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继承之人的觉悟

在一桩桩意外的轮番轰炸下,奥莉维亚不得不意识到继续留在王城自己很有可能会被愈来愈多的杂事缠身,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耽搁,强行按捺住八卦之心放弃王城内即将上演的几场大戏,不等“维尔斯围剿”开始,便匆匆启程回往伦巴尔。

婚礼日渐临近,早已从国王那里知晓了受封典礼与婚礼一同举办的贝拉克诺斯公爵也渐渐按捺不住,开始瞒着家人们为婚礼做准备,比如突然将服装店老板请回家里为妻子和儿子定制衣服,再比如突然花重金聘来了奥汀森家最擅长做庆典蛋糕的甜点师,他的种种反常举动引起了全家所有人的怀疑,除了奥莉维亚。

毕竟同为知情者的她一眼就能猜到原因。

作为一名忠于君王的臣子,贝拉克诺斯公爵必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忤逆国王意志、允许奥莉维亚离开王城,奥莉维亚自己也深谙这一点,因此离开当日她并未向家里人道别,而是以和法斯利姆共进晚餐为由离家,然后一路直奔城门。

护送她离开的,除了两个巴里亚商会的护卫,还有那位本该与她共进浪漫烛光晚餐的男伴。

“只带两个护卫没问题吗?”

乔装成普通商会伙计的法斯利姆盯着她脚边的迷你行李箱瞧了好几遍,终于还是没忍住,不放心的说:“要不还是等一等,跟那家伙的商队一起回去吧。”

“不行,再耽搁几天我很可能会被父亲监视起来,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这两天都会仔细盘问我的行踪,显然已经开始不信任我。”

奥莉维亚毫不犹豫的说:“伊戈提乌与我不同,作为计划的重要一环,他必须留下来,只有身为会长的他的证词,才能成为有力证据被法官采信,想要一举扳倒维尔斯·诺曼,他的帮助必不可少。法斯,他虽然不是坏人,但经常会言辞刻薄,我不在,他有可能会故意说些激怒你的话,到时候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忍耐下来。”

“我知道。”

法斯利姆温柔握住她的手,淡笑道:“我分得清什么更重要。”

奥莉维亚这才放下心,与他十指交握,垂眸说:“下次见面,你就是真正的王太子了。希望那时的你已经摆脱种种掣肘,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实现心中的政治理想。”

法斯利姆安静听她说完,等了一会儿,才问:“还有么?”

“还有……”奥莉维亚顿了顿,轻声说:“不……没有了。”

“分明就有吧?”法斯利姆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温柔的说:“奥莉,无论未来发生任何事,我的心只属于你。”

奥莉维亚双眼微微湿润,小心翼翼的回应他:“我也是。”

“一个月后的受封仪式上,我会向全国宣告,取消王太子法斯利姆·沃伦·兰德尔与贝拉克诺斯公爵之女,奥莉维亚·萨拉·贝拉克诺斯的婚约。”

法斯利姆收紧双手,沉声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你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奥莉维亚抿唇不语。

“不过,我现在有另一问题要问那位恢复自由的奥莉维亚小姐。”

法斯利姆轻轻捧起她的脸,清透的紫色眼眸中满是期待与深情:“希望她能够发内内心的回答我。”

他分明还没问,奥莉维亚却感觉自己已经知晓他要问什么,心脏在胸腔中剧烈鼓动,耳畔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急促呼吸声,以及轰鸣般的心跳声。

“我……我会认真回答你。”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紧张的说:“你问吧。”

“奥莉维亚。”

一枚在胸前捂得滚烫的纯金戒指被法斯利姆自衣服内口袋中取出,他将戒指呈至奥莉维亚眼前,无比虔诚的问:“你愿意嫁给法斯利姆吗?”

按照威瑟坦贝尔的传统,男士在向女士求婚时必须要称呼女士和自己的全名,然而法斯利姆却舍弃了二人的姓氏,只称呼了姓名,想要表达得感情再明显不过。

这不是一位王子在向一位公爵千金求婚。

而是一个男人在向他心爱的女人求婚。

就像他掌心这枚没有任何装饰物的朴素金戒指,这场突如其来的求婚不掺杂权力、利益、家族,只是一颗心在诉说自己的渴望,渴望着与另一颗心的结合。

“你是不是太狡猾了?”

奥莉维亚抬眸看他,忍着笑意故作嗔怪说:“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法斯利姆偏头亲吻她的脸颊,语气亲昵好似在哄一个孩子:“原谅我吧奥莉,哪怕只有一秒钟,我也不想失去你。”

奥莉维亚却并未马上回应,任由他在脸上印下雨点般的亲吻,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他耐不住性子,摸着她耳垂轻声催促:“回答呢,奥莉?”

