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A.梅里特 A. Merritt——著
程静——译
A.梅里特(1884——1943),全名亚伯拉罕·格雷斯·梅里特(Abraham Grace Merritt),美国著名编辑和幻想小说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可轻松归入奇幻这一文学范畴,而且类型多变,比如超自然奇幻、黑暗奇幻等。其实他还有非常成功的新闻事业,幻想文学创作不过是他的副业。1919年,梅里特的正职年收入已经达到25000美元,在他去世前不久,更是达到每年10万美元。经济富足使得他有条件周游世界,同时还培养了一些相当冷门的爱好,比如养殖兰花,而且他偏爱与巫术和魔术有关的植物,如剧毒植物狼毒,有毒的蓝曼陀罗和大麻。
梅里特善于创新,他对于后世科幻和奇幻文学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情节的构想上,更归功于他独特的创作风格,以及创造让人着迷的虚幻世界时体现的天才想象力。他极受当代读者的追捧,甚至有一本杂志,《A.梅里特幻想杂志》(A. Merritt\'s Fantasy Magazine),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在许多读者心目中,他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奇幻写作天才。梅里特在去世后于1999年入选“科幻与奇幻名人堂”。
尽管梅里特笔下邪恶美丽的女祭司大部分以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刻板印象为蓝本,但他推陈出新,用炙热的笔触,用深邃的悲观主义情怀,描绘了避世者成为异类,触探神秘的渴望。他的故事,不是对现世的轻松逃避,他总是站在一个对人类漠然的宇宙的高度写作,读起来甚至带着几分恶意,这种视角在《金属怪物》(Metal Monster)中表达得最为淋漓尽致。他的作品中常见恐怖与科幻元素的融合,这种风格在埃德蒙·汉密尔顿和斯坦利·温鲍姆的作品中同样有所反映。
《机器人与最后的诗人》首次刊登在《幻想杂志》上,是由接龙小说《宇宙》(Cosmos)中的一个章节改编而来(这个章节的标题为《机器人与最后的诗人》,又名《最后的诗人与空间的紊乱》(The Last Poet the Wrongness of Space),于1936年再次刊登于《惊悚奇异故事》时,标题改为《地球的节律》(The Rhythm of the Spheres)。接龙连载小说《宇宙》是由朱利叶斯·史瓦兹和雷蒙德·A.帕尔默联手发起的,他们找来16位作家一起完成了这个雄心勃勃的项目,并分期刊登在杂志《科幻文摘》(Science Fiction Digest)中。埃德蒙·汉密尔顿和爱德华·埃尔默·史密斯同样参与了这个项目。《机器人与最后的诗人》讲述的是科学和艺术之间的冲突,不过在这个故事中,这两种力量似乎已经得到了调和,并且超越了性别和民族的分野。
俄罗斯人纳罗尼正坐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这地方在地面以下一英里,是在野外的石头中挖出来的一组洞穴,共有100个,有的大,有的小。在洞穴世界里,他是唯一的统领。有的洞穴里是放射着光芒的袖珍型太阳;有的是一个挂在地球上方的,时盈时亏的袖珍月亮;有个洞穴里永远是拂晓时分,百合、紫罗兰和玫瑰花上聚集着晶莹的露水;还有一个洞穴,深红的落日浸泡在血红的晚霞中,渐渐暗淡、隐没,又再次从灿烂的晨曦中冉冉升起。有一个洞穴宽度足有10英里,里面长满了开着花的树,有的树结出了果实,那是世世代代的人类未曾见过的果实。在这个大果园的上空,闪耀着一个如同太阳一般的黄色球体,雨幕落下的地方有云朵在凝结,雷声会在纳罗尼的召唤下隆隆响起。
纳罗尼是一位诗人——最后一位诗人。他不用文字,而是用颜色、声音和造景材料写诗。他也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是最伟大的科学家。30年前,俄罗斯科学理事会曾为了纳罗尼而左右为难:是答应他的要求让他离开,还是毁掉他。他们知道他不寻常,可实际上他们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否则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一定不会将他放走。需要强调的是,当时的俄罗斯是所有国家里机械化程度最高、最依赖于机器人的。
