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菲利普·迪克 Philip K. Dick——著
刘冉——译
菲利普·迪克(1928——1982)是一名美国科幻作家,尤其以超现实科幻小说著称。他一开始是一名邪典作家,后来由于一系列基于他作品的影视改编而在通俗文化中颇具影响力,其中包括《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和《全面回忆》(Total Recall)等。但早在大众开始青睐他之前,他就已经在科幻界广受尊敬、影响深远。迪克于1963年因小说《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而摘得雨果奖,1975年因小说《流吧!我的眼泪》(Flow My Tears, the Policeman Said)而获得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早年间,迪克曾尝试闯入主流文学界,但却屡遭拒稿;他的主流小说在他去世后才得以出版。
迪克对神学和哲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常在小说中探讨政治和形而上学主题;他笔下的人物,有时以其他状态存在——往往与机能失调的集团或法西斯主义的政府产生冲突或从中逃离。这些其他的存在状态常常通过毒品、阴谋论、顿悟以及精神疾病等形式出现在迪克的小说中,例如《黑暗扫描仪》(A Scanner Darkly, 1977)和《瓦利斯》(VALIS, 1981)等。迪克死后才出版的《菲利普·迪克的注释》(The Exegesis of Philip K. Dick)一书以非虚构的形式探索了这些想法。他的《尤比克》(Ubik, 1969)于2005年被《时代》杂志评选为1923年以来的百佳英文小说之一;此书与斯特潘·查普曼的后期作品《特洛依卡》(The Troika, 1997)有些相似之处,二者都以独特的方式操控着不同层面的现实。迪克去世后不断得到承认,2007年更入选了美国文库系列。
迪克与厄休拉·勒吉恩是同一高中同一年级的校友(伯克利高中1947级),尽管他们当时并不相识。广为人知的是,勒吉恩后来曾因迪克作品中流露的厌女情节而对他进行告诫。不过,一些评论认为,正是由于迪克听取了她的批评,他后期的作品反而可能因此失去了一些潜在的存在主义元素或纯粹的愤世嫉俗的律动,这些元素曾在潜意识层面驱动着他的小说。
此处收录的《天外的巫伯》是迪克发表的处女作,当时收录在《星球故事》(Planet Stories, 1952)中。后来,这一作品又收录于迪克的短篇作品集《第一次的旅程》(First Voyages)之中。该文集出版时,迪克曾在注释中回忆称,《星球故事》是“当时书架上所有通俗杂志里最低俗的一本……当我带着四本《星球故事》走进我当时工作的音像店,一名顾客盯着我和我手里的杂志,鄙夷地说:‘菲尔,你读这种东西?’我不得不承认,我不仅读这种东西,而且还写这种东西”。
《天外的巫伯》出于许多理由而显得有趣,并不仅仅是因为它完美地展现了科幻小说对人类和动物——无论是地球还是外星生物——之间关系的探讨。巫伯后来又出现在迪克的另一篇小说《无关外表》(Not by Its Cover)中,它被认为是本作的续作。也有人认为《天外的巫伯》中已经流露出迪克在后来作品中对探讨形而上学的兴趣。巫伯并不仅仅探索了个体化这一概念,还在食物对大脑的影响成为一个重要的科学研究领域之前就对其进行了探讨。
货差不多装完了。奥普图斯站在船外,双臂抱胸,脸色阴沉。弗兰克船长从容地走下跳板,面露微笑。
“怎么啦?”他说,“这些我们都会付钱的。”
奥普图斯什么也没说。他转身想提起长袍,却被船长的靴子踩住了下摆。
“等等,先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哦?”奥普图斯不卑不亢地转过身来。“我要回村里去了。”他盯着正被沿着跳板赶进飞船的动物,说,“我得开始组织下一次狩猎了。”
弗兰克点了一支烟:“为什么不呢?你们可以到草原上去再打一轮猎。可是如果我们在火星和地球之间的半路上没了补给——”
奥普图斯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弗兰克走到正在跳板底端的大副身旁。
“怎么样?”他说着,看了看手表,“咱们刚弄到了一笔不错的交易。”
大副酸酸地瞟了他一眼:“你怎么解释这个?”
