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的,艾森半边头突然剧烈的痛起来。电脑屏幕顿时模糊一片,脑袋里充满了电视雪花屏那种喧嚣。这时,QQ却在屏幕下角不合时宜的闪烁。
居然是阿麦。艾森略觉意外,他向来是与阿麦井水不犯河水,虽然他们同是校篮球队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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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麦发来的是一张布满斑点的图片,下面有注解:捂住你的右眼,观察十秒钟,你得到什么?
无聊。艾森捂着脑袋想把QQ关掉,手指却踌躇着。只是十秒钟而已,他想。十秒钟后不外乎是弹出一个恐怖鬼脸而已,这种把戏他见多了。可是十秒钟后,什么也没发生。
他于是发过去一个“?”。
阿麦回复:“从图中你得到什么?这是一个小测试。”
“斑点。”艾森想尽快结束这无聊的游戏,可是剧烈的头痛让他没有精力质疑阿麦搞什么鬼,只好以一个老实而有失内涵的回答让对方自觉无趣。
“违规,你没有闭上你的右眼。”
艾森一怔,揪住头发的手不自觉的松了。他耐着性子捂住右眼观察屏幕上那个图形,十秒钟后仍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敲打两个字“杯子”发过去。
屏幕上的斑点整体上确组成一个杯子形状。
“很好,下一题。请把两幅图中不同的地方找出来。”
艾森本想关机上床睡觉,时间虽还早,但头痛令他难以自制。但就在他脱袜子的片刻,他已经把图形中不同的地方找出来了。于是他在链接上的图形上点击几下,发了过去。阿麦虽然同自己没有什么交往,但好歹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找自己,出于礼貌,不好冒犯。
“正确。请把下面一幅图中相同的地方连线。”
艾森苦笑,难道阿麦也玩幼稚的QQ游戏?这时,他已经脱鞋爬进被窝,想了想还是在打开的网页上连了线,发过去。
就在他的光标在开始菜单上迟疑时,阿麦迅速回复了:“请找出下列一组图形中性质不同的图形。”
艾森扁扁嘴,轻易的把一个非封闭图形挑了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刚才还浑浑噩噩的脑袋此时变得特别清醒,头疼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想了想,便又坐到电脑前,决心把测试进行到底,看阿麦到底搞什么鬼。
一个小时后,阿麦发来消息:测试完毕。艾森松开一直捂住右眼的手,右眼在灯光下涨疼。全身也像刚完成了一次体能训练般大汗淋漓,精疲力竭。
“你测试什么?”艾森问。
“晚安。”阿麦的头像迅即黯淡。
艾森怔怔的望着屏幕,脑袋里空空的,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洗劫了,刚才的测试就像已进行了一千年那样遥远。他很困,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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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清早,是姗姗的铃声把他吵醒。一接听电话,便传来姗姗令人心悸的呼喊:“快来啊!你到哪去了?”
艾森气喘吁吁的赶到现场时,尖锐的汽笛和闪烁不停的警灯让他头晕目炫。笔挺的制服与白衣大褂们在他的身旁穿梭不息。扬声器里传来吵吵闹闹的维持秩序的声音。
死者四十五岁,女性。被发现时头栽在阴沟里,阴沟里哗哗流着味精厂排出的黄绿声的臭水。颅骨破裂,面部遭受重创,惨不忍睹。右胳膊被钝器击断,血淋淋的骨头碴露了出来。警方判断,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半左右。
她是一名敬业的小学语文教师,艾森的小学班主任,周妍。她死在从一所私立小学晚补习班回家的路上。这一天,也正是她的女儿姗姗的生日。姗姗的爸爸英年早逝,是妈妈支撑了这个家。像大多数小学教师一样,她不得不在私立贵族学校兼职以补贴家用。从贵族小学到她的家尚有一段四十分钟的路程,补习结束已是晚十一点,公交车早已停班。周老师舍不得叫昂贵的的士,从来都是步行回家。而这一天,姗姗本是安排艾森去接她妈妈的。说起来,周老师不仅是艾森名义上的干妈,还很可能是未来的岳母。
艾森却鬼使神差的错过了这一切。悔恨,诅咒,誓言,自责,此刻都是那般的虚假空洞。他强忍着泪水,怔怔的移动他的脚步。他的手指刚一搭上姗姗的肩膀,便被姗姗灼热的目光惊得一弹。艾森面红耳烧的缩回他羞愧的手指,转过身去。他的牙齿深深的切进颤抖的嘴唇,齿间的咸腥味令他刻骨铭心。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对和蔼可亲的恩师下此毒手?谋财吗?周老师的皮包里现金总数不到一百,且分文不少。周老师朴素的外表亦不像是有钱人。是寻仇吗?反观老师为人,和蔼可亲,菩萨心肠,在师生中口碑一流。又会与谁结下冤仇呢?
“让让。”他被维持秩序的警察粗暴的推开,脑海里混乱的思绪也骤然终止。
“姗姗,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的!相信我。”背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磁性男声,不用转身,艾森已知道那是谁。
姗姗哇的一声扑在阿麦的肩头,泪水糊满阿麦白净的衣领。阿麦宽大的手掌轻抚在姗姗颤抖的背上,下巴在姗姗的鬓下温柔的摩挲,嘴里好生安慰着。艾森怔怔的望着这动人的情景,突然发觉他们是那样般配,而自己,却像是在殡仪上突然冒出的滑稽小丑,面目可憎。
艾森梦游般回到家,一头扎进乱糟糟的被窝,床头柜却露出一片华丽包装,那是送给姗姗的生日礼物,闪亮的包装纸此刻是如此刺目。该死!我怎么会忘记!仿佛是冥冥的响应,他的头“登”的疼起来。他大叫一声,用枕头盖住后脑,然后发疯般的以暴制暴,拳击他的脑袋。
偏头痛像是他的胎记,一出生便亲密的伴随着他成长。它来如天坠,毫无征兆,去似电逝,徒留下脑海里的一片空白。正是由于这个偏头痛,他自小便被妈妈认定为体弱多病,篮球便这样进入他的生活。运动在很大程度上的确缓解了他的头痛,或者说转移了他对头痛的注意力,甚至,某种意义上还激励他在球场上的斗志。他忘我的投入到训练中去,许多次,他以为偏头痛已经被力量与汗水被驱逐了,它却又不期而至,像是一种提醒,更是一种警告:他的锻炼还远没有达到消灭它的程度。不管他在球场上是多么有霸气,它的君临可立即让他威风扫地。但多数时候,它会保持安静,就像是遥远的童年记忆,被镶进了相框。但它并非死物,它时常会勾起他脑海深处的某种情绪,然后歇斯底里的发作。
童年,是的。说起来,与姗姗一家的熟识也是与它有关。在艾森五岁的时候,他随爸爸迁到这个小城,寄读在一所小学里。周老师是他的班主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像每一个恋旧的孩子一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总是能激起幼小心灵对人群的巨大恐惧。那个时候,他是那么爱哭爱闹,天天吵着要回家。而他脑袋那个该死的家伙也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不时的展现它的淫威,驱使它的主人遍地打滚,哭得不成人形。艾森的父母在这两地分居的尴尬岁月的离异,艾森由于妈妈健康的原因而被判给父亲。工作尚且顾不过来的父亲根本没有精力照顾五岁的爱哭的儿子。所幸,艾森遇到的是慈母般的班主任。周老师把艾森带回家,用她让人平静的温柔声音安抚艾森的疼痛。而周老师小天使般的女儿用她纯净无邪的笑驱散了艾森的孤僻。许多次,糊满泪痕的艾森从梦中痛醒,抱着周老师的脖子叫妈妈。而姗姗总是睁着她晶莹的眸子,懂事的远远立着,宽容的面对这个霸占妈妈的“哥哥”。周老师目光里的温暖与姗姗黑暗中双眸的晶莹是艾森一生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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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这一天已很久了。艾森对自己说。
