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1955)-The Star

(英国)阿瑟·克拉克 Arthur C. Clarke——著

王亦男——译


阿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 1917——2008)是一位被授予爵士荣誉的英国科幻作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斯里兰卡。同时,他也创作非小说类作品,以发明家的身份工作,还主持电视系列节目《阿瑟·克拉克神秘世界》(Arthur C. Clarke\'s Mysterious World)。克拉克多次获得雨果奖及星云奖项,在今天仍然拥有一大批读者粉丝。他和库布·里克联合编著了里程碑式的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剧本,阿瑟·克拉克奖和阿瑟·克拉克中心都以他的名字命名,前者为奖励英国最佳科幻著作小说设立,后者致力于开拓人类想象力。

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克拉克就是英国星际协会成员,不只在小说中,更是通过实际行动来支持星际旅行的构想变为现实。20世纪40年代,由克拉克主持筹划的卫星通信系统,获得了富兰克林研究院斯图尔特·百龄坛奖章(1963年)。移居到斯里兰卡之前,他曾经于1946——1947年、1951——1953年两度担任英国星际学会主席。

克拉克的大部分作品都比较乐观,尤其在表达科学能够使得星际探索变为可能的观点方面。他笔下的未来背景通常为乌托邦,先进的科技成果极大推动了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可以说,科技主题贯穿和推动了其早期发表的大部分作品,不过,值得赞扬的一点是,他也可以构思出反乌托邦模式的作品。在今天,尤其在全球变暖带来资源匮乏和生存威胁的背景下,克拉克这些不太乐观的作品似乎更加贴近读者,并且保持其象征寓意。纵观他的创作生涯,不论积极乐观还是消极悲观,克拉克都拥有特别的能力,为硬科幻小说构想注入人类情感,使之更加贴近大众认知水平。

作为他最好的悲观主义色彩短篇之一,《星》于1955年首次发表在《科幻无限》(Infinity Science Fiction)杂志上,并于1956年获得雨果奖。不久之后,这篇故事被改编成电视剧《阴阳魔界》(The Twilight Zone)的假日特辑。虽然这篇小说和本选集中H. G.威尔斯的作品同名,但这两部作品并无关联。

《星》讲述的是一艘遇到外星文明遗迹的宇宙探险飞船,故事融合宗教和科学思维,很多读者把这诠释成超自然和科学经验的和谐统一。克拉克的故事影响深远,不仅来自对生活和死亡的共同探讨,也因为其无情地质问人类对于宇宙存在意义的看法——主要针对的是,人类只有借由观察和讲述周围已知的事物,才可以理解未知事物。

另外,在这篇故事中,旁白者以牧师身份指出,自己的“工作长期因为科学严谨而闻名”,然而同行的科学家们却无视他正当的科学观,一起排挤了他。“一个耶稣教徒成为天体物理学家,这令他们感到荒谬可笑,(他们)永远没法接受。”不论克拉克是否处于主观故意,故事对排挤行为进行了一定控诉,人们缺乏尝试站在别人的角度理解事物的诚意。尤其讽刺的是,从排挤的行为可以看出,人们从经验主义角度看待事物的情况是普遍存在的,甚至在看上去客观的科学探索和实验中也是如此。


这里距离梵蒂冈3000光年。曾经,我认为空间距离不会对信仰产生影响,正如我笃信天堂是昭示上帝荣耀的作品。现在,我已目睹天堂,而我的信仰则严重动摇。我凝视着舱壁,马克6代电脑之上悬挂着十字架,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开始怀疑这是否只是一个空洞的象征符号。

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事实真相无法掩盖,任何人都可以解读。我们带回地球的记录里,磁带有数英里长,照片也有上千张,其他科学家也可以和我一样理解内容,不费吹灰之力。我无法容忍篡改事实的行径,这会令我昔日循规蹈矩的盛名蒙羞。

