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阿斯巴对重新看到阿尔文并不太高兴。城里仍然一片闹腾,活像个被用杆子猛烈搅动过的大蜂窝。它仍然不愿面对现实,但那些拒绝承认利斯和外部世界存在的人不再有藏身之地了——记忆库已停止接收他们。那些死抱住残梦、到未来寻求庇护的人,现在走进创造大厅也没有用。他们对中央计算机提出的要求一个也不会实现,中央计算机对自己为何不理会他们也不会做出解释。那些想要避难的人不得不伤心地回到城市,去面对现实中的种种问题。
阿尔文和希尔瓦在离市议会厅不远的公园边缘着陆。直至最后一刻,阿尔文还拿不准他是否能将飞船驶进城,因为那要穿过将城市天空与外部世界隔开的屏障。迪阿斯巴的天穹跟它所有别的东西一样是人造的,抑或至少部分是人造的。
但迪阿斯巴的守护者让阿尔文通过了屏障。当迪阿斯巴展现在他下方时,他知道自己已到家了。无论宇宙及其奥秘如何召唤他,这儿都是他诞生成长的地方。迪阿斯巴永远不会使他满足,但他总会回来——他穿越了半个银河系才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
在太空船着陆之前,人群已经聚集起来。阿尔文寻思,他的同胞现在会怎样迎接他的归来呢?打开气闸门前,他通过视像屏幕望着他们。他很容易从他们的脸部表情看出他们的态度。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好奇——在迪阿斯巴,这种好奇本身就有点新鲜。和好奇夹杂在一起的是忧虑,同时还有明确无误的恐惧。阿尔文有点闷闷不乐地想,没有一个人高兴看到他回来。
然而,市议会却在积极欢迎他——尽管并非出于纯粹的友好之情。虽然他引发了这次危机,但是解决危机也必须仰仗他。他在描述七太阳之旅以及与范纳蒙德的相遇时,他们专心致志地倾听。接着,他回答了无数问题。他的耐心或许使他的盘问者感到惊讶。他很快发现,他们心里最主要的恐惧是针对入侵者的,但他们从不提及这点。当他直截了当地谈到这个话题时,他们明显表现出不快。
“要是入侵者仍然存在于宇宙中,”阿尔文对市议会说,“那么我肯定会在宇宙的中心遇上他们。但是,在七太阳中间并不存在智慧生命。这一点,我们在范纳蒙德做出证实之前就已经猜想到了。我认为,入侵者在许多世代之前就已消亡了。年岁至少和迪阿斯巴一样老的范纳蒙德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有个想法……”一位议员突然说,“范纳蒙德可能就是入侵者的后裔。就某些方面而言,他超出了我们眼下的理解范围。他忘却了自己的出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在某一天再次变成危险。”
仅作为旁观者出席的希尔瓦没等得到许可就说话了。阿尔文第一次看到他动怒。
“范纳蒙德窥见了我的内心,”他说,“我也看到了他心里的一些东西。我的同胞已经了解了他的许多情况。虽然他们还没有搞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他是友好的。找到我们,他很高兴。我们根本用不着害怕他。”
希尔瓦激烈地陈述之后,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看得出,市议会厅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些了,仿佛那些到会者心头的阴云被驱散了。
阿尔文在听辩论时清楚地看到,市议会成员分成了三派。占少数的保守派仍然希望时间能倒转,旧秩序得以恢复。他们无视一切理由,奢望迪阿斯巴和利斯能被说服,重新彼此相忘。
进步派也占少数。市议会里居然有进步派,这一事实使阿尔文既高兴又惊讶。他们并不完全欢迎外部世界的侵入,但他们决定充分利用这一机会。他们当中有些人竟然提出,可能有办法突破心理屏障。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心理屏障对迪阿斯巴的封闭甚至比有形的屏障更为有效。
市议会的大多数成员采取了谨慎的观望态度。他们意识到自己无法制定总体计划,也不能实施任何明确的政策。
会议结束后,杰塞拉克走到阿尔文和希尔瓦身边。自打他们上次在洛伦尼堡分手以来,杰塞拉克似乎变了个样。
杰塞拉克好像年轻了些,仿佛生命之火得到了新的燃料,在他的血脉中更炽烈地燃烧起来。虽然他年事已高,却愿意接受挑战。这种挑战是阿尔文给迪阿斯巴带来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阿尔文。”他说,“你知道杰拉尼参议员吧?”
