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威廉·泰恩 William Tenn——著
卢丛林——译
威廉·泰恩(1920——2010),真名菲利普·克拉斯(Philip Klass),一名英裔美国科幻作家。克拉斯曾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退役后以威廉·泰恩为笔名创作科幻小说,并以这种体裁发表了他的第一部著作:《诱饵亚历山大》(Alexander the Bait),于1946年由《新奇科幻》出版。随后他又发表了构思精巧而不失尖锐的时间悖论小说《布鲁克林工程》(Brooklyn Project,《星球故事》,1948年),由于这篇文章与20世纪40年代的时代思潮冲突,而被像约翰·W.坎贝尔这样的著名编辑拒稿。在泰恩的职业生涯中,这种因政治路线而导致的拒稿发生了多次,科幻小说界的境况可见一斑。
从一开始,他短篇小说的文风就非常诙谐却又发人深省。1950年后,他发现《银河》杂志与他意气相投,便在此发表了他大部分最优秀的作品,直到1960年左右逐渐停止发文。虽然他的作品表面上轻松愉快,有时还带着滑稽的幽默,但跟大多数现实讽刺作家一样,泰恩从根本上说是一名悲观主义者,是一名坚持描写监狱围栏的作家。等到诙谐的伪装褪去,结局往往良药苦口。
《地球的解放》是为反思朝鲜战争而作,尽管很多读者和后来的示威者认为,这篇文章是为了呼吁停止越南战争。在20世纪60年代的反战集会里,确实有学生示威者高声朗读过这则故事。尽管在一开始,没有一家顶尖科幻杂志社愿意刊载这则故事,但它最终还是刊载在了《未来科幻》上。
如今,《地球的解放》被视为有史以来最经典的科幻小说之一。
这则故事讲述了我们的解放。抽吸空气,抓住草簇。嗨嗬,这就是故事。
八月是月份,八月里有一个星期二。我们发展至今,这些字眼已经毫无意义;对于我们自由的思想而言,我们的原始祖先,我们未经开化、顽固守旧的祖先所了解和讨论的事物是缺乏意义的。但故事还是要讲,所有难以置信的地名和消隐无踪的参照点都要照讲不误。
为什么非讲不可?你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吗?我们已经喝了水,吃了草,躺在狂风呼啸的山谷里。那么就休息、放松、聆听。当然还要吸气、吸气。
在八月份的一个星期二,那艘飞船出现在法国上空,而法国所处的地方在那个时代被称为欧洲。那艘飞船足有五英里长,流传下来的传言说,它看起来就像一根巨大的银雪茄。
故事接着讲到,飞船突然出现在夏日的蓝天时,我们的祖先被吓得魂不附体,惊慌失措。讲到了他们是如何四散奔逃、如何大喊大叫、如何指指戳戳!
讲到了他们是如何兴奋地通知联合国——当时他们最主要的机构:一个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古怪金属飞行器出现在了他们的领土上空。他们是如何一面向军机下令载满武器包围飞船,一面紧急召集一群科学家带上发信装置,以友好的姿态接近飞船。在飞船的下方,有摄像机的人是如何拍摄照片,有打字机的人是如何撰写故事,有经营权的人是如何售卖模型。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我们那些受奴役的、无知的祖先做的。
然后,在飞船中部,一块巨大的厚板猛地拍下,第一个外星人走了出来,他那三条腿的走路姿态迅速火遍全球。他身着一件金属服装,以免被我们星球上的大气特性所影响。我们的第一批解放者逗留在地球上时,都穿的是这种不透明而松散折叠着的服装。
他身高25英尺,大约在身体中部的位置长有一张巨口,吼着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声音震耳欲聋。这位外星人讲了整整一个小时,讲完后还礼貌地等待了一会儿回应,然而没人应声,他便回船上去了。
那天晚上,是我们解放的开端!或者我应该说是我们第一次解放的开端。总之,就是那天晚上!想象一下,我们的祖先是怎么在这些原始的麻烦事上瞎忙活的:玩冰球、看电视、裂变原子、扣“赤色分子”的帽子、搞有奖问答节目、签署宣誓书——跟当代这种令人屏息而庄重威严的简洁相比,所有这些不断累积的细枝末节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让古代的生活环境乱成一团。
一个重大的问题当然是——那个外星人说了什么?他有要求人类投降吗?他有宣称他自己身负和平通商的任务,还提出了他认为合理的邀约吗——比如要求北极冰盖,然后就礼貌地撤退,让我们能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下自行讨论他提出的条件?或者还有一个可能,他是不是宣称他是新任驻地球大使,来自一个友好而智慧的种族——我们能不能请他到有关部门以便让他递交文书?