探险队成员一个个相当沮丧:我很好奇他们将怎样面对这最终讽刺般的结局。他们之中,很少人有宗教信仰,不过他们并不屑于以此为终极武器与我对抗——这场私下展开的、不含恶意但性质严肃的对抗,从地球出发一路上都在持续发酵。拥有一位耶稣教的首席天体物理学家,令他们觉得荒谬可笑:比如钱德勒博士,就永远没法接受。(为什么医学人士都是这么声名狼藉的无神论者?)我们的观测台,灯光一向很微弱,繁星得以最大程度保持光辉。有时候他在这里遇到我,会在黑暗中走上前来,站在椭圆形甲板上向外眺望,星星天堂就在我们周围缓慢移动,我们已经习惯飞船摇晃带来的眩晕感,总是在体内残留,挥之不去。

“你看,神父,”最后他会忍不住对我说,“这些星群无边无际,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个所谓造物者。但是你凭什么相信这个所谓造物者对我们和我们可怜的小世界怀有特别的兴趣——这真令我费解。”之后没完没了的争论就此展开,从观测台透明的塑料罩望出去,漫无边际的天穹就在头顶,无数星星就默不作声地在我们身边旋转摇荡。

我认为,正是身份的矛盾性,才使得我成为队员们经常取笑和闲谈的对象。在争辩无济于事的时候,我会列举自己曾经在《天体物理学报》发表3篇论文、在《皇家天文协会月报》发表5篇论文的事实,以此来提醒他们,我的工作一直以来都以科学严谨而闻名。我们的教友人数也许现在大不如从前,但是从18世纪以来,我们就一直在为天文学和地球物理学做出远超人员数量比例的贡献。这次关于凤凰星云的考察报告会不会终结我们教会上千年的历史呢?我很担忧,其影响远远不止于此。

我不知道是谁给凤凰星云命名的,在我看来这名字糟透了。如果有什么隐含寓意,也没法经历几十亿光年的验证。就连星云这个词也给人误导:凤凰的体积和那些印刻整个银河系、气势磅礴的星系云团——即将诞生的恒星群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以宇宙的尺度而言,凤凰星云的的确确只是沧海一粟——稀薄的空气外壳包裹着一颗恒星。

更准确地说,只是一颗恒星的残骸。

鲁宾斯雕刻的圣依纳爵·罗耀拉画像悬挂于光谱记录仪之上,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力。罗耀拉神父,如果您在我的位置,距离那个曾经是宇宙全部的小世界如此遥远,您会如何解读我这些数据呢?我未能经受住考验的,您是否能信仰坚定直面挑战?

罗耀拉神父,请您望向我飞越的这段距离,远远超出千年前你创立世界秩序时所能想象的范围。从未有其他探测飞船飞离地球如此遥远:我们现在已经身处所知宇宙的边缘地带。我们以凤凰星云为目标触发,最终成功抵达,并且满载各种发现,踏上返回地球家园的归程。我多么希望可以从肩膀上卸下这发现的重担,但是穿越数千年时间和上万光年距离向您求援,只是徒然。

在记录您朴实无华言语的书籍上,印有耶稣圣心,尔国临格,然而我却没法再深信不疑。如果可以目睹我们的发现,您是否仍然坚持这句话?

我们当然知道,凤凰星云是什么。单是在银河系里,每年就有上百颗恒星爆炸,这些恒星会在数小时甚至几天内,光亮骤然剧增至平常的千万倍,之后销声匿迹,沉入死亡黑暗,这就是常见的新星——如此灾难式的爆炸在宇宙中司空见惯。从在月球天文观测台工作时算起,我曾记录到过几十个新星的光谱和光变曲线。

不过,每一千年之中还会有三到四次,出现某些天文奇观,甚至新星与之相比也显得黯然失色。当一颗星变成超新星时,会在短时间内发出光亮,比银河系所有恒星加起来还要耀眼夺目。中国古代的天文学家,就曾在公元1045年目睹过这样的奇景,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五个世纪之后,在公元1572年,仙后座星群也出现一颗超新星,明亮到在白昼也能用肉眼观看。之后的一千年里,陆陆续续还出现过三颗超新星。