纳罗尼对机械化没有意见,只是懒得去管罢了。真正的智者心中没有仇恨。人类发展出文明,他诞生在这种文明之中,却对它满不在乎。他跟人类一点儿也不亲近。从身体构造上来说,他属于人类,但精神上却和人类毫无关联。就像1000年前的洛布一样,他认为人类是一种“半猴性”的疯狂族群,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折腾到灭亡的边缘。世人是疯狂而愚钝的,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海水中,不时会腾起一个高高的浪头,在享受真理之光片刻的照耀后,重新跌回那片暗无天日的水域,被愚笨的同类压制,难以翻身。他知道,自己就是一个那样的浪头。
纳罗尼走了,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几年之后,他被人们彻底遗忘了。15年前,他偷偷用另外一个名字进入美国境内,在被古人称为韦斯特切斯特的地方买了1000亩地。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他在地球上选择了十个地点,经过调查后,确定这里是最不可能发生地震或类似干扰的地方。这块土地原来的主人有点儿异想天开,也可能是出于怀旧——就像纳罗尼一样,尽管纳罗尼永远不可能这样形容自己——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在这里重建了一所19世纪那种结构凌乱的石头房子,而不是30世纪流行的斜顶玻璃房。那时候,大家都迁移到了城里,住在开阔野地里的人寥寥无几。纽约离这地方还有相当的距离,这个城市经过一年又一年的扩张,已经变得大腹便便——肚子装了满坑满谷的人。
那栋房子四周围绕着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林。在纳罗尼住进来一星期之后,房子前方的树林消失了,只剩下一块3亩见方、光秃秃的土地。那些树不像是被砍掉,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那天晚上,在这栋老房子的上空,还出现过一艘巨大的飞船——它乍然显现,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维度。它看上去像是火箭,但却没有噪声。随后,一团雾气从空中飘下,包围了飞船和房子,将它们隐藏起来。假设不受这团雾气干扰,我们就能看见其中有一条宽阔的通道,一头连着飞船气舱的门,一头连着老房子的门。十个身着长袍的人走出飞船,沿着通道往下走,纳罗尼在门口迎接他们,然后老房子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带着纳罗尼一起返回了飞船。从飞船打开的舱门处,一辆小小的平板车滚了出来,上面放着一台机械装置:一个约4英尺高的圆锥形水晶位于正中间,其他的晶锥围绕在它周围。这些圆锥体全都放置于一个厚厚的基座上,基座由一些玻璃状的材料组成,里面束缚着一些不断向外辐射的绿色光源。绿色的光线并未穿透基座,只是仿佛受到某种巨大的力量驱使,在不断地寻找机会挣脱似的。那团浓密的怪雾保持了好几个小时,与此同时,一片闪着微光的云朵在20多英里高的平流层渐渐聚集起来,仿佛是宇宙中一团凝聚的尘埃。天将破晓时,房后小山一侧的石头不见了,就像一道帘子被拉开,露出一条宽敞的隧道来。从房子里走出5个人来,登上了飞船。飞船悄无声息地升空,滑进了云层的缝隙中,消失了。与此同时,只听见一个轻微的声响,响声消散后,山腹恢复了原样,完整如初。一些石头已经被拉拢过来,形成一道紧闭的门,还有大石头和从前一样四处散落着。从前凸出的山腹现在微微有些凹陷,不过并没有人留意。
整整两个星期,那团发光的云始终出现在平流层的高处,为人们增加了茶余饭后的新谈资。随着它的消失,纳罗尼的洞穴也完工了。