一无所知真是令人恼火。
由于做决定的都是外交官,因此那天深夜,人们都认为第三种可能性是概率最大的。因此,第二天清早,从联合国来的代表团便等在了那艘飞船的船舱下面。代表团受命充分发挥他们的集体语言才能,向外星人致以最热烈的欢迎。为了进一步表达人类诚挚的善意,所有在该船上空巡逻的军机所挂载的原子弹不能超过一枚,而且在飞行时,除了联合国横幅和本国国徽,还要带上一面小白旗。这就是我们的祖先面临历史的终极挑战时,所做出的应对。
几小时后外星人走了出来,代表团走上前去,向他鞠躬,用了联合国的三种官方语言——英语、法语、俄语向他问候,邀请他把这颗星球当成自己的家。他严肃地听完后,将前一天他发表过的那套演说重复了一遍——对他而言,这番演说定是情真意切、意味深长;然而在世界政府的代表们听来,还是不知所云。
幸好,秘书处里有一位年轻有为的印度成员发现,这位外星来客所用的语言和一种难懂的孟加拉方言有一丝诡异的相似之处,他曾为该方言中的变则大伤脑筋。原因现在我们都知道了,这种外星人上次来地球时,人类最先进的文明就在孟加拉湿润的溪谷中繁衍生息;因此,外星人就编纂了一套那种语言的大词典,这样一来,任何后继探险队与地球原住民之间的交流就不会有障碍。
可是,我的故事还要继续,正如还要大嚼干茎以下的多汁根部一样。让我歇会儿,吸口气。嗨嗬,对我们来说这些可真是惊人的经历。
你,先生,现在你坐好,听着。你还没到讲故事的年纪。我父亲是怎么跟我说的,我父亲的父亲是怎么跟他说的,我还记得,记得还很清楚。在轮到你之前,你得像我以前那样等着;你得好好听着,直到水坑间的高地多到让我渴死为止。
在冲刺的间隙,你可以找一块最多汁的芳草地,舒服地斜靠着,向无心锻炼的后辈们朗诵我们解放的伟大史诗。
根据这位印度年轻人的建议,有关方面从纽约的一次学术会议中请来了一位比较语言学教授,他能够理解并翻译这种无人使用的特殊方言,他当时正在会上宣读一篇他写了十八年的论文:《对古代梵语中数个过去分词及现代四川话中同等数量的名词之间的表层关系的初步研究》。
是的,我们的祖先就沉浸在这愚昧的无知当中,他们想要做的真的就是所有这些事情,甚至还远不止如此。和他们相比,我们不是自由得多吗?
这位心存不满的学者仍在苦苦坚持,在删去了好些个他觉得最重要的词汇后,他被人用最快的飞机送到了南锡的南部区域,那时,这片区域正笼罩在外星飞船的阴影下。
联合国代表团在那里给他安排了任务,事态的发展令人为难,进一步加剧了代表团的不安。又有几名外星人从飞船里走了出来,他们带着大堆巨大而闪亮的金属,并将之组合成了显然是机器的东西,尽管这个东西比人类所建的任何摩天大楼都要高,而且它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就像一只饶舌而有感情的生物一般。第一个外星人仍礼貌地站在大汗淋漓的外交官身边,时不时将他的小演说重复一遍,而早在亚历山大图书馆奠基之前,他用的这门语言就差不多被人遗忘了。联合国的人想做出回应,但由于外星人不懂他们的语言,每个人都只得拼命地通过手势和面部表情来弥补这个缺陷。过了好一阵子,一个由人类学家和心理学家组成的委员会才英明地指出,这种生物长有五只附肢和一个像昆虫那样不能眨动的复眼,因此想通过肢体语言与这些外星人交流极度困难。
外星人才刚来,这位教授就被从世界的这头送到那头,他要为一种语言积累有用的词汇,却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这门语言的特征,更糟的是,这些只言片语的提供者在讲话时,还不可避免地带着极为古怪的异星腔调,可想而知他有多恼火。但这跟世界政府代表们的感受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代表们看着这些天外来客在他们的星球上一天换一个工地,继续用闪闪发亮的金属组装那座巨大的设施,这座设施会怀乡似的喃喃自语,就像是在怀念远方那些将它生产出来的工厂。
确实,总会有一个外星人从他明显是监督的工作中暂停,发表套路般的讲话;尽管他在倾听超过五十六种语言所做的回答时仍举止优雅,但每当人类科学家在探查那台闪光的机器并摸到突出的边缘时,他就会迅速缩成一个点消失掉,由此造成的恐慌可不是优雅的举止就能消弭的。尽管这不经常发生,但它的发生频率已足以让人类行政官员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
