应该是你的。”他递上蓝石头。
霍司特呵呵一笑:“我不要,这块怪石头还是你留着吧。至于这笔钱,艾伯瑞(Albriech)准备春季到费斯特尔(Feinster)去,自立门户当铁匠。到那时我会需要人手,你有空可以过来帮工还债。”
伊拉龙微微一鞠躬,满心欢喜。霍司特有两个儿子,艾伯瑞和波多尔(Baldor),俩人都在他的铁匠铺里帮忙,能把其中一个位置给他是一项慷慨之举。“再次谢谢你!我盼着能早点到你到儿帮工。”他很高兴能有报答霍司特的机会,舅舅从不接受任何施舍。这时伊拉龙想起出发打猎前,表哥对他说的话,便说道:“若伦(Roran)叫我给凯特琳娜带个口信,可现在是带不到啦,你能帮个忙吗?”
“当然。”
“他要告诉她,等商人一到,他就会进村去看她。”
“就这些?”
伊拉龙微微有些发窘:“不止,他还想对她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心里再没别人了。”
霍司特脸上笑嘻嘻,朝伊拉龙挤挤眼睛:“他越来越着迷啦,是不是?”
“是的,先生。“笑容在伊拉龙脸上一闪而过,“能替我向她说一声谢谢吗?她真好,为了我的事顶撞父亲,但愿她不会因此受罚。如果我给她惹了什么麻烦,若伦会发狂的。”
“这个我不担心,史洛恩不知道我是她叫过来的,所以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在这儿吃完晚饭再走吧?”
“很遗憾,不行啊。加罗舅舅还在等着我呢。”伊拉龙说。他打好背囊上的结,然后背起来沿着路走下去,一边回头向霍司特挥手作别。
背上的肉拖慢了脚步,可是他归心似箭,步履中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突然他已经置身于村子之外,温暖的灯火远远落在身后。明月反射着遥远的阳光,高踞群山之巅,照临下界,雪白的光沐浴一切,天上人间浑然一色。
就快到家了。脚下的路继续向南,另有一条便道从旁边分出,径直穿过齐腰深的野草,攀上一座小山岗,几乎隐没在卫士一般的榆树林的阴影中。伊拉龙站在山岗顶上,看到家中灯光一点,在柔和地闪耀。
那是一座鹅卵石屋顶的房子,竖着砖砌的烟囱。白石灰涂刷的墙上屋檐低垂,在地上投下一道暗影。门廊的一边堆满了劈好的木柴,为生火取暖做准备,另一边是乱七八糟的农具。
加罗的妻子玛丽安(Marian)去世之后,他们就搬了进来。那时这房子已经废弃了近半个世纪。它离卡沃荷足足有十里路,比任何人家都偏僻。大伙儿都觉得这么远的距离很危险,因为一旦有什么麻烦,这家人会孤立无援。可是伊拉龙的舅舅不以为意。
离房子一百英尺的地方,有一座灰暗的牲畜棚,里面养着两匹马——伯卡(Brika)和布鲁(Brugh)——还有一群鸡,和一头奶牛。以前有一只猪,可今年他们再也养不起了。畜栏之间还挤放着一辆马车。在他们的田地边缘,一排浓密的树沿阿诺拉河伸向远方。
一点亮光在窗后闪动,他疲惫地走到门廊前喊道:“舅舅,开门,是伊拉龙。”插销拉开,片刻之后大门向里打开了。
加罗手扶着门站在里面,衣衫褴缕,活像一副挑着些破布的木头架子。带有饥色的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透过泛灰的头发向外射出炯炯目光。他好像曾被人做成木乃伊,进行到一半才发现他还是个活人。面对伊拉龙寻找的目光,他回答说:“若伦在睡觉。”
一盏灯放在桌子上,桌子非常老旧,木头的纹理一条条清晰地突显出来,像是巨大的指纹。炭炉边的墙上,自制的钉子挂着数排厨具。另一扇门通向其他房间。木地板年深日久,已经被鞋底磨得平滑闪亮。
伊拉龙放下背包,把肉拿出来。“这是什么?你买的肉?你哪儿来的钱?”舅舅看到包裹时严厉地问道。
伊拉龙鼓足一口气,才回答说:“不是,是霍司特替我们买的。”
“你让他付钱?我告诉过你,我永远不会乞讨食物!如果我们不靠自己养活自己,倒不如搬到村子里去,不用转上两圈,就会有人给你送来旧衣服,问我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加罗因为恼怒而脸色苍白。
