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别网络之前我开始到处张贴密码,像孙大圣一样凡是所到之地全部都留下痕迹。这个游戏从此将被我们从军事计划书中勾掉了,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头便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喜悦。
事情已经做完,这是最重要的。至于是否功成名遂,我是不关心的。我只不过是网络中极细微的一部分。而网络本身没有意识,它是不关心成败的。
我愿意从此解甲归田,老死舞场。
舞场中浮影错动,人声鼎沸,链灯转镭,流光溢彩。服务台旁最新推出的“电脑点歌服务”吸引了众多的俊男俏女。不过利用这一技术必须操作熟练,因为它对每一个点歌对象都一视同仁地有一个时间限制。然而我却熟视无睹,对我来说电脑就像一个天天可见的姑娘,即便再国色天香我也不可能做到每时每刻都激动不已。
我在人群中穿梭游弋,百无聊赖。
这个学期以来,校园里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只不过因为我一直关注着网络里的联军公事,所以未曾悉心留意。几名校园风云人物各自偃旗息鼓悄无声息——再也没有人理睬那位诨名“老一百”的反聘体育教师了,他也很少在“四合院”型教工宿舍的路口读报或展摆纸做的小风车了,每一届老生都有义务向下一届新生诋毁他的声誉;国学大师胡子拉杂的儿子“无敌”出现在女生食堂旁乒乓球台前的次数也大大减少,除了世乒赛前后现在还有几个人迷恋这小小的桌上网球呢?智力欠缺的陈大力更是罕见,校园不再回荡他那含混不清地廉价处理各种食品的叫卖声。“四大怪人”中只有这个据说是“傍”了一个深圳富婆的人高马大的“老四”还每每出入于舞场餐厅,但在他那宽大的体魄英俊的面孔上也已明显地生出寂寥和空虚。
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的未来。
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这里没有我的熟人。“哥们儿们”从不涉足此地;任大概已经躺进了男友的小窝;甚至连那个手戴双戒指的女子也没出现,很显然,她正在网络中攻关杀敌——
不对呀,她应该已经出来了!
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两眼痴痴地望着对面正在说话的两名低年级女生。
“我本来想上机的,可系里的机房锁着,不过里面肯定有人。”
“我们系也是。肯定有人在里面。”
随后又是一连串的猜测臆断低声絮语。
我坐不住了。
我必须马上回去。我必须抓紧时间。
在路上我有好几次几乎都要闭上眼睛,真想就此躺倒路边长眠不醒。在点点疏疏的树影下,我一路上吟咏着美国现代诗人佛罗斯特的诗句以自勉:
ButIhavepromisestokeep可我还有诺言要实践
AndmilestogoBeforeIsleep走完这几公里才能睡眠
AndmilestogoBeforeIsleep走完这几公里才能睡眠
我迅速返回系楼,告诉年迈的门房我马上就出来,然后直奔机房。电梯已经停运,我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楼梯,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我朝着墙上逐渐放大的阴影走去。斯时斯景令我想起春节期间我独自在漆黑无人的女生宿舍中踯躅游荡,当我看到水房已将修葺,换成地铺通体砖墙贴白瓷砖的新式盥洗间时,我有一种第二次失恋的感觉。而在中北楼四层西侧拐弯楼梯处的电灯开关旁,我过去为女友刻下的字迹依稀可辨,“再也没有人能够擦去”——
我见犹怜
晨光熹微
事实上那两名女生的话中根本没有暗藏杀机,丝毫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是,过去我的直觉曾不止一次地在电子游戏中救过我的命,我很久以前就学会了相信直觉。现在,肯定是出问题了。
我没有开灯,摸黑开机入网。门房发现我久滞不下后会上楼来一间屋一间屋地检查或砸门,我必须做好这种思想准备。
我不知道自己需要多长时间,从一开始我就发现,在网络里攻关杀敌的时间依过程中情绪等诸多因素的不同而迥然相异,根本没有什么客观感受而言。在那里,也许一秒钟等于一小时,也许一分钟等于一小时,随时都会变化。自从有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不再存在什么真正客观的时间和空间。
我一上来便把键盘推到一边,从抽屉里摸出“CH桥”,看都没看便把它往电脑上面连接。来不及通知“肖歌”了,我的时间有限。我机械地安装着各种插头,面色冷静,动作准确。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我忽然意识到以身殉职,死不足惜。我们处在一个社会安定的年代,一个经济繁荣的时代,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并不想追求什么刺激,只想随遇而安地玩几出游戏。可现在,我必须挺身而出。因为我的战士们——或者说曾经是我的战士们——正在网络中生死未卜。
只是我不能肯定,我这样做到底真是因为一种虚荣般的道德感在支持着我必须救助网络中的战友呢,还是害怕自己所领导的游戏联军这一事实被校方和游戏公司发现并破获?