在绞尽脑汁后,那位教授终于整理出了足够的语言材料,从而使对话成为可能。通过他的努力,他和整个世界都了解到了如下情况:
这些外星人来自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这个文明已将其文化传遍了整个星系。尽管有种动物最近统治了地球,但这些动物至今尚未充分发展,认识到了这一局限性后,他们便把我们置于一种仁慈的放逐之中,直到我们或我们的制度发展到了银河联邦的准会员级别(在头几千年中,必须由联邦中历史更悠久、分布更普遍、重要性更高的物种承担监护指导的任务)。在那之前,一切对我们隐私的侵犯和对我们科技的干扰都将被宇宙条约严格禁止,只有个别极度保密的科学考察可以例外。
有几个违反该规定的人令我们种族的心智蒙受了重大损失,并为我们的几个主流宗教带来了巨大收益,当然这几个人也马上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听说过有违规现象。我们最近的增长曲线差强人意,我们甚至可以期望只要再过三四千年,就可以申请加入联邦了。
不幸的是,这个星系里的物种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们的伦理观跟他们的生物成分一样千差万别。相当多的物种和登迪人(那些天外来客的自称)之间存在巨大的社会差距。其中有一个名为特罗克斯特的种族十分可怕,他们是一种类虫生命体,科技无比发达,但道德无比落后,他们突然想成为该星系唯一的绝对统治者。他们控制了几个关键恒星及其行星系;在对被俘的物种进行了有计划的屠杀后,他们宣称:要是还有物种没能从这些教训中看出无条件投降的价值,他们将毫不留情地加以毁灭,以示惩罚。
走投无路的银河联邦向登迪人寻求帮助,登迪人是文明空间中最古老、最无私、最强大的种族;银河联邦委任他们为联邦武装力量,命令他们追捕特罗克斯特人,将特罗克斯特人赶出其非法攫取的星球,并永远摧毁其发动战争的能力。
但是命令下达得太晚了。特罗克斯特人占尽了天时地利,登迪人只有付出巨大的牺牲才能牵制他们。战火在我们广袤的星系中蔓延了好几个世纪。在此期间,人口稠密的行星被轰成碎片,恒星被炸成新星,星群被整个碾成旋转的宇宙尘埃。
就在不久之前,战事陷入短暂的胶着,双方都在利用这一间歇拼命巩固其防线的薄弱环节。
因此,特罗克斯特人迁到了当时还处于和平的星区,其中除了其他星系,还包括了我们的太阳系。他们对我们这颗资源匮乏的小星球丝毫不感兴趣,对火星、木星这些邻近天体也不怎么在乎。他们在属于比邻星的一颗行星上设立了指挥部——那是离我们的太阳最近的一颗恒星,并继续巩固他们在猎户座β和金牛座α之间的攻防网络。在登迪人对这一点的解释中,他们指出,星际战略的危机正变得过于复杂,非三维地图不能显示。他们建议我们在此接受一个简单的声明,让他们能迅速出击,令特罗克斯特人在比邻星的基地难以为继,以便他们在交通线上建立基地——这对他们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而建立基地的最佳地点正是地球。
登迪人为干涉了我们的发展而诚挚道歉,这样的介入可能会严重破坏我们脆弱的发展进程。可是,正如他们用纯正的原孟加拉语所解释的那样,早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们实际上就不知不觉地成了特罗克斯特人的附庸。我们现在可以认为自己被解放了。
为此,我们向他们深表谢意。
另外,他们的领导人骄傲地指出,登迪人是在为文明而战,他们面对的敌人是如此恐怖、如此扭曲、如此罪孽深重,简直不配被称为智慧生物。他们在努力奋战,不仅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战,更是为银河联邦每一个忠诚成员而战,为每一个弱小而无助的物种而战,为每一个无力保护自己免遭暴力蹂躏的种族而战。面对这样一场战争,人类会置身事外吗?