那些挖出来的石头有一半随着发光的云朵一起消失了,剩下的被提炼成最原始的能量,储存在支撑晶锥的玻璃物质中。它同样受到那股巨大能量的驱使,在里面不断游走。这股能量强大得叫人难以想象,要靠它制造小太阳和小月亮,驱动稀奇古怪的机械装置。有了这些调节洞穴压力、提供空气、制造雨水的机械装置,纳罗尼那位于地面以下一英里的王国才能如同他想象的一样,成为诗歌、音乐和色彩的天堂——当然,少不了其他十位的帮忙。
简单介绍一下纳罗尼之外的十个人。其中3个跟纳罗尼一样是俄罗斯人,两个中国人,在剩下的5个人当中,有3位女性——一位是德国血统,一位是巴斯克人,一位是欧亚混血儿;最后还剩下一个印度人,乔达摩一支的后裔,以及一个先祖可以追溯到所罗门的犹太人。
他们都和纳罗尼一样,对世界漠不关心,对待生命的态度也如出一辙。在这100个洞穴里,他们有着各自的伊甸园,平时他们互不打扰,只是在对某事产生共同的兴趣时,才聚在一起工作。时间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研究和发明只归自己所有,供自己享受。如果说他们的心血曾被外面的世界所利用,也只是在地球人进行自相残杀,或地球与外星生命的战争中充当弹药而已。所以,为什么要加速人类自杀的步伐呢?不,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人类的衰亡感到怜悯,他们只是觉得麻烦而已。时间对他们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活下去——除非发生意外事故。而且,只要有石头,纳罗尼就能把它转换为能量,维持这个天堂的运转——或是打造新的天堂。
老房子开始出现裂缝,渐渐分崩离析,最后倒塌了——比自然老化的速度快得多。废墟上渐渐有树木开始生长,那片清理得过分干净的土地上再次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短短几年后,这地方已经绿树成荫,一派宁静,只是偶尔有火箭飞过时会留下一阵呼啸,以此为家的鸟儿们啁啾不已。
但是在地底深处,在那些洞穴里,却回荡着音乐和歌声,充满了欢笑和美景。轻盈的仙女盘旋在小小的月亮下,潘神吹着笛子。阳光普照之下,一场丰收的狂欢正在进行。葡萄生长、成熟,然后被压碎,酒神女祭司将红色和紫色的美酒饮下,最后沉睡在羊人和萨蒂尔的臂弯里。山精在苍白的月虹下翩翩起舞,马人们有时会在她们下方用古老的步伐小跑着转圈,蹄子在布满苔藓的地面踩出有节奏的鼓点。古老的地球再次焕发了生命。
纳罗尼听着攻占华丽的波斯波利斯皇宫后烂醉的亚历山大大帝对泰依斯的胡言乱语;他听到火焰的噼啪声,辉煌的宫殿在妓女心血来潮的怂恿下被付之一炬。他看着特洛伊被包围,特洛伊城墙前排起了亚该亚的战船,与荷马一起清点起战船的数量;他与希罗多德一道看着跟在薛西斯身后行军的各个部族——身披兽皮、手执藤弓的是里海族群,身披豹皮、拿着羚羊角长矛的是埃塞俄比亚人,穿着羽衣、带着在火中淬炼得无比锋利的标枪的,是利比亚人,将狐狸头顶在头上的是色雷斯人,戴着木质面罩的是莫司科伊人,佩戴人类头骨的是卡巴里欧伊人。如果纳罗尼需要,埃琉西斯和奥赛里斯的神话将为他重写;他看着色雷斯的女人把第一位音乐家俄耳甫斯撕成了碎片;只要他愿意,目睹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的兴亡,见证自己喜爱的辞海:恺撒在元老院被刺杀的过程,看见阿金库尔的弓箭手或参加贝洛森林战役的美国人,这一切都不是难事。人类写下的一切——不论是诗歌、历史、哲学或科学——这些文字都能被他那奇形怪状的机器所用,将当年的人物和场景栩栩如生地重现。
他是最后的诗人,也是最伟大的诗人;是最后的音乐家,也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他能重现古希腊的歌曲,甚至更为古老的乌尔城歌谣。穆索尔斯基那属于地球母亲的灵魂歌谣,贝多芬用聋耳听到的和声,肖邦心中奏响的狂想曲,所有古老的乐曲纳罗尼都能妥善收藏。但他不止这一点能耐,他还是掌控声音的大师。对他来说,地球的乐音是真实的。他将恒星和行星的光辉织成交响曲,把阳光谱写成人类乐队无缘演奏的金色曲调。还有月亮的银色乐章——春天是甜蜜的月曲,秋天是洪亮的丰收曲,冬天的月曲则冰冷清脆,点缀着流星的琶音——他谱写的乐曲是人类的耳朵无法听到的。
于是,纳罗尼,最后也是最伟大的诗人、音乐家和画家——以及不通人情的、最伟大的科学家——与他选择的10位同伴一起在自己的洞穴里安了家。从此他们不问世事,任由地面的一切人和事渐渐滑向深渊——
除非那儿发生了什么,可能危及他们的天堂!
