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犹豫了好多次,终于决定前往东京。
两天前他接到佃的联系,说帝国重工出资一事可能希望不大。在此之前,樱田又憔悴不堪地向他吐露心声。那番话,加上PMDA这扇紧闭的大门,听起来就像败北宣言。
为了早夭的女儿,樱田放弃了樱田精编这一当地优秀企业社长的宝座,不惜投入大量私财,把一切都赌在了人工瓣膜的研发上。
但是,如果说创意不足,他还可以理解;如果说技术不足,他也无法辩驳。然而竟是因为他跟贵船的关系恶劣而让一切举步维艰,这让一村实在无法接受。
贵船不仅妨碍他在学会杂志上刊登论文,恐怕还拉拢了PMDA的泷川,试图把这一研发项目毁掉。
要是放任他这样做,“高迪”就要葬身在黑暗中了。
因此,经过再三考虑,一村得出的结论是:与贵船和解。
他主动约贵船见面。上午在研究室做了一些事务性工作后,便赶往机场坐上了飞往羽田的航班。下飞机后他径直朝自己的旧巢——亚洲医科大学赶去。
“好久不见了,一村老师。”
贵船的秘书认识一村,把他领到了院长室的会客区。他是准时到的,贵船却让他等了整整三十分钟才出现。
“好久不见。”
贵船没有为迟到而道歉,而是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对面的扶手椅上。他表情阴沉,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
“今天我来找您,是有事相求。”一村开口道,“我想请您协助我们的研发事业。”
“你这话说得很奇怪啊。”
贵船靠在椅背上,翘着腿,打量起手指甲。
“前些天,我的论文被学会杂志拒了。单从内容来看,是完全可以刊登的论文。能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刊物不登你的论文,难道不是因为评估不合格吗?”贵船冷冷地说道,“那是你的责任啊。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他人的评价吧。这才是科学。”
背后插手妨碍论文刊登算是科学吗——一村很想这样说,但是忍住了。
“我会写一篇新的论文,希望届时能由老师您过目。”
“我?你在说什么呢?”贵船表情骇然,脸颊上的肉在抖动,“我又不是你的导师,为什么帮你看?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老师之前不是说对人工瓣膜的研发感兴趣吗?”
“哦,你说那个啊。”贵船仿佛刚刚想起有这么一回事,“现在我搞人工心脏已经很忙了,那个人工瓣膜,你就自己努力吧。不是进展顺利吗?”
“这个……我们在PMDA的面谈上遇到了一点困难。”
“哦。”贵船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所以呢?”
“希望老师能帮帮忙。”
“一村君,你这个要求提得很任性啊。”贵船吸了吸鼻子,露出厌恶之色,“我之前的提议你不是拒绝了吗?不是要自己做吗?现在跑来要我帮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这样说不过去啊。”
“实在是很抱歉,可我们确实有苦衷。”
一村低下了头。
“为了等待着人工瓣膜的患者,我希望能早日让它应用。上次太失礼了,我向您道歉。请您理解。”
“我说你啊,到底来干什么的?”贵船居高临下地说道,“理解什么?我提议跟你一起做人工瓣膜,可你拒绝了。都这样了,我理解你还有什么用?你能告诉我吗?”
“如果PMDA的审查负责人来向您征求意见,希望老师您能帮忙说明一下人工瓣膜的研发意义。”
“这种事我办不到。首先,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研发的。要是我们合作了,那我肯定知道。可惜我们没有合作,对不对?好了,我很忙。”
说完,贵船就站了起来。
“老师,麻烦您了。”一村追上准备离开的贵船,恳求道,“我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个人工瓣膜的研发项目。为了能多拯救一个患者在拼命——”
可是贵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一村的话被关门声无情地打断了。
他呆立在原地。
不一会儿,传来敲门声,秘书走了进来。
“老师,您没事吧?”她担心地问了一句,“我给您端杯茶吧。”
“啊,不用了。没关系,打扰了。”
带着万分之一的期待来到这里,而这份期待刚刚被粉碎了。
一村走出大学,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然后他来到五反田车站,坐上了池上线。
走出车站检票口,看到佃就等在外面。见到一村,佃那张善良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贵船老师那边怎么样?”前往佃制作所的路上,佃握着方向盘问道。
“跟闭门羹差不多,真是太遗憾了。”
“贵船老师眼中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佃听一村讲完了情况,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
“果然是地位、名誉和金钱吗?”
“不,他原来不是那样的人。”一村说,“不然我也不会入他的师门了。贵船老师过去是一位以人命为最优先的医生。我曾好几次从老师那里学到生命的宝贵。”
“后来他变了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佃问道。
“或许身在组织中,产生了出人头地的欲望吧。”一村给了个很有意思的回答。
“我这种地方国立大学出身的医生,跟那条路本来就没有缘分,不过贵船老师是旧帝大系统的,在手握学会大权的派系。他年轻时可能还没有那种想法,不过随着地位渐渐提高,手头开始掌握权力,说不定就被那种魔力给迷了眼。”
“老师,您要是这样说,这可不仅仅是医学界的情况啊。”佃边开车边说,“组织这种东西,就是这个样子。那些把出人头地当成目的而非结果的人,全都忘掉了原本自己重视的东西。结果呢,就变成让前途优先于人命的人了。”
前方出现了佃制作所总部建筑的轮廓。佃拐了个弯,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走在通往办公室的楼梯上,一村问了一句:“该如何唤醒那样的人呢?”
佃想了想,回答道:“最能让人猛醒的,应该就是挫折了吧。尤其是在组织里面努力的人,一旦远离了出人头地的竞争,就会像解除了魔法一样回到本我。他们会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的人生里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吗?”
“原来如此,您很清楚啊。”
见一村笑了,佃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就是亲身经历过这些的人啊。”
“是吗?”一村又笑着说,“不过,我可不认为贵船老师会遇到挫折。”
“谁知道呢。”佃说,“人生无常,我们的高迪计划,也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