“我没有接受别人的施舍,”伊拉龙大声辩解说,“霍司特答应,春天一到就让我去他那儿帮工还债。因为艾伯瑞要走了,他需要人手。”
“你哪里有时间去替他干活?家里的事情就不用管了?”加罗强迫自己压低嗓门。
伊拉龙把弩和箭袋挂在大门旁边的钩子上。“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办,”他烦躁地说,“另外,我找到一样东西,可能会值点儿钱。”他把石头放在桌子上。
加罗向它俯下身去,面上的饥色愈发浓重,手指一阵奇怪的痉挛。“你在斯拜恩找到的?”
“是的,”伊拉龙说着,把经过讲了一遍。“更糟糕的是,我失去了最好的一支箭,得马上再造一些出来。”他们一起在近乎黑暗的光线里凝视着那块宝石。
“天气怎么样?”舅舅问道。他举起石头,双手握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它突然从眼前消失。
“很冷,”伊拉龙回答说,“没下雪,但每天晚上都冻冰。”
这个消息让加罗显得忧心忡忡。“明天你去帮若伦继续收大麦,如果还能把南瓜及时摘下来,就不怕霜冻了。”他把宝石递给伊拉龙,“拿着,放好它。等商人来了,我们就能知道它值多少钱。卖了它也许是最佳办法。我们离魔法越远,就越好……为什么肉钱还要霍司特来付呢?”
伊拉龙花了一点时间解释他和史洛恩之间的纠纷。“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那么生气。”
加罗耸耸肩。“史洛恩的妻子伊丝米拉(Ismira),在你来到这儿前一年跳下了伊瓜达瀑布。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走近过斯拜恩,也从来不和它发生任何联系。但拒绝做你的生意毫无道理,我猜他就是想找你的麻烦。”
伊拉龙身子一歪,睡眼朦胧,说:“回家真好。”加罗的眼神柔和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伊拉龙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石头放在床底下,然后扑倒在床上。回家了。从打猎开始到现在,他终于可以完全放松,毫不抵抗睡意的侵袭。
清早,晨曦透窗而入,倾泻在伊拉龙脸上,暖洋洋地。他揉揉眼睛,起身坐在床沿。松木地板踩在脚下冰凉冰凉,他舒展酸痛不已的双腿,一边揉着后背,一边张大嘴打呵欠。
床边有一排架子,上面摆满了他收集的玩意儿。有七扭八歪的木头,一些形状古怪的贝壳,断面闪闪发亮的石块,和打成结的草绳。其中一个盘屈虬结的树根是他的最爱,可以百看不厌。房间其余部分空空荡荡,只摆着一个小小的衣柜,和一张床头柜。
他穿上靴子,盯着地板陷入沉思。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十六年前,差不多就在这个时辰,他的母亲莎伦娜(Selena),在离开家,移居城市六年之后,怀着身孕,独自一人回到卡沃荷,回来时锦衣华服,头上戴着珍珠串成的发网。她找到自己的哥哥加罗,求他们收留她,直到孩子出世。五个月后,她的儿子降生了,莎伦娜泪眼婆娑地请求加罗和玛丽安将他抚养成人。大家惊诧莫名,问她为什么。她却一味流泪,只是说:“我必须如此。”她的请求越发凄楚急切,直到他们终于点头同意。她为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伊拉龙,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玛丽安去世前将这件事告诉了伊拉龙。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内心的感受。加罗和玛丽安原来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这让他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过去一直视为天经地义、毫无疑问的事情,如今骤然发生动摇。到最后他还是接受了这一切,但总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他怀疑妈妈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够好。我相信她这样做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只是希望能让我知道那是什么。