“回答是不。”

“什么?!”

没想到奥莉维亚会回答得如此决绝,法斯利姆瞬间石化,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回答,许久没有说话,双臂却紧紧抱着奥莉维亚不愿撒手。

“我才不要答应一个未来成谜的男人的求婚。”奥莉维亚嘴角轻扬,抬手回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有些好笑的说:“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这样撒娇啊,在你也成为‘自由人’之前我都不会答应你的,所以放弃吧。”

“哈——”

小心思被识破的法斯利姆长叹一声,抬起头离开她温暖的侧颈,紫眸中是难掩的无奈,说出的话也带上了一丝隐隐的哀怨味道:“对不起,奥莉,但我真的很不安。”

“你不信任我?”奥莉维亚嘴角轻抽。

“我是不相信自己。”

法斯利姆回到椅子上坐好,仰头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长长呼出,略显疲惫的说:“当年菲利克斯兄长不惜要挟你也要保下薇薇,是希望她的孩子可以代替我继承王位,将我从一份不愿承担的责任中解脱出来。可雷欧的意志呢?一想到他会在懵懂无知的年纪被我当做逃避的工具,将来还可能在那黄金牢笼中憎恶我,我就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他口中的“雷欧”全名雷欧·弗雷斯特,是一位被托克福多郡本地教会收养的孤儿,父母不详。旁人只当他是个因穷困被抛弃的可怜孩子,奥莉维亚却很清楚,这孩子还有另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名字——雷吉欧·菲利·兰德尔,正是王宫侍女薇薇在托克福多郡秘密诞下的孩子,也是威瑟坦贝尔王国至今不为人知的三王子。

而雷吉欧·菲利·兰德尔这个名字,则是来自于他的大哥——菲利克斯·明·兰德尔。

或许是因为早就知晓了这个孩子的命运,害怕自己无法接受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别离,薇薇不敢将孩子留在身边,雷欧出生后的第五天,她便狠心彻底和儿子切断联系,瞒着奥莉维亚在深夜拖着羸弱的身体将孩子送入了当地的教会。

次日奥莉维亚得知后心中一阵五味杂陈,憋了一天还是没能憋住,大半夜跑去薇薇房里劝把孩子接回来,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犯不着这样折磨自己和孩子。薇薇谢过她的好意,却并没有接受她的劝诫,依然固执的选择斩断这场本不该到来的母子缘分。

自那之后,雷欧成了几个姑娘都不敢提起的伤心事,薇薇虽然在母亲本能的驱使下没忍住去了许多次教会,却也只在每月祷告时远远看一眼,见孩子在修女们的照料下一日日健康长大,她终于接纳了这颗注定一生都解不开的心结,彻底掐灭心底那丝母爱的眷恋,再未踏入过教会。

奥莉维亚离开托克福多郡不到半年,薇薇便以侍女的身份嫁给了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贝拉克诺斯庄园执事长,奥莉维亚从埃丝特口中得知此事已经是二人婚礼数月之后,她为此迷惑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塞缪尔向她解释了当年薇薇愿意前往托克福多郡的真正原因,她才终于理解了为何这位原本可以成为王太后的女性会放弃王宫中万人艳羡的奢侈生活,选择嫁给一位平民,在王国的偏僻封地平静度过余生。

薇薇·弗雷斯特,从始至终,都深深爱慕着大王子菲利克斯。

如今菲利克斯已经过世,那座金碧辉煌的戴蒙特宫,是她此生都不愿再踏入的伤心地。

“其实……三天前塞缪尔老师来找过我。”

法斯利姆仰头盯着马车顶上昏暗的花纹,沉声说:“他说是时候将雷欧接回里格苏拉,让他接受王子教育,为将来做准备了。”

奥莉维亚神情凝重,问他:“你的回答是?”

“我没有回答,或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法斯利姆自嘲一笑,抬手掩住双眼,有气无力的说:“很可笑吧?我既想通过那孩子获得解脱,又害怕他因被利用而憎恶我,而我不仅不敢向你提起这件事,还妄图以爱之名继续将你和我捆绑在一起……如此看来,你不同意求婚是对的,奥莉。”

“这算是自我检讨吗?”奥莉维亚挑眉。

法斯利姆艰难点头。

“知道自我检讨,那就还有救。”

奥莉维亚拉下他掩在双眼上的手,严肃道:“看着我。”

法斯利姆不敢看她。

“法斯,任何人都无法替未来的自己许下承诺,你是,我也是。”

奥莉维亚伸手掰过他的脸,逼着他直视自己,一字一句无比认真的说:“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每一刻的自己都无愧于心。人生中有许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不要让我成为你的绊脚石。”

“这世上不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奥莉。”

紫色眼眸泛上湿意,法斯利姆喉头酸涩,哽咽着说:“我绝不会放弃你,所以……你也不要放弃我,好吗?”