这一天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普通的训练日。艾森早早的来到球馆,在他的右手全神贯注的套上一个护腕。然后把右手掌张大,放在眼前,像是铸剑师久久注目他的杰作。他朝手里哈了口气,握了握,顿时有了那种湿润与充盈感。
阿麦从他身旁路过时,热情的打了个招呼,艾森似笑非笑的回视他。阿麦目光里过分的炽热却倏的消退了。阿麦微微一笑,便把脸藏进他的衣柜,收拾他的东西。天知道他们在这相视一笑里彼此得到了什么,但是呆会,他们会在激烈的对抗中进行深刻的交流。
在一个队里打什么位置本是教练的简单任务,可是对于队员来说,不同的位置意义却是迥然。在这个时代,得分后卫早已作为一种象征成为年轻人争相拼夺的位置。DZ理工大学校队的教练是这样决定得分后卫的人选,若两名后卫的技术类型与身材下当,则让他们进行一对一的对抗比赛,获胜者成为得分后卫。在教练看来,3号艾森更适合控球后卫这个位置,攻击性更强的1号阿麦是得分后卫的不二人选。但是艾森却向他表达了自己对这个位置的强烈欲望。好吧,那就让阿麦犀利的进攻摧毁他的异想天开吧。
艾森脱下他的训练服时有点伤感,平时会有一双小手把他的衣服抱得紧紧的,紧张兮兮的在场下为他默默鼓气。
“下一个。”教练喊道。
阿麦已轻易的挑落一个挑战者,身上的白T恤居然还是干燥的,甚至连一个球印指印都没有。防守者的手指根本无法触到他风般矫健的身影,这无疑是对手的奇耻大辱。也就不难理解阿麦为什么喜欢穿纯白T恤。
艾森走上场时,阿麦在他耳畔轻声说:“他们说你的球风像我。”
“为什么不是你像我?“艾森针锋相对。
阿麦哑然。嘴里漫不经心的嚼着口香糖,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微笑。猛的把球掷给中线附近的艾森。“嗵”的击地球声让围观的人群一怔,大家便会意的安静下来。
三厘米。从眼睑到眉尖的距离。这在集体比赛中可以忽略不计。但在一对一的战斗中却是难以回避的一段距离。阿麦比艾森高出三厘米,这三厘米在每一次起跳中都可以立即转化成优势,而不若集体比赛中,艾森可以利用掩护与速度弥补这一点。
艾森迅速感觉到这个距离差传递下来的压力,他的每次出手不得不在原来的姿势标准上强行提升出手的高度,这显著降低了他的命中率,同时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而阿麦一旦掌握球权,就蛮横无理的强打内线,把身高臂长优势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得分。这无疑是一种侮辱!艾森被激怒了,得分落后的他开始利用突破进行猛烈的反扑。阿麦看得很清楚,他城门洞开,宽容的让艾森轻易扑到篮下,他是在期待着最后一刻那美妙的一巴掌。艾森轻舒猿臂,飞向篮框。阿麦拔地而起,用凭空而降的巨大阴影宣告他才是这片天空的主宰!但是,艾森的球却轻易的逾越了他的手指尖,铿的一声灌进篮框。阿麦羞恼的听到自己颓然坠地的钝响,而背后艾森轻盈的落地声却姗姗来迟,显然,对手在篮框上享受了片刻的飞翔后才意犹未尽的落地。
四周的拍掌喝彩声像是一个个巴掌扇在阿麦苍白的脸上。作为一名篮球高手,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封盖为什么会失败。进攻者是单脚起跳,而防守者是双脚起跳,左脚右臂的上篮方式比双腿原地起跳更大限度的发挥了身体的协调性,且利用了一个肩膀的斜线。对于一名训练有素的跳高运动员来说,单脚起跳比双脚起跳具有五到十厘米的优势。
九平。球权在阿麦手里。众人吃惊的注视阿麦又弯又扁的嘴唇。嘴唇的弧线像是一种苦涩的自嘲,更像是一种冷冷的威胁。这含义不明的笑令众人不寒而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是太低级了?阿麦仰头望着钢制穹顶的吊灯。没有人听懂他心中的自问自答。
艾森已经做好了准备,对手很快将以一个直吊篮框的突破报复自己,他的周身肌肉已做好全力以赴的动员!
左右,左右。球在阿麦的胯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幻着,傻瓜才被这低级的假动作迷惑。艾森死死盯着对手的眼睛,那才是无法说谎的进攻阴谋。
阿麦雪白的影子闪电般绕过艾森的左翼,对于一个右撇子防守队员来说,左脚才是重心枢纽,这意味着右翼才他是脆弱的防线。他却选择左翼!艾森轻松的扑了上去,他嘲笑的鼻息甚至直接扑到阿麦冷峻的脸上。被识破了路线的阿麦毫无应变的反应,依旧蛮横的不依不饶的直挂篮框。这对于防守者来说是莫大的羞辱——他无视你的存在!这是卡特才有的不可一世!艾森血脉贲张,大喝一声截住篮球那生硬的路线,他看得真真切切,他的指尖几乎就要触到篮球那粗糙却极富质感的表面,篮球却像刹那间被赋予了生命,空中摆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从艾森的腋下堂而皇之的转向篮框的左侧。艾森眼睁睁的目送它优雅的路线,却又无能为力。阿麦左手腕灵巧的一拨,是他绝望的目光里最后一帧定格画面。
以技术击败技术型,这才是完美的报复!阿麦满意的摇动他的左手手指,似仍在回味手指尖那美妙的瞬间。
入框的篮球紧跟艾森下落,坠地前还不忘叩击了艾森的后脑勺以示羞辱。艾森手按双膝大口喘息,什么目光让他猛的一抬头,却看见姗姗冰凉若水的眼神,胜利者高大的身躯迅速封堵了他的目光,迎向那娇小的身影。那洁白的背影像一张刺目的白卷令他无地自容。阿麦走出几步却又转过身来说:“你为什么不练练你的左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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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医生。”艾森依稀记得高医生已好几个年头没来找他了。
爸爸不在家,高医生却笑容可掬的坐在客厅里。艾森并不奇怪,高医生与爸爸是故友。爸爸肯定是托付了他什么事然后又出门忙自己的生意去了。在艾森的童年,高医生可不是一个稀客。他频繁的造访,为艾森免费提供医疗检查。这种过分的关照让艾森诚惶诚恐。但是高医生的微笑却给人一种信任感。更何况,他是C城知名的医学专家,每年都主持一些重要的科研课题。
好些年过去了,高医生仍然是容光焕发,一点也不显老。相对来说,为事业操劳的爸爸则苍老多了。高医生照例询问了艾森一些普通的身体状况,作了一些简单的血压、心跳测试,便邀请艾森到他的研究所作进一步检测。
从小到大,从大人们的遮遮掩掩的交流与眼神中,他依稀对自己的偏头痛有了一个不甚乐观的认识,似乎是头部长了一个什么瘤压迫了神经。所以把希望寄托于爸爸的故友高医生不仅是幼小的他也是全家一致的态度。但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高医生询问详细病情,而不是被作为善良隐瞒下的傻瓜,对一切不闻不问。不过,在测试之前,他还是以极大的自制力保持着沉默。高医生对他的配合相当满意。
高医生奇怪的检测装置与检测视力颇为相似,都是要带上一个构造复杂的大眼镜。多数情况下,眼镜有一边是黑暗的,另一边镜前的速视器则不停变幻图形,然后耳机里会传来高医生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是针对速视器里的图形特征,有时是针对耳机里的音乐与噪声。并且要求艾森用左手或右手的书写器来回答,有时也用嘴回答问题。
令艾森放心的是,整个在测试并不存在麻醉过程。但是他的左侧后脑或右侧后脑头皮有时会有轻微几不可察的一麻,似痒非痒,似疼非疼。测试结束后,艾森像往常一样有虚脱感,脑袋里空空的。在以前,艾森会如释重负的脱掉头盔回家。但这次,他久久捂住头盔,一动不动,神情专注,似在回忆什么。
高医生略为惊异的望着他,提醒道:“已结束了,非常好。”
“唔。”艾森如梦初醒的脱掉头盔,然后他极其缓慢的亮出他汗涔涔的左手,问:“这是什么?”
