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雷·布拉德伯里 Ray Bradbury——著
杨文捷——译
雷·布拉德伯里(1920——2012)是美国殿堂级的小说家之一,曾多次获奖。他的幻想小说享誉全世界,短篇小说以行文优美、饱含人文关怀而广受欢迎。他的长篇小说《火星编年史》(The Martian Chronicles, 1950)、《图案人》(The Illustrated Man, 1951)、反映审查制度的名作《华氏451》(Fahrenheit 451, 1953)和《必有恶人来》(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1962)也都闻名全世界,并直接影响了尼尔·盖曼和斯蒂芬·金。他的许多小说都被翻拍成了影视作品。布拉德伯里自己也为电视剧和电影撰写剧本,获得过艾美奖,在好莱坞星光大道也拥有自己的星星。他获得过世界奇幻故事终身成就奖,时任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也为他颁发过美国国家艺术勋章。1999年,布拉德伯里入驻科幻奇幻名人堂。此外,一枚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
布拉德伯里在1937年走进了科幻小说的大门,1939年开始发行他自创的杂志《未来幻想》(Futuria Fantasia)。此后,他虽然一直活跃在科幻界内,创作手法却不受其约束,风格异常多元,因此也收获了科幻界之外的各路读者。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说获得成功之后,著名的“布拉德伯里风格”开始逐渐成形——他的文笔隽永如诗,情绪饱满,富有精心设计的象征性和强烈的怀旧气息,并具有恐怖的倾向。事实上,他作品中的奇幻和恐怖并不亚于科幻的元素。这些恐怖元素的阴沉恰好中和了他浪漫柔情的文风,使他的作品更加血肉饱满、层次分明。
布拉德伯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概非《火星编年史》莫属。这部蒙太奇式小说曾被改编为电视迷你剧,其西班牙译本由博尔赫斯作序。布拉德伯里曾表示,本书的结构受到了约翰·斯坦贝克所著的《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的启发。书中的一连串故事由反复出现的意向和主题紧紧串联起来,引人深思。这是一个讲述人类反复尝试统治火星的故事。里面说到了人类是如何带着自己一贯的偏见来到了火星,希望在这里可以完美地复制出他们在加州的日常生活;也说到了他们数次与会更改面容的火星人碰面的经历。
《火星编年史》的氛围饱含着寂寥与思念,从头到尾都弥漫着沉郁的悔意。有些文学批判者认为这样的笔法跟科幻作品格格不入,因此它在科幻界褒贬不一。达蒙·奈特将《火星编年史》列入1950年最为优秀的科幻作品之一;另一方面,L.史普拉格·德·坎普却认为布拉德伯里的风格过分文学化,并表示他一定深受欧内斯特·海明威和威廉·萨洛扬的影响。布拉德伯里则表示自己受到了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影响。无论如何,他作品的成熟度毋庸置疑,尽管笔下的主题往往宏大而深邃,他却依然表现出了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技巧。
《2005年9月:火星人》在1949年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首次发表于《超级科学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
蓝色的山峦耸入雨幕,雨水落进绵延的运河,老拉法奇跟太太一起从家里走出来看雨。
“这一季头一次下雨。”拉法奇感叹。
“下雨好啊。”拉法奇太太说。
“下得正是时候。”
他们关上了门。两人回到屋里,围在炉火边上暖手,身体微微打颤。顺着窗外看去,远处那艘把他们从地球带来这里的飞船在雨中熠熠发亮。
“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拉法奇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
“什么事?”太太问。
“要是我们把汤姆一起带来就好了。”
“怎么说起这个了,老拉!”
“是不该再说了。对不起。”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安享晚年的,不该再想汤姆了。他都去世那么久了,我们该忘了他,忘了地球上的一切。”
“你说得对。”他边说边把手往炉边凑了凑,看着眼前的火焰,“以后不说这些了。只不过,我很怀念每周日开车去绿茵公园在他的墓前献花。我们以前只有在那时候才会出去走走。”
蓝雨轻轻地打在屋顶上。
九点,他俩手牵着手上床睡觉。他五十五岁了,而她六十了,两人一起静静地躺在落雨的暗夜里。
“安娜?”他轻声唤道。
“嗯?”她答。
“你能听见什么声音吗?”
两人一起凝神听着风雨声。
“不能。”她说。
“有人在吹哨。”他说。
“我没听见。”
“不管有没有,我还是去看看吧。”
他披上睡袍,穿过屋子,走到前门。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他把门拉开,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脸上。一阵风吹过。
前院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闪电把天空劈裂,一抹白光洒在前院来客的脸上,他正看着老拉法奇。
“谁啊?”拉法奇颤抖着喊道。
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你想干吗?”
