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正在给心爱的盆栽浇水。它有点像仙人掌,肥硕的叶子绿得发腻,像是涂了一层猪油。阳光从办公室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整片叶子都在闪闪发光。
这真是一株有趣的植物。但艾伯特看上去心不在焉,他只是潦草地浇了几下,这水量大概只能保证勉强不死。但这棵植物就是如此的生机勃勃,真是奇怪。
艾伯特想着心事。整件事的结局并不是那么圆满。他皱着眉盘算一会儿,却又自嘲地笑了。太贪婪了,不是吗?几年前,他还坐困愁城,看着宙斯在危害国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自己却束手无策。
可现在呢?宙斯死了,他的党羽死了,组织垮台了,留给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国家情报局。如果再不满足,上帝都会惩罚自己的贪得无厌吧?只等那些超能力者离开这儿,希腊的危机就算解除了。
只是凯伦……艾伯特的心又沉下去。她为什么还不回来,仍然待在医院?不过这样也好,自己也需要时间……艾伯特还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凯伦,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敲门的声音传来。
是凯伦吗?艾伯特立刻坐在桌子后面,深深地吸了口气:“进来。”
来者推开门,然后轻轻带上。艾伯特惊讶地看着对方走到桌子前面,用那双淡银色的眼眸俯视着。
“高诚?”艾伯特站起身。他不喜欢仰视的感觉。
“很吃惊?”
“有一些——我以为你还在医院守护病人。请坐。”艾伯特递过一支雪茄,“尝尝?”
高诚摇摇头。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打量着艾伯特的办公室。艾伯特把雪茄含在嘴里,却找不到吸烟的心思,干脆重新放回盒中。不知为什么,高诚的眼神让他心慌。
“贺喜,官复原职。”高诚说。
“得多谢你们。”艾伯特问,“你的同伴,宫本杏好些了吗?”
高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对这间办公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起来没完。朴素的米黄色天花板,铁艺吊灯,铁皮文件柜……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橡木桌的那盆绿色植物上。
“很不错的盆栽。”高诚说,“这叫什么名字?墨西哥仙人掌?”
“我不知道。”艾伯特笑了笑,“但你说的肯定不对,墨西哥仙人掌大概有十米高。它的根系长到我这间办公室都装不下。”
“您对植物挺了解的。”
“谈不上。”
“我也想养一些植物,比如这个。”高诚站起来,凑到盆栽前面,“这是从哪里买的,推荐一下?”
“别人送的,大概……几年前?具体我记不清了。”艾伯特说。
“您有一个慷慨的朋友——这可是世界罕见的品种。”高诚问,“从哪里送来的呢?”
“真记不清了。”
“再想一想吧,我相信您能想起来。”
艾伯特慢慢收敛了笑容。他看着高诚,显然有些生气。这很正常,没有人喜欢这种咄咄逼人的追问。这不光是对个人隐私的冒犯,而且带着严重的不信任。
“你在质问我吗?先生。”艾伯特盯着高诚的眼睛。
“如果你想这样理解。”
“我需要一个解释。”艾伯特冷冷地说。
“很好,我从头说起。”高诚用那种特有的、不紧不慢、极为平淡的声音说:“宙斯丢了金苹果,被你第一时间发现了。你借此机会邀请我——不,你还拐了个弯子,看上去一切都是巧合。但太巧合了,你不觉得吗?”
“这并不是什么巧合。”艾伯特说,“我想请局外人来调查,但宙斯利用了这一点,他派了个调制者去中国引你上当。对于我来说,这很意外,但实际上是宙斯设的局。”
“关键问题在于,你怎么知道宙斯丢了金苹果?”
“真是可笑的问题!”艾伯特冷笑,“金苹果计划是情报局辖下的项目,他不可能完全架空我。也许我没法参与进去,但如果一点消息也得不到,我这个局长岂不成了废物?”
“但为什么金苹果是情报局辖下的项目呢?”
艾伯特微微一怔,一时没说话。
“如果只是三号研究所那种规模的话,宙斯完全不需要资金支持。他有自己的组织,也不需要情报局的人力。我想不出他是有多蠢,才会把金苹果当成一个正式项目报批上去——”高诚看着艾伯特的眼睛,“您说呢?”
艾伯特皱着眉。他下意识想要回避对方的目光,但还是忍住了。其实高诚的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平淡。但就是这种平淡到近乎机械的神色,让艾伯特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台测谎仪——沙沙沙在纸带上绘制心跳波形,机械到让你无所遁形。
“让我来想一想。”高诚继续说,“宙斯当然不想和情报局扯上关系,但你却知道了。面对整个情报局的压力,他不得不选择合作。当然,他没那么老实,后来偷偷摸摸和副部长搞了斯巴达市的第二基地。于是问题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艾伯特面色渐渐苍白起来。他几次想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
高诚自问自答地说:“当然是有人告诉了你。这个人是谁呢?肯定不是宙斯,也不是哈迪斯、阿波罗、蒂娜……这些人都不是,他们都是圣山组织的人,就算背叛也不会找你合作。这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家伙——不是解码者,不是黑座,不是圣山——”
“是洪博士?”高诚看着艾伯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艾伯特皱眉。
“也许你确实不知道‘洪博士’意味着什么。”高诚点点头,“但肯定有这么一个人,他通过某些方式来指点你。比如——”
高诚的眼睛落在桌面的盆栽上。
“——用这棵盆栽?”
