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奥莉离开的事情有您一份。”
仅余二人的书房里,贝拉克诺斯公爵冷眼看着对面从容饮茶的法斯利姆,语气不善的说:“婚礼之前送走自己的准妻子,看来您对她很不满意。还是说……”
他顿了顿,本就冰冷的目光变得愈发寒凉:“您是对她的家庭不满意?”
“请不要误会,公爵阁下。”
比起公爵毫不掩饰的怨恁与敌意,法斯利姆看起来异常淡定,他放下茶杯,平静回答:“我对奥莉没有任何不满,不如说,我非常非常爱她。”
“既然爱她,为何还要送她走?”公爵十分不解:“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我当然是想的,公爵阁下。”法斯利姆眼帘微垂:“我想象过无数次和她成为家人的情景。”
“那……”
“但不是现在。”法斯利姆抬眸看向公爵,沉声道:“现在的她和我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公爵闻言微楞:“什么意思?”
“作为父王在这个月唯一面见过的大臣,您应该已经意识到,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很可能撑不到今年夏天。”
对于国王即将到来的死亡,法斯利姆丝毫不避讳,直言道:“之所以急着将婚礼和王太子受封仪式同时举办,也只是为了保证您在他过世后,依旧能坚定的站在我这边。这场婚礼,不过是他用来捆绑您和奥莉的枷锁而已。”
“我知道。”公爵面不改色:“侍奉您父亲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见我还是有的。”
“政治联姻即筹码”,这个在千百年权利争斗中早已被用烂的浅显手段,为官多年的公爵不可能不清楚,当年之所以同意国王联姻的要求,除了迫于压力难以拒绝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也需要通过这场联姻巩固贝拉克诺斯在瓦里叶和诺曼刻意打压下日渐趋弱的地位。他当然知道自己和奥莉维亚在国王眼里不过是帮儿子稳定局势的道具,却更明白对于被另外两家针对的贝拉克诺斯而言,法斯利姆同样是道具。
反正都是被利用,与其看他被瓦里叶利用操控,还不如将他捏在自己手里。
不过现在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国王,都被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狠狠摆了一道。
“如我刚才所说,我非常非常爱奥莉。”
法斯利姆表情严肃,认真道:“我不希望自己和奥莉的婚姻参糅进任何杂质,而奥莉对此也和我观点一致。”
“就为了这种幼稚的观点,你们要将国王殿下和我十几年的计划都毁于一旦么?”
公爵目光阴沉:“这场婚约如果不能如期履行,那么会付出最沉重代价的将是您自己,王子殿下。”
“是么?”法斯利姆轻笑出声,挑眉道:“可我觉得,这场婚约会带给我的并不都是好处。”
“什么意思?”公爵双眼危险眯起:“您是在质疑我的忠诚?”
“您本就不忠诚于我,不是么?”
法斯利姆倾身直视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公爵,凉凉道:“我所有关于改革的政治方针,您从未同意过,尽管没有像瓦里叶伯爵和诺曼公爵那样公开反对,私底下却也和他们一样处处打压我。半年前我为火器部队申请的那笔军费,就是您授意奥汀森伯爵驳回的,您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为什么你会……”
问到一半,公爵脑中灵光一闪,眼中的惊讶迅速化为懊恼,不由头痛扶额,咬牙道:“尤里……那小子不顾父母反对铁了心跟着你,我竟然把他给忘了。”
“我并非在谴责您,公爵阁下。”
法斯利姆靠回椅背坐好,依旧云淡风轻的说:“身为三大贵族之一,您为了维护贵族们的利益使用些小手段是人之常情,我非常理解。不过我更希望您能明白,改革是一场必将到来的飓风,任何走到时代拐角的国家都必须接受它的洗礼。阿萨坦图走得太快了,它像个飞速膨胀的巨人,拖拽着周边所有国家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向前跑,而跑得最慢的那个,将会成为它的下一顿晚餐。”
“难道为了不成为巨人的盘中餐,就要被你掀起的飓风吹走一切吗?”
