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高诚,曾用名胡里奥。启明侦探事务所社长。”高诚伸出手,大声说着。
凯伦盯着他,没有任何举动。过了片刻,她看了看助手仍旧顶着的照片,又把目光落在高诚脸上:“有些话不能乱说,会死人的。”
“我从不开玩笑。”高诚心里打鼓,他不知道布鲁诺做到了什么程度,但还是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我想你们的资料有些过时了。”
“这依旧是一个笑话……你等等。”
凯伦拿出手机。拨号时,她的力道几乎要把黑莓键盘按碎。
“接到人了?”局长问。
“接到了。”凯伦没好气地说,“不过我猜他先去韩国转了一圈,然后整容成一个亚洲偶像——不错的技术。但海关的人都是瞎子吗?这样居然都能让他过关?”
“我猜你的意思是,接到了一个亚洲人?”
“我得说声佩服……你怎么听懂的?”
对面传来大笑的声音,凯伦一阵皱眉。然后局长继续说:“我猜就是这样,你根本没看我给你的更新资料。”
“更新资料?”凯伦看了助手一眼,年轻人用耸肩表示一无所知。
“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阿根廷人,名字,外貌,都天衣无缝。但我们深入调查之后……大概是昨天晚上,才发现这都是假象。实际上,他真名叫高诚,定居在中国,在阿根廷活动的胡里奥不过是个傀儡。”
“为什么这样?他有病吗?”凯伦毫无顾忌,还看了高诚一眼。
高诚报以微笑。
“也许出于怪癖,也许他有个厉害的仇人,谁知道呢?我们只需知道,他有能力,并且接受了我们的雇佣。这就足够了。”局长说。
“好吧,这是你的事情!”
凯伦挂断电话,然后盯着高诚。高诚也在打量她。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身材高挑,大约有一米七,黑白相间的西服套裙非常合身,裹得玲珑有致。面庞轮廓深邃,就像雕塑中那些女神一样。
凯伦留着短发,亚麻色,很符合高诚的审美。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中透露着明显的不信任,一切就太完美了。
“听着,你是不是胡里奥并不重要。”凯伦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的任务是把你带到局长那里,然后一切就和我无关了。明白吗?”
“啊?”
“我是说,在此之前你给我老实点!”凯伦转身朝外面走去,高诚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凯伦转过身,大吼:“跟我走!”
他们上了那辆黑色的沃尔沃轿车,助手开车,两人并排坐上后座。
“我以为你对我有看法。”高诚想找个话题,笑着说,“但还好,你没把我一个人扔在后座上。”
“我得看着你。”凯伦的蓝眼睛里映着高诚的影子,冷冷地说:“我不想你在我的视线外搞什么花招。”
“拜托,我可是你们局长的客人。”
“但不是我的。”
两人的谈话结束了。气氛不太融洽。轿车默默地开着。高诚心情很差,但他安慰自己:情况还算不错是不是?至少自己没一下飞机就被抓起来。至于这位凯伦探员……正如她所说的,见到局长后她就算完成任务了,双方再没关系。
静默的时光,让高诚不由自主地开始想着过去的事情。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未老先衰,否则为何这样喜欢回忆呢?最近他总怀念东京,怀念那段平凡的美好时光。怀念宫本瞬那张面瘫脸,还有他妹妹——宫本杏飘忽的身影。
宫本瞬是高诚的兄弟。兄弟这个词,代表着生死与共,比朋友更进一步。高诚与宫本瞬共过生死,关系牢不可破。在东京,他们挤在几平方米的屋子里一起喝朝日啤酒,畅想未来。高诚还记得,他们积累的啤酒罐堆满了墙角,然后高诚用它们搭了一座埃菲尔铁塔的模型。
再后来,宫本杏闯入了高诚的生活。他承认,自己有点喜欢那个女孩。但对方看上去那样柔弱,高诚生怕惊吓了她,始终不敢表白。同时他也有些不确定,他觉得宫本杏距离自己很远,就像风筝一样飘忽不定。高诚抓不住那身影,就像把握不住自己的心一样。
高诚觉得一切都需要时间去梳理,也许能水到渠成。但时间从不等人,黑座的事件爆发后,一切都变了。所有人都在为冈贤悟志的下落奔走,忙碌的高诚反而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心。
凯伦在有意无意地观察高诚。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经历过很多故事,正在陷入某种回忆……但这和侦探没什么关系,一个牛郎也符合以上标准。
对于高诚,凯伦有一种先天性的不信任。他不是南美人,居然是个亚洲人——这不是种族歧视,而是突然的变化让凯伦措手不及。得承认,她当时有点狼狈,只是谁都没看出来。
凭直觉,凯伦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但她是个特工,不能靠直觉吃饭。必须讲证据,凯伦正在寻找这些。
机场距离雅典市区有三十公里,轿车开得很快,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进入市区。路况不好,车子慢了下来。汽车经过宪法广场,能看到通体淡黄色的希腊国会大厦。往东一点,一溜大理石台阶通向阿玛利亚大街,那里有许多错落有致的小房子,都是咖啡馆。
今天不算清净,许多人正在闹哄哄地游行。高诚不知道他们在诉求什么,但沉湎于过去的思绪确实被打断了。他看着激动的人群来来去去,琢磨着今天是什么日子。
事实上,什么日子也不是。宪法广场是游行圣地,每隔几天就来上这么一回。反正希腊人崇尚自由,对政府又有太多不满。
过了二十分钟,汽车穿过宪法广场。前方是奥林匹亚村,远远能看到里面突兀地立着十几根巨柱,柱子外表是一根根笔直的刻线,白色的大理石斑驳着远古的时光,略微显得发黄。柱子上面支撑起屋顶——已经残破不堪,只剩下几根石头制成的檩条。尽管如此,依旧显得高贵圣洁,威风凛凛。
或许是想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开车的助手介绍道:“那是宙斯神殿,当年有104根柱子来着,可惜被大火给毁了。”
“最近?”