高医生一怔,艾森的左手食指弯成一个“?”号。
见高医生没有回答,艾森又问:“这是测试内容吗?”
高医生神色大变,但他旋即恢复笑容可掬的常态:“不错,这是最后一道题,是要你回答左视野看到的是什么符号。你回答很正确,是一个问号。”高医生冷汗直冒,衬衫湿漉漉的紧贴后背,连白大褂也湿透了。这是第一个能“回忆”起测试内容的病人。他相当聪明,他是把手指弯成“?”号记录了测试内容。而通常的脑灰质记忆是徒劳的,那会像磁介质的信息那样轻易的抹平。
“那么这个呢?”艾森亮出他的右手。他的右手食指拇指相扣,像是一个“OK”手势。但这在高医生看来,是个糟糕的信号。
“这也是一道测试题。”高医生嗫嚅道。
“也是最后一道吗?”
高医生犹豫的点点头。
“我右手的回答正确吗?”
“非常正确。”高医生故作轻松的一笑。
“那为什么同一道题,我的左手和右手却给出不同的回答呢?”
高医生的笑凝固了。“这,这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题。”
“那到底是一道什么题?”艾森不等他整理措辞,便尖锐的问道。
高医生两腋汗如瀑下,目光迷茫的望着他的病人,他得到什么了吗?不,不可能,测试内容已经被永久性“消磁”了。从他思路清晰的问题看,他也的确只能“回忆”起最后一道题。高医生似乎安慰了心中的疑虑,长吁一口气,道:“这是一道你的大脑对图形识别能力的题,我们的装置能够读出你的大脑中不同部位的诱发电位及兴奋度的大小,这对检查你的大脑是否发生病变具有重要意义。”
艾森一言不发的望着他,那目光似乎长满了毛刺,令高医生浑身不自在。
良久,艾森“唔”了一声,便心事重重的离去,连一声礼貌的告别也没留下。
高医生脱掉湿透的白大褂,瘫倒在沙发上。心里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从核磁共振仪中取出一张胶片,在昏黄的灯光下研究着。他手握胶片的手剧烈的颤栗起来,“天啊,它正在顽强的生长!”他的眼睛溢出复杂的光芒,是惊恐,是不安,又像是隐隐期待的那种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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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球类运动来说,左撇子总是具有天然优势。对于战术家而言,左撇子是奇正之合中的“奇”,暗示了攻击的出奇不意。对于解剖学家而言,人体天生就存在生理结构上的不平衡,人体左侧是枢纽中心,这正是跑道要规定为逆时针方向的缘故。甚至,某些研究学者认为,左撇子的大脑要更聪明,这是由于肢体的偏向运动会刺激相应半球的大脑发育,负责大脑两半球之间的神经信号传导的胼胝体也更发达,使得左撇子动作相对更敏捷。
左手,一直是艾森全身最薄弱的部位。一条铁链的强度跟它最脆弱一环的强度相当。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球馆里空空荡荡,训练早已结束,连看馆的大爷也咳嗽着去睡了。篮球的击地声在偌大的球馆里激荡回响,更显寂寥落寞。
艾森背对着灯光,他又黑又长的影子冰冷的面对他,像是一个无声挑衅。那是他唯一的对手,它灵活敏捷,永不疲倦,在防守时步步紧逼,紧贴不放,在进攻时,模仿着艾森的动作,矫如猿猱,像是一种戏耍与嘲讽。
影子高举着它的手,像是一个胜利的欢呼。艾森屈辱的双膝跪地,倒在他的影子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的左臂灌了铅般沉重而僵硬,像是用镙丝刀安装的金属义肢。手掌因充血而肿大,看起来比右手更右手。
“艾森。”角落里一个突然降临的声音让他一噤。本是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却让他下意识的缩脖子。
“阿麦已经走了。”艾森收拾他的包,面无表情的说。
在路过姗姗时,他冷漠的表情被她凛凛的目光割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敢面对我?”
姗姗抓住他的胳膊,女孩的力气也是蛮大的,因为她们可以把全身力量聚集到指尖。
“对不起。”艾森轻声说。
“你为什么道歉?”姗姗不依不饶的捕捉他虚飘飘的眼神。
艾森低头去掰她的手指。
“其实,我一点也没怪你,那不是你的错。”她一眨不眨的望他,目光里蓄满了无助与忧伤。坚强的手指却又加重几分力道,就像她一口糯米细牙般有力。
一瓣,两瓣,她纤巧的手指就像是花瓣,被他残忍的剥落……一颗灼热的泪珠滴他的手背上,令他不忍正视。
在他甩门而去的刹那,一个冰雹般掷地有声的词击中了他的后背:“懦夫!”
他拉门的手指稍稍踌躇,没有辩解什么,直直离去。
背后姗姗悲恨的声音像一场滂沱大雨冲击着他仰面朝天的脸。“你懦夫!胆小鬼!你为什么不敢正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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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别用那种目光看我们好吗?”
每次在周老师家做客,只顾埋头大吃的艾森不会注意到老师笼罩在自己身上浓得化不开的慈祥眼神。而敏感的姗姗便会嘟着嘴抗议。
用餐后,周老师照例会关心一下艾森的生活情况,学习啊,社会工作啊,专业就业前景啊,毕业去向啊。每次,姗姗都会正义的指出:“这都问过多少遍了?”
周老师就会乐呵呵的说:“我又不是问你,你急什么?”