“你怎么啦?咱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些。”
“回见吧,船长。”大副踏上跳板,跟着火星长腿鸟们一起挤进了飞船。弗兰克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他刚想跟着走上跳板,朝港口的方向走过去,却看见了它。
“我的天!”他两手撑在屁股上,站在原地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皮特森正沿着小路走来,红光满面,手里用一根绳子牵着它。
“借过,船长。”他说着,拽了拽绳子。弗兰克走向他。
“这是什么?”
巫伯肥胖的身子慢慢沉了下去。它正在坐下,眼睛半闭着。几只苍蝇在它身旁嗡嗡作响,它摇了摇尾巴。
它坐下去了。一时间无人说话。
“这是只巫伯。”皮特森说,“有个原住民五毛钱卖给我的。他说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动物。深受尊重。”
“就这?”弗兰克捅了捅巫伯胖嘟嘟的身子,“这是头猪啊!一头又肥又脏的猪!”
“是的,先生,这是头猪。原住民叫它巫伯。”
“一头大肥猪。一定有四百多磅。”弗兰克抓起一簇硬毛,巫伯惊得倒抽一口气。它睁开了小小的湿润的眼睛,大嘴抽搐了一下。
一滴泪水沿着巫伯的脸颊流下,滴在了地板上。
“也许尝起来味道不错。”皮特森紧张地说。
“咱们很快就知道啦。”弗兰克说。
巫伯安然度过了起飞环节,在货舱里睡得安稳。进入太空后,一切顺利,弗兰克船长命令手下将巫伯带到上层来,好让他搞清楚这到底是种什么动物。
巫伯挤过走道,发出呼噜般的喘息声。
“快点。”乔恩斯咬牙切齿地拽着绳子。巫伯扭着身子,在光滑的铬合金墙壁上蹭来蹭去。它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接待室,跌坐在地上。
“老天啊,”法兰奇说,“这是什么?”
“皮特森说它叫巫伯,”乔恩斯说,“是他的东西。”他踢了巫伯一脚。巫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气喘吁吁。
“它怎么了?”法兰奇靠近了些,“病了吗?”
他们盯着它。巫伯的眼神凄凄惨惨的,它扫视着周围的人类。
“我觉得它是渴了。”皮特森说。他起身去拿水。法兰奇摇了摇头。
“难怪起飞的时候遇到那么多问题。我重新做了整套的压舱物计算!”
皮特森把水拿来了。巫伯感激地舔着水,溅了船员们一身。
弗兰克船长出现在门口。
“咱们好好瞧瞧吧。”他走过来,眯着眼睛审视着,“你花五毛钱买的?”
“是的,先生。”皮特森说,“它什么都吃。我喂它吃了谷子,它挺喜欢的。然后我喂了它土豆、饲料、剩菜,还有牛奶。它好像很喜欢吃东西。吃完就躺下睡觉。”
“我知道了。”弗兰克船长说,“味道怎么样才是关键。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再养肥了。在我看来已经够肥了。厨子呢?让他过来。我想搞清楚——”
巫伯停止了舔水,抬头盯着船长。
“真的吗,船长?”巫伯说,“我建议咱们谈谈别的。”
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那是什么鬼?”弗兰克说,“就在刚刚。”
“那头巫伯,先生。”皮特森说,“它说话了。”
所有人都盯着巫伯。
“它说了什么?它说了什么?”
“它建议我们谈谈别的。”
弗兰克走向巫伯。他绕着它走了一圈,从每一个角度仔细审视。然后他走回原地,站在船员们中间。
“我觉得这里头可能有一个原住民,”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它切开看看。”
“哦,天哪!”巫伯叫了出来,“你们人类就只知道砍砍杀杀的吗?”
弗兰克攥紧了拳头:“赶紧出来!不管你是谁,快出来!”
什么也没发生。人们站在一起,面无表情地盯着巫伯。巫伯唰唰地摇着尾巴,突然打了个嗝。
“不好意思。”巫伯说。
“我觉得里面没人。”乔恩斯低声说。人们面面相觑。
厨子进来了。
“您想见我,船长?”他说,“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头巫伯,”弗兰克说,“用来吃的。你能不能称称重量,然后搞清楚——”
“我觉得咱们应该谈谈,”巫伯说,“我想跟您谈谈,船长,如果可以的话。我发现您和我在一些基本问题上没能达成一致。”
船长过了很久才回答。巫伯耐心等待着,舔着脸颊上沾的水。
“到我办公室来吧。”船长最后说道。他转身走出了房间。巫伯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人们看着它走了出去,听到它上楼梯的声音。
“我想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厨子说,“我会在厨房里待着。你们要是听到了什么进展,就尽快告诉我。”
“没问题,”乔恩斯说,“没问题。”
巫伯在角落里放松地瘫倒,呼了口气。“您一定得原谅我,”它说,“我总是想以不同的方式放松下来。要知道,像我这么胖的时候——”
船长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他坐在桌前,双手交叠。
“好吧,”他说,“开始吧。你是巫伯,没错吧?”