消化这段信息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紧接着——“不!”人类通过诸如电视、报纸、丛林鼓、骑骡信差之类的各种传媒手段发出了怒吼,“我们不会置身事外。我们会帮助你们消灭这个对文明结构的威胁!只需告诉我们,你们要我们做什么!”
呃,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外星人有点窘迫地回答说。也许再过一会儿可能会有些事情,实际上就是几件小事,但非常有用;但在当时,如果在他们架设炮台时,我们注意不妨碍到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很感激了,真的……
这个回答在二十亿地球人口中引发了巨大的不安。根据传言,在之后的好几天里,在全球范围内,人们都不敢对视。
但人类很快就从这样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不管如何卑微,人类对登迪人总是有用的,他们可是刚刚把人类从奇丑无比的特罗克斯特人的淫威下解放了出来。就冲这一点,我们就该好好缅怀我们的祖先!让我们赞颂他们在愚昧中真心做出的努力!
所有常备军,所有海空军都被重组为护卫队,在登迪人的武器周围巡逻;没有登迪人签发的通行证,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这些嗡嗡作响的机器两英里内。既然从未有人听说过他们在地球逗留的那段时间里签发过什么通行证,所以据目前所知,这空子实际上也没人钻过;而且自那时起,两足生物就迅速从那些超凡武器周围绝迹了。
和解放者的合作高于一切。这一规则一开始是一名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提出的口号,他在一次名为“人类在较为过度文明化的宇宙中的地位”的无线电圆桌会议中提出。
“让我们把各自的个性和集体的自负抛到一边,”那位教授曾一度这样呐喊,“为了维护太阳系的自由,尤其是地球的自由,我们要奉上一切!”
尽管有点夸大其词,这条口号还是传遍了各个角落。想了解登迪人的确切想法有时候还是很困难,一方面是由于译员人数相当有限,不足以满足各主权国家元首的需要;另一方面是由于登迪人的领袖喜欢草草发表模棱两可的声明,然后就躲进飞船——比如一句如此简略的警告:“撤离华盛顿!”
那时候正值七月,美国总统和国务卿都吓得流了五个小时的汗;他们都戴着大礼帽,围着硬领,穿着一套黑色外交套装。在野蛮的过去,政治领袖在接见外国代表时都被要求穿成这样。他们躲在这艘巨型飞船下方等待——从来没有人被允许进入这艘飞船,尽管大学教授和航天设计师都不断地向登迪人暗示他们多么想进去。他们汗流浃背地等待登迪领导人出来指示,他说的到底是华盛顿州还是华盛顿市。
故事讲到这里,这部分情节是被作为光荣的传说流传下来的。国会大厦在几天内被拆散,而后在落基山的山脚下几乎原封不动地重建;档案丢失后,在艾奥瓦州迪比克市公共图书馆的儿童馆里被找到;数瓶波托马克河河水被小心翼翼地运往西方,并被隆重地倒入总统府周围的环形混凝土沟渠里(但不幸的是,不出一个星期这水就会蒸发得一干二净,因为那个地区的相对湿度较低)——所有这些都是我们人类值得载入银河系史册的时刻,甚至连登迪人都不希望在那里建造炮台甚至临时军火库,而仅为他们的部队建造了一个娱乐室,尽管我们表现出的合作意愿相当坚决,也心甘情愿做出牺牲,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然而在例行的新闻采访中,我们得知:银河联邦派来保护人类的外星人最多也就是一支小队的水准;他们的领队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伟大科学家或重要军事战略家,如果按星际标准来算,他充其量也就是个下士而已。不可否认的是,这大大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心。