依然没人作声。
他感到一阵乏力,既疲累又麻木。“你是谁?”他喊道。
他太太走到他身后,挽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大喊大叫的?”
“有个小男孩站在前院里,可问他什么他都不吱声。”老人战栗着说,“他长得很像汤姆!”
“回来睡觉吧,你在做梦呢。”
“他就在那儿,你自己看呀。”
他把门拉得更开些,好让她看见。寒风刮过,细雨渗进泥土里,来者伫立着看向他们,眼神疏离。老太太扒住门框。
“走开!”她挥挥手,“走开!”
“像汤姆吧?”老人问。
来者一动不动。
“好吓人啊。”老太太说,“把门锁上去睡觉吧。我不想惹事。”
她兀自嘟哝着,消失在卧室门后。
老人站在风中,寒意顺着雨水渗入他的手。
“汤姆。”他柔声唤道,“汤姆,如果是你的话——如果发生了什么奇迹,真的是你的话,汤姆,那我就不锁门了。你要是冷了想要烤烤火,就自己进来吧,壁炉边有毛毯。”
他合上门,没有上锁。
老太太察觉他回到了床上,身子瑟瑟发抖。“今晚真是太糟了。我觉得自己好老。”她啜泣起来。
“嘘,嘘。”他出言安抚,把她抱入怀里,“睡吧。”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睡着。
然后,他听见前门被悄悄地打开,风雨声瞬时涌了进来。随即,门又关上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壁炉那边传了过来,伴随着细细的呼吸声。“是汤姆。”他对自己说。
闪电把夜幕撕裂开来。
翌日早晨,太阳高照。
拉法奇先生打开客厅的门,迅速地四下打量一遍。
壁炉边的毛毯上空无一物。
拉法奇叹口气:“我真是老了。”
他往外走去,想从运河打一桶清水来洗漱,可走到前门时却差点跟小汤姆撞了个满怀。汤姆提着满满的一桶水:“爸爸,早上好!”
“早上好,汤姆。”老人侧过身。小男孩赤着脚从房间匆匆穿过,把水桶放下后转过身来,朝着他微微一笑:“今天的天真好!”
“是啊。”老人不可置信地说。男孩举止自若,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妥。他开始用刚打来的水洗脸。
老人凑上前去:“汤姆,你是怎么来这儿的?你居然还活着?”
“我不应该活着吗?”男孩抬眼道。
“可是,汤姆,在绿茵公园,每个星期天的那些花……”拉法奇激动得不能自持,不得不坐了下来。男孩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老人感受着手里的暖意和紧致的肌理,问:“你真的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你是想让我来的吧?”男孩看上去有些担心。
“是的,当然了汤姆!”
“那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接受我的存在就好了。”
“可你妈妈她——她之前大受打击……”
“别担心了。昨天晚上我给你们俩唱歌了,所以你们肯定会更能接受我的,尤其是她。我知道她受到了什么打击。等她过来你就明白了。”他笑道,晃了晃一头红铜色的卷发。他的双眼碧蓝而清澈。
“早上好,老拉,汤姆。”妈妈从卧室走了出来,边走边束着发髻,“今天的天可真好。”
汤姆扭过头,笑着看向他父亲:“我说得没错吧?”
中午,他们三个一起在午后的树荫里吃了一顿大餐。拉法奇夫人翻出一瓶她珍藏多年的向日葵酒,打开给大家分享。拉法奇从没见过自己夫人如此容光焕发的样子。即便她心里对汤姆的事有什么怀疑,也没人能看得出来。她的泰然自若让拉法奇也开始觉得没有什么不自然了。
妈妈收拾餐具的时候,拉法奇探过身,悄悄地问他儿子:“你多大啦,儿子?”
“你不知道吗,爸爸?当然是十四岁啦。”
“说真的,你到底是谁?你不可能是汤姆,但你肯定有点来头。你到底是谁?”
“别这样。”男孩如惊弓之鸟般伸手捂住脸。
“告诉我吧。”老人说,“我会理解的。你是个火星人,对不对?我以前听过火星人的传说,虽然也没什么定论。听说火星人很罕见,会扮作地球人来到我们身边。你身上总有哪里不大对——你确实是汤姆,可你又不是。”
“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的存在,不要问东问西了呢?”男孩大喊。他双手紧紧地遮住脸:“不要怀疑,请不要怀疑我!”说完便转过身,从桌边跑开了。
“汤姆,回来!”