纳罗尼对危险的可能性早有预测,所以在机械装置中设置了一些传送地面消息的功能。他们偶尔也会利用这些消息聊作消遣。
有天晚上,“时空扭曲者”为了打击宇宙飞船,把月亮上的部分哥白尼陨石坑抛进另一个维度。当时,纳罗尼正在利用月亮、木星和土星的星光编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这四天来月亮一直是新月,木星位于一个月角处,土星像吊坠一样挂在月牙的下方。很快猎户座就要跨越天空,与明亮的狮子座α星和红色的金牛座α一起,被用来制作星光的和弦。
突然间,织好的节奏被撕裂开来。难以名状的不和谐之感排山倒海而来,让人心惊肉跳。在突如其来的震动中,一直随着音乐慵懒舞蹈的仙女像鬼魂一般颤抖起来,消失了。袖珍星星们闪了几闪,随后也熄灭了。定调的乐器死了。纳罗尼感觉像是迎头挨了一棒似的。
过了一会儿,小小的星球恢复了光亮,但显得昏暗而模糊。乐器再次开始演奏,只是传来的乐曲已经破碎不堪。纳罗尼翻身坐起,他那颧骨高耸的瘦削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的每根神经都是麻木的,可是它们刚恢复知觉,便有一阵极度的痛苦朝他袭来。纳罗尼坐在那儿,竭力地忍耐着疼痛,直到能够召唤同伴的帮助。最早赶来的是叫作“劳”的中国人,在他的帮助下,纳罗尼恢复过来。
“空间发生了紊乱,劳,”纳罗尼说道,“连我也前所未见的紊乱。不过,这次紊乱是循着光线发生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们去看看月亮。”
他们走到另一个山洞,来到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前。一番调节之后,屏幕上出现了月亮的图像,图像快速地增大,似乎月亮正朝他们疾驰而来。接着,又出现了一艘朝地球飞来的飞船。他们控制镜头,先是对准飞船,然后进入飞船内部查看,最后出现了控制室的画面。巴塞洛缪、詹姆斯·塔尔维什和马丁在里面,注视着地球的方向。纳罗尼和劳看着他们,开始读唇。塔尔维什说:“我们该在哪儿着陆,马丁?机器人一直在监控我们,他们不等我们给地球送出信息和警告,就会痛下杀手。政府对他们俯首帖耳,肯定会乖乖听他们的,只等我们一着陆就抓捕。如果我们能逃走,获得一些人的支持,那么一场内战肯定在所难免。就算我们能打赢,太空舰队的建造也会遭到致命的拖延。”
马丁说:“我们必须安全着陆,躲开机器人,想办法控制或摧毁他们。老天,塔尔维什,你也看到他们所谓的‘空间扭曲者’能力有多大了吧?他把陨石坑的一部分从我们的维度里扔了出去,就像男孩朝池塘里扔石头一样!”