阿尔文一时摸不着头脑,但随后便记起来了。
“当然知道。他是我在利斯最早见到的人之一。他不是代表团的成员吗?”
“是的,我们彼此已经很熟了。他是个出色的人,对人心的了解超乎想象地透彻——尽管他告诉我,按利斯的标准,他只是个初学者。他在这儿时,着手制定了一个方案——这个方案跟你的心意是很接近的——他希望对那股将我们始终禁锢在城里的强制力做出分析。他相信一旦他发现它是如何施加的,他就能将它去除掉。我们大约有二十个人已经和他合作了。”
“你是其中之一?”
“是的。”杰塞拉克答道,“这么做很艰难,但却令人振奋。”
“杰拉尼是怎么做的?”
“他是通过历险活动来进行分析的。他想出了一整套历险活动,在我们投身这些活动时研究我们的反应。在我这把年纪,我从没有想到我会重新参与孩提时代的娱乐!”
“那是些什么历险?”希尔瓦问。
“想象的梦幻世界,”阿尔文大声说,“至少,其中大多数是想象出来的,尽管有些或许有历史事实作为依据。这种历险活动在城市的记忆单元里有几百万,你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任何种类的冒险。当冲动被注入你的内心时,那些游戏在你看来就好像完全是真的。”
他转向杰塞拉克。
“杰拉尼让你进行了哪些历险?”
“你可以料到,大多是关于离开迪阿斯巴的。有些历险活动将我们带回最早期的生活之中——差不多是我们所能了解到的城市初创时期。杰拉尼认为,越接近这股强制力的起源,他就越容易破坏它。”
这个消息使阿尔文备受鼓舞。假如说他业已打开了迪阿斯巴的大门,那他的工作只是完成了一半,因为如果不解除那种强制力,他就不会看到有人敢走出那扇大门。
“你真的想离开迪阿斯巴吗?”希尔瓦问。
“不,”杰塞拉克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害怕这个想法。但是我认识到,我们以为迪阿斯巴是全部实体世界,这完全是错的。逻辑告诉我,必须做些什么来纠正这个错误。从感情上说,要离开这个城市,我现在还完全做不到——也许我永远都做不到。杰拉尼认为自己能将我们中的一些人弄到利斯去,我愿意帮助他做此试验——尽管我觉得试验有一半的可能会失败。”
阿尔文满怀敬意地看着年事已高的老师。他不禁将杰塞拉克与基特隆加以比较——虽然以他对人性的新的理解,他已经不想谴责那位杰斯特的所作所为了。
他确信,杰拉尼会完成他已着手做的事。杰塞拉克或许太老了,无论他多么愿意从头开始,他都没有能力打破毕生所形成的模式了。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在利斯心理学家们的巧妙指导下,别的人会取得成功。一旦有少数几个人从十亿年的旧框框中挣脱出来,那么其余的人跟着效仿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想,当屏障被完全拆除之后,迪阿斯巴会怎样呢?利斯又会怎样呢?必须想办法将双方最好的东西保存下来,并使之融合为一种新的、更健康的文化。这是个无比繁重的任务,需要双方将智慧和耐心全都献出来。
两种文化的碰撞已经显现——利斯来的客人们彬彬有礼地拒绝住在给他们提供的城内住所里。他们在公园里搭起自己的临时住所,那儿的环境使他们想起利斯。希尔瓦是利斯来客中唯一的例外。虽然他不爱住在迪阿斯巴的屋子里,但他勇敢地接受了阿尔文的热情款待,阿尔文承诺他们不会在此久待,这让他稍稍宽心。
希尔瓦在利斯从不觉得孤独,但他在迪阿斯巴却尝到了孤独的滋味。他对迪阿斯巴的不习惯远胜于阿尔文对利斯的不习惯——迪阿斯巴那无限的纷繁复杂,以及好像挤满了他周围空间的无数陌生人,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认识利斯的每一个人,无论曾经谋面与否。但他即使活上一千辈子,都休想认识迪阿斯巴的每一个人,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十分沮丧。唯有他对阿尔文的忠诚,才使他留在一个跟他毫无共通之处的世界里。