巫伯耸了耸肩:“大概是吧。他们是这么叫我们的,我是说那些原住民。我们有自己的叫法。”
“你能讲英语?你跟地球人以前有过交流?”
“没有。”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讲英语?我是在讲英语吗?我并没有在特意讲任何语言。我检查了您的思维——”
“我的思维?”
“我研究了里面的内容,特别是语料仓库,然后借用它——”
“我明白了,”船长说,“读心术。当然了。”
“我们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种族,”巫伯说,“非常古老,非常笨重。我们的身体很难移动。您肯定懂的,像我们这么笨重而缓慢的生物,肯定会任由那些敏捷的生物处置。肉体上的抵抗是没用的。我们怎么可能赢得了呢?太重了,跑不动;太弱了,没法打;太温和了,没法捕猎——”
“那你们怎么生存?”
“靠植物、蔬菜。我们几乎什么都吃。我们非常包容、博爱、折中。我们自己活着,也让别的生物活着。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巫伯瞟了一眼船长。
“这也是为什么我如此反对您将我煮了。我能看到您脑海里的影像——大部分的我冻在食品柜里,一部分的我在锅里,还有一小部分喂了您的宠物猫——”
“所以你能读心?”船长说,“太有意思了。还有别的吗?我是说,在这方面你还能做什么?”
“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巫伯漫不经心地说着,环视着房间,“您的房间非常不错,船长。您保持得很整洁。我很尊重整洁的生物。有些火星鸟很整洁。它们会把东西从巢里扔出来,还会清扫——”
“没错。”船长点点头,“但是回到问题上来——”
“对的。您说想要吃了我。我听说过,我的味道还是挺不错的。有点肥腻,但很柔软。可是,如果您一直采用如此野蛮的态度来对待我,那么我们与您的种族之间将如何才能建立起长久的联系呢?吃了我?您不如跟我探讨一些问题,比如哲学和艺术——”
船长站起身来:“哲学。告诉你比较好,我们下个月如果没东西吃,就会有点麻烦。这确实有点暴殄天物——”
“我知道,”巫伯点点头,“但是根据你们的民主原则,难道我们不应该用集体抽签或者类似的方案来解决吗?毕竟,民主正是为了在此类情形下保护少数。现在,如果我们每人投一票——”
船长向门口走去。
“少胡说八道了。”他说。他打开门,张开了嘴。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嘴张得大大的,眼睛盯着前方,手指还握在门把上。
巫伯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它轻手轻脚地挤过船长身旁,走出了房间。它沿走廊踱步,陷入了沉思。
房间里十分安静。
“所以你明白了,”巫伯说,“我们有着共同的神话体系。你的大脑里有许多我熟悉的神话符号:伊师塔、奥德赛——”
皮特森静静地坐着,盯着地板。他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
“继续说,”他说,“请继续说。”
“在你们的奥德赛传说里,我发现了一个形象;大部分具有自我意识的种族文化中都有类似的神话形象。正如我所说的,奥德赛作为一个个体四处游荡,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一个分离的过程,也就是离开家庭和国家的过程,个体化的过程。”
“但奥德赛回到了家里。”皮特森盯着舷窗外的无尽星辰,它们在空荡荡的宇宙里心无旁骛地燃烧着,“最后,他回家了。”
“正如所有生物一样。分离是暂时的,是灵魂的短暂旅程。它会开始,也会终结。游荡者终会回到土地和种族中去……”
门开了。巫伯停了下来,转动它庞大的脑袋。
弗兰克船长走进房间,身后跟着船员们。他们在门口犹豫不决。
“你还好吗?”法兰奇问。
“你是说我吗?”皮特森惊讶地说,“为什么要这么问?”
弗兰克放低枪口。“过来这边,”他对皮特森说,“站起来,走过来。”
一阵安静。
“去吧。”巫伯说,“没关系的。”
皮特森站起来:“为什么?”
“这是命令。”
皮特森走到门口。法兰奇抓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了?”皮特森挣开他,“你们怎么了?”