我们的任务,是勘察超新星爆炸后的残骸,还原事件的整个经过,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探寻其发生的原因。我们的科考飞船缓慢穿越了环绕恒星残骸的气体带,这是6000年之前爆炸形成的,依然在不断向外扩张。气体如炙烤一般,甚至现在还散发出紫色的光芒,只是过于稀薄,不足以对我们造成伤害。恒星爆炸时,其外壳物质被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抛撒,甚至完全脱离万有引力范围,现在,这些物质形成一个庞大的空心壳,可以吞没上千个太阳系,其中心在燃烧过后遗留的,是奇异的内核,比地球还要袖珍,重量却是地球的数百万倍,现在这颗恒星已经成为——一颗白矮星。

炽热发光的气体将我们包围,驱散了平常充斥星际空间的黑暗。我们正逐渐向这次宇宙爆炸的中心靠近,上千年过去了,其炽热的碎片仍旧四处飞散。爆炸波及范围极其广阔,恒星碎片已经蔓延至数十亿英里空间范围,置身其中完全丧失了向前移动的画面感。可能几十年以后,才能在这一团团相互纠缠的气旋中用肉眼观察到移动的迹象。即便如此,单是这磅礴混沌的气势,已经足够震撼人心。

数小时前,我们已经关闭了主要动力设备,慢慢向眼前这颗经过激烈演变的小白矮星飘移过去。它曾经和我们的太阳一般明亮,然而,却在数小时内一次性挥霍掉了可供其持续闪耀上百万年的能量。现在,它变成了一个缩手缩脚的吝啬鬼,节约每一点能量,仿佛想要补偿自己白白浪费了的青春时光。

在这里找到行星,几乎是妄想。即便过去曾经有行星存在,也在恒星爆炸时蒸腾为一团团烟雾,四处散落在恒星巨大的残骸之中。不过,出于靠近未知恒星的惯例,我们还是做了自动搜索,没承想,立即就发现一个孤单的小世界,在遥远的距离,沿着轨道围绕白矮星运转。这颗行星在它的太阳系里,扮演了冥王星的角色,离中心“太阳”相当遥远,不得不永远徘徊在暗夜的边际,并且毫无生命的气息,不过,正因为距离遥远,这颗孤单的行星才躲开了其他行星消失散尽的厄运。

恒星爆炸与行星擦身而过,烧焦了其表面的岩石,以及固态大气层,灾难来临之前的日子,这颗行星一定曾经被这样的大气层包裹。我们的飞船在行星上着陆,然后发现了那个地下墓穴。

墓穴的建造者可谓费尽心思,确保其后世会被人发现。矗立在入口上方的巨石标志,被炙烤得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不过根据我们第一组远程勘察图片来看,这座墓穴确实为智慧生物的杰作。随后,我们又在岩石中探测到残留在行星大陆的辐射能。即使巨石标志被摧毁,辐射痕迹还会留下,无法磨灭,并永不停歇地向周围的星群发射信号。我们的飞船朝着这个巨大的靶心冲过来,如飞箭一般正中目标。

巨石标志建成的时候应该有一英里高,现在看上去像极了一根燃尽的蜡烛,熔化成一摊蜡油。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才钻透墓穴入口熔化的岩石,毕竟我们是天文学家,不是考古学家,没有合适的工具来执行任务,我们忙着应对这种临时情况,以至于原本的目的都被抛之脑后:这个孤单的文明遗址,如此大的规模被建造在离“太阳”如此遥远的地方,只可能有一个含义。这个文明种族自知恒星即将毁灭,劫数难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文明永恒地封存在这里。

我们将经过数代人努力,才能探明这座墓穴内沉睡的所有文化宝藏。这个文明种族,他们的太阳在终极爆炸之前一定早有预兆,所以他们显然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在文明毁灭之前,把所有希望留存的东西,所有文明的精华所在,都带到这个遥远的世界来,寄望于日后被其他种族发现,而不会完全湮灭在历史长河里。换作是我们,是否也能做到这些,还是说被眼前的苦难禁锢,甚至无暇思考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预见或参与的未来?