可男孩已经顺着运河往远处的小镇跑去了。
“汤姆要去哪儿?”安娜回来拿剩下的盘子,看着丈夫,问道,“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他不开心的话?”
“安娜。”他握住她的手,说,“安娜,你记不记得绿茵公园、那个市场,还有汤姆得肺炎的事情?”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她笑道。
“算了。”他轻声说。
汤姆沿着运河岸边已经跑远,扬起的烟尘在身后缓缓落下。
下午五点夕阳西下的时候,汤姆回来了。他满眼疑问地看着父亲:“你要问我什么问题吗?”他看上去很是急切。
“没有问题。”拉法奇说。
男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那最棒啦。”
“你去哪里了?”
“在镇中心附近。我差点就没能回来。我差点——”他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就被困住了。”
“困住了是指什么?”
“我路过了运河旁边一座小小的铁房子,我差点就被逼得不能回来见你们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解释,也没法解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很奇怪,我不想再提了。”
“那就不说了。快去洗手吧,儿子,该吃晚饭了。”
男孩一溜烟跑开了。
大概十分钟之后,一艘小船顺着运河静谧的水面漂了过来,一个瘦高的黑发男子正悠然地撑着船篙:“晚上好啊,拉法奇兄弟。”说话间,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
“晚上好,索尔。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
“今晚的新鲜事可多了。你知道那个叫诺曼德的哥们儿吧?”
拉法奇一僵:“知道。”
“你知道他以前干了些什么混事吗?”
“据说他离开地球是因为杀了人。”
索尔靠着他湿漉漉的船篙,盯着拉法奇:“你记得他杀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格林斯,不是吗?”
“对,是格林斯。唔,差不多两小时之前,诺曼德先生跑到镇里,口口声声说他看见格林斯已经死而复活,还来了火星!就在今天下午!他想跑进监狱里躲起来,但监狱的人不准。之后诺曼德就回家了。二十分钟前,我刚听说,他对着自己的脑袋一枪崩出了脑浆。我刚从那边过来呢。”
“唉,唉。”拉法奇说。
“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啊。得了,晚安,拉法奇。”
“晚安。”
小船顺着平静的水面继续漂去。
“晚饭好啦!”老太太喊道。
拉法奇先生坐在餐桌前,握着餐刀,看向汤姆。“汤姆。”他说,“你下午去干什么了?”
“没什么。”汤姆满嘴食物,问道,“怎么这么问?”
“好奇罢了。”老人把餐巾铺好。
晚上七点时,老太太想去镇里。“都好几个月没去了。”她说。可汤姆不乐意:“我害怕去镇里。还有那些人。我不想去。”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安娜说,“你怎么说都没用,必须一起去。我说去就得去。”
“安娜,要是孩子实在不想去……”老人开口道。
没有争辩的余地。她推搡着他俩上了船,在星光点点的夜空下漂荡。汤姆躺在船上,闭上眼睛,不知是否已经入睡。老人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满是疑问。他是不是跟我们一样渴望爱?他到底是谁呢?是不是因为寂寞才偏要闯入外星人的殖民地?他扮作我们记忆中的故人,是不是要借此来到我们身边,寻找归属和幸福?来自地球的飞船落下时,他又住在哪个山头的哪个洞穴、属于哪个濒临灭绝的小小部族?老人摇了摇头,无从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当他真的是汤姆吧——这样想对谁都好。
老人望向面前的镇子,心中有些排斥。不过,随即他的心思又回到了汤姆和安娜的身上,暗自思忖道:说不定把汤姆留下来是个错误。毕竟,这样做只会带来麻烦和悲伤。可我们要如何才能拒绝自己心中最为渴望的东西呢——就算它转瞬即逝,就算它只会让虚无更加虚无,让暗夜更加黑暗,让雨夜更加凄凉?要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简直就像要夺走已经入口的美食一样。
他看着男孩安详的睡态。他似乎是做了什么梦,开始低低地呜咽起来。“那些人。”他在梦中嘟哝着,“一直变,一直变。会被困住。”
“乖,乖,没事了,孩子。”拉法奇捋了捋男孩柔软的卷发。汤姆的身子一僵。
拉法奇扶着太太和儿子下船。
“我们终于到啦。”安娜笑看着眼前的灯火。酒屋传来的音乐有钢琴和留声机的声音交错。人们手挽着手,正在顺着繁华的街道闲适地散步。
“要能待在家里该多好。”汤姆说。
“你以前从不会这么说。”妈妈说,“你一直都很喜欢星期六晚上来镇里啊。”
“别离我太远。”汤姆轻声对父亲说,“我不想再被困住。”
安娜听到了,说:“别说这些了,快过来呀!”