美国总统身为陆海军统帅,却不得不毕恭毕敬地等待这么一个没有经正式委任的士官,这口气真叫人咽不下去。然而即将打响的地球之战的历史地位也只不过比一次巡逻行动稍高而已,这才真的是丢脸丢到家了。
另外,还有关于“兰迪”的故事。
这些外星人在安装或维护他们的行星级武器系统时,偶尔会把一块会说话的金属的无用碎片扔到一边。这些本属于机器一部分的物质被分离出来后,似乎就失去了一切对人类有害的特征,只保留了几个对人类相当有用的特征。例如,如果将这种奇怪的材料和地球上的其他任何金属放在一起,并小心不要让它接触到其他物质,这种材料会在几小时后变成它所接触到的金属,不管原来那种金属是锌、是金,还是纯铀。
人们听那些外星人管这种材料叫“兰迪”。由于当时最重要的工业中心经常毫无征兆地空转,经济也因此而崩盘,因此顺应了经济需要的“兰迪”迅速成了抢手货。
不管登迪人是前往还是离开武器阵地,衣衫褴褛的人们都会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念叨:“兰迪,有兰迪吗?”当然,他们还是会待在两英里的界限之外。地球上的执法机构试图制止这种不知廉耻的大规模乞讨行为,但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登迪人自己甚至还向乱扒乱抓的人群投掷小片兰迪,他们似乎还从中获得了难以言状的喜悦。这样一来,想制止这种行为就更难了。为了得到那些用途广泛的金属,连警察和士兵都加入了哄抢,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向草地的角落,只为找寻掉在地上的兰迪,政府最后只得作罢。
人类几乎开始盼望进攻的到来了,这样人们因为自卑而产生的烦恼也会减轻一些。我们的祖先里一些狂热的守旧分子甚至可能对解放后悔了。
他们后悔了,孩子们,他们确实后悔了!我们真希望这群自以为是的穴居人第一个被红火球熔化。再怎么说,一个人怎么能背弃进步呢!
距九月底还有两天的时候,登迪人宣称他们侦测到土星的一颗卫星上有活动迹象。特罗克斯特人显然在图谋进犯太阳系。登迪人警告说,考虑到特罗克斯特人十分阴险狡诈,这些虫子般的怪物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夜幕席卷并掠过人们居住的那条子午线时,很少有人入睡。几乎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天空,天空上的云彩已被机警的登迪人一扫而空。在地球上的某些地方,买卖廉价望远镜和烟色玻璃碎块的生意十分红火;而在另一些地方,各种各样、包罗万象的符咒和护身符则十分畅销。
特罗克斯特人乘坐三艘黑色的圆柱形飞船同时发动了进攻:一艘在南半球,另两艘在北半球。大团绿色火球从他们的小飞船上喷出,火球碰到什么,什么就会瓦解成一团晶莹剔透的玻璃状沙子。登迪人没有被这些东西伤到,红云反而不断从翻滚着的炮座中涌出,紧紧追击着特罗克斯特人,直到它们因速度降低而落回到地球上。
然而这会导致糟糕的后果。如果这些粉色的云团不幸坠落到人口密集的地区,那么这片区域就会变成墓地——如果事实跟流传下来的传说一样,那么这个墓地的味道闻起来更像是厨房而不是坟墓。这些地区的居民会经受到温度的骤然升高。他们的皮肤首先会变红,然后变黑;他们的头发和指甲会枯萎脱落;他们的肉体会液化,然后煮化他们的骨骼。总共有十分之一的人类人口死于这种悲惨的死法。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一艘黑色的飞船被其中一朵红云逮住了。陷入红云的飞船变得白热,化成了一摊炽热的金属液滴,如暴雨般瓢泼而下。袭击北半球的两艘飞船立即撤退到小行星带中,迫于人数劣势,登迪人没有贸然追击。