回忆到此,艾森鼻子酸酸的。床头柜上那个华丽包装的纸盒不知道触疼了他的哪根神经,被他撕得粉碎。里面精心挑选的玻璃制品“铿”的坠地,粉身碎骨。那断裂面白冷的闪光令艾森不寒而栗。
天蓝色的被子上一个污点在他目光里一闪而逝。他寻找到那个污点,暗紫色,像是血迹。怎么会有血迹?他掀开被子,翻来覆去的寻找,又找到两个细小的污点。是拍死蚊子后的残迹,还是抠破皮肤上小疙瘩留下的?他不可思议的摇摇头。
“被子该洗一洗了。”不知怎么,他发了阵呆。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妈妈在十年前就去逝了,记忆中妈妈的模样总是那般的青春美丽,像一张永不褪色的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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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森头戴头盔斜倚在墙角,他的“小山羊”发出低沉的马达声,像一头蛰伏的小兽。
高贵的银白色,纯欧洲血统的跑车像他高傲的主人,大张旗鼓的开到校门口。
“嘟嘟。”所有路过它的同学步伐都变得小心翼翼。
姗姗在众人的注目下跨进跑车,她在俯身的时候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艾森迅即把头盔罩拉下。
跑车一路播洒欢乐的音乐。阿麦一只手控制方向盘,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他在说话的时候习惯作手势,正如球场上他夸张到嚣张的动作。姗姗似乎被他逗乐了,矜持的笑着。不知怎么,即便隔很远,艾森也能听到姗姗笑声里的凄凉,像是久哭不止的儿童难以掩饰尾音的哽咽。
凭什么认定她不快乐?艾森无声的嘲笑自己。手里的油门报复性的紧了紧,“小山羊”喷出一屁股甚嚣尘上的黑烟,街上的骑车人慌忙躲避,齐刷刷投来对飙车族一致的厌恶。
跑车兴致盎然的在环城公路上转了圈,便又折回市区,七拐八拐进入一条熟悉的街道。然后它轻车熟路的拐进一个树木葱郁的院子。铁门应声而开,艾森试图尾随而进,却遭到保安的盘问。
“有预约吗?”保安警惕的望着来客,诧异的见他冲前面那辆车自言自语的点点头。
是的,艾森似乎已明白什么。他当然熟悉这里。门口挂着许多个大牌子,其中两个是:陶然癫痫疗养院,脑神经疾病研究所。艾森常来这里,因为高医生对他的测试就在这里面做的。
艾森对保安的盘问置若罔闻,反问道:“前面那位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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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艾祥像作贼似的溜进自己的家。他身旁的女人抱怨了几句,被他抱歉的摆手制止。他不想吵醒儿子。他蹑手蹑脚的路过儿子的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怎么?示威啊!”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火红。
艾祥贴着房门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却又变得静悄悄。他放心的带女人进入自己房间,还没来得及温存,门外又传来天翻地覆的床垫响。艾祥心中一冷,便心急如焚冲进儿子的房间。只见艾森直挺挺仰面躺在床上,左右两手在空中剧烈挥舞,像是与一团无形幽灵搏斗!身下的床垫嘎吱作响,月光从窗帘缝倾洒进来,儿子的面部表情相当狰狞,牙齿战战。
“小森,你怎么啦?”他疯狂的摇动儿子,儿子的身体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艾森醒了,木木的直视吊灯,半晌不吭声。艾祥汗如雨下。
良久,艾森说:“我没事,爸。”
艾祥的心却放不下来,直觉告诉他,这一次比往常似乎来得更强烈些。
“我梦见,我在与人打架。每一次出拳都被他化解,最后落在我自己身上。我拼命的出拳,拼命的挨打。他,他太熟悉我了。”
“卟哧。”女人在门后忍俊不禁,多么荒唐的梦啊。
“他是谁?”艾祥问。
“他就是我,另一个我。”
艾祥安慰了儿子,便带上门退了出来,女人上前低声嘟囔:“也真是,这么大儿子还这样,他分明是编故事向我示威嘛!”
艾祥于是解释艾森从小便有这种做恶梦现象。
“哪有这么巧?我每次来都遭到他的梦中抗议,他成心与我作对!”
的确,最近发生得更频繁了。不会是病情恶化吧。艾祥眉头紧锁,立即想到要向他的故友高医生求助。
电话那头,高医生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一切反常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建议艾祥明天到他那,拿两件东西回去,给艾森换上。一副眼镜,一副耳麦。
艾祥一愣:“这有用么?”
“当然。”高医生自信的说,“那可是特制的眼镜。”他后面抛出一大堆专门术语,艾祥一句也没听懂,但这些出自专家之口的玄奥名词已足以让他暂感宽慰。
艾森急剧的消瘦下去,镜子里的他蓬头垢面,面容如削。那深幽的眸子四目相对,久了,便虚化成灼热的一团。镜子里的他变得陌生而迷茫,面目可憎。他厌恶照镜子,就像害怕在人群里碰见一个酷似自己的陌生人。
那一天正在迫近!而它仍旧在暗处蜇伏不动。巨大的期待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不安。头痛已经好久没来过了,可这并非一个令人安慰的消息,反倒是一个不祥的暗示。晚来还不如早来,可世界就是这么别扭,你越是盼望它早来,它便越是不来。当你以为它终于去了,它又不期而至,给你当头棒喝。他苦笑,当他在左手上戴上一个心爱的护腕,举到眼前,胸中顿生豪情万丈:来吧,我等着你!