拉法奇发现男孩正握着自己的手。拉法奇捏了捏他的手:“我会跟你待在一起的,小汤姆宝贝。”他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有些担心,“我们很快就走了。”
“说什么呢,我们可要在这里玩儿一晚上。”安娜说。
他们过马路时,三个醉汉东倒西歪地把他们撞散了。被挤得踉跄一步后,拉法奇站在原地,蒙了。
汤姆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安娜烦躁地问,“他总是一逮着机会就自己跑了。汤姆!”她大声喊道。
拉法奇先生匆匆地穿过人群,可汤姆已经没影了。
“他会回来的。我们走的时候,他会在船边等我们的。”安娜笃定地说。她拉着丈夫,回到了去往电影院的方向。人群中突然一片混乱,一男一女急促地从拉法奇身边挤过。他认识这两个人。是乔·斯堡丁和他的妻子。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俩人就已经走远了。
他一边焦急地往后望去,一边买上了电影票,任由妻子把他拽进了令人不安的黑暗里。
汤姆到了十一点都还没有回到岸边。拉法奇夫人脸色煞白。
“孩子他妈,你听我说。”拉法奇说,“别担心,我会找到他的。你在这儿等着。”
“快点儿回来。”她的声音湮没在淙淙水声之中。
他双手插在兜里,在夜色中穿过了几条街。四处的灯一盏盏地开始熄掉。尽管有乌云时不时地遮住繁星,可这总算是个暖夜,有好几个人正从窗户探着身子。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孩子之前一直说被困住了的事情,还有他是多么害怕人群和闹市。老头儿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或许小男孩已经永远消失了,又或许他其实从未出现过。拉法奇转进一个小巷,盯着路边的门牌号。
“你好哇,拉法奇。”
有个男人坐在门口,叼着烟管。
“迈克,你好。”
“跟老婆吵架啦?出来散心的?”
“没有,只是随便走走。”
“你看上去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迈克说,“说到丢东西,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天晚上倒有人被找到了。你知道乔·斯堡丁吧?还记得他女儿拉瓦妮雅吗?”
“记得。”寒意笼罩了拉法奇。一切像是周而复始的梦境,他似乎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
“拉瓦尼雅今天晚上回家了。”迈克抽一口烟,说,“你记得吗,大约一个月之前,她在那个海底失踪了。他们后来发现了一具尸体,腐烂得那个厉害哟。大家都以为那就是她。之后这斯堡丁一家子就都崩溃了。老乔到处跟人说她并没有死。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她今天晚上真的回来了。”
“在哪儿?”拉法奇感觉自己呼吸不稳,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在主街那儿。斯堡丁夫妻本来在买电影票,结果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拉瓦妮雅。当时的场面肯定很戏剧化。她本来都不认得他们了。他俩追了半条街,跟她说上话之后,她才想起他们来。”
“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但我听到她唱歌了。你记得吗?她一直爱唱《洛蒙德湖畔》。我上次还听见她在家给她老爸唱歌听来着。唱得可好了,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啊,我还说呢,死得可惜了。好在现在又回来了。唉,你看上去怎么无精打采的,进来喝口威士忌吧……”
“不用了,唉克,谢谢。”老人走开了。唉克在后面道了声晚安,他没有回答,眼睛盯着面前两层高的楼房。高高的水晶屋顶上开满了一团团独属于火星的绯红色花朵。在楼的背面,朝着花园往上看去是一个旋转的铁铸阳台,上面的窗户亮着灯。夜色已深,他不禁问自己,万一不能把汤姆带回去,安娜可该如何是好?她如果要第二次经历这样的打击,第二次经历他的死亡,会变得怎么样呢?她会不会想起来他第一次死的事情?会不会记得这个梦境和汤姆的凭空消失?老天啊,我必须找到汤姆,不然安娜该怎么办?可怜的安娜还在岸边苦等呢。他停下来,抬起头,听见上面有人在低声互道晚安。门一开一关,灯暗了下来,有细细的歌声萦绕。过了一会儿,一个不到十八岁、样貌姣好的少女来到了阳台上。
拉法奇在风中大喊一声。
女孩转过身往下探视,喊道:“是谁呀?”