公爵冷笑:“在我看来,比起不知何时举起刀叉的巨人,你这场近在眼前的风暴更加危险。”
“我从没想过要吹走你们的一切,更不会这么做。”法斯利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眼角眉梢不由浮起一丝讥嘲:“公爵阁下,你们害怕得不是一无所有,你们害怕的是损失,哪怕那损失仅有百分之一,也足够你们气得跳脚。”
公爵咬牙不语。
“我很清楚您在盘算什么。”法斯利姆随意转动着大拇指上的宝石戒指,游刃有余的说:“如同父王想用奥莉拴住您一样,她也是您用来拴住我的绳索。在您眼中,我对奥莉的爱是用来威胁的最好武器,只要我还爱她、在乎她,就不可能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包括伤害她的家人。不管您未来如何反对改革、抵制我,只要有她在,我就不可能动贝拉克诺斯一分一毫。”
“所以你才要送她走。”公爵的诘问中夹杂着强烈怒意:“为了在清算贝拉克诺斯时没有后顾之忧,对吗?!”
“不不不,我再强调一次,改革不等于清算。”
对于里格苏拉这些老牌贵族们“改革即清算”的固执偏见,法斯利姆感到分外头疼,不论他在议会上强调多少次改革对于国家未来的重要性,这些老顽固们都只在乎自己口袋里还能赚进多少金币。贝拉克诺斯公爵虽然不是什么大贪官,但本质上也逐利,权力与金钱是他碾压其他贵族的底气,绝不可能容忍法斯利姆打他手中那些金矿的主意。
“公爵阁下,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劝您接受改革,而是想要邀请您加入。”
比起瓦利亚和诺曼那种无从下嘴的钢铁骨头,未来迟早会和自己成为家人的贝拉克诺斯公爵多少要柔和那么一点,法斯利姆压根没指望他能有多崇高的国家理想,今天登门拜访与其说是劝他入伙,不如说是安抚,好让这位岳父大人收收心,免得未来成为自己改革路上的绊脚石,搞得自己和奥莉维亚都为难。
“加入?”公爵听得莫名其妙:“您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法斯利姆笑得格外纯良:“只要您同意加入,我保证您除了明面上的管理权之外,不会失去从矿场得来的任何营收,就连您通过奥莉维亚转移到阿萨坦图去的那笔钱,也可以成为合法财产。”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公爵脸上并未见喜色,而是异常警惕的问:“代价是什么?”
“不是代价,是交易。”
法斯利姆敛去笑容:“我许诺您一座金山,而您的儿子维恩,必须成为我的辅佐官。”
“你想用我的儿子要挟我?!”公爵怒不可遏,挥手摔落桌上的茶盏,起身大声斥责道:“这算哪门子的公平交易!”
“您不也想利用奥莉来要挟我么?”法斯利姆嘴角满是嘲讽之意,悠悠道:“既然都不是什么高尚之人,就不要彼此嫌弃了如何?”
“你!”
“爸爸!”
剑拔弩张之际,一直屏息趴在门外偷听的维恩连忙推门而入,高声喊道:“我愿意!”
“滚出去!”
谈判本就不占上风,儿子又冲出来拖后腿,公爵几乎气昏,抄起桌上仅剩的茶杯碟砸向维恩,愤怒咆哮:“有你什么事?!”
维恩险险躲过碟子,全然不在乎自家老爹堪比魔鬼的脸色,眨巴着闪烁的蓝色大眼睛,兴冲冲的和法斯利姆说:“我愿意成为您的辅佐官,殿下!”
不同于公爵对法斯利姆始终抱有提防之意,维恩自小就对这位成熟聪慧的王子心怀憧憬,梦想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加之三年来一直充当法斯利姆和奥莉维亚之间的传信使者,维恩不仅亲眼见证了法斯利姆从男孩蜕变为男人的过程,更感动于他对姐姐奥莉维亚的忠贞与专情,早已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立志要早日独当一面,成为像尤里一样出色的辅佐官。
这个过程原本需要很久,没想到今天竟以另一种形式突然实现,如何能不令维恩感到欢欣雀跃。
“看来已经决定了呢,公爵。”
法斯利姆向维恩投去赞许的目光,十分欣慰的说:“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我不同意!”