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中,外星人(要我们说是外星侨民)召开了会议,修理了他们的武器,向我们表达了同情。人类埋葬了他们的死者。这是最后一个我们祖先最值得一提的习惯,当然,它也没有保留到现代。
特罗克斯特人再次返回时,人类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不幸的是,人类已经不再那么热衷于拿起武器战斗了,尽管他们还是用望远镜观察,用嘴念咒语。
小红云再一次愉悦地冲向同温层上部,绿色火焰再一次在兰迪震颤的尖顶上呼啸、撕扯,成千上万的地球人再一次死于沸腾着的战争余波。而这一次,事情稍稍有了变化:特罗克斯特人的绿色火焰突然变得颜色更深了,更蓝了。他们这样干了之后,登迪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自己的岗位上,抽搐着死去。
显然,撤退的命令下达了。幸存下来的登迪人奋力杀出一条血路跑回他们来时的巨型飞船。随着船尾推进器的一声爆炸,法国的土地上被划出了一道南北走向的红热沟渠,马赛被顶进了地中海,飞船咆哮着冲入太空,狼狈地逃回老家了。
为了应对特罗克斯特人即将要施行的恐怖折磨,人类强作镇定。
他们在形态上确实很像虫子。那两艘漆黑如夜的飞船刚一着陆,他们就从飞船里爬了出来;靠着一身由细长的金属支撑起来的复杂铠甲,他们小小的节肢状身体才得以离开地面。他们为每艘船建造了穹顶状的堡垒——一个在澳大利亚,一个在乌克兰。他们逮住了几个胆敢接近他们着陆场的亡命徒,带着他们不断挣扎着的俘虏,消失在了漆黑的飞船里。
一些人在紧张地按古法进行军事操练,其他人则在焦急地钻研有关登迪人来访的科技文献和记录,孤注一掷地想找出,让地球人在来复仇的外星征服者面前,还能保持独立自主的办法。
然而一直以来,在黑漆漆的飞船内部(特罗克斯特人没有眼睛,光不仅对他们无用,而且他们中越习惯久坐的人,就越觉得光辐射会让他们敏感的无色素皮肤不舒服),人类俘虏并没有被严刑逼供,更没有为了获取稍微高级一点的知识被解剖——他们只是受到了教育。
教育的内容是特罗克斯特语。
确实,很多人发现自己完全做不来特罗克斯特人给他们分配的任务,只好暂时服侍那些学得比较好的学生。还有另外一群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确实因为挫折而犯了各种心理问题,从轻度愁闷到紧张性抑郁症都有,这主要是由于当时学习这门语言实在太困难了。这门语言每个动词都是不规则的,它的无数个介词都是由名词性形容词组构成的,而这些词组又是前句的主语派生出来的。但是最终,还是有十一个人通过了特罗克斯特人的认证,成了他们的译员。他们被放出来时,被阳光刺激得疯狂地眨眼。
这些解放者似乎从来没有在孟加拉千年文明的全盛期造访过那里。
没错,这些解放者。由于特罗克斯特人是在古代(甚至是神话时代)的十月的第六天着陆的,那么十月六日自然就是第二次解放的圣日。让我们铭记,让我们敬畏。(要是我们能算出那在我们的日历上是哪一天该有多好!)
译员所讲的故事令人们因羞愧而低下了头,人们因他们竟然允许登迪人如此欺骗自己而气得咬牙切齿。
登迪人受了银河联邦的委托来猎杀特罗克斯特人这话不假。然而这主要是因为登迪人就是银河联邦。这些巨大的生物是首批进入星际时代的智慧生命之一,他们组织了大规模的警察机关,用来保护他们自身和他们的权力,使其免遭未来偶尔可能发生的叛乱威胁。这一警察机关表面上是代表了全银河系所有智慧生命的议会组织,实际上是用来严格控制这些生命的有效手段。
到那时为止,登迪人发现的大多数物种都是温顺而易于管教的;他们说,既然自太古世代以来登迪人就一直在统治,那么好吧,那就让登迪人继续统治下去吧。由谁来统治有什么区别吗?