“是我。”老人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它听上去又愚蠢又奇怪。他顿了顿,不知说什么才好。难道他要大声喊出:“汤姆,儿子,我是你爸啊。”他该怎么跟她说话呢?她大概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吓得去把父母叫来吧。
女孩在夜风中俯下身来。“我认识你。”她轻声回答,“你还是走吧,你在这里无济于事。”
“你必须得回家!”拉法奇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月光下的人影退到了暗处,脸消失了,只有声音还在。“我不再是你的儿子了。”她说,“我们不该到镇里来的。”
“安娜还在岸边等我们呢。”
“抱歉。”有个低低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在这里很开心。他们爱我,就像你爱我一样。我就是我,我只索取力所能及的东西。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们已经抓住我了。”
“可是,安娜呢?她之前受惊的事情,你忘了吗?”
“这房子里的思念之情太浓,像是枷锁一样,把我给困住了。我没法再让自己变回去了。”
“你是汤姆啊。之前你就是汤姆,不是吗?你不是在跟你老爸开玩笑吧,你不会真的是拉瓦妮雅·斯堡丁吧?”
“我谁也不是。我只是我自己。我去到哪里就变成另一个身份。现在变成了这个身份,你也没法改变。”
“你在镇子里待着不安全。在运河那边就好多了,没人能伤害到你。”老人恳求道。
“没错。”那声音变得有些犹豫,“但我也不得不顾忌现在的这些人啊。要是他们一早醒来,发现我又与他们诀别了,该作何感受呢?不管怎么说,那妈妈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跟你一样,她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可能大家都猜到了,只不过没有问出口而已。人是不会质疑上帝的。如果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那能在梦中得到也是好的。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我并不是一位死而复活的亲人,而是他们脑海里所憧憬的样子,比真的死而复活了还要完美。而现在,在他们和你妻子之间,我不得不伤害其中一方。”
“他们一家可有五口人哪,你死了他们也好承受一些。”
“别说了。”那声音说,“我累了。”
老人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你必须跟我走。我不能再让安娜伤心了。你是我们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你是我们的。”
“不要,拜托了!”那声音颤抖起来。
“你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这些人!”
“不,不要这样!”
“汤姆,汤姆,儿子,听我说。回家吧,顺着树藤滑下来,孩子。跟我走。安娜还在等我们。我们会对你很好的,你想要什么都行。”他望穿秋水地往上看着。
阳台上人影摇曳,藤蔓嗦嗦作响。
最后,那声音轻轻地说:“那好吧,爸爸。”
“汤姆!”
月光中,男孩的人影迅速地顺着树藤滑下。拉法奇伸出双臂准备接住他。
楼上卧房的灯突然亮了。有人从一扇带着格栅的窗户里问道:“谁在下面?”
“孩子,快点儿!”
灯一盏盏亮起,人声也多了起来。“别跑,我有枪!妮妮,你没事吧?”有脚步声传来。
老人跟男孩一起跑着穿过花园。
一声枪响。他们把大门关上的同时,子弹击中了墙。
“汤姆,你往那边跑。我往这边把他们引走。到运河那儿去,孩子,十分钟之后,咱们在那儿碰头。”
他们分头跑开。
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老人在黑暗中奔跑着。
“安娜,我来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扶着他上船:“汤姆呢?”
“就快来了。”拉法奇喘着气说。
他们转过身看着条条小巷。小镇已经入眠,街上只剩几个夜行的人。有一个警察,一个守夜人,一个火箭飞行员,几个从夜间聚会往家走去的独身男人,还有四个正大笑着从酒吧里出来的男女。袅袅的音乐声不知正从何处传来。
“他怎么还不来呢?”老太太问。
“会来的,会来的。”但拉法奇自己也并不确定。会不会他在来运河的路上又被抓住了呢,毕竟夜这么深,路那么黑。就算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小男孩,这一路也并不算近。可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先到才对。
而现在,被月光浸着的小路上,有个人影跑了过来。
拉法奇喊出了声,随即又死死地闭上了嘴。远处传来了更多的人声和脚步声。一扇扇的窗户接连亮了起来。有一道人影飞奔着穿过了岸边的广场。那不是汤姆,只是一个奔跑的影子,脸在广场四周的灯下像白银一般闪闪发亮。它越跑越近,脸也变得越来越熟悉;等它跑到岸边时,已经变成了汤姆!安娜挥了挥手,拉法奇赶紧解开缆绳,可已经来不及了。
小路那边有人正在往沉寂的广场跑来。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另外两个男人、斯堡丁先生……都跑了过来。他们困惑地停下,面面相觑,想从这个噩梦中醒来。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他们迟疑着跑了几步,再停下,再跑。
来不及了。这一夜的一切都过去了。拉法奇扭动着手上的船绳,感到既寒冷又孤单。人们在月色中把脚抬起又放下,快速地移动着,直到一行十人都在泊船处停了下来。他们死死盯着船,大喊出声。
“拉法奇,别动!”斯堡丁握着枪。
真相已经大白。汤姆独自一人闪电般穿过月光如水的街,与人们擦身而过。警察在原地转身,认出了眼前迅速窜过的人影,一声大喊后,追了上去:“别跑!”他看到了一张属于某个罪犯的脸。一路上的所有人也都一样——那些男人和女人、那个守夜人还有那个火箭飞行员,都在身边一闪而过的影子里认出了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并喊出了他的名字。这短短五分钟,大家到底喊出了多少不同的名字?而汤姆的脸上又都错乱地闪现过多少张形状各异的脸?