尽管当事人维恩已经点头,公爵却依旧固执反对,他狠狠瞪了维恩一眼,咬牙切齿的同法斯利姆说:“您所承诺的好处,远不足矣让贝拉克诺斯抵押出未来的继承人。”
“看来您还是没能理解我的话,公爵。”
话说到这种地步,基本已经没有表面和气可言,要想在博弈中占据上风,就必须亮出足矣压制对方的底牌,法斯利姆对此早有准备,他非但没有在利益方面做出更多退让,反而像个等候多时的书记官,一笔一笔的和贝拉克诺斯公爵翻起了旧账。
“您从一开始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今天之所以能耐着性子和您谈交易,归根究底也不过是看在奥莉维亚的面子。不然就凭地方金矿那些漏洞百出的真实账册,以及您送去伦巴尔逼着奥莉维亚处理掉的一大批金条,我可以轻松将您送上议会法庭,任由您被瓦里叶和诺曼两家的疯狗撕成碎片。”
“你……”
公爵脸色铁青,下意识去看维恩,维恩也慌了神,连连摆手澄清:“不是我!我什么也没说!”
“那就是奥莉?”公爵险些站不稳,整个人都陷入了被背叛的巨大痛苦之中,他拍开维恩试图搀扶自己的手,自言自语般低喃:“果然……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她离开……”
“奥莉如果听见您这句话,应该会很伤心吧。”
闻言,法斯利姆本就寒凉的眼神变得更加冷漠:“尽心尽力替您这个父亲做了许多违心事,到头来还要被您怀疑,贝拉克诺斯家的女儿果然难当呢。”
“你的意思是……”
“瓦里叶惦记您手里的矿产管理权已经很久了,且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不断往金矿安插眼线,搜罗您在经营上的每一项错处并整理成册。您应该不知道,一年前瓦里叶伯爵曾试图弹劾您,那些写满证据的册子本来要和弹劾的奏信一起呈交给父王,不过都被我及时拦下了。”
法斯利姆抬手止住想要提问的公爵,继续说:“至于您让奥莉处理掉的那些金条,如果不是她拜托我和伦巴尔当地政府提前打过招呼,以她名下过于高额的资金流通量,早就引起当地财务部门怀疑,被当成多国流窜经济罪犯扣押起来。您当然可以怀疑她背叛您,只要您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我……”
刚才还满心怨恁的公爵在听完他的陈述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多年来自诩消息灵通,今天才发现自己对法斯利姆和女儿奥莉维亚的想法与经历其实一无所知,过去他总认为祖父和父亲未能延续先祖荣耀的根源是自满和傲慢,原来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我也该告辞了。”
见公爵依旧深陷思绪难以自拔,法斯利姆明白再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他起身整理好微皱的衣摆和披风,向公爵微微颔首表示道别,不等公爵回应便迈步离开了书房。
“法斯利姆殿下!”
刚刚迈下主宅的台阶,维恩焦急的呼唤便自身后传来,法斯利姆停下脚步,耐心等待他小跑着来到自己面前,直到他喘匀气站直身,才和声询问:“还有什么事么,维恩?”
“殿下,今天您说得这些话,奥莉也知道么?”维恩眼神迟疑。
“当然不知道。”法斯利姆失笑:“如果知道我把你父亲逼到这种程度,她一定会非常生气。”
“我说呢。”维恩这才松下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她怎么会背叛自己的家人。”
“你要相信自己的姐姐,维恩。”
法斯利姆加重语气:“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非常清楚。”
维恩用力点头。
“好好准备一下吧,小子。”
见他点头,法斯利姆的眉头这才彻底舒展开,他像奥莉维亚一样伸手在维恩毛茸茸的金色脑袋上搓了搓,抬眸看了公爵书房的窗户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你很快就要进入戴蒙特宫工作,千万不要让你父亲失望啊。”
-------------------------------------
法斯利姆的预言很快就得到了应证。
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后仅仅过去三天,维恩就举着公爵的亲笔信拜访王子宫,兴高采烈的告诉法斯利姆,自己从次日起便可以作为王太子辅佐官,正式踏入里格苏拉政坛了。
对于这位新同僚的加入,两位老员工做出了既相似又不同的反应,不同的是他们表情,相同的是他们通过表情表达出来的嫌弃。
“虽然我知道您是想利用那傻小子牵制贝拉克诺斯公爵,可一定要真把他带在身边吗?”
办公时间,尤里抱着整理好的文件悄悄凑到法斯利姆身边,抬眼看向正笨手笨脚整理信件的维恩,没忍住掩着嘴小声说:“把工作交给他您难道不会感到不安吗?”