但是经过了好几个世纪,登迪人的反对者也成长起来了,反对者的核心是以原生质为基础的生物。实际上,他们已经管自己叫作原生质联盟了。
尽管数量不多,这种生物的生命周期却因其尺寸、结构、特性的不同而大相径庭。银河社区是一个朝气蓬勃而非死气沉沉的地方,也是这些生物力量的源泉;在这里,向河外的探索应该受到鼓励,而不是遭到抑制,就像登迪人正在做的那样,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害怕遇到更高级的文明。这才是物种间的真正民主,一个真正的生物共和国,任何智慧和文化都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生物都应该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而那个时候只有硅基生物登迪人能这么干。
出于这个目的,特罗克斯特人应原生质联盟中一个弱小成员的请求,将之从登迪人的魔爪下拯救了出来;就因为这个种族试图非法穿越银河系边境去往河外,它就险遭灭顶之灾。身为原生质联盟中唯一一个重要的种族,特罗克斯特人坚决拒绝了联邦全体成员提出的全面军事投降要求。
特罗克斯特人决心保卫与他们有类似有机化学结构的表亲。一石激起千层浪,至少三分之二的银河居民转入了登迪人的对立面,面临这种局面,登迪人召集了残余的成员召开了银河议会会议;他们宣布发生了叛乱,并利用上百个星球上枯萎的生命力来巩固自己摇摇欲坠的统治。极度缺乏人手和装备的特罗克斯特人之所以能坚持抗战,是因为原生质联盟其他成员的心灵手巧和大公无私,他们冒着被灭种的危险,向特罗克斯特人提供了新开发的秘密武器。
为了不让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暴露在地球上的强腐蚀性大气中,登迪人可是做足了防护。都这样了,我们还猜不出这些畜生的本性吗?那些天外来客在我们的星球上逗留时,一直穿着那套无缝的半透明衣服,一刻都不曾离身,我们早该怀疑他们身体的化学构成是复杂的硅化合物,而不是碳化合物。
人类集体低下了头,承认从未怀疑过他们。
特罗克斯特人宽宏大量地接受了,我们的确是太没有经验,也可能是有点过于相信他人了。那就归咎到这个原因吧。
然而,不管我们的天真对我们的解放者造成了多大损失,我们依然拥有完整的公民身份,特罗克斯特人声称这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权利。
但至于我们的领导人,那些可能是被腐化,但肯定是不负责任的领导人……
经过了地球史上历时最长、最接近公平的审判后,联合国的官员、国家元首、原孟加拉语译员都被以“原生质的叛徒”的罪名判处死刑,第一批死刑犯在“加入银河日”一周后被处死了。“加入银河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在那一天,人类受邀先后加入了原生质联盟、全物种及全种族新民主银河联邦,为此还举办了盛大的庆典。
但还不是结束。登迪人在自顾自忙活的时候,轻蔑地把我们排挤到一边,这使得我们的星球成了滋生暴政的沃土。他们很有可能甚至已经造出了特殊的装置,这种装置会让我们一碰到他们的武器就一命呜呼;而特罗克斯特人不是这样,群星间只要有生物聚集的地方,他们都带着真诚的善意,这让他们的名字成了民主与正派的代名词;我们喜欢称他们为我们的“第二批解放者”,实际上,他们乐于让我们帮忙加快行星防御的建造工作。
本用于组装新型复杂武器的强劲无形辐射溶解了人的肠子;特罗克斯特人的矿井比我们挖过的任何一个矿井都深,人们在里面挣扎,成群结队地病倒、死去;在特罗克斯特人声称很重要的水下钻井平台里,人们的尸体被砸开、炸毁。
孩子们的上课日也被占用了,被要求用来“在小犬座α收集铂碎片”和“在天鹅座α收集放射性残片”。家庭主妇也被要求想方设法节约用盐——特罗克斯特人有几十种莫名其妙的办法使用盐这种物质,甚至还有彩色标语提醒人们:别放盐,请放糖!
总的来说,特罗克斯特人是我们的导师,如明智的父母一般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们,他们靠金属支撑物迈着大步,苍白的身体缠绕在吊床上,吊床在成对而闪着光的腿之间晃荡。
由于所有主要的特殊工伤扎堆出现,我们的医务人员完全无法控制,经济陷入了完全瘫痪,造成的混乱令人精神崩溃。但饶是如此,每当意识到我们已经在未来的银河政府中取得了一席合法地位,甚至在为宇宙安全出力,帮助推行民主时,我们还是感到十分振奋的。
可是登迪人又回来了,他们乘坐巨大的银色飞船前来,把这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打得粉碎。而由于特罗克斯特人还算及时地收到了警报,他们才得以在受到攻击后重整队伍并以牙还牙。尽管如此,停泊在乌克兰的特罗克斯特飞船仍几乎是立即紧急升空,逃往其位于宇宙深处的基地去了。三天后,地球上只剩下了几名忠心耿耿的特罗克斯特人,他们尽责地守卫位于澳大利亚的飞船。在接下来的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他们证明了想把他们从地球表面弄走,就跟把大陆本身给弄走一样艰难;由于当时战事已演变为近距离的攻城战,登迪人在地球的一头,而特罗克斯特人在另一头,战火席卷的区域大得可怕。
海水被煮沸,草地被整片焚毁,在灾难频发的时候,气候本身也在剧烈改变。等到登迪人把问题解决,金星已经成了复杂的战役部署的牺牲品,被从天空中抹去了,于是地球取代了金星,晃悠到了它的轨道上。
解决方法很简单:既然特罗克斯特人已在那块小小的大陆根深蒂固难以驱离,人数占优的登迪人便向那里倾泻了恐怖的炮火,将整个澳大利亚轰成了尘土,把太平洋都化成了泥浆。这发生在六月二十四日,第一次再解放的圣日。然而这一天也是人类最后一天保持完整的日子。
登迪人想知道,我们怎么会那么幼稚,以至于被原生质至上的沙文主义所欺骗?如果身体特征会引起我们的共鸣,那么就不应该让狭隘的化学基础蒙蔽我们!确实,登迪人的原生质是硅基而非碳基,但是跟无臂无腿、满身黏液,只是碰巧有和我们有同样有机物的生物比起来,我们和登迪人这样的脊椎——有附肢的脊椎生物,除了一两点微小的生理差异,不是应该有更多共同点吗?