“当然。”

奥莉维亚双眼发热,她逼自己按捺住泪意,笑着回答:“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好的恋人吗?”

回应她的,是一个迫切且绵长的亲吻。

“收下这枚戒指,奥莉。”

耳鬓厮磨之间,温热的金戒指被套在奥莉维亚纤细的无名指上,法斯利姆抵着她微凉的额头,低喃:“你是它唯一的主人。”

“确定?”奥莉维亚逗他。

法斯利姆紧紧阖上双眼,再睁开时,方才还迷茫的双眸中仅余坚定:“确定。”

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抉择,得到的同时必然也要面对失去,他不能太贪心。

爱人和弟弟,他注定只能选一个。

而他的内心,其实早已做好了选择。

王城郊外,舍不得与恋人分别的法斯利姆并没能耍赖太久,一到岔道口就在奥莉维亚的催促和嗔骂中被不情不愿的赶下了马车。他依依不舍的吻别奥莉维亚,于寒冷夜风中目送马车油灯昏黄的灯光完全隐匿于夜色,直到一路尾随护送的托尔斯牵着马上前劝慰,他才长叹一声,与托尔斯一起骑马回城。

“我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如此虚伪的人,托尔斯。”

回程路上,法斯利姆骑得很慢,他有些失神的看着自街道两旁房屋中流出的温馨火光,轻声道:“当初信誓旦旦的扬言要为她打碎笼子,如今却又差点因占有欲重新将她关回笼子里,我……果然是个和父王一样无药可救的家伙吗?”

“怎么会呢,殿下。”

托尔斯微微一笑,和蔼道:“您和国王陛下完全不同。”

“你是在安慰我吗?”法斯利姆哂笑:“倒也是,你是我的执事,不可能说我不好。”

“并非如此。”托尔斯摇头:“爱原本就是这世间最复杂的感情,因为爱,所以想要占有,又因为爱,所以愿意放手,两者虽然矛盾,却又往往并存,而这正是爱情令人沉迷的地方。您和国王陛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您懂得放手,可他只懂得占有。”

“是吗?”法斯利姆垂下眼帘,沉声说:“那就好,我最不希望的看到的,就是奥莉成为第二个母亲。”

托尔斯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声安慰他:“不会的。”

似是为了响应托尔斯的话,街道旁忽然传来一阵愉快的欢闹声和歌声,听歌词应该是这家人正在为某个家庭成员庆祝生日,法斯利姆勒停马,和托尔斯一起安静的将整首祝歌听完,萦绕在他眉宇间的愁绪这才似春阳照雪,渐渐融化消失,化为淡淡暖意。

“真好。”他有些出神的说:“终有一天,我和奥莉也能拥有像这样平凡的幸福吧?”

“殿下……”托尔斯苍老浑浊的眼中水光闪烁,他握紧戴着执事手套的双手,颤声说:“一定会有那一天的,请您一定要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

“那可不行啊。”法斯利姆轻笑出声:“我并没有这个资格。”

说罢,他话锋一转看向托尔斯:“托尔斯,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托尔斯立即正色,颔首道:“您请讲。”

“帮我教导一个孩子。”法斯利姆攥紧缰绳,神情严肃:“像当年教导我一样,教他最正规的王室礼仪,务必要完美到连最挑剔的王后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托尔斯不由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问:“这个孩子是……”

“没错。”法斯利姆点头:“就是当年被奥莉带去托克福多郡的那个孩子,父王大限将至,是时候让他‘回家’了。”

“您要带他见国王陛下吗?”托尔斯试探。

“不。”法斯利姆斩钉截铁的说:“父王绝不会承认他。认下雷欧这个儿子无异于向里格苏拉已经趋于稳定的政局中投掷炸/弹,他绝不会让自己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政绩’在死前因一个私生子毁于一旦,为了确保我百分百继承王位,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雷欧。”

“可……没有国王陛下的诏书就无法证明雷欧殿下的身份合法……”托尔斯犹豫着说:“如果王后殿下也不承认……”

“她承不承认重要吗?”法斯利姆轻嗤:“雷欧是父王的儿子,不需要她来承认。”

“那……”

“活人不愿写在诏书里的东西,可以写进死人的遗诏里。”