要是能再多争取一点时间就好了!他们已经能够在星系行星之间自由往返,却还没有跨越星际鸿沟。最近的一个星系在100光年之外,即使他们掌握了超空间驱动技术,也最多不过挽救几百万条性命,或许这已经比现在的结局要理想得多。


从他们遗留的雕塑可以看出,这个种族和人类十分相似,即便不是这样,我们仍然不由自主地对他们由衷欣赏,并为他们悲惨的命运而唏嘘不已。他们留下上千份视频记录,用于放映的机器,以及详细绘制的图解,方便我们不费吹灰之力来解读他们的语言文字。我们认真观看很多记录,生平第一次,在眼前活生生展现了6000年前一个和谐温暖、魅力四射的文明种族,这个种族在很多方面都应该比我们更加发达、完备。或许他们只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我们,这也没什么好指责的,他们的文字亲切可人,他们的城市优美大方,绝不输于任何一项人类文明成果。我们观看他们工作、娱乐,聆听他们穿越世纪时空、音乐般动听的声音。其中一个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奇异的蓝色沙滩上,一群孩子像地球上的儿童一样,在海浪中嬉戏玩耍。岸边,奇特的鞭子状植物成排生长,一些巨型动物在水边的阴影里徘徊,却根本没人理会。

沉入海平面的太阳,在那时还温暖、友好、充满活力,谁能想到,不久之后却背信弃义,亲手毁掉了所有这些单纯的幸福。

倘若不是离家如此遥远,我们大概就不会面对孤独黯然神伤,也不会如此深深触动。我们中间,有很多人在其他星球也目睹过古文明遗迹,然而从未受到这样的心灵震撼,因为这样的悲剧绝无仅有。一个种族的灭亡,恰如地球上国家和文化的消逝,可是,在文明全盛时期顷刻间被摧毁得这么彻底,无人生还——怎么能说是出于上帝的仁慈呢?

同行的成员曾经向我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我竭尽所能来解答。罗耀拉神父,换成您可能会做得更好,毕竟在这里,我的灵性修炼没有感应到任何神的启示。这个种族的人民并不邪恶:我不知道他们信奉什么神灵,如果他们确实有信仰的话。不过,望着眼前再次沐浴在太阳残存余光中的遗迹,我仿佛追溯到几个世纪以前,他们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珍藏所有美好的时刻。他们本可以成为人类的良师,为什么却要遭受灭亡的厄运?


对于这个问题,我已料到其他科考成员回到地球会给出什么答案。他们会说,宇宙万物,生死没有缘由,也没有规律,单是银河系每年就有上百颗恒星爆炸,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有一些种族在浩瀚的宇宙中灰飞烟灭。不论这个种族在存续时期善恶与否,都和其最终命运没有任何联系:宇宙不遵循天道,这里没有上帝庇佑。

当然,我们在凤凰星云所见的一切,还不足以证明这些。任何坚持上述理论的人,都被其情感左右,而不是客观逻辑。上帝无须向人类阐明自己的行为,他能创造宇宙,也能随时令其毁灭。那些对上帝行为指指点点的人,简直傲慢自负——严重点说,这近乎是对上帝的亵渎。

我本可以硬着心肠,对整个凤凰星云系被扔进熔炉炙烤成灰烬的星球和文明种族视而不见,然而,即使最坚定不移的信念,在到达某个极限时,也无法避免迟疑和动摇,现在,望着眼前的演算结果,我感觉到,自己终究还是触摸到了这个极限。

在到达星云之前,我们无法预知其爆炸的具体年份。现在,根据我们获取到的天体物理学数据以及那颗唯一幸存的行星上、深埋于岩石墓穴中的记录,我可以计算出精确的结果。我知道,这天崩地裂的地狱之火,其光芒在哪一年到达地球。我知道,现在被飞船甩在身后、不断塌陷衰落的超新星残骸,曾经在星际天空中闪耀什么样的光辉。我知道,它一定曾经低悬于天际,在东方的黎明中,灯塔一般闪耀,为我们的太阳指引方向。

事实不容置疑:千古之谜终于揭开面纱。但是上帝啊,宇宙繁星亿万颗,您为何偏偏选中这颗?您把这些文明献给大火,就只是为了照亮您的圣地伯利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