“你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避免那种会令我感到不安的事情发生。”法斯利姆头也不抬的回答他:“还有,他不是我用来牵制公爵的道具,他是我妻子的弟弟。”
“嘶——”
尤里被他这句“妻子的弟弟”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他隔着厚厚的衣服使劲搓了搓胳膊,一脸无语的说:“把最重要的新娘都放走了,留下这个傻弟弟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处。”
法斯利姆抬眸睨他一眼,随后继续低头批阅文件,淡淡道:“弗雷德·诺曼那边进展得如何了?”
“目前已经从玛蒂尔达·迪亚兹那里拿到了迪亚兹男爵的遗书、生前从维尔斯·诺曼那里收到的信件,以及珠宝店所有的销售记录和正品次品两份珠宝清单。”
提及正事,尤里立刻恢复工作模式,认真回答:“和巴里亚商会的阿卡南托会长核对过清单后确定,有一半次品珠宝为真假宝石混用。”
“他怎么确定的?”法斯利姆好奇。
“加里亚曾是那家珠宝店最大的供货商,其中最昂贵的龙心石和最便宜的银鳞石还是加里亚特供,为了方便计算成本,维尔斯·诺曼曾要求迪亚兹男爵在每一份珠宝后面都备注了原料和本金,老辣如加里亚会长,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尤里解释。
“很好。”法斯利姆满意点头,“根据那份次品清单,给每一个受骗的购买人寄信,告知他们珠宝店的真正主人是谁,就说加里亚商会马上会和维尔斯·诺曼打官司,想要拿回损失的人可以联系阿卡南托会长,并将当年的购买凭据和次品珠宝作为证物一起交给他。”
“了解。”尤里点头应下,“我会在今天深夜安排寄出匿名信。”
“火器部队那边进展如何?”
法斯利姆扭头询问安静立于身后的罗杰:“骑士们都已经领到枪/支和弹药了么?”
“除了两把构造复杂的特殊枪/支,其他已经全部分发下去了。”罗杰恭敬回答:“目前火器部队已全部迁移至城外的临时演练场,最迟三天后可开始组装和射击训练。”
“很好。”法斯利姆嘴角轻扬,心情愉悦的说:“训练开始后记得把维恩带上。”
“为什么?”罗杰眼角眉梢挤满了露骨的嫌弃:“放他进演练场只会成为活靶子吧?”
“骑士要始终保持谦逊之心啊,罗杰。”
法斯利姆无奈轻叹:“论剑术,你的确可以轻松碾压维恩,但论枪法,他才是你的老师。”
“没错!”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为了面子假装没听到的维恩终于逮到说话时机,听见法斯利姆夸赞自己,他连忙将手中文件重重往桌上一拍,十分不服气的说:“我从两年前就开始在伦巴尔接受射击教学了,论准头,我的子弹可比你的弓箭要可靠。”
“是么?”
罗杰额角青筋直跳,他自鼻孔发出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的说:“那我还真得领教一下。”
“停停停!”
尤里拎起钢笔在桌角的水晶花瓶上敲了敲,挑眉不耐烦的说:“现在不是耍嘴皮子斗狠的时间,要吵架的话现在就滚出去。”
罗杰和维恩相视一眼,同时乖乖噤声。
“德瑞尔·本森·瓦里叶哪天回来?”
法斯利姆早已习惯了辅佐官们的吵嚷,他好似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工作询问:“授封典礼在即,他也应该回王城述职了。”
“不好说,据线人传回来的消息,他前不久在封地巡察时闹出了几条人命,被害者是拉普纳多边郡某个部落首领的子女,听说是在做生意时没有谈拢起了口角,他又因数日连续酗酒神志不清,一时上头直接拔剑捅穿了下任部落首领的脑袋。”
尤里翻看着手中的线报,又好笑又无语的说:“瓦里叶伯爵精明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养出了这么个处处捅娄子的继承人,也是唏嘘。”
“溺爱太过,养出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罗杰嗤笑一声,凉凉道:“不过多亏他捅出的篓子,瓦里叶家接下来应该有得忙了。”
“线报中有说他得罪的是哪个部族么?”法斯利姆问。
“好像是奥罗纳地族。”尤里答。
“哈!”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沉稳如法斯利姆也没忍住笑出声,他十分无语的摇了摇头,感叹道:“不愧是瓦里叶家的继承人,砍人都要捡最凶悍的来,依我看那家伙是回不来了。”
“奥罗纳地……”
罗杰摸了摸下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震惊的问:“是那个报复心极强,连拉普纳多政府军都要退避三尺的好斗民族吗?!”