法斯利姆目光冷然:“我会亲自帮父王拟写遗诏,毕竟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即将继承王位的王太子会给自己创造一个‘竞争对手’。”

“即便如此,雷欧殿下年纪尚小,您也刚刚成年,依照王宫的规矩,他很可能会被送到王后殿下身边抚养。”托尔斯忧心忡忡的说:“一旦进入王后宫,他就会成为最大的变数,甚至成为您的威胁。”

“放心,我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去处。”

法斯利姆淡定回他:“莱姆尼亲王会主动请求抚养他,即便王后发动瓦里叶一派的所有大臣反对,只要身为大王女的贝妮塔姑姑也支持将雷欧交给莱姆尼叔叔抚养,我就有底气将瓦里叶的一切意见驳回。”

身为国王如今唯一还在世的亲弟弟,莱姆尼亲王多年来基本不问政事,只偶尔跑下腿,代表王室出席一下国事访问,类似于国际外交活动中的吉祥物,是对各方势力都毫无威胁的、边缘化的存在。作为王子们的亲叔叔,由他来抚养雷欧这个侄子完全合情合理,王后再怎么不依不饶,也不敢冒着同时得罪整个兰德尔王族的风险,去一位亲王的府邸抢人。

“三年。”

回想起三年前王后在王子宫中以“赠予者”自居,一边大放厥词威胁自己、一边诅咒母亲和奥莉维亚的扭曲嘴脸,法斯利姆深深闭上双眼,自牙缝中冷冷挤出那句忍了整整三年的话语。

“是时候,开始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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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得知奥莉维亚彻夜未归,一向以随和著称的贝拉克诺斯公爵勃然大怒,甚至当众打翻了老管家兰登递上的茶水。

原本洋溢着欢快气氛的公爵府瞬间陷入巨大的不安与恐慌,执事们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女仆们畏畏缩缩不敢抬脸,就连府邸的女主人公爵夫人也无法得知丈夫愤怒的根源,只能寄希望于小儿子维恩,希望身为继承人的他可以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为自己的父亲排忧解难。

维恩心中却十分清楚,公爵和奥莉维亚之间的矛盾,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可以帮忙解决的问题。

“奥莉昨天离开之前,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前脚刚进书房,后脚公爵的质问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维恩既无语又无奈,挑了个墨水瓶和书册都不容易砸到的距离停下,事不关己的说:“没有,我昨天不在家。”

“废物!”

下一秒,包装精美的书本迎面袭来,维恩早有准备,向左一歪轻松躲过。

“你明知道你姐姐自小就不安分,为什么不盯紧她!”

公爵气得脑袋嗡嗡作响,捂着头咬牙切齿的说:“这下可好,我要怎么向国王陛下交待!”

“国王陛下?”维恩微楞,一脸懵懂的问:“关国王陛下什么事?”

事已至此,继续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公爵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住自己的情绪,无比沉重的向儿子告知了国王计划在下个月王太子受封仪式上同时为法斯利姆和奥莉维亚举办婚礼的密令,以及国王日渐衰弱,法斯利姆很可能在受封王太子之后不久便继承王位的事实。

维恩听完后变得比刚才更加懵逼,杵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消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奥莉昨天走之前,说自己要和法斯利姆殿下共进晚餐,要不先去问问法斯利姆殿下?”维恩试探着问。

“我本来也有这个打算,但思考过后,又觉得很有风险。”

公爵浓眉紧锁,整个人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变得憔悴,他仰头靠在历任家主才可落座的红天鹅绒扶椅椅背上,疲惫不堪的说:“首先,不能排除法斯利姆是参与者,如果是他和奥莉维亚共同策划了这场逃离,那么就算找到他,也问不出任何东西。其次,假若他对奥莉维亚的离开并不知情,以这小子超乎常人的敏锐程度,哪怕我只是旁敲侧击随便问一句,他也能猜到奥莉出了问题,万一他以这件事为筹码,要挟我支持他接下来的一系列改革,整个贝拉克诺斯都将面临被架到火上炙烤的困境。”

这是维恩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改革”二字,不同于过去提起法斯利姆的政治主张时总用使用的“胡闹”、“玩笑”等贬义字眼,这是贝拉克诺斯公爵第一次正面承认这位王子的政治理想。

维恩立刻便联想到了那天自己和奥莉维亚在马车中的谈话。

“如果法斯利姆真的大刀阔斧对军事、经济、贸易进行改革,爸爸也对此表示反对,你会支持哪一方呢?”