“……两千年前。”
“抱歉,我走神了。”高诚恨不得给嘴巴装个拉链。
轿车迅速把神殿甩在身后。往南开了一段,他们又兜了个圈子,朝西北方驶去。
“前面是雅典卫城,那边是巴特农神庙,很多人来希腊就是为了看这个。”助手继续说。
“真不错。”高诚点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再次出现一座希腊风格的古代建筑。高诚有点恍惚,他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景象。是在梦里?还是旅行介绍册?还是某些似是而非的回忆?有时高诚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爱回忆也就罢了,记忆也经常产生错位。
于是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车内沉默片刻。高诚发现凯伦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那副好看的眉毛微微抖动,似乎在发怒,又似乎在笑。
“你真是侦探?”
“有问题?”
“我认为敏锐的观察力是侦探的必备素质。”
“完全赞同。”
“那个是宙斯神殿。”凯伦指了指外面。
“啥?”
高诚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咱们在兜圈子?我懂了,这是秘密行动!”
“问题不在这儿。”凯伦盯着高诚,“重点是,为什么你看不出来?”
因为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好吗!高诚当然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尽量让语气自然一些,说:“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名侦探和普通侦探的区别——我具备他们没有的幽默感。”
“是吗?”凯伦报以冷笑,“我以为你得了阿兹海默症。”
“你开玩笑!我这么年轻!”
“一切皆有可能,病理学总会出现奇迹。”
如果话语是炮弹,那高诚已经粉身碎骨。他装作若无其事,却无法忽略身旁冰山一样的气场。凯伦挪开视线,认为自己已经抓住了这家伙的尾巴——侦探?别逗了,也许他应该去看看神经内科。
高诚暗示自己必须厚起脸皮,同时心底在埋怨布鲁诺,一个旅游签证多好,非让自己玩什么角色扮演,这是正常人干的活儿吗!高诚看了看凯伦,那个希腊女郎目视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他看不透对方想法,于是更加谨慎——具体方式就是不说话。而凯伦,干脆比他更沉默。
车内气氛结了冰,助手深吸一口气,握方向盘的手指有些僵硬。前方车辆和建筑渐渐稀少,轿车正在离开市区。他们驶上了一小段山路,大约五公里的样子。路面不宽,左侧有一条几米深的路沟,里面满是碎石,仿佛一张生满乱牙的狭长大嘴。右侧则是削平的山体,褐色的岩石像粗糙的犀牛皮,背阴处的苔藓是暗绿的胎记。
这不是让人愉快的景致。高诚把视线移到更远处。湛蓝的天空上有低矮的云团,阳光柔和地洒下。这让他心情好了一些,似乎来希腊也不全是坏事。一辆集装箱卡车从他们左侧超过去,两车交错的那一刻,体型肥硕的司机正在打着哈欠。
欧洲卡车司机大概都一个样子,壮硕、直率、说话瓮声瓮气,一顿能吃十个汉堡——至少高诚是这么想的。他朝卡车司机招招手,报以和善的微笑……但随即,他瞪大眼睛——
那辆大卡车毫无征兆地改变了方向,庞大的车身挤压过来!就这么一瞬间,它充斥在高诚的视野里,越来越近!
“小心!”
高诚想大喊一声,但另一侧的凯伦比他反应更快。她大叫着:“伊恩!那辆车!”