或者,我仅仅是为了拯救我一直暗恋着的“哥们儿们”?
尼采曾说过:“只有当你们都忘记了我之后,我才会重新回到你们那里。”
我戴上头盔,放下面罩,把面孔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
我的手指触摸着拨动开关,浑身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振荡,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紧接着,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雾霭一片……
…………
迎面而来的是多边形墙壁上的一面面冷峻浮雕,它们严肃而深沉地凝视着我。
我穿过一扇扇已然洞开的大门,逡巡于空寂冷清的房屋,魔鬼们尸横遍地,寂静可怕。我小心地绕过那些横七竖八蜷曲伸展的尸体,尽量不从它们身上踩过。这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我感到极度的孤助无援。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我拥有了密码,以及戴上了“CH桥”,否则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我走在通道中间,伤感地检阅着自己的过去。
但我很快便不再胡思乱想,从毫无意义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凭借“CH桥”的优势在游戏场景中四处游走,再踏征途去寻找我的同志——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已经出卖了我。
我现在已经有十足的本钱去说服他们了。
所有的通道中到处弥漫着危险的气息并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几乎触手可及,好象伸出手就能实实在在地摸得着似的。我步行在这样一条条相似的通道里,走向不可知的目的地,死神在前方抑或背后等待或者跟踪着我。
“五花彩球”和“沙坑妖魔”这次都没有出现,但一路上我却总有一种受到通道中门扉后窥视的感觉,其实诸多房间既未敞开门缝门上也无门镜,但我还是不能心安,及至我忍无可忍时终于一脚踢开了其中的一扇房门。开始几扇门后空无一人,也许这只是它们对待一个身怀绝技者所做的有限让步——它们正在致力于观察和思考对策。随后几个房间被打开门后,暴雨般的子弹便从里面倾泄到我的身上,如果我没有无敌之身早已变成了蜂窝。
我接连踢开一道道房门,假如门后不是空空如也而是麇集的敌群,我便毫不畏缩地直冲进去站立着与敌近战,像港台片里的明星演员一样用手枪顶着对方的腹部扣动板机,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对手为什么要使用“CH桥”了。这样能使自己拥有机敏灵活的巨大威力,因而能够轻而易举地过关斩将。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没有像我这样的一身武艺就可以轻而易举。
她之所以被赋予这一功能,当然是游戏公司为了从内部击溃联军的最后一招。
正当我小心地挪步时,一道亮光突然自我眼前划过,我被如铺血红地毯的空间传送台传送进一个被高墙包围着的中央区域。眼前是一片鲜红的血海,一具具无头的死尸被胡乱插在木棍上和钉在墙壁上。
说实话,我非常反感这种极端主义的残酷方式。但我本能地感觉到我的同志已在附近。
在历尽坎坷之后,我终于在这片血海中找到了他们。
我艰难地涉身血海,迎着我的战友们走去。
我相信,一场血腥终于要结束了,就要在这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