法斯利姆颔首:“不错。”
“哈!”罗杰也跟着笑出声,无语的说:“那八成是真的回不来了。”
“话虽如此,瓦里叶伯爵会眼睁睁看着长子被报复致死么?”尤里不确定的问:“我记得瓦里叶封地内有部分王国驻军,如果伯爵要求诺曼公爵为德瑞尔提供保护,那即使是奥罗纳地应该也难以伤害到他。”
“尤里,不要忘了瓦里叶封地在南部,而南部驻军有一半戴得是狼头纹。”法斯利姆意味深长的说:“头狼弗雷德·诺曼,现在可是我们这边的人。”
其余三人瞬间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
“帮我向弗雷德打个招呼。”法斯利姆双眼微眯:“为了正义,务必要给奥罗纳地人一个血刃仇人的机会。”
-------------------------------------
在法斯利姆、伊戈提乌以及弗雷德陆续实施计划的同时,瓦里叶家也陷入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危机之中。
不同于对儿子宠爱却不乏严厉的贝拉克诺斯和把儿子当成士兵斯巴达式培养的诺曼,瓦里叶伯爵夫妇在经历过两个小儿子的连续夭折后,或许是出于后怕和补偿心理,在长子德瑞尔·本森·瓦里叶的养育和教育问题上表现得相当放纵,几乎从来都是予取予求,只要是德瑞尔想要的人和物,伯爵夫妇就算动用全部家族力量,也一定会为他实现。
对于父母的溺爱举动,次女爱谢尔和幺女阿曼达不止一次公开表达过不满,当年德瑞尔试图抢走天鹅绒餐厅经营权时,爱谢尔甚至一怒之下直接对这位吸血鬼大哥拔剑相向,并险些因此和家族决裂。
因此当得知本就因闯祸被送到封地躲避风头的大哥德瑞尔非但不夹着尾巴做人,反倒闹出好几条人命案,且面临受害者部落残忍报复时,爱谢尔的内心不仅毫无担忧,竟还萌生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痛快。
天神贤明,恶鬼受罚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个蠢货!杀什么人不行,为什么非要杀奥罗纳地的继承人!那群蛮兽一般的野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刚刚从风寒病中好转的瓦里叶伯爵听闻管家汇报上来的消息,气得杂碎手中盛有汤药的珐琅碗,扯着嘶哑的嗓音咆哮:“和他一起回去的那些随从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拦着他!是死人吗?!”
“什么人都不可以随便乱杀吧?”
抱着雪白长毛猫站在门口看热闹的爱谢尔凉凉道:“就算是奴隶,杀了也要赔不少钱。况且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格您应该最清楚,这世上除了您和母亲,估计没人能拦得住他。”
“再说风凉话就滚出去!”
瓦里叶伯爵看向爱谢尔的目光分外阴翳:“唯一的兄长身陷险境,你不仅不帮忙,反倒落井下石,到底是什么居心?”
“我能有什么居心?”
爱谢尔皮笑肉不笑:“他现在面临的险境是他自己一手炮制的,又不是我造成的,小孩子都知道做错事必须承担后果,更何况他这个成年人。”
“爱谢尔!”
眼见女儿和丈夫下一秒就要爆发争吵,伯爵夫人连忙出声拦住爱谢尔,嗔怪道:“现在不是耍小脾气的时候!而是想办法尽快把你兄长接回来!”
“那就接回来呗。”
爱谢尔好笑的说:“我又不拦着。”
“护卫几天前就派出去了,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没人,而是我们派去的人能不能赢过奥罗纳地族那些可以猎熊屠狼的凶悍战士。”
幺女阿曼达紧挨在姐姐爱谢尔身边,雪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无甚起伏的说:“胜算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就让军队也来帮忙!”