叫作伊恩的年轻助手训练有素。他猛然扳动方向盘。沃尔沃轿车急速打轮,向左侧飘移。几乎同一时间,大卡车占据了轿车原本的位置,而且仍在继续靠近!
“加速,伊恩!”凯伦绷直了身体,死死盯着那辆车。这不像是一场意外。
高诚到现在仍旧以为这是单纯的事故。他把头探出车窗,想叫醒那位卡车司机。于是,更为惊悚的一幕就在头顶发生——巨大的集装箱摇摇晃晃,好像没有固定一般,随着卡车的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轰然倒下!
高诚仰起脸,看到天穹变成了钢铁。
“冲过去!”凯伦大叫。
伊恩愤怒地骂了一句希腊脏话,将油门一踩到底。轿车发出轰鸣,巨大的惯性把高诚扯回来,死死压在座椅靠背上。真皮座椅足够松软,他几乎整个人陷进去。阳光被头顶的集装箱遮蔽,车内一片昏黑,耳中只能听到发动机绝望的嚎叫。身边,凯伦紧紧抿着嘴唇,她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光明——
轰的一声!
集装箱砸在轿车的尾部。轿车猛地翘起,然后砸回地面。四轮发出痛苦的摩擦声,继续急速向前。
“这他妈的是一场谋杀!这群王八蛋!”凯伦望着残破车尾,才感到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庆幸。那辆卡车停在原地,被刹车产生的浓烟笼罩起来。
凯伦把枪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心。这时候,只有武器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伙伴。她本想顺势给那个蓄意谋杀的卡车司机来一发,可惜那家伙已经不见了踪影。
算他运气好。凯伦的思维刚刚转到这里,便看到一个黑影扑向自己。是高诚!他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凯伦刚刚抬起手腕,就被压倒在座椅上,面部在皮面上摩擦,火辣辣的痛。
浑蛋,我要……凯伦的反击还没展开,一声巨响突然在耳边炸开。火星崩在脸上,车厢内满是焦糊的味道。凯伦抬起头,惊愕地发现座椅靠背上出现了一个焦黑的大洞!
“狙击枪!”
凯伦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不是高诚,自己的脑袋已经成了一颗四分五裂的西瓜!她惊魂未定,却发现高诚正紧张地注视前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家伙似乎变了一个人。
顺着目光看去,凯伦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伊恩!”
轿车前风挡玻璃上出现一个大洞,蛛网般的裂痕向四周延伸。伊恩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他横躺在座位上,鲜血汩汩流出。汽车歪歪斜斜冲向路基,而外面——路沟!
以轿车现在的速度,冲下路基就等于死路一条!但凯伦来不及做任何事,汽车正在义无反顾地冲向死亡深渊!
“速度每小时140公里,倾角26度,摩擦系数……”
生死时刻,看不见的数据从高诚脑海中闪过。他陡然从后座跃起,半截身子扑进驾驶室。就在轿车即将冲下山崖的一瞬,高诚将方向盘死命打向另一头。
嘎——
猛烈的转向产生巨大的惯性。轿车发出痛苦的呻吟,四轮再也无法抓牢地面。它向着右侧翻滚起来,伊恩的尸体顿时被甩了出去。
“伊恩!”
凯伦大叫着,但无能为力。天旋地转,她拼命抓住车窗附近的把手。恍惚间,她看到山体猛扑过来,准备将轿车碾碎。但撞击的瞬间汽车又翻了个个儿,恰好以四个轮胎迎上了岩石。沉闷的声响令人心悸,瞬间的缓冲之后,又向左侧翻滚。
四轮着地,轿车绝尘而去。
“等等!”凯伦忍住胃里的翻滚,拼命扭头寻找伊恩的尸体。但她什么也看不见,汽车已经拐过了弯道。“我们不能把他丢下!”
“他已经死了。真是愚蠢的行动。”高诚在前面开车。狂风从破损的车窗灌进来,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说什么?”后座上,凯伦瞪大眼睛。
“你害死了他。”高诚扭过头来,“行动路线规划得毫无意义,充满破绽,偏偏你还自鸣得意。”
“闭嘴!”凯伦再也忍受不了,失控般地大叫起来,“听着,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行动!对,之前都是我授意的,只想试试你这个白痴!懂吗?根本不应该发生任何危险!”
“有人想要你的命,自己却不知道?那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
凯伦紧紧咬着嘴唇。尽管高诚的话十分刺耳,却并非没有道理。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行动路线的只能是内部人员,自己的脾气得罪过很多人,一个星期前,还嘲笑过蒂娜那身红裙子的品位……但只要脑袋还算正常,就不可能为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痛下杀手。
慢慢地,她想到了两个星期前,自己和局长在办公室的一次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