至于银河系中生命的古怪图景……好吧!登迪人耸了耸有我们五倍宽的肩膀,那时他们正忙着在我们的星球的乱石堆上四处架设他们吵闹的武器。我们见到过应受特罗克斯特人保护的原生质种族的代表吗?没有,我们也不会见到。因为任何种族,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矿物,只要发展到了足以对狡猾的侵略者造成潜在威胁的地步,它的文明就会被机警的特罗克斯特人系统性地抹去。我们的发展状态还太原始,因此他们认为即使让我们在表面上充分介入,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们为特罗克斯特人的机器出了那么多力,其间还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学到一丁点关于他们科技的有用知识吗?没有,当然没有!我们仅仅是被遥远而对我们无害的种族奴役了。
登迪人严肃地跟我们说,要是那几个原孟加拉方言译员从藏身之地爬出来,那可会唤起我们的罪恶感了。但跟那些害死我们原领袖的叛徒——那些跟虫子勾结的卖国贼比起来,我们集体承担的罪责根本不算什么。还有那些罪大恶极的译员,居然和破坏了银河系二百万年和平的家伙搞语言交流!杀了他们都算是便宜他们了,登迪人一边将他们屠杀殆尽,一边喃喃说道。
十八个月后,特罗克斯特人卷土重来,彻底而最有力地驳斥了登迪人,还为我们带来了第二次再解放的甜蜜果实——很少有人真心愿意在新设立的语言、科学、行政部门工作了,工资开得再高都没用。
为了再次解放地球,特罗克斯特人觉得有必要把北半球炸掉一大块,这样一来身居首位的人就更少了。
即使如此,没过多久,登迪人来进行光荣的再次再解放时,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宁愿自杀也不肯接受联合国秘书长这样的头衔了。顺带一提,这次解放把我们的星球炸掉了深深的一圈,使它成了我们祖先所说的梨子形。
也许是这一次解放,也许是此后的某次解放后,特罗克斯特人和登迪人发现地球已偏离轨道太远,无法满足战区最基本的安全需求。因此,战事便惊人而凶险地向金牛座α曲折而去。
那是九代人之前的事情了,但是在父母讲给孩子,孩子又讲给孩子的孩子听的过程中,这个故事很少有疏漏。你听到的几乎完全就是我听来的那些。我跟着我父亲踩着灼热的黄沙,从一个水坑跋涉到另一个水坑的时候,他跟我讲了这个故事。每当我们脚下烧毁的星球开始颤抖,预示着一场能将我们埋葬的地震时,或预示着一次能将我们甩进外层空间的高速旋转时,我便跟着我母亲吸气,紧抓住浓绿的草簇,听她跟我讲这个故事。
是的,我们现在做的事情跟那时做的一样,讲着同样的故事,冒着难忍的酷暑,为了食物和水狂奔好几英里;为了争夺对方的腐尸,我们和巨型野兔展开激烈的搏斗。而且我们总是,也会一直拼命地吸入宝贵的空气——我们的星球在轨道上每疯狂地转一圈,就会有大量的空气散逸出去。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都是裸的、饿的、渴的;在巨大而不变的太阳下,我们还是裸着、饿着、渴着熬过一生。
这个故事跟我从我父亲那儿听到的,跟他从他父亲那儿听到的是一样的,也一样有一个传统的结尾。抽吸空气,抓住草簇,听听对我们历史最后做出的神圣评论:
“看看我们,带着可以被原谅的骄傲,我们宣告:跟一个种族和一颗星球一样,我们已经被彻底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