瓦里叶伯爵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连咳十几声才止住,以手帕捂着嘴恶狠狠的说:“马上写信给驻守在封地内的军队,命令他们保护德瑞尔的安全。”
“封地驻守的这支军队只接受诺曼统领,瓦里叶家的信件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张废纸。”
爱谢尔哼笑一声:“离开里格苏拉,地方贵族们只认兰德尔的狮纹。”
“那就由你出面,要求诺曼家的二儿子出兵。”
瓦里叶伯爵死死盯着她,眼中除了不满还有一丝讥嘲:“他不是一直在追求你,只要你开口,他不会拒绝的。”
“哈!”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原本一脸事不关己的爱谢尔瞬间爆发出刺耳的笑声,怀中猫咪被她诡异的笑声吓到,顿时炸毛弹起,挣扎着离开她的双臂,躲进了旁边阿曼达的怀里。
“凭什么?”
漂亮的杏眼因怒意泛起一层血丝,她以可以将掌心掐破的力气攥紧戴着蕾丝手套的双手,目光中写满荒唐:“凭什么我要为了德瑞尔的愚蠢去向毫不心动的追求者出卖尊严和色相?因为这个蠢货,我承受得已经够多了!”
“你还在记恨当年餐厅的事么?”
提起兄妹二人当年的餐厅之争,瓦里叶伯爵随意得就像在谈论两个幼稚孩童的玩闹,无所谓的说:“反正现在餐厅仍是你的,何必死抓着不放,还是说,你想我收回你的经营权?”
“天鹅绒是我一手搭建起来的情报中心,也是我多年的心血,它为瓦利叶家收集了多少情报,赚了多少金钱,您比任何人都清楚。”
爱谢尔恨得几乎将牙龈咬出血来:“它只能是我的。”
“不,你错了,爱谢尔。”瓦里叶伯爵抬手指向挂在卧房内的家族画像,一字一句的说:“瓦里叶家的一切,将来都只可能属于德瑞尔,你不过是一个管理者,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室内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伯爵夫人小心翼翼看向可能崩溃发狂的二女儿,却发现她此刻的表情竟平静得出奇。
“我不会忘记的。”爱谢尔摘下胸前伯爵作为二十岁成年礼物送给自己的胸针,扬手掷到伯爵床边,眸光灰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我会毕生铭记,您今日的教诲。”
瓦里叶伯爵府仅供爱谢尔使用的小书房内,玛蒂尔达一边故作淡定的饮茶看书,一边焦急等待爱谢尔的归来。
依照原本的计划,她今天应该去郊外庄园为服药后的安洁莉卡和尚显虚弱的小姐检查身体,以判断先前调制的药水是否有效,接下来是否需要调整药方中部分药材的使用剂量。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出门,爱谢尔的请帖便递到了普鲁斯特府上,久违的邀请她到瓦里叶伯爵府一叙。
对于爱谢尔·露·瓦里叶,玛蒂尔达的感情一直十分复杂。
当年为了得到瓦里叶伯爵夫人的推举,她不惜向爱谢尔献出母亲留下的珍贵菜单以换取信任,此后更是长期在伯爵府充当厨娘,处心积虑的利用美食博取瓦里叶一家的好感。尤其在成功升为子爵后,爱谢尔对她比起过去更加照顾,不仅频繁带她出入各种只有大贵族家女眷才能出席的高级社交场合,甚至还给她介绍了许多位出身高贵且前途无量的贵族少爷。
爱谢尔对她如此用心,宛如在精心装点一颗心爱的棋子。
这是一场建立在利用关系之上的友情,欢声笑语和姐妹情深之下,是玛蒂尔达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久等了。”
推门声打断玛蒂尔达的胡思乱想,她迅速合上书本起身,努力展露出和以往一样热情的笑容,故作关切的说:“还好,没有等很久。伯爵大人身体如何,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他好得很。”
爱谢尔脸色阴沉,她摘下手套用力摔在沙发上,阴恻恻的说:“好到我想提前送他上路。”
玛蒂尔达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因她后面这句话瞬间凝固。
“怎么,吓到了?”
见玛蒂尔达面色惨白,爱谢尔嗤笑一声,撩起裙摆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挑眉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的真实性格。”
“知道是一回事,你这样直接表露出来是另一回事。”
玛蒂尔达回到沙发坐下,一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一边试探着问:“伯爵又要把属于将你的分红切割给德瑞尔少爷么?”