这个问题,他直到现在都没能回复奥莉维亚,与其说他不理解,不如说他在逃避。

自从奥莉维亚在两年半前加入巴里亚,见识到阿萨坦图傲人的工业成果后,便总会在写给弟弟的信件中花费大量笔墨,向维恩陈述发展科学与生产的重要性。一开始维恩确实看不懂,毕竟对一个从未离开王城、只接受过传统教育的贵族小男孩而言,她在信中描绘得那个钢铁世界就像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幻境,连想象都不知该从何而起。

直到他第一次踏上阿萨坦图这片土地。

他像是踏入了一个时间与空间的巨大裂缝,在奥莉维亚的陪同中乘坐了名为火车的活钢铁,在她的带领下领略了北方工厂里机械震耳的轰鸣,在她的引领下见识了国家图书馆里眼花缭乱的科学书籍,也在她的教导中学会了如何使用杀伤力远胜刀剑的□□。

某种程度上奥莉维亚不单只是他的姐姐,还是一位想要将他引上前进道路的老师。

时代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就像奔涌的洪流,并不会因为几座古朽的堤坝停歇。

原来这个道理,早在数年之前,奥莉维亚就已经一次又一次的,传达给了他。

“为什么……改革带来的一定会是困境呢?”

最后的犹豫之后,总是麻木遵从父亲指令的男孩决定自我思考,那位已经离开的姐姐此刻就像站在他身边,以无形的拥抱,给他无穷的力量。

“我觉得,法斯利姆殿下的改革,并不是坏事。”

这一次,愣住的人变成了公爵。

“送奥莉去见伊莎贝拉那天,她问过我一个问题。”

维恩背在身后的掌心微微冒汗,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声音,努力保持镇静道:“如果法斯利姆殿下主张改革,而您对此表示反对,我会选择支持哪一方。”

公爵神情晦暗:“你选了什么?”

“我当时没有选。”

维恩并没有被父亲迫人的威压吓退,他昂起头迎上公爵怒狮般慑人的目光,坚定的说:“现在,我选择前者。”

“怎么,见你姐姐逃脱了我的掌控,所以也想学她,忤逆自己的父亲么?”

公爵拍案而起,怒斥道:“给我听好了维恩!就算法斯利姆真的和奥莉维亚结了婚,也不表示他是自己人!兰德尔家儿子那幼稚的理想,岂能和贝拉克诺斯百年的荣耀相提并论!”

“即使这份百年荣耀会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冲刷殆尽,连躯壳也不剩下么?”

维恩攥紧双拳,咬牙倔强的反抗道:“承认吧爸爸,威瑟坦贝尔早已不是大陆的主宰者,阿萨坦图的船队和枪炮随时可以将这片土地变得千疮百孔,当子民失去家和故乡,当战火屠尽所有生灵,您紧抓不放的‘百年荣耀’将没有任何意义。”

“住口!”

被儿子气到极度愤怒的公爵几乎要站不稳,他强撑着桌案不让自己倒下,呼吸急促到连话都无法说完整:“你是否知道……一旦开始改革……最先被打压的……就是贵族?”

维恩点头:“我知道。”

“你又是否知道……这场改革会令你失去权力……失去领地……甚至失去……贝拉克诺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家产?”公爵继续问。

维恩再次点头:“我知道。”

“即使知道……也要支持他吗?”公爵痛心疾首。

“爸爸,我支持的不是他,是时势。”

维恩昂首挺胸,大声向公爵念出那日奥莉维亚的警告,声声有力,字字铿锵:“以您和诺曼、瓦里叶为代表的大贵族们一同创造了这个国家的过去和现在,可威瑟坦贝尔的未来却掌握在我和其他继承人手里,如果我不能在洪流中乘风破浪,那么贝拉克诺斯很快就会成为被时代洪流冲垮的堤坝之一。”

“是谁……是谁和你说的这些话……”

公爵面色苍白,颤声问:“是奥莉……对吗?”

维恩回以沉默。

“哈——”

彻骨的愤怒之后,公爵仿佛燃烧殆尽的薪柴,无力的跌坐回椅子上。他有些出神的看向桌面上那根来自奥莉的昂贵钢笔,突然自嘲一笑,自言自语一般说:“我可真是养出了一个好女儿。”

“您的确将她养得很好。”

几声清脆的扣响自紧闭的书房门上传来,公爵脸上的脆弱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敌意与防备。

“请原谅我的贸然来访。”

伴随一阵清晨湿润的微风,书房门被自外推开,头系红丝马尾、身着白色骑士服、肩系披风的法斯利姆从容步入,他抬手指了指门口阻拦无效后生无可恋的兰登,露出一个多年老友般熟稔的笑容,挑眉同公爵说:“早上好,贝拉克诺斯公爵阁下,不知您是否介意与我分享一杯早茶?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和您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