他经常煞费苦心地去分析他对阿尔文的感情。他知道,这种感情与他对一切弱小的、正在苦苦挣扎的动物的同情系出同源。很多人觉得阿尔文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以自我为中心,不需要别人的爱,即使别人给了他爱,他也不会回报。但希尔瓦对阿尔文的看法更深刻——在他眼中,阿尔文是个探险者,所有的探险者都在寻求他们渴望得到的东西。但他们很少能找到自己所寻求的东西,就算得到后,带给他们的快乐也比不上探寻过程本身。
阿尔文在寻求什么,希尔瓦不得而知。驱动他的力是在许多世代之前建造迪阿斯巴的天才们设定的,抑或是由反对他们的更加伟大的天才们设定的。像众人一样,阿尔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台机器,他的行为方式是由他的遗传基因预先决定的。他同样需要理解和同情,也同样会感到孤独和沮丧。对他的同胞而言,他是个完全不可思议的人,所以他们有时候忘了他仍然具有他们的种种情感。只有来自完全不同环境的人,才会对阿尔文有另一种看法。
在来到迪阿斯巴的几天里,希尔瓦遇到的人比他之前见到的所有人还要多,但他并不了解他们。他们从不开放自己内心的隐私,希尔瓦为他们感到难受,尽管他知道他们并不觉得需要同情。他们没有认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们无法理解在利斯的心灵感应社会中将人与人联结在一起的那种大家庭的温暖,那种归属感。大多数与他谈过话的迪阿斯巴人,都将他看作是一个过着无比单调乏味生活的人——尽管他们彬彬有礼地竭力掩饰这一点。
希尔瓦很快就认识到,阿尔文的保护人埃里克顿和埃塔尼娅是好心但糊涂的小人物。听阿尔文称他们为父亲和母亲,他觉得非常别扭。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字眼在利斯仍然保留着它们古老的生物学含意,但生死规律已经被迪阿斯巴的创造者们废止。有时候,在希尔瓦看来,这座看似繁华的城市实际上死气沉沉,因为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陈代谢。
他寻思,现在,在结束长期隔绝之后,迪阿斯巴将会怎样呢?他认为,这个城市最好是将使其迷醉了这么多世代的记忆库毁掉。那些记忆库是神奇的——它们代表了创造它们的科学的胜利,但它们是一种病态文化。迪阿斯巴所固有的恐惧有些是以现实为基础的,但有些却只存在于想象之中。通过探测范纳蒙德的内心,希尔瓦已对此略知一二。几天之后,迪阿斯巴也会知道,而且会发现许多有关它过去的事都是神话。
然而,若记忆库被摧毁,城市将会在一千年之内死亡,因为迪阿斯巴人已经丧失了繁殖能力。这将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不过,希尔瓦已经初步想到了一种可能的解决办法。任何技术问题总是有答案的,而他的人民是生物科学的专家。
不过,迪阿斯巴首先必须知晓它失去了什么。对它的教育要花许多年——也许是许多世纪——但教育正在开始。第一堂课的冲击很快就会深深震撼迪阿斯巴,就像利斯本身受到它的冲击时一样。尽管两种文化有着天壤之别,但它们的根是一样的,而且它们具有共同的未来。当两个世界的人民以镇静而坚毅的目光凝视他们所丧失的过去时,他们都会变得更加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