“你在开玩笑?”艾伯特几乎笑出声来。
“我几乎每次都能看到它。”高诚盯着盆栽说,“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的别墅里,你身边就摆着它。你和它形影不离——”
“甚至还有人随身带着蜥蜴,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高诚点点头,突然问,“你很喜欢吸雪茄?”
艾伯特愣了一下。
“看得出。天花板,墙壁,柜子,桌子……一切都沾着烟碱和焦油,当然你看不到。唯独这个盆栽——”高诚用手缓缓抚摸着绿色植物,艾伯特的神色紧张起来。高诚收回手,看着指尖:“上面什么也没有。”
“我刚刚浇过水。”艾伯特说。
“可水里也没有。”高诚抠起一撮湿润的泥土,仔细闻了闻,“它干净得不像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艾伯特变得怒气冲冲。
“你在掩盖情绪。”高诚说,“我想说的是,随身物品一般都会沾染主人的气息,但这棵盆栽却没有。它是那样的特殊,特殊到不属于这个世界……很明显,它一个超能力者的作品——你们通过它进行联系。”
艾伯特脸色瞬间苍白。他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如果不是宽阔的椅背挡着,也许会躺倒下去。艾伯特看着高诚,眼神里充满了绝望。高诚依旧毫无表情,与他对视着。
过了片刻,艾伯特声音嘶哑地说:“我没有做任何针对你们的事!”
“你利用了我们。”
“就算没有我,宙斯依旧会对付你们!我甚至帮你们找到了同伴!”艾伯特咬着牙说,“我一直在帮助你们!这是事实!”
“我同意。”高诚点点头,“但你依旧利用了我们。”
艾伯特喘了口气:“你想怎么样?”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不!”
艾伯特几乎是下意识叫起来。他的反应甚至让自己都有些意外。艾伯特突然醒悟,他居然对那个送盆栽的神秘人戒惧到了这种程度!
“我不能告诉你!”艾伯特摇头。
“为什么?”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人背后的势力,你根本不能想象!”艾伯特双手撑住桌面,气喘吁吁地说,“是的,我不了解你们这种人内部的事儿。但想想吧,你们之间的战斗完全在那些人的计划之下!你们自以为很强大,但还不是在按照别人的节奏亦步亦趋吗?如果我出卖了他们,这个国家……整个希腊会怎么样?”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不说的话,希腊会怎么样。”高诚平静地看着他,“破坏一个现代化国家非常简单,你想听听吗?”
“你在威胁我!”艾伯特愤怒地盯着他,面色却苍白一片。
“放松一点,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糟糕。”高诚说,“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萨拉热窝事件其实是个热血青年干的,你能说他比那些国家都要强大?不,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是因为实力不够。”
高诚的诡辩发挥了作用。艾伯特微微一怔,缓缓坐了回去。
“事实上,我已经猜出了是谁。”高诚说,“放心,他们对世俗权力没有兴趣,更不会搞什么破坏活动。从他们和你接触的第一天,就意味着将来的暴露,他们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算你真的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艾伯特不再说话。他摸出雪茄,自顾自点燃,大口地吸着。很快,整间办公室里都充满了淡青色的烟雾,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最后,烟雾中传来他的声音。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艾伯特缓缓地说,“那是在三年前,我收到了一个来自利物浦的包裹,里面就是这个东西。你知道,干我们这行都很谨慎,我找专家分析过,这东西没毒,土壤里也不含炭疽杆菌。我还没考虑好该把它怎么处理,叶片上却突然出现了字迹……”
“什么样的字?”高诚问。
“英文,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但每次叶片都会自己恢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艾伯特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超高速的植物细胞分裂,怪不得表皮不会留下烟碱,它们都脱落了……你的观察果然很敏锐。”
“多谢。再说说字迹的事儿吧,你有留底吗?”
“没有。整个情报局都不安全,我不可能冒险留下照片。”艾伯特说,“但我肯定对方不是英国人,他书写的字母有些奇怪……就像长期使用其他文字留下的习惯。抱歉,我分析不出来是什么文字。”
高诚点点头:“请继续。”
“从那时候开始,那边就通过植物和我联系——其实称不上联系,因为信息只是单方面的。我没法通过植物和对面沟通。我确实受益了,如果没有这个,我根本不可能和宙斯周旋下去。宙斯一直以为我在他的组织里安插了人,其实我根本没那个本事。金苹果计划完全是对面的人告诉我的,包括后来去找你们,他说只有你们才能对抗宙斯。”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宙斯丢了金苹果以后,你到希腊之前。”艾伯特把烟蒂掐灭,慢慢说,“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我相信。”高诚起身,向艾伯特告别。临走的时候,他想起什么似的端起了那盆植物,问:“我可以把它带走吗?”
“随便你。”艾伯特挥挥手,“我早就想丢掉了,和这东西相处就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睡觉。之前我不敢这么做,但现在无所谓了……拿走吧,越远越好。”
“我完全理解。”高诚欠欠身,转身离开。
艾伯特看着高诚消失在门口,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瘫倒在椅子中,仿佛大病初愈一样。桌上的盆栽不在了,显得有些空荡。艾伯特却突然觉得无比轻松,似乎一块压制心头的大石被突然挪开了。
或许应该喝点威士忌。艾伯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