追寻者与被追寻的人、梦境与追梦人、猎物和猎犬都一起往前跑去。他们往前跑着,心中都流露出崭新的情感,眼前都闪现过熟悉的眼眸,耳边都响起了故人的名字。一路上流光和回忆交错,奔跑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朝前奔跑的人都像是千万面镜子里的影像,有着千万只眼睛。在他们的注视下,跑在前面的梦瞬息万变。在跑在前面的人和跑在后面的人眼中、在还未曾见到他和未曾遇见他的人眼中,他的面容都不尽相同。
现在,大家都聚集在船边,都只想抓住属于自己的梦境。拉法奇想,大概这就像我们希望那个人影是汤姆而不是拉瓦妮雅或是威廉、罗杰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可事已至此,早就无法挽回了。
“上来,都给我上来!”斯堡丁喊道。
汤姆从船舱里踏出来。斯堡丁抓住他的手腕:“你跟我回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等等。”警察说,“他是我抓的犯人,名叫德克斯特,是个杀人犯。”
“不要!”女人抽泣着说,“他是我丈夫!我总不会认错我丈夫吧?”
人们争论不休,越凑越近。
拉法奇太太护住汤姆:“他是我儿子,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对他指指点点。我们现在要回家了!”
此时,汤姆开始剧烈地颤抖,脸色苍白。人群围上来,肆无忌惮地挥舞着手,恨不得将他生夺硬抢。
汤姆尖叫起来。
就在大家的眼前,他的样子开始变化。他先变成了汤姆,然后变成了杰姆斯、斯维奇曼和巴特菲尔德。他变成了市长,随后又变成了一个叫朱迪斯的小女孩;他是丈夫威廉,也是妻子克拉丽丝。他是化开的蜡,能变成人们脑海中的任何样子。人们喊叫着,逼近着,恳求着。他尖叫不停,双臂摊开,脸在一声声呼唤下变幻莫测。“汤姆!”拉法奇喊道。“爱丽丝!”另一个人喊。“威廉!”他们扯着他的手腕,把他拽得团团转,直到他凄厉地大叫一声,瘫倒在地。
他躺在石头上,化蜡一般流动的面容逐渐凝固,那张脸变成了所有人的脸。他的眼睛一只蓝色一只金色,头发夹杂着褐色、红色、黄色和黑色,眉毛一边粗一边细,手一只大一只小。
他们站在他身前,伸手捂住了嘴,纷纷弯腰探看。
“他死了。”终于有人开口。
开始下雨了。
雨点打在人们的身上,他们抬头望着天空。
大家开始逐渐从现场撤离,脚步越走越快,很快便散去了。还不到一分钟,这里便已空无一人。只有拉法奇夫妇还留在原地。他们手牵着手,心有余悸地低头看着脚下。
安娜什么都没说,哭了起来。
“回家吧,安娜。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老人说。
他们爬进船,在暗夜里顺着运河回到了家。他们走进屋子,生了小小的一团火暖手。他们爬上床,两具冰冷而瘦弱的身体躺在一起,聆听着雨滴砸在屋顶的声音。
“听。”午夜时,拉法奇问,“你听到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还是去看看吧。”
他艰难地穿过漆黑的房间,在大门前站了很久之后,把门打开了。
他拉开门,朝外面望去。
夜雨倾盆而下,落向空空如也的前院里,也落向运河和蓝色的山峦里。
他等了五分钟后,终于伸出被淋湿的手,轻轻地把门合起,插上了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