★★
这一天是艾森代表资源学院争夺校长杯冠军。他的对手是代表管理学院出战的阿麦。校队教练在显赫位置就座,含笑不语,似乎他也期待这一天许久了。他两个最器重的弟子将在这一刻决一死战。
上场前,阿麦照例要走到对手面前说些什么。这是他一惯的挑衅,又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心理暗示。
他说:“请捂住你的右眼。”
“什么?”一头雾水的艾森诘问他时,他却挂着诡异的微笑回到自己的半场。球场里喧嚣震天,艾森几乎怀疑刚才那是不是幻听。
如果他认为这样能干扰我的情绪的话,他想错了!艾森冷笑。可是,那一句似乎毫无意义的话却像一根阴雨天隐隐作疼的神经一般时时宣告自己的存在。他的左侧脑袋突然像针刺一般剧痛。它终于来了!很好!他强行维持着表面的沉稳,像一个沉吟诗人那样安静的伫立。
在院队,艾森是无可争议的得分后卫,阿麦亦是。但他却有意回避艾森的锋芒,让队友去盯防艾森。
比分交替上升,在观众看来,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不到最后一刻难以分出胜负。但是阿麦却胸有成竹的与场外观众交流着,时不时作个鬼脸,玩出漂亮花样后又会发出李小龙式的怪叫。俨然胜券在握。
第三节休息时的艾森全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面捞出来的,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息。教练的临兵布阵他一句也没听见。谁又知道他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是怎样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
六十平。
谁都知道,现在球应该传给谁,或者说,该扑向谁。当然,球员们更不是傻瓜。
阿麦持球不紧不慢的消耗着时间,像在遣词造句构建一句诗,艺术的酝酿着最后一次进攻。可是,包围上来的防守队员已不容他自我陶醉。
他一个假动作晃倒一个,然后强行从“关门打狗“的两名前锋间挤了进去,他知道前锋的后面还蜇伏着另一个危险的身影,他的全身汗毛都能感觉到那个期待复仇的粗重鼻息。所以,在空中滑翔的过程中他有意停顿瞬间,可是什么意外也没发生。球进了。阿麦还在迷惘间,球已经发出了。场下心弦绷紧的观众恍然大悟,齐声嘶喊大叫,艾森持球长驱直入,这是一次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管院队员们疯狗般扑了过去,因为他们知道最后一次进攻必然出现在这个闪电的身影之上。没有人能比他更快,时间已所剩无几。
防守队员像保龄球击倒的瓶子那样七倒八歪,可艾森根本没有碰他们,他们来势汹汹的黑手甚至连在艾森的球衣上留下一个指印的资格也没有。他们是被那一连串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假动作羞辱的晃倒。在观众看来,他们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莫名其妙的跌倒。
裁判紧张的咬住哨子,那确是一套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组合拳”啊,任何挑剔的裁判也不容置喙。
篮框就在眼前,艾森从一个踉跄跌倒的脑袋上腾空而起,提膝,跃空,举臂,滑翔,一气呵成。滞空是如此之长,场下的摄影师还来得及反复抓拍。可是就在他腾空的最高点,一个洁白的身影杀倒,在摄影师的镜头里拖曳出模糊的尾迹,势拔五岳的气势让凭息噤声的观众不由的爆出“呀”的一声,心跳到嗓子眼了。
“啪!”非常响亮清脆的一声。
裁判的哨无可争议的响起,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哨声是如此刺耳,就像是一首行如流云的交响乐中夹杂的噪音。因为进攻还没有结束。艾森直挂篮框的姿势如渊停岳峙般在空中定格,计时表的走动似乎凝固了。阿麦如愿以偿的与对手同归于尽,碰撞后急剧下坠,可艾森的左手却灵蛇般绕到篮框的另一侧,尽管他的飞行姿态已严重倾斜。阿麦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高傲的左手,曾经藏藏掖掖的左手,它像是一个蜇伏已久的杀手,终于等到一剑封喉的机会。它似曾相识的一拨,完成进攻后仍旧高高举着,享受着满堂喝彩。
两分。加罚。
艾森赢得了比赛,赢得了校主力得分后卫的光荣称号。谁也不知道,他还战胜了脑袋里的另一个对手。
被狂喜的人群拥抱之后,是对手的祝贺。
“恭喜,你练成了你的左手。”阿麦的表情真诚却显得滑稽。
“谢谢。可是,清算还没有结束。”
“清算?与我的?”
“不错。”艾森目光如炬,他是认真而严肃的。
“我们之间清算什么?你是指姗姗?”阿麦故作惊讶的耸耸肩,姗姗远远的立在他身后,怀抱着他汗气蓬勃的运动外套。
艾森苦涩一笑:“不是。”我还有资格追求姗姗么?他问自己,爱情要真的是情敌间简洁明了的决斗就好了。可不是。爱是什么?爱的背面写着恨!我击败了阿麦,可这构不成我爱她的资格。除非我能击败自己,那个铸成大错不可原谅的自己。
“那是指什么?”阿麦问。
“图形测试。”
“不明白你说什么。”阿麦笑,他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
艾森没有跟他摊开最后一张底牌。而是收拾自己的东西,背朝姗姗离去。
“你的证书。”同学把印有烫金大字的荣誉证书递给他,他看也不看扔了出去,校队教练笑容可掬的脸顿时刷的铁青。
★★
仿佛一种冥冥的预感,艾森一晚上把QQ挂着。他的朋友不多,QQ一直安静的沉睡。艾森仰面八叉摊开在床上,假寐着回想白天的事。头痛怎么会在比赛中自行消退呢?我真的已经击溃它了吗?
“嘀嘀嘀。”QQ突然活跃。艾森猛的直起,手颤抖着去触动鼠标。
果然是阿麦。
“测试,你准备好了吗?:)。”本是司空见惯的QQ表情,却让艾森眼前惊现阿麦那不阴不阳的笑。让他隐隐不安。可另一种意志却驱使他配合阿麦的无聊游戏。因为,他明白,测试题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他必须进行到底,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
这一天,艾祥回来得很晚,本来他已在外面租了套简陋的住房,但是这天,他鬼使神差的想要回家看看儿子。哪怕一个月只回家一次,也会让父亲名义上的那份责任落得更踏实些。
家里静悄悄的,艾森像一个职业运动员一般重视作息时间。可是,路过儿子的房间艾祥却觉得这静谧有些不寻常。
他悄悄推开房门,儿子庞大的身子卷成一团,被子掉在地上。“睡觉还像小时候那样折腾。”他心中嘀咕。走过去拾地上的被子时,他的手凝住了。
他哆哆嗦嗦的掀亮灯光,房上的情形让他惊呆了。一颗长钉深深没入艾森的左脑,血流满地。他的左手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鎯头,右手则紧扣住左手。扭曲万状的褥子真实的记录了搏斗与挣扎的痕迹。艾森面容狰狞,眼皮耷拉着,缤露一丝苍白的瞳孔色。那黯淡无光的鱼肚色像是在向人诉说他醒前所目睹的恐怖一幕。
幸运的是长钉没有伤及脑部重要神经,从三叉神经束间隙中穿过。高医生成功的完成取钉手术。伤势很乐观,可是高医生却对他脑袋一个蛰伏已久的不安分因子忧心忡忡。
“你发现他的时候,真的是左手握锤、右手抓住左手腕这样的姿势吗?”高医生问艾祥。
“是的。”那惨不忍睹的一幕让艾祥此刻仍毛骨悚然。他痛苦的闭上双眼,老泪纵横。高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却又不知该安慰老友什么。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他医术的嘲讽。他一直以来宣称能够控制艾森的病情。
“我儿子真的会被它毁掉么?”良久,艾祥瓮声瓮气问道。
高医生无法正视老友灼热的目光,模糊的回答:“看他的命了,自然竞争,这是天底下亘古不变的规律。”
艾森大病了一场,这绝对不是因为他颅部的伤势,而因为那场只有他才知道的搏斗。艾森平时清幽的眸子变得茫然,表情呆滞。常常一眨不眨的望着天花板,像是楼顶有什么拉直了他的目光。有时又如梦初醒的回应亲朋的呼唤,有时又神经质的自吓一跳,像是周围无处不潜伏着恶魔。匪夷所思的是,他还强烈的恐惧镜子、光滑的金属表面,以及一切似镜平面。
姗姗怔怔的坐在病床边,不忍去望那曾经生龙活虎的篮球后卫。她的目光忧伤得可以拧出水来,却坚强的含着泪花,一言不发。是谁在策划这一切?她已经失去一个至亲,可她几乎又要失去一个。老天为什么对她如此残酷!
阿麦用火热的目光直射他的队友,企图激发他死鱼般的眼睛里那久违的渴望胜利的火花。艾森却无视他的挑衅,甚至像不认识“篮球”这个词,表情萧索而冷漠。
阿麦心中泛出啤酒泡沫般的复杂情绪。也许,这个毕生最强劲对手真的已经崩溃了,可是,这并不是我所想要的结果啊!他腹底响起无声的质问。
突然,艾森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他的手机屏幕,嘴唇哆嗦着:“是指针,是指针!”