弗兰克船长走向巫伯。巫伯从角落里抬起头来,身体缩到墙边。
“太有趣了,”巫伯说,“您这么执着于吃掉我。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站起来。”弗兰克说。
“如您所愿。”巫伯咕哝着站起来,“请耐心点,对我来说这挺困难的。”它气喘吁吁地站着,舌头傻乎乎地耷拉着。
“现在开枪打死它!”法兰奇说。
“天啊!”皮特森惊叫起来。乔恩斯迅速转向他,眼睛里满是恐惧。
“你没看到他的样子——像雕塑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张着嘴巴。要不是我们下来了,他还在那儿站着呢。”
“谁,船长?”皮特森环视众人,“但他现在没事了。”
他们盯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巫伯。它庞大的胸口上下起伏。
“来吧,”弗兰克说,“别挡路。”船员们向门口退去。
“您很害怕,对不对?”巫伯说,“我对您做了什么吗?我很反对伤害别人。我只是试图保护自己。您总不能期待我快快乐乐地奔向死亡吧?我像你们一样,是有感情的生物。我对你们的飞船和你们都充满好奇。其实是我向原住民建议——”
枪响了。
“看吧,”弗兰克说,“我就知道。”
巫伯颓然倒地,喘息不已。它伸出爪子,把尾巴缠在上面。
“这很温暖。”巫伯说,“我懂,我们就像飞机一样。或者像核能。你们在技术上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显然,你们的科学层级还不足以解决道德和伦理上的——”
弗兰克转身望着船员们,他们挤在他身后,双眼圆睁,鸦雀无声。
“我来,你们看着就行。”
法兰奇点点头:“试着射大脑。那里没法吃。别射胸口。如果肋骨碎了,咱们还得把骨头挑出来。”
“听着,”皮特森舔了舔嘴唇,“它做了什么吗?它伤害了谁吗?我在问你们呢。而且它还是属于我的。你们没权利射杀它。它又不是你们的。”
弗兰克抬起枪口。
“我出去了。”乔恩斯说,他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我不想看。”
“我也是。”法兰奇说。船员们纷纷夺门而出,嘴里嘟嘟囔囔的。皮特森在门口磨蹭着。
“它刚刚还在跟我讲神话故事,”他说,“它不会伤害谁的。”
他走了出去。
弗兰克走向巫伯。巫伯缓缓抬头,吞咽了一下。
“太蠢了。”它说,“很遗憾你想这么干。曾经有一个寓言,你们的救世主说过——”
它停住了,盯着枪口。
“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开枪吗?”巫伯说,“你能做到吗?”
船长低头看着它。“我能看着你的眼睛。”他说,“以前在农场上,我们养过猪,脏兮兮的尖背大野猪。我能做到。”
他直直地盯着巫伯那亮闪闪、湿答答的双眼,扣动了扳机。
味道非常棒。
船员们闷闷不乐地坐在桌前,有些人一点儿也没吃。只有弗兰克船长看起来心情不错。
“再来点儿?”他环视四周,“再来点儿?还有,多喝点酒。”
“我就算了。”法兰奇说,“我想回海图室去了。”
“我也是。”乔恩斯站起身来,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回头见。”
船长看着他们走出去。又有一些船员道歉后离开了。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船长说。他转向皮特森。皮特森坐在餐桌前,盯着自己的盘子:土豆、豌豆,还有那片厚厚的、柔软的、温暖的肉。
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船长把手搭在皮特森的肩上。
“现在,这只是有机物罢了,”他说,“生命的本质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用面包蘸着肉汁大快朵颐,“我自己很喜欢吃东西。这可是任何活着的生命能享受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进食、休息、冥想、讨论。”
皮特森点点头。又有两个人起身离开了。船长喝了点水,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我得说这顿饭非常令人愉快。我之前听到的报告都是真的:巫伯的味道好极了,非常棒。但过去的我没法享受这种愉悦。”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唇,靠在椅背上。皮特森灰心丧气地盯着餐桌。
船长专心致志地望着皮特森。他俯身靠了过来。
“来吧,来吧。”他说,“打起精神来!咱们讨论讨论。”
他咧嘴一笑。
“我被打断之前正在说,神话中的奥德赛这一角色——”
皮特森猛地挺直了身子,盯着他。
“继续说下去的话,”船长说,“奥德赛,在我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