巴塞洛缪说:“他能抓住地球,然后打成碎片——”
纳罗尼和劳面面相觑。
纳罗尼说:“够了,我们了解了。”中国人点点头。纳罗尼说:“我估计他们会在4小时后到达地球。”劳再次点头。纳罗尼说:“虽然我认为我们与人类已经毫无瓜葛,但这次还是得跟他们打交道,劳。他们文绉绉地管那家伙叫什么‘空间扭曲者’——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朝我的音乐扔石头。”
他们把一个较小的屏幕摆放在大屏幕前,使它面对加速的飞船,并且上前一步站在它面前。小屏幕上开始闪动起旋涡状的蓝光,旋涡彼此靠近,合并为一个大圆锥,并且朝着大屏幕不断探过去,仿佛它们之间隔着好几千英里的距离,而不是几英尺而已。当圆锥的尖端碰到大屏幕上呈现的飞船控制中心时,正在飞船上的塔尔维什一把抓住了马丁的胳膊:
“看那儿!”
空气中泛起了一个涟漪,就像在炎热的夏天地表空气可能发生的那种扭曲。这道涟漪变成一道淡蓝色的光帘——先是有些颤动,然后平稳下来,出现了一条通往无限远处的椭圆形通道。突然之间,通道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高大瘦削、满脸严肃,却又不乏梦想家的敏锐,另一个是中国人,黄皮肤,大大的头,一脸如同佛祖般的平静。如果此时有人站在地下的洞穴里,一定会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怪异:两个人站在一块屏幕前,一个蓝色圆锥从屏幕里伸出,触碰到更大的一块屏幕,而他们的影像也出现在这块大屏幕上。
纳罗尼说话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人类的淡漠和沉着,让他们不寒而栗,也让他们信心倍增。他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你们也无法伤害我们。我们早已不问世事,地球上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关心。地面以下发生了什么,才是我们留意的。不论你们所谓的‘空间扭曲者’到底是谁,他惹怒了我,而且在我看来他可能会变本加厉。机器人似乎与他是一伙的,而你们要反抗他,所以,我们首先要帮助你们反抗机器人。请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但请长话短说。我们这样的状态不能维持半小时以上,否则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马丁说:“无论你们是谁、在哪里,我们都相信你们。事情是这样的……”他花了15分钟,向纳罗尼和劳讲述自己是如何反抗机器人、如何逃走,以及为了阻止他们返回地球,空间扭曲者炸毁哥白尼陨石坑的经过。
纳罗尼说:“够了。我明白了。你们的飞船能在太空飞多久?我的意思是,你们的能量和食物能够维持多久?”马丁回答:“6天。”
纳罗尼说:“足够了——成败在此一举。请你们继续在太空飞行,6天后返回到起飞的地方去——”
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我不关心人类的生死——也不会有意伤害他们。不过我突然想起,毕竟我还欠他们很大的人情。如果没有人类就不会有我。而且,我突然发现机器人当中没有出现过诗人、音乐家和画家,但是在我看来,他们至少会其中一种伟大的艺术!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椭圆通道里突然空了,随后椭圆形也消失了。巴塞洛缪说:“叫船员们过来。我打算服从这个人的安排,但是别的船员必须知情。”当大家听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纷纷表示服从,于是飞船改变了航线,将速度减到最慢,围绕地球飞了起来。
在安装着屏幕的洞穴里,纳罗尼忍不住笑个不停。他说:“劳,这些年来是我们进步太快了,还是人类倒退了?不,是机械的魔咒使他们的想象力退化了。如果是你,一定觉得机器人很好解决。他们一开始是人造的机器。行动精准却没有灵魂,无法感受情绪。原初物质就是这样,地球上的一切都由原初物质构成,石头和水、树木和草、金属、鱼、虫子和人类。但是在某时某地,有什么东西以某种形式被加入到原初物质中,并与它结合——利用它。那就是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东西,是自我意识,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绪。生命形成了自己的节律——它在石头、水晶、金属、鱼,在世界万物中的节律各不相同。
“如今,生命似乎开始在机器人体内形成节律。自我意识找上了他们。证据吗?他们已经形成了共同认知——集体意识,其中又进化出情绪。他们没有止步于此,接下来还获得了自我保护的本能。我的朋友,这意味着恐惧——对灭绝的恐惧。恐惧意味着愤怒、仇恨和傲慢——诸如此类的情绪。简而言之,从某种程度上说,机器人有了情绪,所以受到任何能够放大和控制情绪的事物控制。他们不再是机器了。
“所以,劳,我想到了一个实验,够我研究和娱乐许多年的。机器人原本是数学的产物。要问与数学关系最近的是什么?回答是:节律——声音——是他们会与之产生共鸣的节律和声音,既有数学上的共鸣,也有情绪上的。”
劳说:“声波序列?”