两人凑上前看,只见手机上一个钟表指示着时间。“有什么不对吗?”两人面面相觑。
“以前是数字,现在是指针!”艾森睁大他的眼,像是刚刚目睹了一个奇迹。
姗姗明白了。她熟悉艾森的手机,他的时间指示从来都是数字型。这是因为他这人对指针表不敏感,等他从长短指针中读出时间,恐怕秒针又跑了一圈。
“是谁动了我的手机?是谁?是谁?”艾森声音颤抖着质问。又神经兮兮的四处张望,目光在房间扫来扫去。仿佛四周藏着一个无形幽灵。
阿麦苦笑着摇摇头。
★★
“那就是曾打败阿麦的后卫,但现在他已经被废了。”
“就他?傻傻的,坐在那里干吗?”
“他每天都坐在那里看别人打球。他现在抓球都抓不住。只会每天端详自己的左手,好像他左手是个稀奇宝贝。”
“听说他是个左撇子。”
“不,他原来是用右手。但后来,左手也练得蛮强。”
“哦,那他应该很强吧?现在怎么这副衰样?”
“听说是大病了一场,也许是一个超级强悍的家伙吓破了他的胆,把他彻底打焉了。”
艾森摇摇晃晃的行走在同学指指点点的目光与议论里,仿佛他根本听不到周围的喧嚣。一个篮球滚到他脚下,他吃力的弯下腰去拾,篮球却像泥鳅一般从他指间滑走了。他狼狈的紧跟几步,以捉鱼的笨拙姿态去捕捉篮球,篮球顽皮的在地上游荡,累得他气喘吁吁。周围的人群哄然大笑。有学弟在他背后轻搡了一把,他执拗的扭动僵硬的身子,晃了晃,终究没能维持平衡,直挺挺栽倒在地。哄笑的人群霎时静寂,大家觉得,这玩笑有点过了。阿麦突然从人群外冲了进来,怒不可遏的冲那年轻学弟咆哮:“你干什么?”便扶了前篮球后卫消失在人群外。
衣表儒雅的高医生静坐在远处,恭候着他们的到来,笑容可掬。
“艾森,你还好吗?”
艾森黯淡的目光瞄了他一眼,喉咙发出一个梦呓般的声音:“高医生。”
“我们再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好吗?这对你的健康恢复是大有帮助的。”高医生羞愧的想到,从前,他无数次这样许诺。
艾森怔怔的点点头。他的爽快让高医生略觉意外,说起来,自己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信任我。可惜,高医生却无法信任自己。
当艾森瘦削的背影消逝于夜幕,响起一个低沉的恳求声。
“爸爸,他已经对你没什么价值了,放过他吧。”
“你懂什么?他是无价的!”
“可他都已经那样了。”
“我知道。别再罗嗦!明天有一个成果报告会,等爸爸开完这个会再说……”
★★
“裂脑”解剖生理学和神经生理学最新研究成果报告会。镁光频闪,掌声雷动。脑科学最近十年的进展几乎都是讲台上这位风度翩翩的学者取得的。他的成果集中于对左右半脑功能的解译与脑解剖部位上的精确对应。
早在上个世纪,脑科学家就已发现左右半脑的功能差异。人的大脑左右两半球呈镜面对称,通过大约两亿束神经纤维组成的胼胝体进行频繁的信息交换。左右两部分神经呈交叉状,大脑左右两半球各将相反一侧半身置于自己的控制下。左脑被认作是意识脑,司职视听嗅触味五感及语言等逻辑思维。右脑是本能脑,又称作祖先脑,储存从祖先继承下的信息:本能。更深一层,左脑主管抽象思维,同抽象思维、象征性关系和对细节的逻辑分析有关。具语言的,分析的,计算的能力。右脑主管形象思维,与第六感、空间判断有关,具有音乐的、图象的、综合的、几何空间鉴别的能力。右脑在计算上笨拙不堪,在复杂关系的处理上却远胜于左脑。
台上的脑科学家高博士的研究成果体现在他对裂脑的研究之上。裂脑,顾名思义,是指切断联结左右脑的胼胝体后的大脑。世界上存在一些天生具裂脑缺陷的人,也有一些癫痫病人,为了祛除癫痫顽疾,不得不手术切断胼胝体甚至切除整个右侧大脑半球。这样的病例是宝贵的研究对象。可是高博士的研究成果更深一层,他对裂脑的研究是基于完整无损的大脑,这样得到的研究资料可不是脑缺陷病人所能提供的。而且,他在脑科学上所总结的一些规律已经在动物实验上得以证实。
高医生在神采奕奕口若悬河的演讲过程中,突然瞟见台下一张熟悉而冷漠的面孔。他的演讲戛然而止,就像解剖台上的死者突然睁开眼睛一般让他毛骨悚然。他匆匆结束演讲,心事重重的在台下人群中寻找那张面孔,那面孔却消失了。
他不会觉察到什么吧?高医生汗涔涔的木立着。连周围崇拜者热情的招呼也置若罔闻。
高医生没有给艾森打电话,他担心会打草惊蛇弄巧成拙。他以极大的自制力保持着沉默,也许,形同痴呆的他已对真相无能为力。他安慰自己。
第二天,艾森果然按计划来到研究所,履行许诺的全面检查。他果然毫无察觉,不然,他就不会来了。高医生大喜。
艾森像一个三岁孩子般听从他的所有操纵。他依然记忆犹新的记得,七个月前艾森对自己凶猛的连珠发问。而此刻,呆滞的艾森相当安静驯服。还是一个白痴病人好啊,也难怪人们喜欢用不能言语的动物作实验。
这一次,操纵一个电休克按键已不足以满足一个科学家天生的窥探欲。在学术上创新精神是首要的,他冒出一个大胆而邪恶的想法。也许机会不多了,那就完成最后一次彻底的实验吧。他既然已是废人,就不必考虑他的感受,就当他为科学奉献最后一份价值,作为一个白痴已是物有所值。想到这,他的手变得颤抖而凝重。那个血红色的按键近在咫尺。它控制的是一把无形的激光手术刀。它在病人的大脑里游走并不会比一个微不足道的电休克信号喧闹。它是无声无息的,无痛的,人道主义的。
他颤抖的手刚要落下,一个孩子般无助的声音传来:“高医生,这是什么?”
艾森躺在柔软的特制椅上,身上缀满了导线和探测器。他的脸上浮出痛楚,像一个做了恶梦的孩子那般需要安抚。
高医生狐疑的走过去:“你看到什么?”
艾森的脸痉挛般抽搐,艰难的张开左手手掌,篮球运动员的手掌修长,结实,高医生的脸探了过去。突然,那左手手掌变化成一个捕猎夹,迅猛钳住高医生的脖子。
“你、你!”高医生大惊失色,面若死灰。
艾森解开他身上的保险带与导线,缚住高医生。调整手指的力度,使得指尖传递的劲道恰好能让猎物感受到死神扑面而来的气息,又刚刚能发出模糊的求饶声。
“放开叔叔,咳咳,松手,孩子。”
“你真当我是小孩?”艾森的牙齿嘎吱作响,就像冰块在他齿间崩裂。高医生这才绝望的明白:这一切,是这个白痴精心设计好的!
艾森把一个书写器塞到挣扎者的手里,冷冷说:“测试,第一个,阿麦是你的儿子,对吗?”