“何止。”
爱谢尔打开放在桌角的精致银盒子,自内取出一根造型精美的银针飞镖,她抬眸看了看位于玛蒂尔达背后的镖盘,纤细手腕灵活一甩,银色飞镖略过玛蒂尔达头顶,精准扎在了靶心那堆没有拔掉的飞镖从里。最先扎上的飞镖已经松动,受力后再支撑不住,连带着所有飞镖一起落下。伴随飞镖雨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小张贴在靶心上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的棕色羊皮纸,密密麻麻的孔洞之间,依稀可见“德瑞尔·本森·瓦里叶”这串名字。
“我这位爱子如命的父亲今天公开宣布,瓦里叶的所有资产,未来都只会属于他的大儿子。”
银色飞镖再次射中靶心,爱谢尔的目光却比飞镖还要锋利:“包括由我管理的天鹅绒餐厅和三家境外交易中心。”
“凭什么?!”玛蒂尔达下意识为她打抱不平:“餐厅和交易中心都是由你建立并经营到今天这个规模的!凭什么要交给只会伸手要钱的德瑞尔!”
“是啊,凭什么。”爱谢尔转了转指尖的飞镖,垂眸道:“不过是只一无是处的寄生虫,凭什么抢走我的东西。”
“爱谢尔……”
“玛蒂尔达,我需要你的帮助。”
扬手将飞镖丢回盒子,爱谢尔抬眸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玛蒂尔达,沉声道:“悄悄帮我送两封信,越快越好。”
-------------------------------------
尤里·奥汀森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收到心爱之人主动送来的晚餐邀约。
他在一夜之间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十三岁,不仅钻进衣柜翻出了自己最华丽最昂贵的套装,还一遍又一遍的拾掇他那头没什么造型可言的短发,在镜子前一个接一个试戴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眼镜,然后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天价求婚戒指装进口袋,捧着一大束几乎将自己淹没的新鲜红玫瑰,心潮澎湃的坐上了前往天鹅绒餐厅的马车。
他有种大事将要发生的预感。
在忐忑与期待中兴奋了一路,马车终于在他深陷美梦无法自拔之前到达天鹅绒餐厅,他在服务生和客人们震惊的目光下捧着巨束玫瑰踏入餐厅,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欢欣雀跃与意气风发。
神啊,今晚,请您让我如愿以偿。
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上二楼,他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的发型和衣服,确定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无懈可击,才深深吸入一大口带着玫瑰香味的空气,激动的推开了包间华丽的木门。
房门推开,先他一步到达的人正坐在桌边等候,那人闻声激动抬头,然后在与后来者双目相交的一瞬间膈应到如同连吞了十只苍蝇。
本就不大的餐桌上,摆着一束规格和红玫瑰不相上下的郁金香,郁金香的主人身着军服、胸戴勋章,华丽军帽旁是一个蓝丝绒首饰盒,里面躺着一枚同样天价的求婚戒指。
尤里·奥汀森做梦也没想到,与他共赴美好求婚晚宴的,还有一位情敌。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不等沉默寡言的弗雷德开口,尤里迅速先发制人,大声质问道:“为什么打扮成这副鬼样子?!”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弗雷德脸黑如炭,语气不善的回答:“我来是因为收到了爱谢尔小姐的邀请。”
“邀请?”尤里瞬间傻在原地:原来还请你了吗?!今天这顿不是双人晚餐,而是三人晚餐吗?!
“站在这里做什么?”
诧异的询问打破房间内几乎窒息的尴尬,爱谢尔踏上台阶,挑眉问尤里:“你这是什么打扮?不过是吃顿饭,带花做什么?”
屋内的弗雷德迅速撤下桌上那一大束郁金香扔到了椅子后面。
“家……家里园丁新摘的。”尤里艰难笑道:“采摘太多没地方摆,就带了些过来。”
“是么?”爱谢尔也没在意,随口说:“下次直接送给王城的百姓吧,免得浪费。”
尤里欲哭无泪,咬牙回答:“好的。”
“你怎么也穿得这么奇怪?”
步入包间,爱谢尔随意打量了弗雷德一遍,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他胸前耀眼的勋章上,好笑的问:“炫耀吗?”
弗雷德迅速抬手遮住勋章,秒答:“不是,来之前去了贾维将军府上一趟。”
尤里冷笑出声:骗鬼呢?