纳罗尼回答:“没错。我们得拿机器人做实验,这就意味着要打开上层大门,但是这不要紧。让玛尔林吉和欧佛洛绪涅去做吧。让一艘飞船轻轻降落在这儿。当然,你们必须把上面的人杀死,但是要让他们死得安详。然后让他们把机器人带到我这儿来。在一两个机器人身上用用绿焰,剩下的就会跟着走了。我向你保证。”
曾经的老房子后的小山开始抖动,山腹亮起一个浅绿色的光圈。当光圈所在位置变成通往一条隧道的黑色入口,光圈暗了下去。一艘混合了火箭和飞机外形的飞船本来正朝纽约飞去,陡然间它开始坠落,一边盘旋着一边往回飞。最后,它像一只蛾子一般轻盈地掉下来,落在隧道张开的入口旁。
飞船的门打开了,出来两个骂骂咧咧的飞行员。隧道入口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接着便从里面飞出银色而模糊的云团,罩住了飞行员,又径直从打开的门飞进了船舱。飞行员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最后瘫倒在地上。而飞船的门口也有六七个人倒下,面带微笑地死去了。
这艘飞船上有二十个机器人。他们站在那儿,看了看死去的人,又看看自己的同伴。从隧道里走出两个人,身上穿着金属般亮闪闪的长袍。他们走上飞船,其中一个说道:“机器人,集合。”
金属人全部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其中一个发出一声刺耳的口令,船舱里各处的机器人才纷纷行动起来。他们来到发出口令的机器人后面,站在那儿等待着。
从隧道里出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手里拿着一样颇似古老的手电筒一样的东西。这时,从那东西里面喷出一道浅绿色火焰,射到最前排机器人的头上,将他从头到身体一分为二地切开;又是一道闪光,绿色的火焰把他从左到右横切开来。他倒在船舱的地板上,散落成4块,再也没有了动静。
一个裹着袍子的人问:“需要再示范一次吗?还是这就跟我们走?”
机器人凑到一起耳语了一阵,然后其中一个答道:“我们跟你们走。”
机器人排着队走进隧道,没有做任何抵抗,也没有试图逃跑。那个细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岩石随之将隧道入口关闭起来。他们来到一个地方,随着地面一起下沉,最后进入洞穴里。机器人还是那样温顺地走着。也许是因为他们对脆弱不堪的人类感到既好奇又鄙视?因为只要伸出当作胳膊的金属附件在人类身上敲那么一下,他们都难以承受。只是也许。
他们走进一个山洞,纳罗尼和伙伴们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马里诺夫领着他们进来,然后让他们停下。这些机器人被安排在飞船上工作,身形细长,头呈圆筒状,有四条胳膊,腿上有三个关节。机器人的外形是根据他们所处岗位的不同而设计的,这应该不难理解。
纳罗尼说:“欢迎你们,机器人。你们的头儿是谁?”