高医生刚想装傻,喉间便传来一阵剧痛,他只好用书写器回答:“是。”
“第二个,你利用他对我进行心理暗示,以激活我脑袋里那个恶魔,是吗?”
“是。”测试颠倒了,实验者成了实验品。可高医生绝不甘心臣服。
“第三个,我爸给我换的眼镜与耳麦做了手脚,是你搞的鬼,是吗?”
“是。”测试者的问题层层深入,看来他掌握的秘密已超出自己的想象。高医生越来越绝望。
“第四个,我的偏头痛根本不是因为脑里长了一个瘤,而是因为有一个恶魔在对我进行攻击。对吗?”
“是,也不是。”书写器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艾森的手指加大了劲道,他满意的看到屏幕上迅速传来一个“是”。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实验者加大了电休克幅度,心满意足的看到可怜的实验品那预料之中的神经抽搐。
“那眼镜的左边一只是正常的,右边一只却是做过偏光处理,这样,可以滤掉你不想让我的左脑接收的信息,是吗?”
“是。”
“耳机也是一样,左边一只是正常的,右边一只只能接收特定频段的声音信号,对吗?”
“是。”
“阿麦的测试题是在一再强化我的图形认知、空间定向、整体把握能力,是吗?”
“是。”
“这部分功能是由我的右脑控制的,是吗?”
“是。”
“如果我专门性强化训练我的左手,我的右脑功能也在相应的强化,是吗?”
“是。”
“那么,我脑袋里那个恶魔是谁?是我的右脑吗?”艾森稍稍松驰他的手指,因为这不是一个可以用书写器回答的简单问题。
喉咙甫一解放,高医生就失心疯般的大叫:“你这个白痴!你以为是谁?它就是你!”
艾森一怔,脑袋里突然一阵剧痛,就像一把挫刀在啮噬他的大脑。原来,那个恶魔从来不曾消失过。
“是你!我是你的再生恩人,你却想杀了我!你快松手!“高医生咳嗽着嚷嚷。
“再生恩人。”艾森冷笑。
“你以为你是一个裂脑人吗?裂脑人能像正常人一样打篮球?”喉咙被扼住的高医生的申辩虽然艰难,却言辞清晰。
艾森似乎被触动了,一脸茫然。
“你当然不是一个裂脑人!但你是一个,不,是两个连体婴儿!”
艾森蓦的懵了。脑袋里的恶魔变得狂暴不安,就像要破颅而出。
“只不过,你们共体的不是一个身体,而是一个脑袋。两个独立的大脑在争夺你的躯体的控制权!”
“一开始,是你,不,是你的兄弟艾森控制了身体,而另一个被压制,但它一直在顽强的生长。直到我发现了它!”
“这两个大脑独立存在,又如此不同,一个特征性的表现了左脑的特点,另一个则特征性的表现了右脑的特点。我于是天才的设想,我可以选择性强化右脑功能,以尝试帮助被压制的你获得控制权!”
“要知道,右脑控制的是左侧身体的运动。于是,我设计了一套完整的激活诱导方案。”
“你一直在攻击你的兄弟,这是生命的本能,就像雏鹰一出生就要啄死孱弱的兄弟!”
艾森痛苦的闭上眼睛,牙齿咬破了下唇。他想屏蔽掉外界的喧嚣,可是,脑袋里的狂躁嗡鸣尤甚。
“你干得不错。有一次,差点操纵左手钉死你的左脑兄弟!”
“你天生是个魔鬼!这一点与你的救命恩人我并无二样。”医生狞笑着观察艾森阴郁的表情。喉咙艰难的咳出几声奸笑。
“你放手,你个混蛋!是我解救了你。”医生焦虑的观望表情扭曲的艾森,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这是他,还是那个艾森?也许,他还没有掌握控制权。他刚才的静默不过是在引诱我说出一切。他还是艾森!高医生暴凸的瞳孔漫出恐惧的洪水,他拼死挣扎着,却发现喉管已轻易的挣脱了。艾森歪倒在软椅上,痛苦的抱头蜷曲着。他在昂贵的仪器上撞击着,头盔几乎就要碎了。
哈!明白了,他们在搏斗!医生如梦初醒的扑向他的操纵台,按下那个血红色的按钮。天翻地覆的实验室顿时陷入沉寂。高医生有些担心的望着他的实验品,他死了吗?器械是昂贵的,更是精确的。高医生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凑上前去。艾森闪烁金属光泽的头盔艰难的抬起,目镜里那吊死鬼般白多黑少的眼神惊得高医生一退,恐惧之后是莫名的狂喜。一定是他,他真的解放了!那个被挛生兄弟压制二十几年的顽强生命宣告了他的新生!
高医生阴恻恻的笑,他是由衷的,欣慰的。
病人也阴恻恻的笑,正如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导师。
“你干什么?”高医生下意识后挪一步,他被那刀子般的眼神割疼了。
篮球后卫高大的黑影覆盖了他。“你不觉得自己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吗?”
“你?什么秘密?”
“你忘了,我是恶魔!周老师是谁杀死的?是我!蠢货!”
结实的头盔狠狠的罩住医师的头。
“不——”医生歇斯底里的绝望号叫连并他喷泉般壮观的血沫,被头盔的血盆大嘴吞没了。
★★
几个月来,这是艾森第一次主动发消息约自己。姗姗心事重重的往艾森家走去。心里既委屈又甜蜜。没有诚意啊,要与我重归于好,他应该主动来找我。唉,算了。他是个自尊强烈的人。其实我又没怪他。他却活在深深的自责之中,甚至不敢面对我。真是傻小子。呆会,我是该对他宽容点,还是装冷漠一点呢?嗯,冷漠一点好。
姗姗站在楼下,还没按铃,铁门便自动开了。他在等我?
楼道很暗。姗姗轻车熟路的来到六楼。门虚掩着,她没有敲门,她知道艾森家里一般就他一个。所以她直接走了进去。心里还酝酿着要小小的吓他一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把她吓着。这样的小把戏他们以前玩过多次。
门在她背后带上了。艾森的房间紧闭,隐约还传来对话声。有两个人?她稍稍有些失望,她站在门前聆听着。
“谨慎,良知,善良,很难想象哪一种虔诚的生命不具备这些品质。可又有哪一些生命不包含剥夺与伤害的邪恶呢?”
这是她熟悉的声音,可言辞间那咬牙切齿的凶狠语调却又如此陌生。令她忐忑不安。他是在朗诵哈姆雷特的台词么?
“在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指着两棵树,问我们喜欢哪一棵。一棵高大健美,另一株羸弱瘦小。你虚伪的回答:小的。但是,那棵高大的树若不是抢去了更多的阳光与养分,又何其成为高大健美呢?正因为它谋杀了比它弱小兄弟,才高大健美。你可知道,在你慷慨的施舍你的同情时,有一个张大的嘴巴在你的扼制下艰难的呼吸!你残忍的剥夺了他拥抱空气的权利更别说言语!”
“所有的生命都自然而然的不喜欢前者,是因为我们本是它们的同胞!我们还未出生,就成为谋杀者!我们自以为处于光明,否认我们的凶恶,转而自以为真的喜欢那一棵弱小的树,这是愚蠢,还是极端的狡黠?啊!”