另一件事也让他烦扰不已:他的父亲是谁?莎伦娜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无论他是谁,都从没来找过伊拉龙。他希望自己知道他是谁,只要有一个名字就行。能知道自己的出身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叹了口气,走到床头柜前,捧起盆里的水往脸上泼。水珠流到脖子上,激起一个寒战,让他精神一振。他在床底下重新找出那块石头,搁在架子上。蓝色石头浸润在晨光之中,墙上反射出一道温暖的光影。他伸手再次摸了摸它,然后急急忙忙向厨房走去,迫不及待想见到家人。加罗和若伦已经在里面,正吃着鸡肉。伊拉龙向他们打个招呼,若伦咧嘴一笑,站了起来。
若伦比伊拉龙大两年,健硕结实,行事稳重。他们俩亲密无间,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若伦微笑着说:“你回来我真高兴。一路上怎样?”
“很辛苦。”伊拉龙说,“舅舅把事情告诉你了吗?”他拿了一块鸡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没有。”若伦回答说。故事很快被讲了一遍,在若伦的执意要求下,伊拉龙不得不放下嘴边的食物,带他去看石头。它让若伦大大地惊叹了一番,但紧接着他又紧张兮兮地问:“你和凯特琳娜说上话了吗?”
“没有,和史洛恩吵过之后再没机会了。不过商人来的时候,她会等你的。我把口信带给了霍司特,他会转告她。”
“你告诉霍司特了?”若伦不置信地说,“那可是悄悄话!如果我愿意让每个人都知道,满可以生一堆火,狼烟传信呢。要是给史洛恩发现了,我就别想再见到她。”
“霍司特会很小心的,”伊拉龙打包票地说,“他不会让任何人成为史洛恩手下的倒楣蛋,尤其是你。”若伦看上去不太放心,但也没有再争论。他们于是又回去和沉默无语的加罗一起吃早餐。等最后一口下了肚,三人便一起下地干活。
阳光苍白惨淡,带不来多少暖意。在它的注视下,最后一些大麦也被收进了谷仓。接下来他们采摘藤蔓多刺的南瓜,然后是甘蓝、甜菜、豌豆、萝卜和大豆,都一袋一袋藏进了地窖。经过几个小时的劳动,他们伸展累得抽筋的肌肉,为收获工作宣告结束而心中快慰。
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忙着泡渍、腌盐、去壳,并为过冬准备食物。
伊拉龙回来九天后,猛烈的暴风雪从山那边袭来,在山谷里徘徊不去。雪花大片大片地飞舞,将乡村深深覆盖。他们只敢走出家门取柴火,或者喂牲口,因为害怕迷失在呼啸的狂风和茫茫一片的雪野里。他们的全部时间都蜷缩在炉子边,听着风把沉重的窗户撼得格格作响。数日后,肆虐的风暴终于过去,眼前是一个白雪千里的崭新世界。
“天气坏成这样,恐怕商人今年不来了,”加罗说,“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再等等看,先不去卡沃荷。不过如果他们不尽快出现,我们就不得不向村里人买富余的必需品。”他不抱什么指望地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没有半点商人的消息。他们日益焦虑,几乎没有人说话,屋子里笼罩着沮丧的阴云。
等到第八天,若伦清早跑到路边,发现还是没有商人经过的踪迹。当天他们表情沉重,四处搜罗值得一卖的东西,做好去卡沃荷的准备。伊拉龙在绝望中于夜晚再次到大路边察看,只见几道深深的车辙出现在雪地上,其间还夹杂着许多脚印。他喜出望外,大喊大叫地跑回家,为他们的准备工作带来了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