一个机器人回答:“我们没有头儿。我们永远步调一致。”
纳罗尼笑道:“可是,既然你代表大家说话,你就是头儿。走近一步,不要害怕。”
机器人说:“我们不知道害怕。为什么要害怕?即使我们这些毁了,外面还有几十亿个同伴。你们无法快速繁殖、快速成长,无法跟我们这些天生就强壮和成熟的机器人相比。”
他朝纳罗尼伸出一条附器表示蔑视。可是,没等他来得及往回缩,一圈绿色的火焰就套上了他的肩膀。从纳罗尼手上拿着的东西里射出了这个圆环。机器人的胳膊“叮当”一声掉了下来,切割得干脆利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残肢,伸出另外三条胳膊把它捡起来。绿光没有饶过他的另外三条胳膊和两条腿。机器人朝前扑倒在地上,朝同伴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
绿色的光轻快地在所有机器人之间舞动起来。有的没了腿,有的没了胳膊,有的被切了头,他们几乎全都倒下了——只有两个除外。
“两个就够了,”纳罗尼说,“不过他们不需要胳膊——只留腿就行了。”
闪动的绿色光圈应声绕住了他们的机器胳膊,把它们切了下来。那两个机器人走了。其他机器人的残肢被分拆、研究,在纳罗尼的指导下进行稀奇古怪的实验。山洞里回荡着音乐,奇怪的和弦、陌生的旋律、破裂的琶音和能够被身体感觉却无法用人耳听到的强烈声音共鸣。终于,这深沉的共鸣爆发为人耳能够听见的嗡鸣声,它不断升高,成为一团混杂狂乱、尖细刺耳的音调,继续攀升成为高亢的尖啸,然后又像嗡声出现之前一样消失不见。然后,它又回来了,和之前的变化刚好相反,高亢的尖啸、混杂的音调、嗡嗡声,最后安静下来——如此循环往复。
机器人破碎的身体开始颤动、发抖,仿佛里面的每个原子都在有节律地抖动,而且越来越快。音调升高,降低——重复再重复,最后在最高处戛然而止。
破碎的身体停止了抖动,金属表面出现了小小的星状裂口。音调再次响起,裂口增大,金属四分五裂。
纳罗尼说:“好吧,机器人的生命节律中有一个对应的频率,摧枯拉朽的共振。为了外面的世界着想,我希望他们的建筑和桥梁不是这个频率。但是不管怎样,战争本来就是两败俱伤的事。”
劳说:“将来几天里,地球上会出现非同寻常的奇观。”
纳罗尼说:“将来几天里,地球会不得安宁,许多人会死,更多人会发疯。可是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人回答。纳罗尼说:“把那两个机器人带来。”
他们被带了进来。
纳罗尼说:“机器人——你们当中出现过能写诗的机器人吗?”
他们回答:“什么叫写诗?”
纳罗尼大笑道:“好吧好吧。那你们唱歌吗——玩音乐——画画?你们是否——做梦?”
一个机器人对此嗤之以鼻:“做梦?不——我们不睡觉。这些事留给人类去做,所以我们征服了他们。”
纳罗尼用近乎温和的语气说道:“还没有征服,机器人。你们——跳舞吗?不跳?你们现在就要学习这门艺术。”
听不见的震动开始了,然后是嗡鸣声,狂乱混杂的音调,声音消失不见后再次出现。音调升高降低,再升高降低,只是这一次音量比上次的小。突然,机器人开始挪动脚步,蹒跚前行。他们的腿关节弯起来,身体也跟着摆动。声音时而在这里响起,时而在那里响起,他们总是用怪诞的姿势紧紧跟随着,就像大个子的金属牵线木偶。音乐在最高处戛然而止。机器人身体里每一个产生共鸣的原子仿佛突然被堵住了一般。他们摇晃着身体,从发声器里传出一声尖叫,混杂着机械感的人声让人作呕。嗡鸣声再次响起,一次又一次循环,最后戛然而止。细细的裂缝出现在他们的圆脑袋上,然后遍布全身。星形的碎片掉了下来。当嗡鸣声再次响起时,两个机器人只是木然地站着,全无反应。掩盖在生命外壳下的复杂机械构造中遍布着同样的碎片。
机器人死了!