“……”喉管里嘶嘶的痰动夹带沉重而急促的喘息。
“你怎么不回答?嗯?你不是一向掌握着话语权么?”
房间里真有另一个人?他被艾森驳得瞠目结舌了吗?姗姗心想。
“你说啊!”
紧接着室内传出一个巨响,让门外的姗姗惊得一震,脸颊碰着了门。
室内陡然静寂。不久,门开了,露出艾森苍白的脸。艾森强有力的手把姗姗拉进房间,然后紧贴门把姗姗抱住。嘴角挂着一丝淡近于无的微笑,弥久不散。那灼热的目光像一块烙铁,把姗姗的双腮烫得通红。
房间里并没有人,刚才他是在跟谁说话呢?姗姗正要询问,艾森却把手掌贴上她双唇。
“听我说。我想跟你说这些话许久了……”
姗姗的心怦怦直跳,美目四处顾盼。看来他并非一个不善表态的害羞男孩。她想。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还是一段漫无天日的黑暗岁月,你的美丽便已深深烙入我的脑海。”
说那么远干吗?傻瓜。还有点老套。她想。
“可是,我无法,我不能!我甚至连在你面前证明自己存在的权力也没有!”
你没那么渺小,不自信的家伙。她嘟起嘴。
“本来,我这样卑微的生命可以像割毒瘤一般被轻易的处理掉。可是,我仍旧顽强的活着,坚持着,忍耐着,为什么?因为我心中的那团火热……你明白吗?”
她似懂非懂,但她还是鼓励的点点头。
“终于有一天,这一天已是十七年后,我顽强的从水泥地里拱出来,拥抱了天空,阳光,还有空气。我终于有了嘴巴,我终于可以向世界表达我自己。面对着我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藏着的你,我才发现,吐出那简单的三个字,是这般艰辛,如鲠在喉……”
她闭上双眼,鼻子酸酸的。原来,那个木讷近乎冷酷的家伙激情一点也不打折。
他的嘴凑上她芬芳的鬓角,轻咬住她的耳垂。那熟悉的篮球运动员的体味蓬勃扑面,令她眩晕,迷醉。
“我爱你。”他的嘴强健而富有攻击性,凶猛的捕捉了她的双唇,轻启她的玉齿,以顿挫有力的动作进行着。她没有拒绝。虽然这一刻连并这一番表白姗姗来迟,她已被深深打动。
突然!她天鹅颈般修长的脖子传来一阵剧痛,她踮着的脚顿时脱离了地面。他白多黑少的瞳孔映入她双眸,那犀利而饥饿的目光像是要把她吃了。
“艾……森。”她的脚踢着门挣扎着,双臂无力的搭在篮球运动员强壮的左臂上。
艾森苍白的脸像一张白纸揉皱了,狞笑不语。她凉彻全身,连尖叫的本能也死灰般寂灭了。
艾森稍稍松驰他的左臂,也许,耐心品味猎物垂死挣扎与绝望表情是狩猎的乐趣之一。姗姗的脚尖得以短暂的点地。“为什么?”她艰难的吐出,泪流满面。
“为了让你永远是我的!”一字一顿的冰凉声音,来自紧紧闭合的牙床。
“你已经……”
“不!”他粗暴的打断她,“是他得到了你!”
“谁?阿麦!你错怪了……”
“不是他。”
那是谁?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她不寒而栗。
“是艾森。”他笑了,一滴长而粘的涎水从嘴角泄下,那苍白眸子里的冷酷无疑是陌生的。
“那你是?”她艰难的挣扎着,美眸里的恐惧洪水般破堤涌出。
“我是他脑袋里的挛生兄弟!被他压制十七年无出头之日的可怜虫!”他歇斯底里的咆哮。
姗姗僵硬的身子顿时瘫软,她的生命就像她的呼吸那般幽微。
“你以为你妈是谁杀的?是我!傻姑娘。哈哈哈哈……”
姗姗睁大无神的眸子,像是无声的质问。
“为什么?你在问为什么?哈哈你为什么不问令堂十七前干了什么?她的仁慈是多么残忍!当然,在她看来,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小事?哼!可它却永久的剥夺了一个幼小生命破壳而出的权利!要知道,我的躯体十七年前写字之初是个左撇子。听见了吗?他真的是用左手写字!左手!那可是由我控制的。在幼年,是我控制着躯体!是她这老娘们强行纠正了我的躯体,她宠爱我的兄弟,企图把我扼杀在摇篮!明白了吗?傻姑娘,十七年来我一直在等待复仇!所有曾试图扼杀我的人在我出头之日必将加倍偿还!”
忘我的表演者遗忘了他指下渐渐僵硬的舞伴,只顾自己疯狂的朗诵台词。
“还有你!可怜虫。这不是你的错,我毁掉你,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你爱的却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艾森!我必须杀了你,如此,我才能永久的占有你!你懂我的心吗?”这时,他暴戾的嚎叫竟也变得柔和舒缓,那冰棱般锋利的目光也消融了,在她皎皎的脸上温柔的摩挲着。可是他的猎物已渐失去反应,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突然,一个不速之客扣住他僵直的左臂。他看清了,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右手。他嘴角轻蔑一撇,松开指钳中的猎物,反扣住右手手腕,强行把它往门上按压,篮球后卫的左手已经非常强大,远非他久疏战场的右手可以抗衡。更何况右手的指挥者已奄奄一息,他曾遭精密手术刀的重创。果然,右手被左手狠狠砸在门上,强化木板砸出一个大洞,木屑横飞。青筋暴起的左手凶狠的钳制着不堪一击的对手,让它在锋利的木洞裂口上摩擦着,顿时血肉模糊。
十七年的屈辱在今天血洗到底!他的牙齿深深没进下嘴唇。但是,他的美妙仅仅维持了几秒钟,一个重物击中他的左脚,腿骨喀嚓一声断了,胫骨断口深深插进小腿肌肉,他痛得嗷嗷大叫。偷袭者正是他的右腿。他忘了,若一位篮球运动员特异性的训练他的左手,相应的,他的右腿也同时得到锻炼。这是因为,左惯用手球员是以右脚作为支撑与起跳脚,这是身体的协调机能决定的。造物主不喜欢顺拐。右腿没有给谋逆者以喘息的机会,猛的往墙上一蹬,它的用力相当精准有力,他在地板上滑行了半米,头部狠狠的撞在坚硬的床棱上。不偏不倚,是他的右脑袋。那个苏醒不到一天的恶魔顿时昏厥。脑袋里另一个微弱的生命再次亲密拥抱了温暖的肉体。
可是他太虚弱了,他艰难的控制着躯壳,就像是指挥一具行尸走肉,缓慢的爬到姗姗的面前,焦虑的凝视她皎洁的脸。那美丽的脸庞还残存着一丝恐惧与绝望,令他心碎。
许是他暖热的鼻息拂醒了她的恶梦,她突然睁开双眼,怔怔的望他。迷茫间她全身蓦的一抖,本能的颤抖着向后爬,嘴里发出无助的微弱呼声。
他恬淡的笑,可他心爱的人却在他悲凉的笑里簌簌发抖。他不再留恋什么,转身挪向窗户。笨拙的攀爬上窗沿,头朝下栽了下去……
得分后卫的最后一次飞翔,笔直,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