“抱歉占用两位宝贵的晚餐之间。”
爱谢尔并没有在寒暄上花费多少时间,她一在餐桌旁落座,便开门见山的说:“今天邀你们来,是希望二位可以为我引荐,帮助我成为法斯利姆殿下的幕僚。”
此语一出,尤里和弗雷德差点一同摔烂手中的茶盏。
“为……为什么……”
巧舌如簧如尤里,此刻也因过度震惊而变得语无伦次:“你……瓦里叶……不可能……”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天方夜谭。”爱谢尔面容平静:“我准备将继承人的位子从我大哥德瑞尔那里抢过来。”
“咳咳咳!”
尤里和弗雷德差点同时被口水呛昏。
“以你们的情报能力,想必已经知道,我大哥德瑞尔在封地误杀了奥罗纳地部落的继承人。”
爱谢尔起身十分贴心的为二人将热茶斟满,继续说:“奥罗纳地有仇必报,德瑞尔被他们盯上,现在凶多吉少。”
“你……不想救他么?”尤里试探着问。
“不想。”爱谢尔回答得十分干脆利落:“我需要他死在那里。”
尤里和弗雷德瞬间渗出一身冷汗。
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真的是那个曾被他们奉为月光的缪斯女神么?
“很失望吗?”
察觉到二人身上散发出的警惕之意,爱谢尔轻笑一声,放下茶壶回到椅子坐下,淡淡道:“知道我为什么从未回应过你们的感情么?因为你们追逐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虚假的爱谢尔。这个爱谢尔是我放出的饵料,而你们则是被饵料吸引来的鱼群。”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你都在利用我们么?”尤里声音颤抖。
“是,但不全是。”爱谢尔坦然承认:“数年来我的确接受了你们提供的不少帮助,这是事实,我不否认。虽然很对不起你付出的感情,但我其实从未有过结婚的念头,组建家庭、相夫教子从来就不是我的追求。关于这一点,我应该在一开始就已经表明过。”
“哈……”尤里自嘲一笑:“确实,你的确说过没有成家的打算,是我太过狂妄,以为可以改变你的想法,成为你最终停靠的避风港。”
“我不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人。你妹妹夏丽的直觉非常准确,她总是能一眼将我看穿,所以我才总会在她面前感到难堪。”爱谢尔语气真诚:“尤里,你值得更好的人。”
说罢,她偏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弗雷德,轻笑道:“至于弗雷德先生,我就不道歉了,您的追求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必您本人非常清楚。”
话已说破,弗雷德紧绷的肩膀反而放松下来,他向后靠住椅背,自军服口袋中掏出雪茄盒,无视尤里嫌弃的目光拿出一支就着烛火点燃,深深吸人一口,才以低沉的嗓音回答:“很遗憾,这原本是一场对你我都有好处的婚姻。”
“我想要的东西,不需要通过婚姻拿到。”
爱谢尔将高脚杯代替烟灰缸推到他面前,低声道:“为了保护德瑞尔,我父亲让我拜托你派出瓦里叶封地内的诺曼驻军。”
“这是他的意思。”弗雷德抬眸:“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白嫩指尖自高脚杯沿上轻轻划过,爱谢尔低头看向食指上印出的红痕,凉凉道:“请你务必给奥罗纳地的勇士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唉?!”
尤里没忍住发出一小声惊呼,爱谢尔和弗雷德回头看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尤里挠了挠头发,心情复杂的说:“没想到你会和法斯利姆殿下说出一样的话。”
“是么,我很高兴能和法斯利姆殿下意趣相投。”
爱谢尔心情绝佳,她拿起桌上那瓶早已准备好的昂贵香槟,熟练的以开瓶器打开,随着木塞飞出时发出的那道清脆“啵”声,她将流淌着金色泡沫的香槟高高举起,嗓音高亢宛如吟唱一般:“我将与诸位共同成为改革的拥簇者,亦将以威瑟坦贝尔第一位女伯爵的身份,重塑瓦里叶的荣耀与辉煌。祝福我吧,我必不负众望。”
尤里与弗雷德相视一眼,同时举起面前空无一物的高脚杯。
时代的洪流已奔涌而来,名为威瑟坦贝尔的巨大机器内,新的齿轮陆续开始取代老锈的零件,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心跳泵血般的轰鸣,待凯歌奏响,胜利的美酒斟满之时,里格苏拉的政坛也将迎来新的黎明。
举杯吧朋友,敬,改革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