纳罗尼说道:“从明天开始,我们可以扩大这种声呐的使用范围,让它们在方圆3000英里内生效。当然,这需要用到上层洞穴,也意味着我们必须开着飞船出去。马里诺夫,在3天时间里,要使声呐覆盖所有的大洲,而且确保飞船本身完全不受震动影响。去工作吧。我们的行动一定要快——赶在机器人找到办法使它失效之前。”
第二天正午时分,北美洲各地开始响彻一种难以名状的嗡鸣声。它似乎不仅来自地球深处,更来自四面八方。它的音调迅速升高,从尖细刺耳变成毛骨悚然的尖啸,然后消失……然后声音再次响起,从尖啸变成嗡鸣……升调,消失,降调,就这样不停地循环往复。北美洲成群结队的机器人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开始舞蹈。他们在飞船上跳舞,没等人类船员采取措施,他们便四分五裂了。成千上万的机器人在城市的街道上跳舞——怪诞的双人舞,离奇的撒拉班舞,拖着脚跳,蹦着跳,快步地跳。机器人疯狂地舞蹈着,人类开始痛苦地逃离,其中很多人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而死去了。在大工厂里、低海拔城市的隧道里、矿井里,只要能够听到这个声音的地方——这个声音随处都能听到——就有机器人在跳舞,为他们伴奏的,是纳罗尼——最后也是最伟大的诗人和音乐家——编织的尖啸声。
然后尖啸声戛然而止——舞蹈也随之戛然而止。声音再次响起,停止,再次响起,再次停止……
最后,街道上、隧道里、矿井中、工厂里和家里,到处遍布着带着星形碎片的机器残肢。
城里人惊魂未定,不知还有什么样的打击,有的跟着害怕得发疯的人群漫无目的地乱转,更多的人死去了……
然后,就在突然之间,可怕的嗡鸣声、刺耳的混音、令人崩溃的尖啸全部结束。精疲力尽的人们骤然放松,就地倒下,躺在死去的机器人中间呼呼大睡,仿佛他们的神经从未紧绷到崩溃边缘。
但是到了午夜,那个嗡鸣声开始响彻欧洲大陆,欧洲的机器人开始了他们的死亡之舞……声音停止后,一艘悄无声息地盘旋在平流层的奇怪的火箭船几乎用光速飞往亚洲,并且在亚洲上空停留——第二天,非洲人听到了那种嗡鸣,当地人敲着印第安手鼓表示应和——然后南美洲的人听到了它,最后才轮到遥远的大洋洲……飞船每到一处,人们就会陷入恐惧、痛苦和悲伤之中……
在那些曾经控制地球和人类的金属人活力四射地起舞时,有百来个机器人离开了——因为身体构造上的异变,他们从死亡舞蹈中逃过一劫。骤然陷入昏睡的人们醒来了,他们曾经对机器人和他们的奴役感到又怕又恨,现在终于对扶持机器人走上统治地位的人展开了打击,把机器人工厂炸为齑粉。
洞穴上方的小山再次打开了入口,形似鱼雷的飞船像幽灵一般闪现出来,关闭了飞船后的火箭,又同幽灵一般静静地飘进了山里。
纳罗尼等人站在巨大的电视屏幕前,看着地面上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和国家的画面在上面显现。中国人劳说道:“很多人死了,也有许多活了下来。他们或许无法理解——但这么做对他们来说是值得的。”
纳罗尼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屏幕:“它说明了一个道理:免费得到的东西,人是不会珍惜的。我想,空中的那几位朋友应该不会遭遇反对者了。”
他又疑虑重重地摇着头:“但我还是不喜欢那个空间扭曲者,劳,我的音乐可不能再被他搞砸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月亮从这个宇宙扔出去呢?”
劳大笑起来:“到时候你用什么来编织月亮的乐曲呢?”
纳罗尼说:“没错。好吧,我们想想还能做些什么。反正时间多的是——但愿如此。”
诗人纳罗尼对困扰人类的难题毫无兴趣。世界各国的政府进行了重组,工厂开始为地球舰队制造飞船,人们开始学着驾驭飞船,然后是集中物资,改良武器——当月亮上的信息传来,告知地球人需要遵守的流程,设定出发的日期时,太空舰队已经整装待发了。
纳罗尼看着飞船起飞。他疑惑地摇了摇头。月亮的和声在这个种满了果树的巨大洞穴里回荡开来,仙女和羊人在鲜花盛开、芳香四溢的果树下翩翩起舞——于是,世界再一次被纳罗尼抛到了脑后。